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两种补偿 《堂·伊希德罗·帕罗迪的六个问题》问世的同一年,博尔赫斯一家再次搬迁, 住进了金塔纳大街275 号公寓。但他们在那儿只住了几年,于1944年搬进了市中心 迈普街994 号的有两个卧室的公寓,博尔赫斯至今仍生活在这里。 他们的日常生活已开始形成一定的模式:母亲呆在家里,忙于操持家务(他们 只雇有一个女佣,既当厨师又做仆人),并从事她目已的文学工作;博尔赫斯去米 格尔·卡内图书馆上班,有时也呆在家里,用蝇头小字悉心创作他的文章与书评、 小说和随笔。母亲协助他阅读及翻译。她的英语已很有长进,能够独立进行文学创 作了。她最好的译作也许是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一本短篇小说集,书名取其中一 篇小说的题目——《园会》,它与卡夫卡的《变形记》为同一套丛书,由洛萨达出 版。1940 年,博尔赫斯自己也为南美出版社翻译丁威廉·福克纳的《野生棕榈树 》,1941 年为《南方》翻译了亨利·米肖的《一个野蛮人在亚洲》。 博尔赫斯对福克纳作品的翻译具有重要意义。早先他就在《家庭》上探讨过或 赞扬过福克纳的小说。他虽然从未写过一篇评论福克纳的长篇文章,但却一向对他 很感兴趣。他称赞福克纳既注重“人类的激情与行为”,又注重叙述的语言技巧 (1937 年1 月22 日);他说福克纳善于处理时间,有才能创作出直截易懂的小 说,如《不屈者》,他指出福克纳的世界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相比之下, 陀恩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便显得分量不足(1938年6 月24 日);他的结论是,福克 纳是“我们时代的第一位小说家”(1939年5 月5 日)。博尔赫斯认为《八月之光 》“也许是他最深沉的作品,是我们时代最值得记忆的作品之一”(1938 年1 月 21 日),不过他也赞赏《阿布塞伦,阿布塞伦!》《喧嚣和狂怒》(1937 年1 月22 日)以及《圣地》(1939 年5 月5 日)。 他翻译的《野生棕榈树》被认为可与原作相媲美,甚至胜过了原作。译文的风 格也许比福克纳的风格更精炼,小说最精彩的部分的深度与强度(博尔赫斯在评论 中赞之为“任何其他作家望尘莫及”)表明他在翻译时耗费了多少心血——尽管他 声称真正的译者是他母亲(《随笔》,1970)。 对于拉美新小说来说,博尔赫斯的译作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尽管古巴小说家 利诺·诺瓦斯·卡尔沃已把福克纳的小说《圣地》译成西班牙文,并于1934 年在 西班牙出版,但其译文平庸,再加上出版商担心书中对波佩强奸坦普尔·德雷克的 描写太过具体,又窜改了译文。博尔赫所的翻译不仅忠实于原作,而且用西班牙文 创造了一种与英文原作相对应的写作风格。许多英文水准不够高的拉美小说家读不 懂艰深的原作,而博尔赫斯严谨的译文无疑向他们展示了一种新的叙述文体。博尔 赫斯成了最好的向导,带领他们步入福克纳的神秘而深沉的世界。 尽管博尔赫斯进行了大量的文学活动,但他在阿根廷的名声仍然很小,他的名 字尚未被当时的文学界所承认。1942 年,他的短篇小说集《交叉小径的花园》获 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年度文学竞赛二等奖。获一等奖的作品是一部高卓小说——《拉 蒙·哈萨尼亚》,作者名叫小爱德华多·阿塞维多·迪亚斯,其父是乌拉圭主要的 历史小说家之一。博尔赫斯对此不以为意。他在短篇小说《阿莱夫》中诙谐地提到 获奖的事。故事中自负的诗人卡洛斯·阿根蒂诺·达内里在一年一度的国际文学竞 赛中获得了二等奖。(一等奖得主是阿根廷笔会秘书长安东尼奥·艾塔,一位真实 但却是二流的作家:巴斯托斯·多梅克笔下一位可怜的人物马里奥·邦凡蒂获三等 奖,博尔赫斯借用这一人物来突出获奖这种事情的无聊。)——尽管博尔赫斯对自 己的失望表现得轻描淡写,但他的朋友们却作出了强烈的反应。1942 年7 月,《 南方》杂志的何塞·比安科组织了一次“博尔赫斯的补偿”活动,21 位作家合力 赞扬他的作品。他们中包括新老朋友——爱德华多·马列亚、帕特里西奥·坎托、 佩德罗·恩里克斯·乌雷尼亚、格洛丽亚·阿尔科塔、阿道弗·比奥伊·卡萨雷斯、 卡洛斯·马斯特罗纳迪、爱德华多·冈萨雷斯·拉努萨、恩里克·阿莫林、埃内斯 托·萨瓦托、曼努埃尔·佩鲁——以及一些观点并不完全与博尔赫斯一致,但却因 其作品而尊重他、崇拜他的人——弗朗西斯科·罗梅罗、路易斯·埃米略·索托、 阿马多·阿隆索、阿尼瓦尔·桑切所·鲁莱特、安赫尔·罗森布拉特、恩里克·安 德森·因贝尔特、贝尔纳多·卡纳尔·费霍奥。 博尔赫斯虽然失望,但仍继续创作并发表作品。他选编了一本薄薄的《诗集》 (1922~1943),由洛萨达出版。这本书收进了他最早的3 本诗选集——《布宜诺 斯艾利斯的热情》(1923)、《面前的月亮》(1925)、《圣马丁的手册》(1929), 另外加上一部分,叫“其他的诗”,收进了他在过去14 年间所写的唯一的6 首新 诗。他修改了旧作,有些作了很大的改动;删去几首,增添了几首。 新作中的3 首阐明了博尔赫斯的某些长期以来的形而上学观点。第一首是他的 最佳诗作之一,该诗题为“Lanocheclclica”(《循环的夜晚》),发展了他曾在 一些随笔中探讨过的主题——人类与万物永远还原。但该诗主要表现的是他自己的 肉体痛苦、他的优虑,甚至恐惧。其中一段是一种深深的忏悔: 夜复一夜地把我带到 这座城市郊外的世界。一条偏僻的街道 也许是在北面或西面或南面, 但总有蓝色的粉墙, 无花果树的树荫,还有一条破裂的水泥人行道。 这里就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时间,给男人 带来爱情或者金钱,予以我的 只是这朵凋萎的玫瑰,这些空荡荡的 窗花格的街,它们的名字反复在记忆中浮现 在我的血液里:拉普利达,卡布雷拉,索莱尔,苏亚雷斯…… (《诗集》,1972) 最后一句的挽歌的基调也可以从该集中最后一首诗——《猜想之诗》中找到, 他把这首诗献给战死在一场内战中的祖先弗朗西斯科·纳西索·拉普利达。该诗模 仿了因勃朗宁而闻名的风格——戏剧独白。在追忆中,博尔赫斯将他的祖先的命运 (被阿尔道的高卓人抹了脖子)与他自己的命运作了巧妙的对比——他是一个知识 分子,生活在一个逐渐回复到混乱与野蛮状态的国家里。该诗发表之时,军队越来 越多地介入阿根廷政治的迹象已变得十分明显。人们正在议论,说庇隆上校是未来 的领导人。博尔赫斯一向痛恨各种形式的政府,特别是独裁统治,他写的这首诗几 乎是政治性的。尽管该诗表面上是一首历史挽歌——这也许瞒过了当代的读者,但 如果将它置于其时代背景之下,那么诗中的寓意便十分明显了。只要引用该诗的第 一节就足以说明问题: 子弹在这最后一个下午抽打着天空。 当白昼与这场混战迤远着走向结束时, 一阵风刮来,扬起满天的灰烬。 高卓人战胜了: 胜利属于他们,属于野蛮人。 我,弗朗西斯科·纳西索·拉普利达, 研读过教会法和民法, 宣告过这片野蛮土地的独立, 战败之时,脸上沾满了鲜血与汗渍, 既无希望,也无恐惧,迷失了方向, 正穿越边陲,奋力挺进南方。 (同上) 1943 年,博尔赫斯建立起了与一家小出版社——埃梅塞出版社的长期联系, 这家出版社最近开始扩大出版规划,委任一些主要知识分子(西班牙的里卡多·巴 埃萨、爱德华多·马列亚)为文学编辑。马列亚主编一套名为《克迈拉文选》的短 篇小说丛书,以薄而精致的单行本出版。 博尔赫斯对“克迈拉”丛书的一个贡献是为亨利·詹姆斯的《谦卑的诺思莫尔 一家》译本撰写了序言。在介绍詹姆斯时,博尔赫斯强调了他的奇特之处: 我研读过部分东方文学和几种西方文学;我编辑过一本幻想文学作品选;我翻 译过卡夫卡和梅尔维尔,斯维登堡和布卢瓦;我还没看到过一部作品和詹姆斯的同 样奇特。我刚才提到的作家从一开始就是惊人的;他们在作品中所表现的世界几乎 是职业性地不真实;詹姆斯尚未展示他自己——一个与世无争、彬彬有礼的地狱居 民,即已冒着被当成平庸小说家的风险——比其他人更难以归类。我们一旦开始阅 读,便被一种模糊、一种肤浅搅得心烦意乱;几页过后,我们才明白这些有意的疏 忽具有增强作品的效果。(《序言集》,1975) 在分析了他最喜爱的几篇詹姆斯小说之后,博尔赫斯像往常一样列出参考书目, 并引用格雷厄姆·格林的一句话结束全文:如同莎士比亚在诗歌史上独树一帜,詹 姆斯在小说史上也是无可比拟的。 博尔赫斯还为马列亚主编的其他集子和里卡多·巴埃萨编的古典作品集写过序 言。然而他对埃梅塞出版社的首要贡献是他1943 年与阿道弗·比奥伊·卡萨雷斯 合编的《最佳侦探小说选》。该选集的16 篇短篇小说中有些是出自以侦探小说著 称的作家之手,如《被窃的信件》(埃德加·爱伦·坡)、《巴伦特雷的少爷》片 断(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红发会》(亚瑟·柯南道尔)、《伊斯雷尔· 高的荣誉》(吉尔伯特·基思·切斯特顿)、《集邮》(埃勒里·奎因),以及《 七分钟》(乔治·西默农);其他几篇出自不以侦探小说著称的作家之手:《希金 博特姆先生的灾难》(纳撒尼尔·霍桑)、《月谷》节选(杰克·伦敦)、《异端 首领与公司》节选(纪尧姆·阿波里耐)、《孔雀房》节选(伊登·菲尔波茨)。 选集还收有如卡洛斯·佩雷斯·鲁伊斯、曼努埃尔·佩鲁及豪尔赫·路易斯·博尔 赫斯等阿根廷作家的短篇小说。尽管该选集没有简介,但护封作了一些概括说明: “由著名诗人埃德加·爱伦·坡始创于1841 年的侦探小说是最新的文学体裁。我 们还可以这样说,它是我们时代的文学体裁。”为了证实这句话,护封提到几位喜 爱这一体裁的杰出读者:安德烈·纪德、凯泽林、维多利亚·奥康普、荣格、阿方 索·雷耶斯、奥尔德斯·赫胥黎。根据护封介绍,这本选集旨在提供一幅当代文学 一个重要部分的全景图。 这本集子表明博尔赫斯和比奥伊·卡萨雷斯极看重侦探小说,他们熟知这一体 裁的作家,并独立作出了评价。在某种意义上,这本选集是他们1940年为南美出版 社编辑的幻想文学选集的补充。新的选集获得了巨大成功,博尔赫斯和比奥伊以它 为基础为埃梅塞出版社编辑了一套侦探小说丛书,受但丁的《地狱篇》的启发,他 们将这套丛书定名为《第七圈》。这套丛书后来收编了这一体裁的一些杰作(狄更 斯的《艾德温·德鲁德之谜》、科林斯的《月亮宝石》和《白衣女人》),以及部 分更为现代的作家,如伊登·菲尔波茨、迈克尔·英尼斯、安东尼·伯克利、薇拉· 卡斯帕里、詹姆斯·凯恩和格雷厄姆·格林。博尔赫斯将格林的《恐怖部》奉为最 优秀的战争小说之一。《第七圈》的成功为博尔赫斯赢得了一批新的读者,他们与 他早先的读者完全不同。这些新的读者更年轻,不太关心文学的高标准,还有一点 反对崇拜偶像的精神,他们很快从博尔赫斯和比奥伊·卡萨雷斯推荐的侦探小说和 长篇小说转而阅读两位作家自己的小说。通过一种在文学界受到普遍冷落的体裁, 博尔赫斯开始找到一批忠实的读者。这是一种补偿。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