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在河那边 博尔赫斯对幼年时居住生活过的巴勒莫地区记忆不多,但他记得最真切的是他 和家人一起在拉普拉塔河对岸的乌拉圭度过的假日。每年2 月是父亲的假期,博尔 赫斯一家渡过浑浊、宽阔的河流到母亲的堂兄弗朗西斯科·希多的乡村小屋住上一 个月。小屋在蒙得维的亚的郊区帕索─莫里诺,该地曾是个村庄,到了20 世纪初, 已被并入蒙得维的亚,成了一个小镇。其时,南美人刚开始体会到海风的清新和晒 黑的皮肤的美丽。舒适的沙滩及海岸在此之前仅为渔民和码头游民所享用。由于有 身分的成年人不大去海边,孩子们只得在小屋周围的花园里玩耍,那儿的花园要比 巴勒莫的大得多。弗朗西斯科的女儿埃丝特成了乔琪和诺拉珍贵而可信的游戏伙伴, 她总是愿意帮助诺拉一起抵御乔琪那看不见摸不着但又时刻存在的敌人。 夏季(北半球正好是冬季)的白天漫长而懒散,只有孩子们的想象才能容忍。 当天气炎热得使人无法忍受时──在平衍湿润的拉普拉塔河盆地,这条南方的热带 大河由此入海1 月和2 月的气候有时是无法忍受的──孩子们被带到河岸边或邻近 的卡普罗海滩。那时的卡普罗仍保留了一些优雅的气派。那儿有别墅和散步场所, 可以眺望拉普拉塔河,河的这一段很宽阔,看不到对岸的阿根廷。不远处形似火山 的蒙得维的亚小山冈衬托着海岸线,这座圆锥形的小山顶上是一座西班牙堡垒,也 许这座城市因它而得名。(蒙得维的亚〔Montevideo〕的一种词源是montevideeu , 也许意为“我看到了一座山”,据说这句话出自麦哲伦手下的一名葡萄牙水手之口, 这座山是他于1519 年发现的。)孩子们可能被带去参观过那坚固的堡垒,它是西 班牙人1724年筑成的,用以遏止和控制其时已令他们不安的葡萄牙人自巴西向南的 扩张。 今天的卡普罗是个贫民区。整个山冈一带已成为工人集中的城镇,有肉类加工 厂、经济公寓、大油库,以及运输繁忙的小船队。当年高雅风流的女士、先生们曾 带着他们的孩子、狗及仆人徜徉的地方,现在已变得拥挤不堪。 一个法国工程师20 世纪初访问蒙得维的亚时对海岸线作了短期考察,并建议 巴特莱总统(他是现代乌拉圭的缔造者)向东发展该城,而不是向西或向北发展。 在东面,长长的海滩上铺满了最柔软的白沙,大西洋吹来的阵阵凉风令人心旷神情, 使夏天变得可以忍受。巴特莱总统接受并实施了这一建议,为以后数十年间乌拉圭 的繁荣开辟了道路。度假胜地逐渐沿整个拉普拉塔河北岸延伸至大西洋及与巴西交 界的海岸地带。 但当博尔赫斯一家在帕索─莫里诺度夏时,这一切还属于将来。他们见到的不 是埃斯特角和帕洛马波涛汹涌的海岸,而是淡淡的、略受污染的卡普罗水域。他许 多年后写的诗《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神话历史》以著名的诗句赞美了这条大河,称之 为“那迟缓而混浊的河流”(《诗集》,1972)。在西班牙文本中,这条河不是被 描写成“迟缓”,而是“嗜睡”。在乔琪看来,每年夏季的拉普拉塔河一定显得昏 昏欲睡而又混浊不清。当时人们通常是乘带有蹼轮的大渡船过柯,到蒙得维的亚至 少要花12 小时。船上有优雅的客厅和漂亮的餐厅,还有舒适的头等舱房。它傍晚 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第二天清晨抵达蒙得维的亚。大人们往往整夜不睡──他们 声称要看黎明的到来,但也许是为了喝个尽兴,或在船上最黑暗的角落里干些他们 自己的事。然而孩子们在楼梯和走廊上进行了种种探险之后都被送进船舱睡觉去了。 希多家来自西北部,在乌拉圭河边的弗赖本托斯附近有一个牧场。(乌拉圭因 该河而得名,它是阿、乌的界河,自北向南径直流入拉普拉塔河。) 博尔赫斯一家常在夏天去牧场。许多年后,在一篇题为《福内斯的记忆》的短 篇小说中,博尔赫斯回忆起旧金山牧场及希多家族,尽管他把故事发生的时间安排 在1884 年他尚未出生时。乔琪在乌拉圭河里学游泳,这条何水流湍急,只有坚强 的游泳者才顶得住它的急流。乔琪成了游泳好手。16 年后,当他在日内瓦的罗讷 河或再晚些在地中海里游泳时,他还夸耀自己曾在乌拉圭河湍急的水流中进行过的 早期训练。(他还在《自传随笔》中夸耀过自己的游泳水平。) 乔琪还在帕索─莫里诺的别墅附近一条小溪中游过泳,那儿水流不太急,因而 也就不够刺激,但孩子们不放过躲避夏天的炎热的机会。乔琪每年夏天的一部分时 间都用于在乌拉圭河或在帕索─莫里诺的小溪流里进行他唯一真正喜欢的运动。他 的视力本来就不好,一次意外又使他一只眼睛的视网膜剥离, 至此, 他才不得 已放弃了游泳。博尔赫斯的诗作“pOemadelcuartoelemento”(《第四要素之诗》 反映了这些童年的经历。 水啊,我祈求你。为了我向你倾诉的 这一串昏昏欲睡的话语, 记住博尔赫斯吧,他是你的游泳者,你的朋友, 在这最后的时刻你不要躲避。 (《诗作》,1964) 乌拉圭河岸的生活似乎比较轻松。乔琪一直认为,乌拉圭、特别是蒙得维的亚 比布宜诺斯艾利斯更为传统,更加真正地扎根于拉普拉塔河的历史及旧有的生活方 式中。许多年后,在一首最初发表于1924 年、后来收入《面前的月亮》(1925) 的诗中,博尔赫斯表达了他对这座通过阿塞维多和希多等祖先与他相连的城市的感 情: 你是我们曾拥有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它悄然离去了, 你是那午后平静清澈的水流,就好似挚诚友谊的记忆。 柔情像一棵谦逊的小草在你的石缝中生长。 你属于我们,你像一次聚会,如水中映出的星星。 在错误的时间出口处,你的街道注视着最明亮的过去。 光明从你的早晨来到我们身边,掠过甜甜的泥水。 你那低低的太阳尚未照亮我的窗帘,己给你的别墅带来了快乐。 像诗一般的城市。 院中透出的灯火撒向街道。 (《诗集》,1943) 《蒙得维的亚》一诗概括了博尔赫斯对其母亲的故土的感情,并描绘了希多一 家每个假期都予以他的热情款待。西班牙原文中的第四行更加清楚,其字面意思是 “你是我们的,像假日一般”;第六节描写了他每年夏天都要横渡的拉普拉塔何的 缓慢水流。 创作该诗的3 年后,博尔赫斯为伊尔德方索·佩雷达·瓦尔德斯编辑的《乌拉 圭现代诗集》作序,声明了他作为以及感觉到作为一个乌拉圭人的权利: 我有何理由站在(这本书的)入口处?没有其他理由,只因为那乌拉圭的血液 之河在我的胸中流淌;没有其他理由,只因为我一生中在乌拉圭度过的日日夜夜唤 起我珍贵的回忆。那些故事──蒙行维的亚的外祖父于1851年参军,度过了20 年 的戎马生涯;来自梅塞德斯的外祖母也加入了反对奥里伯和罗萨斯的阵营──使我 得以神秘而持续地成为乌拉圭的一部分。而我也有往事可忆。我发现许多往事是古 老的,属于蒙得维的亚;有一些──午睡、润土的气息、一盏不同的灯大──我讲 不清是来自于河的哪一边。那种融合或混合,那一社区,可以是很美好的。(《乌 拉圭现代诗集》,1927) 序言结尾将阿根廷人与乌拉圭人对各自国家所持的不同态度作了比较: 我们阿根廷人盲目地相信自己属于一个伟大的国家,幅员辽阔的国土使我们显 赫于世,因为它有无数的牛羊和肥沃的平原。如果雨神和幸运的意大利移民不使我 们失望的话,我们将成为地球这一面的芝加哥,甚至成为它的面包房。但乌拉圭人 却不是这样。因此,就出现了他们那种英雄的意愿,要把他们(同我们)区分开来, 他们坚持成为他们自己,他们的追求和早醒的灵魂。如果有许多次他们不但探求而 且有所发现的话,那么为此而忌妒他们将是卑鄙的。早晨的太阳在到达这儿之前总 是先照耀蒙得维的亚的圣费利佩。(同上) 序言的最后一句重复了《蒙得维的亚》第七节中描绘过的景象。如果说博尔赫 斯当时试图同时强调拉普拉塔河两岸的不同点及相似之处,那末仅过了3 年,他在 另一篇文章中便抹去了两者的差别而表现它们的共同之处:两国具有共同的渊源和 发展历史,博尔赫斯的祖先便是佐证。该文作为一本有关乌拉圭画家佩德罗·非加 里的书的绪言而发表。菲加里一生中很重要的时期生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其作品 的主题同属于两个国家:“菲加里的画是阿根廷的写照,我说的是阿根廷的,而在 使用该词时,我并没有漫不经心地把乌拉圭给吞并了,我实际上是无可指摘地意指 拉普拉塔河,和死亡的隐喻不同,它有两岸:两岸具有同样的阿根廷情调,都被我 的希望所选中”(《菲加里传》,1930)。 他对乌拉圭及对他的蒙得维的亚经历的这种感情在最近几次采访中也有所流露。 一个个细节不时地从久远的过去被拉回到眼前。在与让·德米那赫谈及他出生的那 幢房子时,博尔赫斯追述了他的童年最奇特的记忆之一──一只积满雨水的水缸。 缸底有一只乌龟,人们相信龟能使水纯净。母亲和我多年来一直喝那龟池之水, 却从未想到过它,尽管那水被龟弄得不怎么净化了。但这是个习俗,谁也不去注意 它。然而,你租房子时总会问缸里是否有只乌龟。……不过在蒙得维的亚,情况就 不同了。有一次,埃斯特拉·坎托告诉我他们那儿用癞蛤蟆,而不是乌龟。因此, 如果你要租借房子并问那个问题的话,他们这样回答你:“您别担心,太太,有一 只癞蛤蟆。”然后你便喝彼那只活过滤器净化了的雨水,决不会再感到忧心忡忡。 (德米那赫,1967) 后来在西泽·费尔南德斯·莫雷诺采访他时,他提到了这同一桩轶事,并这样 总结道: 我最初的记忆是一座花园、一段栅栏、一弯彩虹,但我不知道它们位于河的哪 一边。可能是在巴勒莫,可能是阿德罗盖的一幢别墅,也可能是我的一个舅舅弗朗 西斯科·希多的小屋,在蒙得维的亚的帕索—莫里诺。是的,它们就是那样,非常 模糊,我不知道应将它们置于拉普拉塔河的哪一边:东岸还是西岸。(费尔南德斯· 莫雷诺,1967) 借助乌拉圭的家族关系,乔琪为童年增添了又一大发现:潘帕斯大草原。 他来到一个舅舅的牧场上,在此之前,他对这个地方的了解主要来自阅读而不 是实际经历。据《自传随笔》记载,他差不多在10 岁时到过布宜诺斯艾利斯西北 部圣尼古拉斯附近的一个地方。他的回忆很有限,但却很清晰:“我记得离我最近 的一幢房子隐约闪现在地平线上。我发现这无垠的原野叫做潘帕斯”(《随笔》, 1970)。当他得知当地的牧民是高卓人时,乔琪显得很兴奋:他已在书中遇到过他 们,这一事实“赋予他们相当的魅力”。博尔赫斯只能回忆出乔琪所看到的高卓人 生活的些许细节。 有一天请晨,我被允许陪他们骑马赶着牛群到河边去。那些男人都是小个头, 皮肤黝黑,穿着一种叫邦巴克斯的宽松裤子。我问他们是否会游泳,他们答道: “水是属于牲口的。”我的母亲送给头人的女儿一只玩具娃娃,装在一只大硬纸盒 里。第二年,我们回到那儿并问起那小女孩,他们对我们说:“她太喜欢这只玩具 娃娃啦!”我们看到了那只玩具,它还呆在它的盒子里,钉在墙上,看起来像一幅 画像。当然,女孩子只能看看而已,是不许碰它的,否则会弄脏或摔坏它。它就高 高地挂在安全处,被远远地瞻仰。(同上) 在讲述这些轶事时,博尔赫斯似乎一心一意地要解开一个半世纪以来地方主义 文学束缚着高卓人的神话。对于高卓人及其聚居地在诗歌中的形象,他反对土生土 长的农夫所持有的只讲实际的态度,这些农夫不是对自己的国家所知甚少(不知游 泳为何物)就是不知生活的快乐(把一件玩具当作偶像来崇拜)。但只强调高卓人 这一方面的生活并将潘帕斯说成是旷野一片,博尔赫斯是在故意回避那些可以为那 种神话辩护的东西。也许当时的乔琪还看不清这一点,而此刻的博尔赫斯正力图再 次捕捉他最初的视角。直到1921年从欧洲回国时,乔琪才真正认识了自己的城市, 几年后,才真正了解了整个国家。潘帕斯和高卓人,以及所有描写过他们的作家, 都将成为他的几篇随笔的对象。但在1909 年,乔琪对拉普拉塔河诸民族的一个发 源地之行颇感失望。他仍受着家庭的影响,他的家庭对于同高卓人及他们可恶的酋 长——罗萨斯、洛佩斯、豪尔丹、乌尔基萨——的战斗仍记忆犹新。博尔赫斯在最 有趣的一次采访中告诉莱奥·吉尔森·里拜罗,母亲一有机会就嘲讽高卓人。 她称某人是“一个高卓人”,那并不是赞赏:她是说那人“莽撞,粗鲁,目不 识丁”。(里拜罗,1970) 在巴勒莫的花园中或动物园里,在夏日到河对岸旅行时,甚至在对潘帕斯草原 的发现中,乔琪正一点一滴地积累感情和经历,它们将对后来的博尔赫斯产生根本 的影响。他那颇为出人意料的地方主义正是源于这些微小的开端。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