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知天命的作家 就在庇隆政府似乎决意要羞辱博尔赫斯及其一家时,他的作品正趋于完全成熟。 那些年里,他创作了一些最优秀的小说和随笔,为发表他的两部重要作品——《阿 莱夫》(1949)和《其他的探究》(1952)铺平了道路。博尔赫斯受官方及腐败的 阿根廷出版界的骚扰或轻视,被迫靠演讲谋生,然而此时的他正开始被公认为阿根 廷最卓越的作家及最优秀的西班牙语散文家。 这一阶段博尔赫斯的主要作品之一是1947 年以《对时间的再驳斥》为题发表 的一本小册子。这篇随笔后来被收入《其他的探究》(1952)。他对时间的这一新 探索是以英国的唯心主义哲学家为出发点。博尔赫斯指出:“贝克莱否认某些印象 背后有客体。大卫·休谟否认对变化的感知背后有主体。 贝克莱否定物质;休谟否定精神。贝克莱不希望我们给一连串的印象加上形而 上学物质观,而休谟不希望我们给一连串的精神状态加上形而上学自我观”(《其 他的探究》,1964)。 博尔赫斯赞同这些哲学家的观点和他们的结论,他还否认时间的存在: “然而,既然否定了物质与精神——它们都是连贯的整体——也否定了空间, 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还要保留时间这一连贯体。在每一种(真实的或假想的)感知 之外,物质并不存在;在每一种精神状态之外,精神并不存在;除了每一个此刻之 外时间也不会存在”(同上)。为了增强他的观点,搏尔赫斯引用了叔本华,这位 德国哲学家曾指出:“没有人曾在过去生活,没有人将在将来生活;此时此刻就是 整个生命的形式,没有任何一种不幸能够夺走这一财产”(同上)。 写于1928 年的“Sentirseenmuerte”(《死亡的感觉》)描写了博尔赫斯的 一次经历,该文后来被收入《其他的探究》。事情发生在穷困的布宜诺斯艾利斯近 郊。一天傍晚,博尔赫斯熟视着一个简单的玫瑰色街角,感觉到时间的停滞,过去 和现在融为一体。”这和30 年前毫无差别,”他这样想。 从这一神秘的经历中,他得出结论: 对同种事物——晴朗的夜晚、清晰的砖墙、郊野忍冬的清香、自然的泥土—— 的那种纯真的表现并不仅仅与许多年前那个街角处的情境相同;它就是那种表现, 而不是相似或重复。如果我们能够感知这种同一性,时间便是一种谬误;时间的某 一刻明显地代表昨天,而另一刻又明显地代表今天,两者互不关心,但又不可分割, 这一点足以瓦解时间。(同上) 那天晚上,博尔赫斯感到了时间的停滞,几乎看到并触及了永恒,这一幻觉不 但帮助博尔赫斯废弃了时间,而且帮助他否定了他自己的个性。面对可以毁灭的时 间,博尔赫斯感到他的个性被湮没了: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抽象地感知世界的 人”。他所发现的是无个性的感知者和被感知物。在他看来,时间消亡了,这不是 因为他感到了永恒,也不是因为他相信他的艺术能够将他永远保存在他的作品的永 恒之中——这些都是浪漫主义诗人的激情——而是因为他,博尔赫斯,什么也不是。 然而,尽管结论如此,那篇关于时间的随笔并不就此结束。博尔赫斯来了个180 度的大转弯——这是他的所有作品的一个特点,他在最后一段里否定了这篇长篇随 笔妄图证明的一切: 可是,否定时间的连续性,否定自我,否定天文学上的宇宙显然毫无希望,只 有暗暗的慰藉。我们的命运(不像斯维登堡的地狱和西藏神话里的地狱)并不可怕, 因为它是不真实的;但它又是可怕的,因为它是不可逆转的,是严峻的。时间就是 构成我的东西。时间是将我冲走的河流,但我就是这条河流,嚼碎我的是一只老虎, 但我就是这只老虎;将我烧掉的是一把火,而我就是这把火。这世界,哎,是真实 的;我呢,哎,是博尔赫斯。(同上) 庇隆时期博尔赫斯在蒙得维的亚所作的演讲中,有一次是相当杰出的。 它是关于幻想文学的,演讲时间是1949 年9 月2 日。其中某些观点已在一些 文章中论述过,那些文章或见于早在1932 年出版的《讨论》,或发表于三四十年 代的《家庭》《南方》及《民族报》,特别是1940 年为比奥伊·卡萨雷斯的科幻 小说《莫洛的发明》所作的序言。博尔赫斯在演讲中指出,幻想文学比现实主义文 学更为悠久,他然后概括出4 个手法,凭藉这4 个手法,作家因而不仅能够打破现 实主义小说的常规,而且能够打破现实的常规。据博尔赫斯说,这4 个手法是:艺 术作品中之艺术作品、现实与梦幻的混淆、时间旅行,以及双重人格。 他从许多名著中找到了运用第一种手法的例子:在《堂·吉诃德》的第二部分 里,有些人物不但读过而且在讨论该书的第一部分;在《哈姆雷特》的第三幕里, 三个访问埃尔西诺的演员演出了一场与主戏具有相同之处的悲剧;《埃涅伊特》的 主人公在迦太基研究一幅描绘特洛伊毁灭的浮雕,他发现浮雕的人物中有他自己; 《伊利亚特》里的海伦绣了一件双层紫袍,刺绣表现的正是这部史诗叙述的故事。 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通向阿尔—穆塔西姆》《赫伯特·奎因作品之检讨》以及著 名的《皮埃尔·梅纳德》等也运用了这一手法。 第二个手法——引入梦的意象,从而窜改现实——是最古老的手法之一。博尔 赫斯提到了许多国家的民俗,并从柯勒律治的作品中发现一句引人深思的话:“如 果一个人能够在梦中走过天堂,并得到一朵花,证明他的灵魂确曾到过那里,而假 使他醒来时发现手里确实捧着那么一朵花——唉!——那又如何呢?”博尔赫斯最 著名的故事之一《圆形废墟》引用另一位梦的编织者刘易斯·卡罗尔的话作为引子, 博尔赫斯在该故事中把玩现实与梦幻之间模糊不清的界限:一个人梦见了另一个人, 但最终却发现他自己也是别人的梦。 在探讨第三种手法——时间旅行时,博尔赫斯指出它可以和柯勒律治之花相联 系。他引用赫·乔·威尔斯的《时间机器》为例,小说中的主人公从通往未来的旅 行中带回一朵凋谢的花。这一手法的另一变体是亨利·詹姆斯曾计划创作的《过去 的感觉》,但只写成一半,小说的主人公发现一幅作于18 世纪的他自己的肖像, 于是他使时间逆转,向过去旅行,以使那位画家能够为他画像。博尔赫斯指出: “詹姆斯因此创造了无可比拟的无限的回还——主人公拉尔夫·彭德拉尔回到18 世纪,因为他对一幅古画着了迷,然而彭德拉尔回到本世纪则是画像存在的条件。 因果被倒置了,旅行的原因成为旅行的结果之一”(《其他的探究》,1964)。 在对詹姆斯的小说进行上述分析时,博尔赫斯清楚地表明他没有把时间旅行当 作主题,而是看作一个过程、一种手法——构筑一个情节,使故事的结果导致原因, 而叙述的顺序则完全是颠倒的。这正是博尔赫斯在《另一种死》中尝试的手法,该 故事中的一个男子年轻时在一次战斗中表现得胆小怕死,他临终前克服了自己的怯 懦,逼着上帝创造出奇迹:在参加过那次战斗的人的记忆里,他死得英勇而年轻。 同样,在博尔赫斯看来,重要的不只是时间的颠倒这一主题,而且是颠倒故事顺序 的过程:结果影响了原因,而不是相反。 博尔赫斯在演讲中探讨的最后一个手法是双重人格,爱伦·坡的《威廉·威尔 逊》和詹姆斯的《快乐的一角》均运用了这一手法。博尔赫斯的故事充满了双重人 格。《犹大的三种面目》里的一个神学家提出一种理论,说上帝的化身是叛徒,而 不是被叛徒所出卖的人;在《叛徒和英雄的主题》中,一个男子先后做了叛徒和英 雄;在神的眼里,《神学家》中两个无休止地进行宗教辩论的对手实际上是同一个 人。但在表现“双重人格”时,博尔赫斯一直更加感兴趣于它对故事结构的影响, 而不是它作为论题的价值。在前两篇故事里,每展开一个情节便暗示其内容再一次 “双重化”以及对整个顺序的一个新的领会。在最后一例中,对上帝来说真正重要 的是能运用每一个神学论据来反证其对立面。形成故事特色的不是那两个神学家的 相反而又对称的命运,而是神学论据的不断被置换:这种置换与倒置了的情节结构 相匹配。 在演讲的结尾部分,博尔赫斯明确地指出,他不同意幻想文学是对现实的逃避 这一普遍观点,他认为幻想文学有助于我们更深刻,更复杂地理解现实。这种文学 是用隐喻来表达现实。他列举了两个例子(威尔斯的《隐身人》和卡夫卡的《审判 》),证明这两部作品的中心论题是人与人之间的隔膜。 他自己的小说同样如此。博尔赫斯以描写一个遥远的行星为掩饰,表达出他对 于我们的星球——小说题目中的“第三星球”——的虚无主义观点;巴比伦的抽奖 和巴比伦图书馆是迷宫般命运的隐喻,这种命运支配着人类,规定了人类谜一般的 生存方式。真实世界渗透在博尔赫斯的幻想小说里,简直分不清哪是现实,哪是幻 想。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