4.两位母亲:两种代码 博尔赫斯与父母的关系很显然要比本书所描绘的复杂得多。他的有些自传性的 文章常谈到他的母亲,但与他的童年有关的内容却揭示得很少。他提到父亲去世后 以及当眼疾使他难以进行阅读与写作时他母亲所给予他的帮助。相反,对于他的父 亲,他总是谈得很清楚、很确切。即使面对采访者,像决意把他说成是受了简化了 的弗洛伊德学说影响的让·德米耶赫,博尔赫斯还是稳如泰山。他一次又一次避开 有关他母亲的所谓支配个性的问题,而将一切都归结于父亲的坚强意志。当有人直 率地问起他是否认为自己有“一位压迫性的母亲”时,他回答说是他的父亲对他的 一生起了决定性的影响,因为他是通过父亲才学会了英语,并有机会阅读大量书籍。 当记者再次要他承认母亲非常专制时,他一口否定了这种描述,并声称他不明白究 竟是谁会有这种念头。他反对对母亲的这种定性描述,并预言性地总结道:“是父 亲影响了她,而不是她影响了父亲。我母亲是阿根廷良家少妇,我父亲是一个自由 主义者,一个有教养的绅士:他的母亲是英国人,一个新教徒;他的藏书众多。我 得说在知识文化上,他生活的世界比我母亲的要丰富一些”(德米耶赫,1967)。 很显然,博尔赫斯拒绝任何用“精神分析法”对他或他与父母的关系进行分析的企 图。 众所周知,博尔赫斯反对任何一种分析(不只是德米耶赫采访时想要作的分析)。 在另一次采访中,他甚至对此开了一个玩笑:“我差不多已忘了我在母亲子宫里呆 过多久——尽管根据弗洛伊德学说,那段时间对我来说一定是至关紧要的”(《胜 利》,1969 年11 月15 日)。理查德·伯金录下的对话更为直率: 伯金:我想你也不怎么看重弗洛伊德吧。 博尔赫斯:是的,我一直不喜欢他。但我一直是容格的忠实读者。我读容格的 作品时就如同在读普林尼的作品或弗雷泽的《金枝》;我把它当作神话来读,或者 当作奇异传说的博物馆或百科全书。 伯金:你说你不喜欢弗洛伊德,你指的是什么呢? 博尔赫斯:我认为他是个疯子,不是吗?尽在性上下功夫。呢,也许他并没有 当回事,也许他这么干只是玩玩游戏而已。我曾试图去读他的作品,我发现在某种 意义上,他不是个骗子也是个疯子。无论如何,这样复杂的世界是无法压缩成那么 简单的公式的。但是容格呢,呃,当然,我读的容格的作品要比读弗洛伊德的多得 多,但客格的作品使你感受到一种宽阔而豁达的思想。而弗洛伊德则把一切都归结 为几个令人讨厌的事实。当然,那只是我的无知或偏见吧。(伯金,1969) 博尔赫斯对弗洛伊德学说的抵制很能说明问题,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说,与纳巴 科夫的看法同样有趣。他们甚至使用了相近的字眼。纳巴科夫称弗洛伊德为“怪人”, 博尔赫斯则说他不是“骗子”,就是“疯子”。博尔赫斯的反应显然过于强烈,但 正是这种过分才更引人注目。在双语现象的最深层存在着一种无意识的矛盾冲突, 其症状和根源显而易见。他的母亲教他西班牙语,祖母教他英语,这一事实从一开 始就形成了两种代码之间的冲突。这一冲突最直接的表现是众所周知的:他学讲话 并不那么顺利。他母亲说:“当他很小的时候,他说话的方式极为奇特——也许他 的听觉不太好,许多字完全读错了”(母亲,1964)。渐渐地他变得有些口吃了, 有陌生人在场或在大庭广众之下讲话时尤为明显。直到45 岁时他才下决心消除口 吃。他的英国祖母教他学英语,并将他引进书籍的世界,这使得他幼时即已感到含 混的双语更为含混不清了。正像他讲两种语言一样,乔琪有两位“母亲”。在其神 秘个性的层面上,他的第2 位“母亲”是他父亲的母亲这一事实只不过加强了父亲 的影响。父亲有了双重地位:一个代表了家庭中强有力的男性,执掌一切;另一个 是母性形象,在教育孩子学讲话上(暗中)成了母亲的竞争者。 基于上述复杂的家庭结构,人们不难理解博尔赫斯对德米耶赫“弗洛伊德式” 提问的对扰情绪。 在意识的层面上,他看到母亲总是受父亲的影响,这一点毋庸置疑。我们可以 再进一步推测,对乔琪来说,母亲在家中所扮演的角色是第2 位的: 她也在范妮·哈斯拉姆的影响之下,因为祖母是最强有力的语言代码——英语 的拥有者。母亲就像《一千零一夜》有些故事中那位美貌的情妇,父亲(和长大了 的乔琪)很喜欢读理查德·伯顿的全译本。她像一个被得到认可的奴隶,因为她是 法定继承人的母亲,但真正的王后,唯一合法的妻子,却是父亲的母亲。这种关系 可以用来解释母亲在博尔赫斯的神秘个性中所扮演的角色:她始终存在,总是被彬 彬有礼地对待,但又总是(相当微妙地)被置于一种从属的地位。 在此不可能进行单纯的精神分析。这种努力已进行过多次,但结果各不相同, 至今最为满意的一次分析是由迪第埃·昂佐于1971 年进行的。尽管这位法国精神 分析家缺乏所有必需的传记资料,也没有完整的文献材料,但他还是提出了许多颇 有创造性的见解。他没有按照弗洛伊德式的传统方法进行分析,而是依靠梅拉尼· 克兰关于人体与无意识关系的理论(克兰,1975),并得益于雅克·拉康对弗洛伊 德的阐释和重构(拉康,1966)。根据以上的观点,在孩子被割断与母体相连的脐 带后以及在哺乳期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仍会与母亲息息相通;他与母体的统一甚 至在断奶后仍得以维持,因为母亲从不停止与婴儿的交谈,亦即向他传授语言代码。 传授语言代码的同时产生了另一种联系,以取代与母体相连的脐带,我们不妨称这 种新的纽带为“声带”。由于是母亲教给孩子最初的发音,以后又是她教给孩子第 一批单词和词组,因而对孩子来说,她的语言教育与她所起的其他作用紧密地联系 起来。 哺育他,抚养他,与他交谈:三者合为一体。从这一观点出发,母亲的嘴巴便 是另一只乳房。 至于乔琪,他还有一位母亲,她没有为他哺乳,但她同样抚育他并(在他断奶 后)帮着喂养他。他的第二位母亲使用的地一种不同的语言代码,因为她是一位英 国妇女;她教给了乔琪第二种代码。倘若共享一种语言代码只象征着母体与儿体的 统一,那么接受第二种语言代码则意味着原先的那种统一受到了威胁,母婴一体破 裂了。乔琪接受了双重代码,但其代价是他受到了永久性的伤害。他的肢体在反抗。 众所周知,他说话有困难,“许多字完全读错了。”在意识的层面上,他已接受了 原先的统一体的分裂(两位母亲,页个躯体),而在无意识的层面上,却埋下了悲 剧性冲突的种子。 乔琪的无意识背叛不久就被遏止了。他不再讲错,学会了正确地表达自己,并 将两种语言区分开来。但在其内心世界的最深处,那些他将来写出的诗歌和小说已 渐现雏形,在真正原始的意义上,在他发现两性区别和恋母情结之前,无法改变的 事情已经发生了。这种冲突要经过差不多40 年的无意识努力才公开表现出来。博 尔赫斯在其父1938 年去世以后所写的小说中,这种冲突最终以优美神秘的形式显 露出来。 昂佐挑选了其中两篇小说来证实自己的观点。最初收入《阿莱夫》(1949) 的《神的手迹》表现的是一个玛雅牧师,他被西班牙征服者阿尔瓦拉多关进牢 房,隔壁牢房里关的是一只漂亮的美洲虎。牧师度过了无数难眠之夜,寻求他的神 失败的缘由,他最后断定,神已在某处给信徒们留下了秘密的启示: 神预见到世界的未日将会被蹂躏和毁灭,便在创世纪的头一天写下了能驱除邪 恶的咒语,其功力可以惠及最遥远的后代,且不受机遇的约束。谁也不知道这咒语 是在哪里写的,又是用什么文字写成,但它肯定存在,秘密地存在着,某个被选中 的人会读到它。我想我们现在,与往常一样,是处在时间的尽头,而作为神的最后 一个牧师,我的这一命运将赐予我特权,使我得以直观神的手笔。(《迷宫》,1962) 牧师缓慢而痛苦地得出结论:神的启示就刻在那只美洲虎的皮上。经过更多长 时间的梦想、沉思和苦楚,他看到了神秘的景象,与神合为一体。他已能够破译这 些文字。 神的启示由14 个随意的单词组成(它们随意地排列在一起),只要大声将它 们读出,我就会变得无比强大。它们一经讲出,这石砌的监狱就将被砸碎,白日之 光就会照亮我的黑夜,我就会年轻,就能不朽,我就可以让老虎嚼碎那个阿尔瓦拉 多,让神圣的匕首刺入西班牙人的胸膛,重建金字塔,重建帝国。40 个音节,14 个单词,我,辛纳康,将统治莫克特苏马曾经统治过的土地。然而我明白,我永远 也不会说出这些字来,因为我不再记得辛纳康。 我愿那书写在虎皮上的秘密随我的死亡而消逝。不管是谁看到了宇宙,不管是 谁看到了宇宙那烈火般的图案,他再也不会光想到一个人,不会考虑他微不足道的 命运与不幸,尽管他正是那个人。那人一直就是他本人,而现在却对他无关紧要了。 如果他此刻谁也不是,那么那个人的生命,那个人的民族,对他来说又有何意义?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能说出这段启示,为什么在此躺在黑暗之中,让时光忘却我。 (同上) 辛纳康获得了神的代码,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与神灵的结合。他已知道了神迹 的秘密,却并不需要运用它。在解释这篇小说时,昂佐指出通过语言与神的相连象 征了与母亲的融合:身陷囹圄的辛纳康感到快乐,因为他现在和他的神在一起!孩 子在母亲的体外也感到快乐,因为他掌握的语言代码使母亲与自己融为一体(昂佐, 1971)。我们甚至还可以加上一点,辛纳康不肯泄露秘密的启示实际上道出了孩子 与母亲之间的隐秘和独特的关系。 昂佐认为另一篇短篇小说《巴比伦图书馆》是博尔赫斯最好的作品。它最初见 于《交叉小径的花园》(1941),后又编入《杜撰集》(1944)。对于昂佐,这无 尽的图书馆是无意识的象征:“它具备无意识的一切特征,依照弗洛伊德的理论是 如此,依照拉康的理论也是如此;它是普遍的、永恒的,并且它的结构亦如同语言 的结构”(同上)。在巴比伦图书馆和无意识之间还有另一种联系:二者均易于无 限地组合。“身体以代码发声,孩子替母亲说话和写字,母亲的嘴巴替他讲话,后 来也替他写字,在上述情况下由于数、形式和内容的变化,无意识为这些谈话提供 了许多奇妙组合的可能性。”因此,昂佐认为:“叙述者在巴比伦图书馆里的神秘 旅行象征着对母亲身体的探索——喂食的乳房也是讲话的嘴巴,教给孩子语言代码 的嘴巴”(同上)。 从小说中还可以看出双语代码造成的创伤所留下的痕迹。图书馆的藏书量极大, 大得可怕。在记述该图书馆时,那位无名的叙述者回忆了一些原则,其中第2 条是 : 表音符号是25 个。300 年前的这一发现帮助形成了关于图书馆的一般理论, 并且为一个任何推测都无法解释的问题找到了满意的答案,即几乎所有的书籍都是 无形与混乱的。有一例是我父亲在第1594 回径的一个六边形里看到的,它由字母 MCV 组成,从第一行到最后一行奇怪地重复。另一例(在这地区它常被查阅)仅仅 是字母的迷宫,但倒数第2 页写道“啊,计算你的金字塔”。人们已经搞清楚的只 是这一点:对于每一行直截了当、意义明确的句子,都有一长串无意义的杂音,混 乱而语无伦次的文字。 次藏这种书籍的书库被混乱所毁,它所使用的毫无意义的规则使它瓦解,变得 荒唐。秩序的梦想变成了梦魇。同样,对于乔琪,第二种代码系统(更多的是基于 有意识的而不是无意识的逻辑)将破坏母亲身体的统一。因此,第二位母亲,祖母 哈斯拉姆,在无意识层上将成为破坏性的混乱成分。 但这一冲突将隐藏在乔琪的无意识里,直到他开始学读英文而不是西班牙文之 时。然后,通过奇妙的置换,祖母的代码变成了第一种代码,而至此一直在幕后的 父亲则成为家中最为重要的人物。作为操英语(占优势的代码)者,父亲大大地取 代了母亲及祖母哈斯拉姆,担负起了教师——新的阅读代码导师的职责。在意识层 上,乔琪接受了这种变化。但在无意识层上(他已开始在这一层面上创作他所有的 幻想故事),他从未接受过这一变化。他后来只有用母亲那一被抛弃、受藐视的代 码——西班牙语——才成功地象征了那种受压抑的古老材料:构成身体(与诗)的 那种东西。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