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一种新小说 《幻想文学作品选》问世整整一年后, 同一家出版社发行了Antologiapoeticaargentina (《阿根廷诗歌选集》)。这本集子是博尔赫斯和比奥伊最不成功的一次尝试。选 集与序言因过于带有个人色彩而受到批评,甚至为他们最忠实的读者所摈弃。今天 看来,这本选集显得枯燥乏味,优柔寡断。它过多地收进了缺少经验的诗人,二流 的作家以及编者偏爱而不愿舍去的好友的诗歌。然而诗集最大的缺陷也许是它省略 了阿根廷最重要的当代诗人之一——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当时也 许认为他由于既是编者之一又是序言作者而不应把他的作品收入选集。他曾经写过 一篇尖刻的书评,评论威·勃·叶芝编辑的《牛津现代诗选》,他说“殷勤的编者” 把最大的份额留给了自己——至少有14 首诗(见《家庭》,1937 年5 月28 日)。 博尔赫斯决意略去他自己的诗作也许并非出于谦虚,而是因为他确信他已不再 是诗人了。当时的他正经历着一场危机。他竟至于认为他永远成不了真正的优秀诗 人,而且他实际上已停止写诗了。也许他真心地认为他的诗无关紧要。 如果说博尔赫斯对其诗歌的价值显得没有把握的话,那么他对自己的散文创作 却较有信心,尽管他表现得谦逊,但他十分清楚自己追求的是什么。 他在《阿根廷诗歌选集》序言的结尾部分称赞了当代诗歌的质量,然后他断然 声称: 19 世纪创造出了一种优秀的散文,仅和口语稍有差别;20 世纪似乎已忘记 了那种艺术,而它仍然活跃在萨米恩托、洛佩斯、曼西利亚、爱德华多·怀尔德等 人的许多作品里。卢贡内斯是最先使用一种书面语的,他有时却也忍不住要搬弄一 下讲演的句法和夸张的词汇。……一本我们的当代散文选集不会比这本选集更多样 化,它将会包括为数更少的无可争议的作家。(同上) 如果以《幻想文学作品选》为准则,《特伦,乌克巴,第三星球》则将被收进 博尔赫斯所设想的《阿根廷散文选》。 从他的下一本书中我们可以看出他的信心。这本书就是《交叉小径的花园》, 1941 年由《南方》出版,后编入《杜撰集》(1944)。这本薄薄的蓝色封面集子 很雅致,恰好收有8 个短篇。它也许是本世纪最重要的西班牙语散文体小说集。它 的序言帮助读者了解小说的背景。博尔赫斯将8 篇小说分为两类:最后一篇是侦探 小说,选集以它的题目为名;其他7 篇属幻想小说。 在逐一评论小说时,博尔赫斯(像往常一样)提出了一些十分敏锐的观点,但 有许多事情未作说明。关于最后一篇,他只是说读者将目睹“一次犯罪的经过及其 一切准备活动,读者不会不知道这次犯罪的动机,但却不理解——在我看来是这样 ——直到最后一段才会明白”(《杜撰集》,1962).博尔赫斯在这一点上是对的。 读者从一开始就清楚,主人公——一个在一次大战中为德国人服务的中国间谍必须 发送一份情报;读者也知道警方正在跟踪他:读者还知道,间谍逃跑时拜访过一位 老汉学家,不慌不忙地和他讨论他自己的一位祖先的著作,最后他把汉学家杀了。 但读者直到最后一段才知道情报只有一个字——阿尔贝,它既是那位汉学家的名字, 又是德军必须进攻的一座比利时城市的名字。为了传送情报,这个间谍只好杀死与 该城市同名的某个人(任何人)。这个小小的简单答案当然太简单了。其他任何作 家都会避免这种让中国人做间谍而被害者恰恰又是汉学家的巧合。博尔赫斯正相反, 他认为有趣的正是这一巧合。在他看来,一篇侦探小说的情节必须既很简单,又很 神秘。如果说这篇小说并不仅仅为了取悦读者——把它与切斯特顿、希契科克及格 雷厄姆·格林的作品相提并论——那是因为博尔赫斯(没有预先提醒读者)已把另 一个故事融进了这篇小说。小说的题目泄露了第二个故事:任何交叉小径的花园都 是一座迷宫,而迷宫正是该小说的主题与结构。当主人公俞琛来到他未来的牺牲品 的家时,他发现他家的花园形似一痤迷宫。见到阿尔贝以后,他了解到他是个汉学 家,正在研究俞琛的一位祖先崔朋的手稿。俞琛知道他的这位祖先据说曾尝试过两 项不同的事业:建造一座迷宫和写一部宏伟的小说。他死后(死于一个不知名的刺 客之手),谁也找不到那座迷宫,而那部未完成的小说也显得荒诞不经。阿尔贝告 诉俞琛,他已找到了谜底:小说就是他的祖先建造的迷宫。同样,博尔赫斯小说的 谜底也是一座迷宫;它不断(使情节)分叉,直到读者完全迷失方向。如同任何迷 宫一样,这座迷宫里有一条小径通向中心,这就是第一个故事揭示的小径:侦探小 说的小径。但迷宫所有的其他叉道都是为了给虚构的现实增添复杂性。作品像迷宫 一样扩散;侦探小说的小径扩散成许多通向其他体裁的小径。从迷宫的多种意象中 (崔朋建造的两座迷宫,俞琛为使阿尔贝落入圈套而建造的迷宫,博尔赫斯为迷惑 读者而建造的迷宫),我们可以找到一种新的叙述法的象征。这篇所谓的侦探小说 远不止于一篇侦探小说。 在讨论其他那些幻想小说时,博尔赫斯也是令人捉摸不透。关于《巴比伦彩票 》,他只是说它并不“缺乏象征意义”。这个幽默故事是关于一次抽奖,开头是发 奖,最后予以所有的巴比伦市民以礼物或惩罚,无论他们是否持有彩票。该小说象 征命运:我们都无意之中成为抽奖的参与者。它与卡夫卡的作品同样具有象征性。 关于另一篇卡夫卡式小说《巴比伦图书馆》,博尔赫斯在序言中指出它是受到卢西 浦斯、拉斯维茨、刘易斯·卡罗尔和亚里斯多德的作品的激发而写成的。博尔赫斯 自然只字未提其本源是他自己在米格尔·卡内图书馆的痛苦经历。 在评论《圆形废墟》时,博尔赫斯强调指出在这个印度牧师的故事中,每一样 东西都是虚构的,牧师是火的崇拜者,他决心梦见一个儿子,最后成功地将他的梦 幻转化为现实。 博尔赫斯指出,如果《圆形废墟》中事事不真的话,那么在《〈堂·吉诃德〉 的作者皮埃尔·梅纳德》中“不真实的则是主人公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命运”(杜撰 集》,1962)。这种评述是正确的。在试图逐字完整地重写《堂·吉诃德》时,梅 纳德实际上是在从事一项无意义的工作,因为这本书原已存在。 然而作为博尔赫斯最错综复杂的作品之一,这篇小说还表现了其他许多方面, 特别是关于阅读的艺术。 他然后列出了剩下的三篇小说:《特伦,乌克巴,第三星球》《赫伯特·奎因 作品之检讨》以及《通向阿尔—穆塔西姆》。他提供了创作《通向阿尔—穆塔西姆 》的准确日期,但未说明它已作为随笔收入其《永恒的历史》(1936) 一书中。 博尔赫斯的序言没有对《特伦,乌克巴,第三星球》和《赫伯特·奎因作品之 检讨》进行任何具体的评论,这一点很能说明问题,这两篇小说都是结构最为巧妙 的迷宫。前文已经说过,《特伦》是打开博尔赫斯小说大门的钥匙。《赫伯特·奎 因》探讨了一个虚构的作家的著作,在这一层意义上,它似乎只是《皮埃尔·梅纳 德》的变体,但在讨论奎因的作品时,博尔赫斯已开始运用一些他在不久之后将要 运用的主题和创作过程。与梅纳德相比,奎因在一定程度上是博尔赫斯的更好的面 具。小说的第一段暗示了博尔赫斯对自己的作品的态度: 奎因……从未自认为是个天才,……他很清楚他的作品是尝试性的;他认为它 们很美妙,也许是由于它们的新奇及某种简洁的真诚,而不是由于它们的激情。 “我就像考利的《颂歌》,”1939 年3 月6 日,他从朗福德这样写信对我说。 “我不属于艺术,只属于艺术史。”他认为没有低于历史的学科。(同上)奎因的 书中充满了博尔赫斯喜欢玩的游戏。他的一部题为《迷宫的上帝》的侦探小说提供 了一个被侦探所接受的答案,但答案实际上是假的。博尔赫斯评论道: 不解之谜一旦真相大白,便有一段长长的回忆,其中有这样一句话:“人人都 以为那两个棋手的相遇是偶然的。”这句话使读者认识到原来的答案是错误的。焦 虑的读者重读有关的章节后找到了另一种解释——真正的答案。 因而这本奇书的读者比书里的侦探敏锐得多。(同上) 像博尔赫斯一样,奎因总是暗示读者再次阅读,从而揭开另一个情节。 在《赫伯特·奎因》的结尾部分,博尔赫斯简单地承认他向奎因的一篇小说借 来了“我的故事《圆形废墟》”(同上)。 《交叉小径的花园》的首批读者发现它是一本莫名其妙的书。极少有人能领悟 其情节,或从其多层次的讽刺和嘲弄式的模仿中认清其真正的变革性意义。大部分 读者的反应可能像博尔赫斯的母亲一样,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写那样可怕的故事。理 解这本书的意图的人中当然有阿道弗·比奥伊·卡萨雷斯。在发表于《南方》(1942 年5 月)的一篇书评中,比奥伊强调指出了博尔赫斯小说的新奇之处:“像特伦的 哲学家们一样,他发现玄学有可能成为文学。……《交叉小径的花园》创造并满足 了对一种关于文学和思想的文学的需求”(比奥伊·卡萨雷斯,1942)。他指出博 尔赫斯的小说没有因循形而上学诗歌的传统(例如《被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 而是继承了哲学和侦探小说的最好传统。在阐述后一种传统时,他指出它的主要价 值在于它创造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种理想,“一种情节上的创造、严密、精致的理 想。 强调结构的重要性:这也许是这种体裁在文学史上的意义”(同上)。 这一长篇评论的其余部分评价了该书所收的小说,并探讨了它们在拉丁美洲文 学里的重要性。比奥伊维护博尔赫斯关于小说是一种游戏的观念。博尔赫斯开创了 一种新的体裁——批评小说,这种小说不沉迷于地方色彩,也不热衷于抬高地理或 谴责世界资本主义。比奥伊在谈到阿根廷文学时总结道: 我们处在大片森林和美洲旧考古学的边缘。我相信,如果不自高自大的话,我 们也许会对我们的民俗感到失望。我们的优良传统就在于我们的国家正在形成当中。 ……对于一个阿根廷人来说,认为自己的文学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文学纯属正常。… …这本书代表着那一文化……代表着一个可能会出现、也许在将来会出现的与那一 文化相吻合的阿根廷。(同上) 这篇评论是对博尔赫斯文学批评的里程碑。然而,文章的作者是博尔赫斯的密 友,而且它被刊登在出版该书的出版社所主办的杂志上,这使得这篇书评受到怀疑。 还得再过一段时间,博尔赫斯的读者及崇拜者才会增多。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