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被占领的城市 庇隆及其同伙对博尔赫斯的羞辱不仅将他转变成反对现政权的著名人物,而且 迫使他在文学生涯上作出重大决定。辞去米格尔·卡内图书馆第三助理的低微职位 意味着47 岁的他将失去固定收入的来源。他虽然确实也有几项文学工作:定期向 《南方》和《民族报》投槁,与朋友们合编选集,为他自己编辑的书写序言、作注 释,但这些活动的收入仅敷支出,谈不上富足。 他不得不转向其他方面。 剩下的工作只能是演讲了。当他出于无奈而当众发言时,他的羞涩和轻度口吃 总使他感到难堪,所以他从不肯当专职演说家,甚至也不肯当老师。 可是,庇隆提升他为鸡兔稽查员,他已没有选择余地了:要么是饥饿,要么是 讲演厅。极度痛苦的博尔赫斯选择了后者。 起先,他不相信自己的声音。他一直靠好友替他读发言稿,甚至连他在阿恨廷 作协举行的宴会上的短篇发言都是由评论家佩德罗·恩里克斯·乌雷尼亚代为宣读 的。但是他要永远地请朋友替他演讲是不现实的。他逼着自己一点一点地干起来。 像往常一样,博尔赫斯的《自传随笔》对这些事件的描述过于简单化了。在概述了 辞职经过之后,他写道: 我现在失业了。数月前,一位英国老太察看了我杯中的茶叶为我算命,她预言 我不久将会旅行、演说,并由此赚得大笔钞票。我把这事讲给母亲听,我俩都笑了, 因为当众发言远远不是我力所能及的。就在这个关头,一位朋友搭救了我,让我当 了阿根廷英国文化协会的英国文学老师。同时我还被邀请到高等研究自由学院作关 于美国古典文学的演讲。由于这两项邀请是在开学以前3 个月发出的,所以我接受 了,心里颇觉安稳。然而,随着时间的迫近,我越来越心慌意乱。我的系列讲座的 主题有霍桑、爱伦·坡、梭罗、爱默生、梅尔维尔、惠特曼、马克·吐温、亨利· 詹姆斯以及维布伦。我写下了第一篇讲稿,但没有时间写出第二篇。况且,我把第 一个讲座看成了世界末日,随后而来的只能是永恒。第一次讲得总算不错——简直 是奇迹。第二次讲座的前两个晚上,我拉母亲出来,在阿德罗盖附近长时间地散步, 请她为我的试讲计算时间。她说她认为我讲得太长了。“这样的话,”我说,“我 就放心了。”我怕的就是无话可说。所以,在我47 岁时,一种激动人心的新生活 向我敞开了大门。(《随笔》,1970) 尽管博尔赫斯的回忆充满了愉快,但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首先,准备每次的 讲稿都要花去大量的时间。第一篇是关于霍桑的(后被收入他的选集《其他的探究 》,1952),但讲稿太长,也太精深广博。他一定花去了那几个月里的大部分时间 才把所有的资料集中起来,写出这篇内容丰富的文章。 他意识到这种方法不适合于系列讲座,于是改变了方法,在一张张小纸片上记 下非常准确的笔记,然后背熟这些笔记,所以他在讲堂上很少需要翻看卡片。为了 克服恐慌心理,他和朋友或母亲一起排练;他还精心设计了一种每次演讲前都要进 行的“仪式”——他在蒙得维的亚演讲期间,我不止一次地目睹过这一仪式。 仪式由两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从远处步行前往演讲地点。博尔赫斯与一二位 朋友边走边谈,话题就是当天的演讲内容,这是一种源自古希腊的逍遥学派的谈话 方式,那时候亚里士多德带着他的门生在花园里进行长时间的漫步讲学。仪式的第 二部分也许就不那么具有亚里士多德的风格了。快到演讲地点时,博尔赫斯便会走 进一家咖啡馆,喝上一杯烈酒——一般是卡尼亚酒或者格拉巴酒,他把酒一饮而尽, 壮一壮胆子。 演讲自有其仪式。他平静地坐在那里,从不直视听众,他那双半失明的眼睛盯 着远处的一点。讲演时,他十指交叉,微作拘泥的祈祷之状,或小心地挥动双手; 他讲话的声音很低,语气单调,像个牧师或犹太教教士。他的风格与拉普拉塔河地 区盛行的风格迥然不同,那里仍保持着拉丁演讲术的传统。然而,博尔赫斯的成功 恰恰是因为他的与众不同。他的平静、他的古板手势、他的单调声音制造了一个神 奇的空间:在这空间里,真正重要的是讲稿——缜密的思维,巧妙的结构,总是出 人意料。一动不动,语调低沉,全神贯注于嘴里讲的活——所有这些构成了他的演 讲,没有演说家惯常的装腔作势。博尔赫斯创造了一种与其书面风格相适应的口头 风格。听众起先是困惑不解,也许还有点不安,但他们渐渐地发觉这是一种很有效 的风格。不到几年工夫,博尔赫斯就成了拉普拉塔河地区最成功的讲演者之一。 他在《自传随笔》中这样谈起自己的成功: 我到阿根廷和乌拉圭各地去旅行,演讲的内容涉及斯维登堡、布莱克、波斯和 中国的神秘主义、佛教、高卓诗歌、马丁·布贝尔、犹太教神秘哲学、《天方夜谭 》、托·爱·劳伦斯、中世纪日耳曼诗歌、冰岛的英雄传说、海涅、但丁、表现主 义、以及塞万提斯。我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在我不会重返的旅馆里过夜。有 时我的母亲或一位友人陪我旅行。结果我挣的钱比在图书馆工作时多得多,而且我 很喜欢这个工作,我觉得它向我证明了我自己。 (《随笔》,1970)他的《随笔》没有表现演讲时的真实背景——庇隆时代的 阿根廷。那些年里我常去布宜诺斯艾利斯拜访他。他每年至少来一次蒙得维的亚, 作演讲并看望亲友,我们尽可能多地回访他。在当时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庇隆及其 金发夫人的大幅招贴画简直是铺天盖地,每幅画上都印着侵略性的口号。这座城市 看起来就像被占领了一般。在那个蒙辱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博尔赫斯不停地走着。 他当时已年近50,尚未完全失明。他不用手杖,步伐显得慌乱,几乎有点粗鲁。只 有穿马路时,他才自然地警觉起来,伸手拉住同伴的衣袖,但却不拉手臂,他以一 种傲慢的姿态要求帮助,而不是乞求帮助。到了对面,他同样猛然松开手。然而在 这期间,口头的交流并没有停止过。 博尔赫斯模糊地看出(或猜测到)统治者的标语、无所不在的庇隆和埃维塔的 名字,以及受到刻意羞辱的权贵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他会指着每一个巨大的字母, 划出每一句口号,狂怒地说个不停。博尔赫斯忿怒地谴责庇隆的布宜诺斯艾利斯, 那种强烈的怒火粗暴地将我带进了他自己的迷宫。聆听着他的话语,我同情他,然 而我要说——“不”,我争辩道,庇隆并不是一个平庸的暴君,在工人和贫民看来, 他代表着完全不同的东西,他引进了全新而必要的社会法规,他力图(也许是不成 功地)将阿根廷从外国强权下解放出来。我要对他说,他的故事和梦魇里凶险的布 宜诺斯艾利斯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它戴的是另一副更有官僚主义特点的面具—— 密探、小商人和霸道的警察。然而,你与一个梦想家是难以进行对话的。博尔赫斯 把他的恶梦强加给我,最后我感觉到空气凝滞了,墙壁狰狞可怖,不断重复的名字 像幽灵一般。他的幻觉在这平庸的现实里创造了一座迷宫,我也迷失在其中。 庇隆又找到了一种新的方式来羞辱那些从一开始就反抗其统治的阿根廷人。这 一次他(或许是埃维塔)选中了合适的目标。1948 年9 月8 日下午,一群妇女聚 集在佛罗里达大街,高唱国歌,分发小册子。她们吸引了过路人,很快队伍就壮大 了——其中有二位是正在佛罗里达街一家时装店买鞋的乌拉圭妇女。由于这次示威 未经批准,所以警察逮捕了那些妇女。被捕的示威者当中有博尔赫斯的母亲和妹妹 诺拉。法官判她们拘禁一个月,母亲因年老而被监禁在自己家里,门外常设一个警 卫。在与里查德·伯金交谈时,博尔赫斯这样描述这段故事: 博尔赫斯:她在庇隆时期坐过牢。我妹妹也坐过。 伯金:是庇隆送她们进监狱的? 博尔赫斯:是的,我妹妹,呢,当然是的;我母亲的情况不同,因为那时她已 经老了——她现在91 岁——所以她的牢房就是她自己的家,不是吗? 但是我妹妹和她的几位朋友被送进一座关押妓女的监狱,以此羞辱她。(伯金, 1969) 妇女们坐了一个月的牢,但是如果她们直接向庇隆夫人上诉的话,她们本可以 减免刑罚的。博尔赫斯回忆道: 博尔赫斯:他们说:“如果你们写封信给夫人,你们就能出狱。”——“你们 说的是哪一个夫人?”——“这位夫人就是庇隆夫人。”——“我们不认识她,她 也不认识我们,我们写信给她没有什么意思。”不过他们真正期望的是那些妇女们 写封信,然后他们就将信发表,不是吗?人们便会说庇隆多么仁慈啊,我们现在多 么自由啊。整个的就是一种诡计,它确实是一条诡计。不过她们看穿了它。她们当 时逃脱不了这个劫难。 伯金:那是个恐怖的时代。 博尔赫斯:啊,是这样。譬如你的牙齿痛,不得不去看牙医,你一觉醒来想到 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得经受折磨;但在大约10 年中,当然,我也有个人的牢骚,但 在那10 年中,我醒来时首先想到的是,呃,“庇隆在掌权。”(伯金,1969) 忍受庇隆,这是博尔赫斯在那些黑暗日子里的主要问题。布宜诺斯艾利斯在他 看来是一座被占领的城市。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