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博尔赫斯”的诞生 失明使博尔赫斯的生活发生了急剧的变化。1955 年往后,他越来越多地依靠 别人,即使做最简单的事情也是如此。他无法阅读或书写,只得靠母亲或其他家庭 成员、甚至好友帮他写新书,或从一本旧书里查找某句引语,记录他口授的内容并 打印他的手稿。母亲成了他的秘书兼护士,其他人轮流帮他的忙。 在朋友和秘书们的帮助下,他还能够写出一些新书,但他几乎再也不可能创作 短篇小说或复杂的文章。因为他惯于以极其浓缩的形式进行创作,在高度复杂的句 式和段落结构上一点一滴地润饰添补,所以要写出任何长篇的散文作品来,他此刻 已是无能为力了。在10 多年里,他没有写过小说和长篇文章。他回到了诗歌创作 上来,以此作为补偿,博尔赫斯回忆道: 我的失明带来的一个显著结果是我逐渐放弃了自由诗,而转向古典韵律诗。事 实上,失明使我重新开始诗歌创作。由于打草稿是不可能的了,所以我不得不依赖 于记忆。记忆诗歌显然比记忆散文来得容易,而格律诗又比自由诗容易记忆。格律 诗可以说是随身携带的。你可以在走路或乘地铁时构思、推敲一首十四行诗,因为 韵律和音步具有易于记忆的优点。(《随笔》,1970) 这种从散文到诗歌、从自由诗到格律诗的双重转换,急剧地改变了博尔赫斯的 创作风格。他确实成了口头作家,亦即迫于失明而进行口头创作的作家。他还被迫 学会了口授术。他无法一遍一遍修改草稿,逐句逐段地琢磨,只好学会靠记忆创作, 靠音步去获得那些他曾在精细的手稿中寻求过的效果。这是一个重大的变化:一个 新的博尔赫斯就此产生了。他不再是复杂、微妙文体的风格大师了;他成了一位诗 人,一位吟游诗人。 他的失明给他套上了另一种模式。新的博尔赫斯不是手拿钢笔和墨水瓶的伊拉 斯漠,他很容易地与盲诗人——弥尔顿和荷马联系起来。这位盲诗人不再是作家, 他成了先知。 失明是如何影响着他的日常生活的呢?博尔赫斯多次揭示盲作家的悲惨形象。 他曾向里查德·伯金详细描述过失明如何改变了他的习惯。对于一个有关其阅读的 问题,他这样回答道: 博尔赫斯,我是个作家,但却一直是个更好的读者。不过,从1954 年起,我 真的是开始失明了,自那以后,我是靠“代理人”来阅读的,不是吗?呃,当然, 一个人无法阅读时,他便以另一种方式思想。实际上,可以说不能阅读倒有一定的 好处,因为你觉得时间以另一种方式流逝。失明之前,假定我得在半个小时里什么 事也不干,我会发疯的,因此我必须在读书。而现在,我可以单独呆上很久,我不 在乎长时间的火车旅行,我不在乎单独住旅馆或在街上行走,因为,呢,不想说我 一直在思考,因为那是自吹自擂。(伯金,1969) 尽管博尔赫斯的陈述充满了勇气,但他是经过了长期的艰苦训练才逐渐能够安 于失明给其生活带来的孤独与空虚。 失明的头几年,他的荣誉接度而至。1956 年4 月29 日,阿根廷最古老的高 等学府之一库约大学授予他荣誉博士学位。他从世界各地众多的大学获得过荣誉博 士称号,这是其中的第一次。第二年的6 月14 日,他受聘为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 哲学文学系的英美文学教授。他在该系任教直至1968 年他68 岁时退休为止。但 他最重要的荣誉是1956 年获得的“国家文学获”,该奖一年评审两次。与往常一 样,博尔赫斯对此殊荣表现得将信将疑。10 年之后他向让·德米耶赫谈起此事, 他指出那是带有一点政治色彩的奖励(德米耶赫,1967),他可能是对的。当时的 军政府竭力表现出它对文化的态度与庇隆相对立,力图证明它已恢复了阿根廷文化 的尊严。要使人们看到这种恢复工作的成效,博尔赫斯是最合适的作家。 50 年代,博尔赫斯的名望以不同的形式表现出来。有关他的论文和论著大量 涌现。1955 年,何塞·路易斯·里奥斯·帕特隆发表了一篇影响不大的专题论文, 随后又有4 部专著问世:马西阿尔·塔马约和阿道弗。鲁伊斯·迪亚斯的《博尔赫 斯:难解之谜及其答案》(1955);塞萨尔·费尔南德斯·莫雷诺的精彩概论《博 尔赫斯概述》(1957);安娜·玛丽亚·巴雷内切亚的风格检讨《豪尔赫·路易斯· 博尔赫斯作品的非现实表现》(1957);以及拉菲尔·古铁雷斯·希拉多特的《解 释的小品文》(1959)。与此同时,他的作品正在赢得更多的读者。早在庇隆倒台 之前,导演莱奥波尔多·托雷·尼尔森便将《埃玛·祖兹》拍成了电影,片名借用 卡尔·西奥多·德雷尔的《愤怒的日子》(1954)。3 年以后,雷内·穆希卡将成 功之作《街角上的男人》改拍成电影。让。德米耶赫1966 年采访他时,博尔赫斯 似乎对后一部影片表示满意,说它优于原作。但两年后,他却对里查德·伯金说, 他发觉两部影片都是个错误,他批评它们,因为片中充满地方色彩。尽管他的反应 前后相矛盾,而且总的来说是否定的,然而事实是他的作品大受欢迎,足可以改编 成电影。 博尔赫斯全集的第九卷是在他60 岁时间世的。他先替这本新书想出了一个英 文名字—TheMaker(《创造者》),然后再将它译成西班牙文——Elhacedor ;但 该书在美国出版时,美国的译者避开原书名的神学含意,而取其中一篇作品的题目 为书名——Dreamtigers (《梦中之虎》)。据博尔赫斯称,该集子是偶然汇编而 成的: 1954 年前后,我开始创作短篇散文——随笔和寓言。有一天,我的朋友—— 埃梅塞出版社的卡洛斯·弗里亚斯对我说,他编辑的我的所谓全集需要一部新作。 我说没有,但弗里亚斯不肯让步,说“只要找一下,每个作家都有一本书。”一个 空闲的星期天,我在家中的抽屉里翻找起来,慢慢地搜出了一些未曾收编的诗作和 散文,有几篇散文是《评论报》时期的陈年旧作。 这些零星的篇目经挑选整编就成了1960 年出版的《创造者》。……(《随笔 》1970) 《自传随笔》还坚持认为收入《创造者》的作品虽然庞杂,但这本集子却有它 的独特之处: 这本书与其说是写成的,倒不如说是累积起来的,但值得一提的是,在我看来 它好像是最具有我的个人特色的著作,合我的口味,也许还是我的最佳之作。这太 容易解释了:《创造者》绝无冗词赘句。每篇作品都是为其自身目的而创作的,是 出于内心的需要。着手写它时,我已认识到华美的作品是一个错误,是虚荣的产物。 好的作品——我坚信——应该是深藏不露的。 (同上) 关于该书的个人特色,博尔赫斯的看法是正确的。他从未如此自由自在地尽情 去描写他所喜爱的东西或某一特定时刻吸引了他的东西,他也从未像在这本题材多 样的作品里那样尽情地谈论自己——他的弱点与喜好,他的狂热与梦想。有两篇作 品是值得记忆的博尔赫斯文学肖像——作为作品人物的博尔赫斯以及真实的博尔赫 斯。他本人在《自传随笔》中提到其中的一篇: 在该书的最后一页,我描写了一个着手绘制一幅宇宙图的人。许多年后,他已 在一堵空白的墙壁上画满了船只、塔楼、马匹、武器和人物等的图形,结果他临终 时却发现,他画出的东西形如自己的面孔。一切的书本也许都是这样;本书当然就 是如此。(同上) 另一篇作品——《博尔赫斯与我自己》具有更加明显的自传性,从某种意义上 来说,它是博尔赫斯对其文学化身的最终论断。在该文中双重人格的主题是通过两 个博尔赫斯的对抗表现出来的:一个是博尔赫斯——他本人,另一个是“博尔赫斯” ——前者塑造的文学人物,“博尔赫斯”逐步篡夺了博尔赫斯的所有职能和特权。 文章的结尾是巧妙的。 渐渐地,我把一切都交给了他,尽管我察觉到他有弄虚作假和夸大其词的积习。 斯宾诺莎认为所有事物都力图保持它们自己;石头想做石头;老虎想做老虎。我将 留存在博尔赫斯身上,不是在我自己身上(如果我算是某个人的话),但我从他的 书中并没有看出多少我自己,倒是从别人的书里或从费力的吉它演奏中看到了更多 的我。若干年前,我努力使自己摆脱他,从城郊贫民窟的神话转向有关时间与无穷 的游戏,但那些游戏现在成了博尔赫斯的一部分,我又得转向其他的东西。所以我 的生活总不顺利,我失去了一切,而一切却被留给了忘却,或留给了那个人。 我们俩中谁在写下这一页,我不知道。(《阿莱夫》,1970) 成为“博尔赫斯”的博尔赫斯最终抹去了他自己,在某种意义上,他终于不再 重要了。 《创造者》出版后几个月,一群来自世界各地的出版商聚集于马略卡——少年 乔琪到过的那座岛屿,他们将首次颁发的福门托奖授予博尔赫斯和塞缪尔·贝克特。 该奖标志着他从此赢得了国际声誉;它也是“博尔赫斯”生活的开始,(因而是) 博尔赫斯本人生活的结束。从那时起,“博尔赫斯”便成了主宰。仍属于博尔赫斯 的只是些碎片、残余、渣滓。“博尔赫斯”由此不断扩大他的领地,而博尔赫斯仅 剩一隅之地。是“博尔赫斯”去访问了美国的大学,荣获一项又一项文学奖金,受 到世人的评说,赢得举世公认的荣誉,并且成为至少三大洲的成千上万青年人的大 师。另一个博尔赫斯(即博尔赫斯)逐渐退缩而终至于无。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