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幻想文学之说 西尔维娜和阿道弗结婚以后,博尔赫斯定期去拜访他们,在饭桌上讨论文学计 划或无休止地闲谈,这已成了一个惯例。每星期五下午,比奥伊一家为文学界的友 人举行家庭招待会。其中有许多是博尔赫斯的老相识,甚至存极端主义时期的合作 者,如画家及新词学家苏尔一索拉和多米尼加评论家佩德罗·恩里克斯·乌雷尼亚。 但大部分是较年轻的作家,他们因为《南方》而走到了一起;他们中有爱德华多· 马列亚、埃内斯托·萨瓦托(他那时正开始发表一些模仿博尔赫斯风格写成的短篇 讽刺随笔)、阿道弗·德·奥比耶塔(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之子)、智利小说 家玛丽亚·路易莎·邦巴尔,以及诗人埃塞基耶尔·马丁内斯·埃斯特拉达。 尽管博尔赫斯当时有许多杰出的朋友,但他的生活却极为孤独。他一直被自杀 的念头所困扰。在他1938 年写的卢贡内斯传记中,他对此作了最彻底的辩解。自 父亲去世及圣诞前夕发生意外以来,他始终摆脱不了自杀的念头。 在一篇写于1940 年、直到1973 年他才肯发表的文章中,博尔赫斯以第三人 称描写了他自己在阿德罗孟旅馆里的“自杀”。文中所附的一首诗试图为“自杀” 提供线索。但由于诗未写完,所以从这篇已发表的作品中难以看出它的各个部分最 终将怎样联系起来。有一点是清楚的,即博尔赫斯正在研究一种矛盾心理——试图 用惯于写作的手将子弹射入自己的脑袋。从握笔转向握枪;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市府 机构职员转变成其英雄祖先的竞争者;从玄学角度考虑死亡转向实施这一想法—— 简而言之,从不动转为行动——这就是自杀的收获。 那首诗的某些细节比上述论点本身更为惊人。 我是不是那个将办公室发的一公斤巴拉圭茶 带回家的市府雇员,是不是那个知道 钥匙和公共汽车习惯的人, 潜伏 有一张的在(镜子与窗户+金属与玻璃)里的肥胖 漂浮 而充满女人气的(可怕)面孔? (耶茨,1973) 该诗的另一节也明确提到他生活中的那段决定性的插曲: 或者也许我已死去, 两年前在阿亚库乔大街的一段阴暗的楼梯上, 20 年前在欧洲中心的一间腐化的卧室里。 (同上) 第一点是指1938 年的意外事故;第二点是指在日内瓦的某一天,一个妓女对 他进行了性启蒙——一他在小说《另一个》中巧妙地描写过这桩轶事,该小说被收 入EIlibrodearena(《沙子集》,1915)。他的“自杀”并不仅仅是因为玄学的诱 惑或深感“生活的单周乏味”(他自己把它与塞尼加的禁欲主义作品联系起来)。 它与使他丢脸的经历深深相联:1938 年父亲去世后他的那次象征性自杀;他对性 交高潮非常接近真正的死亡的充分认识。 到1940 年,博尔赫斯的文学生活已形成了一定的模式,直到1956 年,情况 才会起重大的变化,因为不断恶化的眼疾将限制他的外出。在这种情况下,去比奥 伊家舒适的公寓拜访成了主要活动。他们不仅极其兴奋地进行交谈,而且制定一些 革命性的计划。西班牙内战深刻地改变了其时的阿根廷文学生活。即使是在内战的 悲刷性结局到来之前,西班牙一部分最重要的出版社已迁往阿根廷。埃斯帕萨·卡 尔佩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出版了一套《南方文集》,都是古典作品及当时一些引人注 目的书籍的简装本。此后不久,这套集子的一位编辑贡萨洛·洛萨达创办了以他自 己的名字命名的出版社,他是一个确实具有文学嗅党的出版家,也是向他投稿的作 家们的好友,其中有两位作家后来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危地马拉小说家米格尔· 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1967)和智利诗人巴勃罗·聂鲁达(1971)。堂·贡萨洛 ——人们这样称呼他——出版了一套由西班牙及拉美主要知识分子编辑的丛书,这 套丛书将使阿根廷居于西班牙语出版业的显著地位。博尔赫斯的妹夫吉列尔莫·德 托雷成了主要的文学编辑。1938 年,博尔赫斯为洛萨达的这套当代杰出作品丛书 ——《纸鸟》翻译了卡夫卡的一本短篇小说集。 其他西班牙移民效法埃斯帕萨·卡尔佩和洛萨达,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办赵了新 的出版社。最重要的之一是“南美洲出版社”,它与《南方》杂志社达成了协议, 它出版的一本集子使用《南方》的版权标记,并借用该杂志庞大的人才库。“南美” 出版了博尔赫斯与比奥伊夫妇编辑的两本选集,它们极大地影响了后来成为拉美文 学复兴之先锋的作家。第一本集子题为Antologiadelalitera-turafantastica(《 幻想文学作品选》),1940 年12月24 日出版。直至今天,它仍是这一领域最为 奇特、最不因循传统的汇编。 它收编了西方文学经典作品(佩特罗尼乌斯、胡安·曼努埃尔、拉伯雷、卡莱 尔、爱伦·坡、卡罗尔、莫泊桑、吉卜林),紧接着是东方名著(曹雪芹、《一千 零一夜》、庄子);与著名现代大师(威尔斯、切斯特顿、卡夫卡、乔伊斯)平分 秋色的是当地的作家(玛丽亚·路易莎·邦巴尔、博尔赫斯、圣地亚哥·达博维、 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阿图罗·坎塞拉、皮拉尔·德·卢萨雷塔)。该选集极 具个人色彩,(毫无贬义)很武断。比奥伊撰写的序言概括了他们这部三重奏的幻 想文学思想。序言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论这一流派的历史。比奥伊指出,“与恐 怖同样古老的幻想故事比文学还要悠久”(比奥伊·卡萨雷斯,1940)。他引述了 从《阿维斯陀古经》到中国古典作品的鬼怪故事,附带提及《圣经》《荷马史诗》 和《一千零一夜》。但是,作为一种基本确定了的流派,幻想文学实在是属于19 世纪的英国文学。但比奥伊并没有忘记这一流派的先驱们,他引证了胡安·曼努 埃尔、拉伯雷、克维多、笛福、霍勒斯·沃尔浦尔,以及19 世纪德国小说家霍夫 曼。 序言的第二部分讨论了幻想小说的创作技巧。比奥伊指出“文学在不断更换读 者,其结果是读者要求文学自身不断更新”(同上)。虽然他希望有一套严格的标 准,但他不得不承认并非只有一种幻想小说,而是有几种:他认为每一位作家都必 须遵循基本标准,但同时又要去发现他自己的规律。 比奥伊在文章的同一部分列举了似乎颇受作家们青睐的幻想情节——鬼怪,时 间旅行,三个心愿的实现,地狱之行、梦幻、变形,作用相似的并列行动,以及不 朽。比奥伊在结尾部分准确地描述了博尔赫斯当时正在发明的一种玄学小说:它是 “一种新的文学体裁,既是随笔,又是小说;它运用无穷的智慧与幸运的想象力, 充满活力,没有任何哀怨或感伤的人性成分,”它的对象是“对哲学感兴趣、几乎 是文学专家的知识型读者”(同上)。在结束这种分类之前,比奥伊添上了另外两 种类型:卡夫卡式小说以及描写吸血鬼和城堡的小说。他喜欢前者,但他发现后者 不很有趣,并明确表示未将后者收入选集。他补充说,短篇幻想小说还可按其结局 归为3 类:(1 )需要超自然的解释;(2 )有幻想的而不是超自然的解释;(3 ) 既可以作超自然的又可以作自然的解释。 序言的最后部分专门解释了这本集子的由来:“1937 年的一个傍晚,我们正 在谈论幻想文学,我们讨论的是我们喜爱的短篇小说:我们中的一位提出,如果我 们将它们汇编成集,并加上我们笔记本上所搜集的同类片断,那么一部好书便可问 世了。于是就编成了这本集子”(同上)。 比奥伊的序言至少可以说是杂乱的。虽说它的理论性和逻辑性不强,但它还是 充分地表明了他们三人的文学意图。选集问世时,19 世纪现实主义仍是拉美文学 里盛行的模式。选集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到另一种文学传统上,帮助作家与读者去 为拉美文学开辟一个新的空间。 1940 年11 月14 日,也就是这本集子出版前几周,洛萨达出版了比奥伊· 卡萨雷斯的小说《莫洛的发明》。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为小说所写的序言成 为幻想文学的宣言书。序言开头探讨了何塞·奥尔特加—加塞特关于当代小说的 (当时为西班牙语世界所普遍接受的)思想。1925 年,奥尔特加发表了短篇随笔 《艺术的非人性化》,声称现代的读青老于世故,不再对探险传奇故事感兴趣,要 创作有趣的情节已无可能,未来的小说必将是“心理小说。博尔赫斯很不同意这种 看法,他从几个方面抨击心理小说。首先是诗意方面:“典型的心理小说无一定形 式。俄国人及其追随者已单调乏味地表明没有人做不到。一个人会自杀,因为他太 幸福了,或谋杀别人,以示仁慈。一个人可以出于热情或谦卑而告发另一个人。这 种完全的自由最终等于混乱”(《莫洛》,1964)。然而心理小说还假装是现实主 义的;也就是说“要我们忘记它是言语的技巧,因为它把每一无关紧要的精确之处 (或每一呆滞的含糊之处)都拿来证明它的逼真。”博尔赫斯在反对奥尔特加的同 时,也认为普鲁斯特的作品很乏味,声称他的小说中有整页整页(甚至整章整章) 的内容是难以接受的“发明”。“我们不知不觉地听任它们,如同听任每天的 枯燥与空虚一样。”在第二段里,他力图证明奥尔特加所谓本世纪“缺乏创造有趣 情节的能力”的观点是错误的。博尔赫斯将斯蒂文森与切斯特顿的发明,德·昆西 与卡夫卡的发明分别进行了比较,他们都是他所崇拜的作家。他从这两组比较中发 现,作为情节发明家,20 世纪的作家优于19 世纪的同行。 在下一段中,博尔赫斯再次向奥尔特加进攻。他指出:“在这个所谓的无情节 世纪里,另一种流行的体裁是侦探小说,其神秘的事件后来都会被一个合乎情理的 事件所解释和证实。”然后他评述道,比奥伊的小说“轻易地解决了一个或许更难 的问题。他所展现的探索奇迹的历程,除了幻觉或象征外,似乎找不到其他的解释, 他只用幻想的而不是超自然的假设来译解它”(同上)。 在这篇序言里,博尔赫斯除了对奥尔特加的理论表示怀疑外,还修正并扩展了 他自己对魔幻文学或幻想文学的看法。在此之前,他已在《叙述的艺术与魔术》 (《讨论》,1932)一文中概述过那些看法;他在此时写的短篇小说中、并将在以 后的随笔和40 年代所作的演讲里多次重复那些看法,那些小说最初编入《交叉小 径的花园》(1941),后来收进了《杜撰集》(1944);他的那些观点最终完整地 收入《阿莱夫》(1949)的新小说中。博尔赫斯反对模仿的现实主义及心理小说, 认为小说应依照魔术的程序和逻辑,而不应依照科学与自然这种混乱的“真实”世 界的程序和逻辑。 其时的拉美文学界仍然对19 世纪的现实主义感兴趣,而某些新小说家正试图 用社会现实主义来表现拉美冷酷的现实。博尔赫斯的小说观不仅与接受奥尔特加心 理小说思想的人相抵触,而且与社会现实主义的实践者不相调和。加之,由于博尔 赫斯崇尚如探险故事、侦探小说及科幻小说等通俗体裁,他触犯了上述两种派别。 社会现实主义者们认为那些体裁的作品是逃避现实的,因为它们以歪曲的方式表现 现实;传统的文学界把它们当作无意义的东西加以抵制。 比奥伊的小说及博尔赫斯的序言得到极少数人的赞同。前者很少有人阅读,而 后者也被博尔赫斯的许多评论者所忽视。然而这部小说及其序言终将具有深远的影 响。它们被少数作家所研读,这些作家将在以后的20 年里主宰拉丁美洲的小说界 和评论界——他们中有奥克塔维奥·帕斯、胡安·何塞·阿雷奥拉、胡里奥·科增 萨尔,以及阿莱霍·卡彭铁尔。不到15 年,这些少数的读者发展成了一支大军。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