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游戏伙伴 乔琪在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有一个伙伴,那就是比他年幼两岁的妹妹诺拉。尽 管《自传随笔》很少提及诺拉——只有四五处提到她,但在乔琪的感情上,诺拉却 占有很重要的位置。在大约15 年的时间里他们共享着一切:每天晚上他们一起离 开大人的世界,到楼上各自的寝室里去睡觉;同一个家庭教师教他们学英语;他们 一起度假,在乔琪发明的游戏中尽情地玩耍,诺拉总是主角,扮演引导人和保护者。 他们共亨着爱、梦想和恐惧。乔琪虽年长几岁,但诺拉的性格却更加坚强。她没有 承袭博氏家族的眼疾。相反,她长着一双大眼睛,似乎对世上的形形色色感到迷惘。 在他们保存至今的童年相片上,诺拉双目有神,充满了好奇,嘴角挂着一丝顽皮的 微笑,而乔琪则显得两眼朦胧,神情不定。诺拉决意要当画家和善长工笔的画匠, 她的作品反映了她和哥哥所共享的家庭世界。她的油画和素描勾勒出那个世界的童 稚和天真,似乎她的眼睛只记得秋天到来前的花园。 在回答一位法国记者采访时的回忆中,母亲评述了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他 很害羞,非常内向。他崇拜妹妹,他俩一道发明了无数奇特的游戏,他们从不吵架。 他们总是在一起,直到乔琪在瑞士有了同学”(母亲,1964)。 博尔赫斯在回忆这段幼年情景时以较为平允的语气说:“我已说过,我童年的 大部分时光是在家里度过的。我们那时没有朋友,我妹妹和我就编造了两个想象中 的伙伴,也不知为什么就把他们称作奇洛斯(Quilos)和风车(windmill)(当这 两个人物令我们腻烦时,我们就向母亲宣布他们已经死了)。”(《随笔》,1970) 这段短短的回忆很耐人寻味,因为它对他一生中极为重要的阶段却相当缄默。 它也揭示了乔琪早熟的语言天赋。假想人物的名字很有意义。Quilos与西班牙语复 数词kilos (千克)谐音;但它又可能暗示着另一个更有学究气的来源,或许是乔 琪从字典上查到的:西班牙语称消化液为quilos(据科罗米纳斯说,它源于希腊文 khylós );这里可能使用了双关语。另一个角色的名字“风车”,较容易理解。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郊外的博尔赫斯家花园里有一架风车。暴风雨中风车发出的呜呜 声和刺耳的尖叫声常使乔琪惊恐万分。他30 岁时写的一首诗——《自然流畅的记 忆》(收入《圣马丁的手册》,1929)重玩了他童年时的家庭和街区,他在诗中特 意提到那架风车。风车呈红色,有一只勤奋的轮子;它是“我们家的骄傲”,因为 邻居家没有风车,他们得从那些推着木轮车到河边运水的人那儿取水。他生动地回 忆风车圆形的底座:“它是清水的牢房”(《诗集》,1943)。 该诗还忆述了花园和街区。为了捕获昔日的奇妙与美好,博尔赫斯不禁添上了 几笔凶险的描述。他记起一只喜鹊在一棵漂亮的树上筑巢,她不管其它鸟儿的大声 抗议,吞食着她自己的后代。这件事引起的恐惧归结于一个词: 绝望。写到花园时,博尔赫斯说: 你的树和我的树的沉睡仍然交融在黑夜里, 而喜鹊的绝望 在我的血液中留下了古老的恐惧。 (同上) 母亲记得乔琪爱在花园里的一株棕榈树旁玩耍,诗中也提到了这株棕榈树: 棕榈树啊,你是那个天地间的巨人, 也是小鸟们的家园。 (同上) 在那棵棕榈树下,”母亲回忆道,“他和妹妹尽情地游戏、梦想,娱乐;他们 想象出一些角色,并和这些角色玩耍;那是他们的极乐岛。”(母亲,1964) 诺拉也将她的记忆公诸与世。艾丽西亚·胡拉多的书中记载的主要是她的描绘。 她回忆了那些游戏和惊恐,风车和喜鹊,但她在他们童年的画卷上添加了其它的意 象。据那本书记载,诺拉觉得乔琪——在她的记忆里总是穿着浅褐色晨衣,俯卧在 地上读书。他不喜欢体力劳动或需要技巧的游戏,除了diavolo (一种用木箍进行 的游戏),但他喜欢和她重演书中的情景:他扮王子,而她演王后,他的母亲;他 们站在楼梯上倾听想象中臣民的欢呼;或者乘坐导弹作登月旅行,导弹是折叠起来 的中国式屏风,其红色丝绸上绣有金色的鸟儿和花朵,他们从楼梯扶手上滑下来, 跌入其中。有时,他们冒险在屋顶上行走,寻找一间他们从未到过的房间,一个应 当存在的神秘的所在。(胡拉多,1964) 他们经常在乌拉圭度夏,到蒙得维的亚郊外的一幢别墅里或弗赖本托斯附近乌 拉圭河上游的牧场上看望母亲的亲戚们。他们在那儿有一个游戏的伙伴,一个叫 埃丝特·希多的表妹,她也有一位家庭教师教她英语。据诺拉的回忆,在埃丝特那 儿: 有一座瞭望塔,内有螺旋式楼梯和彩色玻璃窗,从那儿可以异常清晰地看到 “悲伤的罗伊”(博尔赫斯小说《死亡与罗盘》中的别墅)发出的红、绿色菱形光。 在那孤独的地方,孩子们建立了“三个十字架之社,以抵御想象中要追杀他的敌人。 总部是一个连接长廊的上过漆的木阳台,其唯一通道是一座小桥。他们用假想中的 受害者发明的密码书写情报,还戴着布料假面具在别墅四周游荡。(同上) 幼时的乔琪对假面具既着迷又反感。在狂欢节期间,他常透过花园的栅栏安全 地向外窥视,街上戴着面具的狂欢者们将鼓敲得震天响,吵吵闹闹地玩泼水游戏。 在上文所引的那首诗里,他就提到过“喧闹的狂欢节”。也许关于面具他曾有过一 段不愉快的经历:母亲向艾丽西亚·胡拉多透露道,乔琪小时候只有一次“答应化 装,并坚持穿一套魔鬼的服装——这一点或许很重要”(同上)。以后的几年中, 乔琪对假面具一直怀有恐惧的心理。他的一位挚友西尔维娜·奥康普曾描写道,狂 欢节时,当一群戴着面具、身着化装服的朋友闯了进来,博尔赫斯显得十分惊恐。 在他的小说里,博尔赫斯总是把面具和伪装与邪恶和谋杀联系在一起。 《世界丑事》一书中最深刻的小说之一是《蒙面染工,默夫的医生》,它描写 了一个骗子预言家以金面具掩盖其患麻风病的真面目。《死亡与罗盘》(后编入《 社撰集》)里的罪犯用假面具将侦探诱入足以置他于死命的阴谋之中。 面具的可怕不仅在于它们隐藏了人的本来面目,还在于性格的表现被永久性地 固定下来。在偶然而多变的世界里,它们成了绝对的东西。面具又是人类两重性的 标志:每个人内心深处相对抗的两重性。也许乔琪并未意识到面具的意义,但他厌 恶它们,拒绝它们,他戴面具只是为了扮演一些邪恶的角色: 恶魔(据母亲回忆)或遭残害的牺牲品(据诺拉回忆)。 有一天,他和诺拉及埃丝特的追捕游戏达到了高潮:“整个夏天他们都处于想 象出来的恐惧之中,游戏编得非常逼真,有一次午睡时,他们三人竟从衣橱上一面 可怕的镜子里看到了那杀手。据诺拉说,那家伙形象模糊,是绿色的”(胡拉多, 1964)。那鬼灵般永远醒着的镜子成为博尔赫斯作品里反复出现的意象。但在成为 一个文学意象之前,它一直是纠缠着博尔赫斯的积念。艾丽西亚·胡拉多写道: 诺拉仍记得他们孤单单地呆在楼上卧室时的那些可怕的夜晚。乔琪甚至害怕看 到光洁的红木床架上映出的他自己那模糊不清的面孔。许多年以后,我们可以在一 首诗中找到那种心绪的痕迹,诗中写道 模糊的 红木镜,在红色黄昏的 薄雾中抹掉了 那副张望着和被张望着的面孔。 (同上) 这首题为《镜子》的诗接着揭示道: 玻璃窥视我们。如果在我 卧室的四壁之间有一面镜子, 我不再孤独。因为有了另一个我。 黎明时分,镜中的影子创造了一个无声的舞台。 (《诗作》,1964) 乔琪对镜子感到害怕甚至恐惧,这似乎与人们所了解的儿童对镜子的反应相反。 根据雅克·拉康关于在潜意识发展过程中镜子阶段的重要性的理论,儿童从镜子中 发现了自我的完整形象,一个统一体;而在此之前,他只有一个片面的自我形象。 这一发现给他带来了欢乐,因为他预想自己将来能够控制自身(拉康,1966)。而 在乔琪身上,这种欢乐似乎根本就没有出现过。 正如迪第埃·昂佐的精神分析研究所指出的那样,对于乔琪来说,镜子的映象 只不过确定了一个事实,即他的身体已被从母亲的身体里分离开来了。这一发现不 但没有消除乔琪的疑虑,反而加剧了他的痛苦——对另一个自我的无法忍受的感知。 他从镜中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亦即他自己。换言之,他看到的不是他意愿中的自我 (与母体相连的那一个),而是实际中的另一个自我。这可能就是他产生无法摆脱 的困惑的根源,而双语现象更加深了这一困惑。 对此还可作出不同的解释,昂佐在他的研究中已经涉及到了(同上)。 在几处,但主要是在他对狼人的临床研究中,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确认了另一 种相应的创伤,有时也与镜子有关:原始的景象。通常是孩子无意中通过镜面的折 射而发现了父母的性生活。乔琪心头老是萦绕着卧室里的一面镜子,他甚至害怕光 洁的红木床架上所反射出的自己的面容,上述事实似乎暗示了这种解释的可能性。 博尔赫斯的几篇短篇小说中还有一些线索暗示了这种联系:他多次出人意料地 将镜子与交媾联系起来。第一次作这种联系是在《蒙面染工,默夫的医生》中,上 文在讨论面具时曾提到这篇小说。小说有一节题为“讨厌的镜子”,博尔赫斯概括 了主人公的宇宙观:“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是一个谬误,一个拙劣的模仿品。镜子与 父性是令人生厌的东西,因为它们扩充并确证了这一仿效。憎恶它们是最大的美德” (《世界丑事》,1972)。尽管博尔赫斯在《世界丑事》结尾列出了该书的史料来 源,但有一点已令人满意地得到证实,那就是这段“宇宙观”并无史料可查。在另 外一篇小说《特伦,乌克巴,第三星球》中,博尔赫斯为一个类似的概念提供了一 个更加怪诞的来源。 它表现的是乌克巴一个异教首领的观点。故事中,傅尔赫斯正和朋友阿道弗· 比奥伊·卡萨雷斯共进晚餐,在交谈中,比奥伊回忆说乌克巴的一个异教首领宣称 “镜子和交媾是可恶的,因为它们增加了人口”(《迷宫》,1964)。 这是对这段引语的准确来源进行探索的起点,探索是繁琐的,但最终获得了成 功,博尔赫斯称之为“难以忘怀的查证”。比奥伊·卡萨雷斯拿出一本《盎格鲁- 美利坚百科全书》,其中有一篇谈乌克巴的文章,这时那位首领的学说再次被引用 :“异教首领的名字虽不能即刻查到,但有一段关于其学说的说明,说法几乎与他 (比奥伊)复述的那段一致,不过也许文字上稍逊一筹。他的回忆是:”交媾和镜 子是可恶的。’百科全书上写的是:‘对于一个诺斯替教徒,有形的宇宙是一种幻 觉或(更准确他说)是一种诡辩。镜子和父性令人生厌,因为它们扩充和撒播宇宙 ’”(同上)。 或许应当指出,在西班牙文本中,比奥伊·卡萨雷斯的说法与首领自己略为不 同的措辞原是由英文译成西班牙文的,目的是为了使故事逼真。但更重要的是三篇 作品的冲突:一个在《蒙面染工》中,两个在《特伦》中。它们表达的意思相同, 但背景内容很不一致。默夫医生的宇宙观对“镜子和父性”作了比较,正如《特伦 》里首领作的比较一样。而比奥伊·卡萨雷斯的说法却对“交媾与境子”作了更为 明确的通解。 他们三者之间还存在其它的差异。《蒙面染工》里镜子与父性的对比基于二者 均“扩充并确证了”我们所生活的世界这一事实,而(对于医生来说) 世界是一种“仿效”。比奥伊·卡萨雷斯从《特伦》里引用的第一句话很明显 是指它们“增加人口”这一事实。首领的观点回到了医生的见解:有一个宇宙,是 真实的,而另一个是反映出的,扩充了的,并为镜子和父性所撒播。 医生和首领的观点之相似再一次暗示了一个共同的观点。从中我们不难看出它 们所暗示的诺斯替教信仰,即创造世界的不是上帝,而是下等神灵(或恶魔),他 们模仿了上帝的创造。 虽然这一点相近,但是第一种和第三种说法却有着重要的差异。二者都称镜子 和父性“扩充”了宇宙,但第二个动词却不相同:前者是说确证世界;后者则说撒 播世界。这一变更值得重视,而在西班牙原文中更加清楚。傅尔赫斯没有使用diseminar (撒播)一词,而是用了divulgar(传播),从词源上讲暗指在vulgo ——平民中 传播。在詹姆斯·厄比的译本里,“撒播”(disseminate )一词另有其分量:它 含有精液(semen )或生殖(seminal ) 的概念,博尔赫斯的原作显然包含了这一层意思。因而译文使得“难以忘怀的 观察”所隐含的性的意义更加明显了。 对《特伦》作如是解释似乎不仅合乎情理,而且符合原文的意思。很重要的是, 整个故事源于一次讨论:“博尔赫斯”和“比奥伊”认为“以第一人称创作小说, 叙述者会删减或歪曲事实,并且矛盾百出,让少数读者——极个别读者——去领略 一个残暴与陈腐的现实社会”(《迷宫》,1962)。 如果“故事”一词可用未替代“小说”,正如一些评论家所提出的那样,那么 作品就涉及到《特伦》本身,因为该故事描写了一个幻想的世界,这世界实际上就 是地球——在文艺复兴宇宙观中它被称为“第三星球”。在精心制作的乌克巴的面 具背后隐藏着凶残而陈腐的现实:现实世界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拙劣的模仿品,由次 等的神所创造,并通过镜子和父性得以永存。 这种对父性体现(或如比奥伊·卡萨雷斯所说的交媾)的嫌恶与借助于镜子而 发现的原始景象到底有多少联系呢?唯一存在的证据隐埋在博尔赫斯的作品里。《 镜子》一诗的另一部分将这种若即若离的联系再次建立起来: 我看他们无穷无尽, 一个古老契约的基本履行者们, 无休止地、致命地以生殖来扩充这世界。 (《诗作》,1964) 他的作品中那种原始景象的影响在撩拨人心的隐喻里激增,有时表达得极为明 显。另一篇短篇小说《长生鸟教派》最初发表于《南方》(1952 年9 —10 月号), 后来编入1956 年版的《杜撰集》,它彼伪装成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异教教派的历史 再现。在许多未必金属虚妄的查证的掩盖下,博尔赫斯谈到确保那些长生鸟的崇拜 者永生的“秘密”。 这一“秘密”……被一代一代地传下去,但母亲最好还是不要将它教给孩子, 牧师也不要教;传授这一秘密的工作是最低贱的人干的。一个奴隶,一个麻风病患 者,或一个乞丐,是神秘教义的传播者。一个孩子也可以向另一个孩子灌输,这种 行为本身是无足轻重的,短暂的,也无需描述。所用材料是软木塞、蜡或阿拉伯树 胶。(在礼拜仪式上会提到泥浆;它也经常被用到。)没有教堂专供此种礼拜仪式 之用,但某些遗迹,如地下室或门厅被看作是合适的地点。这一“秘密”是神圣的, 但总有点荒唐:其仪式是暗中进行的,甚至是偷偷摸摸的,精于此道者对它也缄口 不言。它没有体面的名称,但人们认为一切词汇都可以表达它,或无可避免地隐指 此事,因而在交谈中,我说到这样或那样的事,内行们便一笑置之或变得尴尬,因 为他们清楚我已涉及到这一“秘密”了……一种神圣的恐惧感阻止了一些虔诚的信 徒举行这一极其简单的仪式;其他人鄙视他们,然而他们更加鄙视自己。 ……我已与三大洲许多长生鸟的信徒们建立了友谊;我知道这一“秘密”在他 们看来开始时显得陈腐、难堪、粗俗,而且(更奇怪的是)难以置信。 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他们的父母竟如此堕落,会干出这种勾当来。奇怪的 是这“秘密”并不是很久以前湮没的;虽然宇宙历经沧桑,遭受战火与迁徙,它还 是令人敬畏地传播到了众信徒当中,有人毫不迟疑地断言它现在成了一种本能。 (《迷宫》,1962) 博尔赫斯想逐渐向读者展示的“秘密”正是两性交媾,它确保物种的再繁殖, 因而使其“世系得以绵延不断,代代相传,完成了这种仪式”(同上)。 但并不是所有的读者都能译解这一“秘密”。至少有一位——罗纳德·克赖斯 特敢于就此向博尔赫斯提问,据他所说,1968 年他曾在纽约问过作者。博尔赫斯 的反应是让他满腹狐疑地等了一天;第二天晚上接待他时,博尔赫斯侧过身来对他 耳语,以免被别人听到:“呃,这是惠特曼所谓的‘神圣的丈夫由做父亲而领悟的 行为’。第一次听说它时我还是个孩子,我大为震惊,不敢想象我的母亲、父亲做 过此事。这是个令人惊诧的发现,不是吗?而它又是一种不朽的行为,一种不朽的 仪式,难道不是这样?”(克赖斯特,1969) 在故事中,博尔赫斯描写了一些信徒被告知这一行为时的惊异之状:“他们无 论如何也不肯承认他们的父母竟如此堕落,会干出这种勾当来。”博尔赫斯更早的 一篇小说里也有同样的反应,它是仅有的几篇提及性问题的小说之一,题目是《 埃玛·祖兹》,最先刊登在《南方》上(1948 年9 月),后来选入《阿莱夫》 (1949)。故事写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她的父亲被生意伙伴逼得自杀了。为了替父 报仇,她打算控告那伙伴强奸了她,然后再杀死他。 但有一事实可能会揭破她的谎话:她仍然是个处女。为了失贞,她将自己的肉 体出卖给了一个陌生的水手。(这一情节是整个故事中最无力的部分,它是博尔赫 斯的一位女友提供的。)博尔赫斯这样描述埃玛性交时的反应: 在那超越时间的时刻,当断续而粗暴的兴奋令人困惑地交织在一起时,埃玛· 祖兹究竟有没有想到过那个使她作出牺牲的死者?我坚信她确实想到过一次,而在 那一瞬间,她几乎破坏了她那疯狂的计划。她想到(她不能不想到)她父亲对母亲 所干的这种丑事此刻正在自己身上发生。她想着,带着微弱的兴奋,很快陷入眩晕 之中。(《迷宫》,1962) 从乔琪对性的秘密的发现中,我们可以看出博尔赫斯在谈到性问题时闪烁其辞、 言不尽意、甚至自我压抑的根源——这些表现在上列引文中有所反映。我们无法知 道他和诺拉对这一问题知道多少。他们长大成人后的不同生活方式表明,他们在与 世隔绝的花园里或有镜子的卧房里玩的儿童游戏对他们产生了极为不同的影响。年 近30 时,诺拉嫁给了西班牙评论家兼诗人吉列尔莫·德托雷;乔琪直到年近70 才娶妻,而婚姻只维持了3 年。诺拉生有二子,而乔琪却从未做过父亲。 在巴勒莫的那座花园里,诺拉和乔琪的关系非常密切。她是他的保护者,是母 亲的替身和一个很好的外在自我,而不是镜子里常现的那个自我。她和乌拉圭的表 妹埃丝特·希多帮助乔琪抵御假想中的敌人。她们急切地要保护他,甚至和他分享 幻觉,于是有一天(诺拉可以作证)她们俩都看到一面镜子里反映出了谋杀者那可 怕的形象。弗雷泽或许会说这是魔法的感染。也许是因为两个女孩都完全顺从了乔 琪的想象和意愿。但她们也分享了他对梦幻和艺术的趣味。关于他自己的以及诺拉 的视觉艺术风格,博尔赫斯曾这样评述: 伯金:你喜欢绘画和建筑,是不是?我是说你的故事具有很生动形象的视觉效 果。 博尔赫斯:它们是真的视觉化呢,或者说这种视觉来自切斯特顿? 伯金:你好像有那种使纯属想象的世界变活的能力,比方说“不朽者的城市”。 博尔赫斯:我不知道它们是否真的变活了。 伯金:在我看来它们是活了。但这只代表我个人的观点。 博尔赫斯:当然。现在我妹妹从事绘画,她画得不错。 伯金:她的绘画是什么风格? 博尔赫斯:她不停地画。呃,她画大花园和旧式粉红色的房子,要不就画天使, 但她画的天使都是音乐家。她是个很不引人注目的画家。比方说吧,她研究过透视 画法等等,但对绘画所知甚少或一窍不通的人则认为她的作品只不过是小孩子涂鸦。 (伯金,1969) 博尔赫斯微妙的讽刺艺术在此得到最好的发挥;在应付伯金这些天真的问题时, 他扮演了文雅的约翰逊来对付20 世纪的包斯威尔。把切斯特顿作为他的“视觉” 风格的源泉是他讽刺的主题之一。但真正最要紧的是,他观察到人们是如何为诺拉 的缺乏显见的技巧和她画法上表面的稚拙所愚弄。她正是凭这种特色、靠最为成熟 的画技在作品中保存下了一个孩童的想象世界。 她的油画和素描保留了她和乔琪共享的世界,但色调却与她哥哥描绘的世界完 全不同。她使用简单的线条和淡而柔和的色彩再现了当年的房屋和院落、小广场和 纪念物,以及他们童年时的男人、女人和孩子(都长着大大的、圆圆的黑眼睛)。 她的作品是乔琪铭记在心的消极世界的积极反映。她使哥哥的黑暗世界露出光明: 在这个世界里,敌人总是藏身于镜子阴暗的反射里。 她自己的神话不是哥哥的神话的对立,而是其补充。 再来研究一下他们的另一个童年游戏——在扮演王子和王后时,有一点非常重 要,亦即诺拉(比乔琪小2 岁)成了母后而不是公主。在他们那正常的“乱伦”生 活阶段,她扮演公主才是可以理解的。对恋母情结的强大的抑制力似乎已在起作用 了。在将妹妹(他的同辈)变成“母亲”(长辈,因此高不可攀)的同时,乔琪是 在驱除一种对于他们的年龄来说是正常的潜在乱伦关系。巴勒莫的花园成了伊甸园 ;蛇是不允许游进这与世隔绝的领地的。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