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意大利居住区 诺拉出生之前,博尔赫斯一家搬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郊外的贫困区巴勒莫,当 时乔琪只有2 岁。在一首1929 年写的、明确献给《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神话历史》 的诗中(他后来将“神话”改为“神话般的”),博尔赫斯描绘了他是如何了解他 的出生地的:首先是从学校里读的历史书上,后来是通过他自己的经历。诗人与该 城市的密切关系在诗的第4 节里叙述得很明确,在此他对历史书中所谓布市建立于 里尔楚艾罗区一说提出质疑: 但那是在博卡虚构的故事, 其实它是我的住地──巴勒莫的一个街区。 一个完整的方块街区,但坐落在广阔的城郊, 被黎明、阵雨和东南大风频频光顾, 与我的邻区相似: 危地马拉──塞拉诺──巴拉圭─—古鲁查加。 (《诗集》,1972,阿拉斯泰尔·里德译) 他所提到的街区是他家所在地──塞拉诺街2135 号。1964 年他在与拿破仑· 米拉的一次谈话中对巴勒莫作了如下回忆: 我小的时候,市区到那儿为止,离我家50 码远。那儿有一条肮脏的小河,名 叫马尔多纳多,旁边有几块空地,城市从贝尔格拉诺开始继续延伸。在太平桥和贝 尔格拉诺之间并非是乡村,这个词过于美好,其间仅有空地和小屋。 邻居们都很穷,塞拉诺街只有3 幢带院子的两层楼房,使你感到身处城市的边 缘。我写卡列戈传记时找到过几位土生土长的老人,他们给我讲了许多旧时的故事, 与探戈舞有关的故事,等等。然而,奇怪的是,我本人对那些事却毫无印象。…… (米拉,1964) 在他1930 年出版的有关颇受当地居民欢迎的诗人卡列戈的传记中,博尔赫斯 也描述了19 世纪的巴勒莫。他的描写也许反映了若干年后乔琪眼中的那个地方。 博尔赫斯也许是夸张地使用了叫作代换的修辞法──一种物体的特征被用于描写另 一物体,博尔赫斯写道: 在东面靠近与巴尔瓦内拉的交界处,带天井的一幢幢住宅散乱地延伸着,这些 黄色或赭色的房子都有拱门──拱门与内门的拱洞对应,宛如镜子的折射。门是用 铁精巧地浇铸而成的。10 月的夜晚迫不及待地降临,人们带上椅子来到人行道上, 幽深的房屋展示它们的后院,天井里也放出黄色的灯光,这时的街道显得舒适、光 亮,空房正像一排灯笼。(《卡列戈传》,1930) 但那些回忆也许纯粹是文学描写,是从卡列戈有关其生活的诗歌和作品中拿来 经细心润色而写成的。许多年后,70 岁的博尔赫斯在《自传随笔》里的回忆证实 了、或者细致地描写了他已对拿破仑·米拉说过的东西: 我说不请我最早的记忆应追溯到混浊缓慢的拉普拉塔河的东岸还是西岸──在 东岸的蒙得维的亚,我们在弗朗西斯科·希多舅舅的别墅星度过了漫长闲散的假日, 在西岸,可以追溯到布宜诺斯艾利斯。1899 年我出生在布市的中心区──苏伊巴 察和埃斯梅拉达之间的图库曼街上一幢小房子里,那幢平淡无奇的房子属于我的外 祖父母。……我们一定很快就搬到了郊区巴勒莫,因为我最早的记忆是在那儿的另 一幢房子,它有两个天井,一座花园,园中有一台风车驱动的抽水泵,另一边是一 块空地。那时的巴勒莫──我们当时居住的巴勒莫、塞拉诺和危地马拉──位于城 北的破落地区,许多人羞于说他们住在那里,只含含糊糊地说他们住在北面。我们 的家是一幢两层楼房,那条街只有几幢两层楼房;其他都是些低矮的平房和空地。 我常说那是个“贫民区”,但我并不是指美国人所谓的贫民区。在巴勒莫住的虽有 不体面的人,但也有穷困而有教养的人。巴勒莫还是流氓出没的地方,他们被称为 compadritos (小流氓),因用小刀格斗而出名,但这样的巴勒莫只是在后来才激 起我的想象,因为我们当时尽最大努力成功地藐视了这一点。但我不同于我们的邻 居埃瓦里斯托·卡列戈,他是探索近在咫尺的文学素材的第一位阿根廷诗人。至于 我自己,我几乎没有觉察到compadritos 的存在,因为我基本上生活在家里。(《 随笔》,1970) 尽管乔琪对巴勒莫的了解很有限,但街坊里一些很有色彩的方面却吸引了这个 孩子。在一首献给他自家花园的诗里,博尔赫斯描绘了可以从花园里或二楼看到的 动人景象。他写到了马拉车和狂欢节,流行音乐和游荡在杂货店附近的地痞,那是 个奇异、甚至怪诞的世界。博尔赫斯一家与巴勒莫的隔阂具有双重性:他们有一半 英国血统,并且是一个古老的阿根廷家族的后裔。 而巴勒莫则相反,它是一个移民居住区,一种不属于任何人的地方,“贫穷而 体面”的劳动阶层与卑贱的罪犯们杂处其间,这些人专事拉皮条、嫖女人,间或还 行凶作恶。 巴勒莫的名字表明它来源于意大利文。根据博尔赫斯的卡列戈传记所记载的一 种说法,它是以一个叫多梅尼科的意大利人命名的,他将自己的名字改成更符合西 班牙文的多明格斯,并加上家乡的名字巴勒莫(Palermo ),以示忠诚。此事发生 于17 世纪早期。两个世纪以后,来到阿根廷的意大利移民多选择该地定居,也许 是因为它的名字,也许是因为该地居住便宜而离市中心又不太远。在回忆录中,博 尔赫斯从未提起过意大利人及“巴勒莫”一词的意大利渊源,这可能是因为其作品 的对像是熟知这一掌故的阿根廷读者。 他与拿破仑·米拉的谈话特地提到卡拉布里亚人(属意大利──译注),唯有 这一点可以证明他童年时就知道巴勒莫有意大利人居住。但为什么是卡拉布里亚人, 而不是那不勒斯人或热那亚人?对此,他的《卡列戈传》里有一个简短的解释。在 描写他家附近那条叫作马尔多纳多的肮脏小溪时,博尔赫斯写道:“马尔多纳多附 近很少有地痞,他们的地盘被卡拉布里亚人占据了,由于那些卡拉布里亚人会长期 记仇,砍起人来又十分凶狠,所以谁也不愿意和他们打交道”(《卡列戈传》,1930)。 要理解博尔赫斯对意大利人的偏见,就有必要指出,在博尔赫斯出世前的许多 年里,阿根廷人口的绝大多数是西班牙人。博尔赫斯父母双方的家族都源于殖民时 代:他的祖先是征服这片土地的斗士,开拓这片土地的先民,使之从西班牙及恶霸 手中解放出来的英雄。他们是博氏家族博物馆的雕像。 但这种虔诚的传统随着上世纪末阿根廷社会的变迁而被砸得粉碎。19 世纪的 最后几十年里,约有800 万意大利人移居拉普拉塔河地区。他们是来自意大利最贫 困地区的农民,不识字,饿着肚子,把阿根廷看成了新的黄金国。阿根廷政府向他 们敞开国门,因为它需要他们到广阔的潘帕斯大草原来居住,开垦农田,在新建的 工厂做工。萨米恩托总统采取的这一政策(及其他许多措施)是他从美国带回来的。 正如在美国发生的一样,意大利移民开始影响阿根廷民族的性格。到博尔赫斯出生 及他的父母决定搬到巴勒莫时,布宜诺斯艾利斯已开始变得像一座意大利城市了。 但乔琪对此所知甚少。他继续生活在他的花园之中,对外界只是通过想象及英国祖 母读给他听的故事来了解。 他降生的那幢房子靠近市中心,那儿仍然属于西班牙人后裔的传统的布宜诺斯 艾利斯。但巴勒莫已俨然成了另一个国度。他父亲决定搬往那里一定是出于经济上 的原因,他可能住不起布宜诺斯艾利斯其他任何地区的两层楼花园住宅。博尔赫斯 在许多年后回忆道,那儿生活着很多“穷困但有教养的人”。他的《自传随笔》没 有提到的是,他们中有不少意大利人。 今天很难理解他的这种省略。阿根廷文化中的意大利成分占有很大比重,他决 不可能视而不见。但在象征性意义上,乔琪从未离开过父亲的英文书库或母亲封闭 式的西班牙花园。尽管后来他的意大利语学得不错,可以反复阅读但丁、阿里奥斯 托和柯罗齐,但他总是坚持说他听不懂意人利语;他声称很少看意大利电影,因为 他听不懂对白。(字幕太小,他看不清楚。) 这种偏见与他对西班牙人的偏见同样强烈,其根源很相近。在博尔赫斯家里, 文明与优雅的语言是英语,西班牙语只是第二位的,因为它是佣人和文盲的语言。 意大利语甚至不在考虑之列,它是文法不通的农民使用的语言,与伟大的意大利诗 人和小说家毫不相关。乔琪甚至拒绝承认它的存在。他可能从佣人与投递员之间的 对话中听到过几句意大利俚语,但连这一点他都没有承认,大约是因为那些意大利 人不但败坏了他们的母语(但丁和彼特拉克的语言),而且也污染了阿根廷的西班 牙语。 布宜诺斯艾利斯贫民区的俚语被称为lunfardo(源自lunfa ,即小偷)。 专家们认为它不是一种语言,而是黑话:词汇和习语更多地是被用于隐藏而不 是讲明说话者用意。它与一种有名的德语同源,讲那种德语的是16 世纪时从德国 战场回乡的西班牙士兵,它多用于传奇小说,甚至还出现在《堂·吉诃德》中。Lunfardo 隐喻众多、生动活泼,充满色彩,主要通过当时的探戈歌词、短篇小说及大众戏剧 传播到阿根廷社会的各个阶层。1927 年,博尔赫斯曾作过题为“Elidiomadelosargentinos” (“阿根廷人的语言”)的演讲,以后收入一本同名的书中,他在演讲中这样说道 : 我们的普通民众没有统一的方言──贫民区使用的俚语不是方言。上了年纪的 阿根廷本地人不使用这种语言,妇女们很少用它,连地痞流氓们也只是用它来炫示 自己的暴戾。它的词汇极为贫乏:仅由大约20 个概念组成,胡乱汉生出的同义词 使之愈加繁杂。这种语言极其狭隘,通俗剧作家不得不创造新词,甚至异想天开, 把常见词语颠倒过来用。这种贫乏是不正常的,因为贫民区的语言只是lunfardO 的移植或宣泄。Lunfardo 的产生是为了遮掩小偷们的意图而产生的行话。正如其 他许多语言一样,lunfardo 是一种行业词汇;它是furca (扼颈或夹臂)的技巧, 是万能钥匙。(《阿根廷人的语言》,1928) 博尔赫斯再次避而不提lunfardo 的语言学成分。它基于西班牙语,但受意大 利语的巨大影响,并掺杂了一些讲法语的妓院老板及妓女的黑话。那时的法国妓女 出价很高,因而马赛与布宜诺斯艾利斯之间的肉体运输大有赚头。正如人们所料, lunfardo 的那一部分内容(用博尔赫斯的词汇来说)具有专门性。博尔赫斯未提 到意大利语或法语,这只是由于他对其他事情更感兴趣。他在1930 年写的《卡列 戈传》中极少谈到lunfardo。出生在乡下的卡列戈很有节制地使用这一语言。何塞· 戈贝罗的佳作Lun -fardia(《黑诱》,1953)只引用了他的几篇作品。卡列戈可 能还有一些lunfardo 作品,但其绝大多数作品是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通用语而不 是用有限的土语写成的。这正是博尔赫斯急于证实的。 传记在大约25 年后再版时,博尔赫斯加入了几篇新作。最重要的是《探戈的 历史》,它是在1927 年发表的《探戈的成果》一文基础上改进的。作为拉普拉塔 河地区最流行的音乐形式,探戈已成为阿根廷的象征。博尔赫斯强烈反对这种认同, 主要是因为最常见的探戈形式不是他最喜欢的(更准确地说,不是他最不讨厌的)。 流行的探戈要么是瓦朗蒂诺在巴黎电影《启示录四骑士》中表演的舞蹈样式,要么 就是永远与卡洛斯·加德尔──那个时代的西纳特拉(美国20 世纪中期著名歌手 ──译注)的名字相联的一种伤感民谣。博尔赫斯认为巴黎样式是冒牌货。探戈诞 生于蒙得维的亚和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妓院里,在数十年中它被看作伤风败俗的舞蹈 而不被公开表演。只有地痞流氓们才敢在大街上跳,其时对舞的总是男人。存博尔 赫斯看来,瓦朗蒂诺的探戈是可鄙的,他对加德尔的看法也同样偏激。他认为因这 位歌手而流行的伤感歌词及其矫揉造作的演唱破坏了一种音乐,它原本可以不靠歌 词而存在的。博尔赫斯反对探戈歌词中广为流行的主题(对失去的爱或对背叛的悲 叹:毫无男子气概),在其作品中,他强调探戈来源于流氓之间的竞争,是他们玩 弄权力、暴力和相互敌视的一种游戏。探戈始于妓院这一事实突出了它的异性爱的 涵义。但是男人去妓院不只是为了寻女人;他们也是去面对其他男人,并与之竞争。 在街头跳探戈舞的男人表现的是动作的技巧,并潜在地带有性的成分。 在《探戈的历史》中,博尔赫斯忆述道:“小时候我汪巴勒莫,以及后来在查 卡里塔和博埃多看到一对一对的男于在街角处跳这种舞,因为劳动妇女不愿与流浪 汉的舞蹈有任何瓜葛”(《卡列戈传》,1955)。 乔琪在花园里或在街头偶然看到小流氓们跳动作相当复杂的探戈舞,这一点发 人深思。这孩子不明白他看到的是什么,他只知道那是该受谴责的活动,因为它是 连劳动妇女们都不屑去做的事。乔琪住在巴勒莫的时候,探戈尚未在欧洲流行,布 宜诺斯艾利斯的上层社会以及有教养的穷人完全抵制这种舞蹈。上层和下层社会的 做法是对的,因为他们的目标是体面,抵制的是暴力。但是流氓们只有通过暴力才 能生存。而像在妓院里进行的性暴力则与男人争夺霸权时互施的暴力相去不远。据 博尔赫斯说,探戈具有两面性: 许多人注意到了探戈的性特征,但没有注意到其争斗的性质。这两方面都是同 一种本能冲动的方式或表现,这是事实,因而“男人”一词,在我所知道的一切语 言里都具有性欲和争斗力这两种涵义,而virtus 一词拉丁语意为勇气,它源自vir, 意为男人。同样,《吉姆》中的一个阿富汗人说:“我15 岁时就杀死了我父亲, 自己成了父亲”,似乎这两种行为本质上是一样的。 (同上) 按这种解释,探戈不仅是掩盖和揭示交配冲动的一种详尽仪式;它也是对男子 气的一种测试,同与自己一样有技巧和能力的竞争者(身体对身体地) 短兵相接。这种争斗所潜在的同性恋成分因而变得显而易见,但博尔赫斯对此 未作评论。 地批评探戈的同时,搏尔赫斯却对探戈的一个滥觞──米龙加舞颇为赞赏。米 龙加虽从未能达到探戈的国际知名度,但一些歌迷们却认为它优于探戈。它的节奏 更快,步法不繁而相当轻捷,其歌词一般不带伤感。博尔赫斯晚年曾为几曲米龙加 填词,赞美那些名声不好的家伙的勇气和技巧。 在《探戈的历史》中,博尔赫斯更正了他以前对意大利移民的看法: 我记得在1926 年前后,我喜欢将探戈的堕落归咎于意大利人……从那种所谓 “本土”探戈毁于“意大利佬”之手的神话或奇想中,我现在清楚地看到了某些民 族主义异端邪说的症状,那些异端邪说后来破坏了这个世界──当然是“意大利佬” 干的。使探戈成为今天这样的并不是手风琴(我曾经说手风琴很懦弱),也不是那 些尽职的码头作曲家,而是整个民族。另外,创造探戈的年老的本地人叫贝维拉夸, 格雷科,或德巴锡。(同上) 除了偶尔瞥见两个小流氓在街角尽兴地跳着探戈舞而外,乔琪几乎与探戈及其 世界无缘。他们当中可能有一个是真人,名叫约翰·廷克,他是乔琪的英语家庭教 师廷克小姐的堂弟。正像博尔赫斯作品的许多男女主人公一样,约翰·廷克的忠诚 表现在两方面:一方面是他的堂姐所代表的欧洲文化,另一方面是本土更为野蛮的 经历。如同博尔赫斯的《斗士与战俘的故事》中的英国战俘一样,约翰·廷克为环 境所诱惑,成了“英国人胡安·廷克”,一个游荡在街角的流氓(德米那赫,1967)。 我们不知道乔琪对他了解多少,也不清楚廷克小姐以多么严厉的维多利亚式态度对 待其堂弟的命运。我们只知道乔琪唯一能贴近观察的流氓是一个英国人。直到许多 年后撰写《卡列戈传》时,博尔赫斯才碰到了真正的“国货”。 乔琪遇到过另一个探戈舞及其奇特世界的代表人物。他的一个表叔阿尔瓦罗· 梅利安·拉菲努尔是一位不知名的作家,并有点放荡不羁。他在乌拉圭有亲戚,他 显然大量涉足于拉普拉塔河两岸的妓院。像斯特劳斯的《决乐的寡妇》中的丹尼洛 王子一样,阿尔瓦罗于此过分耗费精力。在其越轨行为中,他并不只限于妓女;少 女、已婚妇女和寡妇也都是他捕捉的目标。从阿尔瓦罗身上,乔琪看到了他自己在 西班牙时将短暂经历的生活。阿尔瓦罗也喜欢探戈,他星期天来拜访博尔赫斯一家 时,通常以自己的吉它伴奏,唱上一曲。 就这样花园以外禁忌世界的烟尘不时地造访乔琪。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