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将军与家禽稽查员 傅尔赫斯在蒙得维的亚演讲之时,阿根廷已掌握在新的领导人胡安·多明戈· 庇隆上校的手中。他执掌大权的进程缓慢而稳健。他生于1896 年,当乌里布鲁将 军于1930 年推翻伊利戈延总统时,他还只是个年轻的上尉。1937年他调任驻智利 使馆武官,战争爆发后,被派往意大利。自1939 年至1940年,他先后在阿尔卑斯 山脉和阿布鲁齐等地的意大利军队里服役。 尽管庇隆在军界以外实际上不为人所知,但他已是个有相当影响的人物。当时 的阿根廷军队控制在憎恨英国而崇拜意大利的人手中,这些人赞同希特勒为建立世 界新秩序而进行征伐。他们的立场在整个国际形势下很难作出解释,然而在拉普拉 塔河地区却很容易理解。从国际上来说,20 世纪40年代早期的英国代表了反法西 斯阵营的最后一个堡垒。它是民主的希望,自由人民的国家。但在阿根廷,英国仅 被看成帝国主义的心脏,这种看法在乌拉圭稍缓和一些。当时伦敦左右着拉普拉塔 河地区的经济;主要的投资者都是英国人:铁路、发电厂、甚至自来水厂都掌握在 英国人手中。阿根廷和乌拉圭只是名义上的独立国家。阿根廷人不能容忍英帝国主 义,因此军队支持法西斯主义,同情希特勒,因为他们真心地相信他会帮助世界摆 脱英国人。 庇隆也是这样认为的。 庇隆是一个有直觉的政治家,他凭着丰富的想象力认清了民众的情绪,并发挥 非凡的能力去迎合他们。他明白自己还太年轻、太不出名,没确实力公开领导一次 政变。所以他代之以发动一场青年土耳其党的运动,向军界高层施加压力,致使他 们采取行动。其时的阿根廷政府正濒临崩溃,从1938年起它就由碌碌无能的卡斯蒂 略总统领导着,1943 年6 月4 日,一场不流血的政变将它推翻。军队公开取代了 政府。新总统是法雷尔将军,然而真正执掌大权的是幕后的庇隆上校,他故作谦逊, 被任命为副总统。他还被任命为陆军部长以及劳工和社会保护署署长(实际上是劳 动福利部部长)。作为陆军部长,他掌握着军权;作为劳工署长,他可以控制工人, 建立一个储备力量的基地。庇隆认识到阿根廷拥有一支庞大的工人队伍,传统的党 派忽视了他们,而左翼党派也只是与他们若即若离。庇隆还学会怎样利用国营广播 台向所有的工人——城市和农村的劳工宣传他的社会改革计划及工会政策。他的讲 话朴素、直率,有效地与其听众的语言相吻合。他是个上校,但他讲话时,俨然成 了“我们”中的一员。他还发起过一场旨在普及其形象的运动。 成千上万迄今为止对老式政治家的承诺不感兴趣的人们很快就熟悉了这个不久 前还默默无闻的上校一他那宽阔而苍白的面孔,涂上润发油的黑发,他说话热情, 笑容可掬。 相比之下,庇隆很不受富裕牧场主和官僚政客们的欢迎。对于左翼改革者和拉 山头的工会领袖们,他也是一个威胁。他们联合起来,谴责他煽风点火,滥用权力, 收买或恐吓政敌。他们称他为法西斯主义者(的确如此)和纳粹分子(并非如此)、 暴徒(的确如此)和色鬼(也许不是)。然而庇隆继续微笑,越来越受民众的欢迎。 他凭藉刑罚对付敌人。大概就是在这一时期阿根廷警察从德国引进并改进了“电棒” ———种野蛮的电刑,通常被用于逼供。 到1945 年10 月9 日,人们显然都己受够了庇隆之苦,被说服了的法雷尔将 军要求庇隆辞去一切官职,退出政府。庇隆同意了,他立即被送往马丁一加西亚— —紧靠乌拉圭海岸的一座小岛,被罢黜后的伊利戈延总统就被软禁在岛上。人人都 以为庇隆的政治生涯就此结束了。他自己也对朋友们说他只想娶埃维塔为妻,然后 隐居起来写回忆录。他当时50 岁,正值盛年。8 天以后,他回到了布宜诺斯艾利 斯,面对该市聚集起的空前庞大的人群,他向群众保证他将是下一年2 月大选中官 方提名的总统候选人。 那8 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传说和神话越传越奇,以致于难以搞清事情的内幕。 我们所知的情况是成千上万的阿根廷人不仅被运往首都,而且免费就餐;他们在布 宜诺斯艾利斯闹市区安营扎寨,直到庇隆出现在他们面前,并向他们发表讲话之后 才肯离去,这位“健壮男子”与他的人民之间形成了“集体的感情高潮”(引自最 热情的报道之一)。 这些事件发生后,政府不得不宣布放假一天,人们立刻将这一天命名为“圣庇 隆节”。法雷尔总统提升庇隆为将军。1916 年2 月24 日举行的大选只不过兑现 了“圣庇隆节”的承诺——他是阿根延的第一任国王。 大选之前,庇隆和埃维塔悄悄举行了公证婚礼,埃维塔便成了玛丽亚·爱娃· 杜瓦特·德·庇隆夫人——阿根廷的第一夫人。此后10 年,直到1952年她突然去 世为止,阿根廷拥有了一对尊贵的夫妇。 对于庇隆的升任,博尔赫斯的反应并不温和。他深信庇隆是个纳粹分子。 庇隆凯旋布宜诺斯艾利斯整整15 天后,正在乌拉圭作高卓文学演讲的博尔赫 斯在当地一家报纸上发表了一项声明: 阿根廷的政治形势极为严重,严重到了大批阿根廷人成了纳粹分子尚不自知的 程度。许多人听信社会改革的许诺,受了迷惑——这个社会无疑需要一个比现在更 好的体制——正听任自己被一阵席卷全国的仇恨的巨浪所引诱、这是一桩可怕的事 情,很像法西斯主义和纳粹主义在欧洲拾头时的情形。 然而我必须加上一句,阿根廷知识分子反对它,同它进行斗争。我认为唯一可 能的答案是把权力交给最高法院。不过,对于阿根廷政府能否较快地回到民主秩序 上去,我抱悲观的态度。(《普拉塔报》,1945 年10 月31 日) 军队应在大选之前将权力移交最高法院的建议也是人民民主联盟的要求之一, 这个联盟反对提名庇隆为候选人;但是庇隆显然决不会放弃他需要借以当选总统的 权力。在这一点上,博尔赫斯的怀疑是很有根据的。庇隆利用劳工署的权力和资金 收买选票,组织起支持他的力量,最后以51%的微弱多数当选总统。 如果说博尔赫斯对恢复民主的怀疑是正确的,那么他认为庇隆是个纳粹分子的 看法则是错误的。庇隆是个法西斯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博尔赫斯和他的朋友们把 庇隆及其追随者与纳粹分子等同起来,他们忽略了的正是使庇隆对民众产生强大吸 引力的东西。 庇隆的胜利使每个人清醒地认识到,阿根廷的民主在近期内会被束之高阁。博 尔赫斯一定意识到了他自己岌岌可危的地位。尽管他已在当地被赞誉为主要的当代 作家之一,但他仅仅是市立米格尔·卡内图书馆的第三助理馆员;也就是说,他的 生计完全(或几乎完全)依赖于政府机构的职位。尽管如此,由于他是个高傲、自 由的人,他继续签署仍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流传的反庇隆宣言。起初,庇隆不很注意 知识分子。他主要关心的是在工会、军队和实业者中巩固他的权力。但他一旦觉得 大局已定,便转而对付知识分子,叫他们闭嘴。 他使博尔赫斯受到了一次极大的人格侮辱。1946 年8 月,博尔赫斯被正式告 知:市政厅决定将他调出米格尔·卡内图书馆,升任科尔多瓦街国营市场的家禽及 家兔稽查员。他的《自传随笔》是这样结束这个故事的:“我到市政厅查明情况。 ‘我说,’我开口了,‘真奇怪,图书馆有那么多职员,怎么偏偏选中我担任这个 新的职务呢?’‘呃,’工作人员答道,‘你站在同盟国一边——你还指望什么呢? ’我无法回答他的话,第二天,我提交了辞呈”(《随笔》,1970》。 在这段描述中,博尔赫斯没有提到那次“提升”的涵义,那是拉普拉塔河地区 一种典型的羞辱形式,博尔赫斯显然是被选中而成了其牺牲品。庇隆及其同伙精通 “奇袭”的艺术。将一位重要的阿根廷知识分子提升为“鸡兔稽查员”隐含着一个 双关语。如同英语里一样,西班牙语里的鸡和兔是怯懦的同义词。然而博尔赫斯决 定对这一侮辱不予理睬,把这种提升看成是统治者对语言极为无知的表现。他顺从 地辞了职,但同时发表了一项公开声明,冷静而准确地详述了这一事件。最后一段 写道: 我不知道我刚才讲述的事件是不是一则寓言。然而我怀疑记忆与遗忘是天神, 它们十分清楚自己所做的事。如果它们忘却了其他事情,如果它们只保留了这一荒 唐的传奇,它们或许有一定的道理。让我归纳一下:独裁导致压迫,独裁导致卑躬 屈膝,独裁导致残酷;最可恶的是独裁导致愚蠢。刻着标语的徽章、领袖的头像、 指定呼喊的“万岁”与“打倒”声、用人名装饰的墙壁、统一的仪式,只不过是纪 律代替了清醒……同这种可悲的千篇一律作斗争是作家的诸多职责之一。有没有必 要提醒一下《马丁·菲耶罗》和《堂塞贡多·松勃拉》的读者们,个人主义是阿根 廷人古老的美德?(《自由阿根廷》,1946) 一群信仰不一的知识分子决定组织一次“博尔赫斯的补偿”,仍用《南方》杂 志使用过的名称——《交叉小径的花园》在市奖评比中受到忽视后《南方》曾组织 过“博尔赫斯的补偿”活动。此次他们举行了宴会,会上宣读了博尔赫斯的上述声 明。阿根廷作家协会主席莱奥尼达斯·巴尔莱塔的发言最为重要。巴尔莱塔是一位 忠贞的共产主义者及以前的博埃多集团的成员,他称颂搏尔赫斯勇敢地坚持自己的 信念,拒不向独裁统治低头。他从博尔赫斯身上看到了一种真正的反抗精神,在那 些“壮丽而可怕的”日子里,每一个阿根廷知识分子都应当表现出这种精神。他的 发言是一篇政治宣言,与博尔赫斯的声明同时刊登在左翼杂志《自由阿根廷》上 (1946 年8 月15 日)。 博尔赫斯——那个优雅而不关心政治的博尔赫斯——陡然变成了阿根廷此后10 年里反极权主义的象征。对于他这个害羞而好讽刺的人,这是个意想不到的角色, 然而他坦诚地担当起这一角色,毫不畏缩。看来庇隆为他的鸡兔们选错了稽查员。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