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文学泰斗 1964 春,博尔赫斯回到了欧洲,他是受争取文化自由协会之邀去西德参加国 际作家代表大会的。这一次,母亲留在家中。她开始感觉到一个88 岁的老妇已经 经受不了这种旅行的劳顿。博尔赫斯的好友、以前的学生玛丽亚·埃丝特·巴斯克 斯陪他前往。该协会是最早承认拉丁美洲文学的重要地位的机构之一。出席大会的 拉美代表有巴西的吉马朗埃所·罗萨(小说《广阔的腹地:条条小路》的作者)、 危地马拉小说家米格米·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他于1967 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阿根廷的爱德华多·马列亚,以及巴拉圭的罗亚·巴斯托斯。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博 尔赫斯。他在回国途中访问巴黎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邀请他和朱塞佩·翁加雷蒂 参加莎士比亚诞辰400 周年纪念会。博尔赫斯用法文作了简短发言——“莎士比亚 与我们”,听众认为这是他最成功的即席发言之一,但是据玛丽亚·埃丝特·巴斯 克斯说,他花了将近两天时间作准备。他先用西班牙语口授发言稿,然后将它译成 法文,最后让玛丽亚·埃丝特录下全文,这样他可以反复播放录音,直到熟记在心。 博尔赫斯对美国的第二次访问于1967 年成行。他受哈佛大学的聘请提任查尔 斯·埃利奥特·诺顿诗学基金客座教授。(他在《自传随笔》中写道,“为了友好 的听众”)他作过一次题为“作诗的技巧”的演讲:他还在拉丁语系讲授一个研究 生班的“阿根廷作家”课程。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在新英格兰住上一段时间,所以 他很热情地接受了邀请。他在《随笔》中半开玩笑地写道,他到新英格兰各处旅行 了一次,“大部分的美国东西——包括西部——都好像是那儿发明的”;他还说他 “进行了多次文学朝圣——去瞻仰了霍桑在塞勒姆的故居、爱默生在康科德的故居、 梅尔维尔在新贝德福德的故居、埃米莉·迪更生在阿默斯特的故居,以及在我的住 地附近一处街角上的朗费罗故居”(同上)。 1969 年初,他首次访问以色列,该回政府邀请他去作演讲。在《自传随笔》 中,他热情地描绘了那次访问: 我在特拉维夫和耶路撤冷度过了令人激动的10 天。我回国了,但我深信我已 到过了最古老而又最年轻的国度,己从一块充满生气与活力的土地上回到了世界上 一个浑浑噩噩的角落。从日内瓦时期起,我就一直对犹太文化感兴趣,认为它是我 们的所谓西方文明的一个组成部分,在几年前的阿以战争期间,我就发觉自己明显 地有所偏袒。(同上) 博尔赫斯深深地同情以色列,而拉美左翼知识分子则持相反的态度,他们认为 巴勒斯坦人被赶出了家园,以色列人是资本主义殖民者。在博尔赫斯看来,犹太人 民有权回到他们的故土,这是毋庸置疑的。他在那几年中所作的诗歌和论断加深了 他与社会主义的第三世界之间在中东问题上的分歧。博尔赫斯再次站到了不太受欢 迎的立场上(他也许并未完全意识到这一点)。 同年的8 月22 日,他前往巴西接受圣保罗州州长颁发的美洲国家文学奖,奖 金为2 .5 万美元。他受到宴请和采访,被这个拉美最发达的知识社会之一奉为名 流。加斯特洛·布朗科总统表示欢迎他访问巴西利亚。预期访问的当天,极其繁复 的组织工作已安排就绪,只等博尔赫斯来到那偏远的首都,但他没有去,说他必须 回布宜诺斯艾利斯。母亲正在举行93 岁的生日聚会,(不管总统是不是要见他) 他都不能缺席。巴西的知识界很欣赏他对他们的总统这种无意的怠慢,不过博尔赫 斯此举并不带有任何政治色彩。他很关心他的母亲,他知道她已到了垂暮之年,在 这一特别的时刻,他要尽可能地在她身旁。 1971 年,他又回到美国,接受哥伦比亚大学授予的荣誉博士学位,并参加一 次研讨会。出席会议的是见解不一的拉美作家和艺术家、政治家以及评论家。像以 往一样,他成了注意力的焦点,一个波多黎各学生的代表选中他作为攻击的目标。 那些波多黎各学生原是要向哥伦比亚大学抗议,说它作为贫民区的地主没有尽职。 但那个学生代表下去批评学校,却指责访问者们要把自己和哥伦比亚大学联系在一 起。争论到激烈之处,那个代表侮辱了博尔赫斯,说他母亲的文学事业是虚假的, 并断言博尔赫斯没有资格谈拉丁美洲,因为他已经死去了。博尔赫斯的怀疑主义这 一次却帮不上他的忙了。他没有认识到那个学生、哥伦比亚大学及整个世界只不过 是当时那个不稳定的大气候的一部分,相反,他变得怒不可遏,猛敲桌子,要那个 学生到外面去解决问题。那个学生至多才20 岁。博尔赫斯(72 岁)显得虚弱, 颤抖的双手捏着拐杖,但其骑士般的挑战却字字当真。不知怎么事态平息了下来。 中午我带博尔赫斯去餐厅。我局促不安地解释道,是当时的政治形势导致了那学生 的攻击。他陡然打断我的话,说他当然知道那学生并非有意攻讦他的母亲,否则的 话,他早就操起手杖,砸到那学生的头上去了。说这话时,他的身子在颤抖,手杖 跟着不住地抖动。 博尔赫斯在哥大期间,耶鲁大学邀请他去参加“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晚 会”。我当时担任耶鲁大学西班牙语葡萄牙语系主任及拉美研究会主席。我们邀请 了几位作家和评论家与博尔赫斯进行公开的非正式交谈。我们安排了一间可容纳200 人的教室,但当我们到达时,教室里已是水泄不通,里面竟挤进了500 名听众,连 博尔赫斯的地方都被占去了。我们决定另找一间大教室。慢慢形成的一支队伍在傅 尔赫斯的率领下横穿耶鲁校园。不一会,一辆警车驶近我们(那段时间学生正在骚 乱,我们没有获得示威的许可)。 但我们很显然是一支和平的队伍,所以警察允许我们继续寻找教室。最后我们 终于发现了一间空着的大厅。我们到达时,大厅里早已挤满了人:听众填满了每一 寸空间。管理员(他是个严守规章的人)开始大声抱怨,说他事先没有接到通知, 况且,校警从不允许超过500 人进入该厅。我们连哄带求,终于说服警察与管理员 让我们使用大厅。但我们又费了点口舌,才使听众让出了主席台和走廊。在耽搁了 一小时后,这次计划好的有关文学问题的亲密交谈终于开始了。所谓亲密只是指每 个参与者都觉得自己很接近博尔赫斯。 尽管大山洞般的厅内人满为患,可是那种亲密感却产生了。听众费尽心机才找 到一块插足之地;因此他们决意要使晚会获得成功。 博尔赫斯一开始便以其最微妙的讽刺技巧回答了作家和评论家们彬彬有礼的提 问。他的回答完全征服了他们。他们有一种感觉:他是我们中的一员。 听众的提问时间一到,他们便争先恐后地把他们脑中闪过的任何问题提了出来。 博尔赫斯的回答幽默而简洁,他从不驳倒提问者,总是诙谐而温和。最后一个问题 (“你恋爱过吗?”)引出最短的答案:“Yes .(是的)”这一声回答带着深沉 的情感,尾音“s ”久久地回荡在大厅里。听众随之哄堂大笑,晚会至此结束。 70 年代,博尔赫斯仍经常访问美国:1972 年,他担任新罕布什尔大学拉夫 文学教授,访问了休斯顿、得克萨斯,又接受了一项荣誉博士称号,这次是密执安 大学授予他的;1975 年,他回到密执安校园进行短期访问;1976年,他第三次访 问该校,作阿似廷文学的演讲。他周游各地,发表演讲并朗读他的诗歌,他还参加 了缅因大学召开的博尔赫斯作品讨论会。在与评论家、教授组成的讨论小组进行最 后一次会谈时,傅尔赫斯抨击了一种他认为正走向极端的文学批评。他反对将他的 小说和诗歌分析过度,并声称他的作品仅仅是为了娱人耳目。他还坚持说尽管他受 益于英语文学,但他的楷模却不是英美作家,而是法裔阿根廷人保罗·格鲁萨克及 墨西哥的阿方索·雷耶斯。 他所说的第二点当然是正确的:至于第一点,他的评论却具有讽刺意味,因为 他的评论家们很少读他的著作以外的东西(如他后未向我抱怨时用的警句:“可怜 的家伙们,他们只读博尔赫斯!”)。 美国之行有几次延伸到了欧洲。1971 年,博尔赫斯没有直接回布宜诺斯艾利 斯,而是第二次飞往以色列——去接受4 月19 日颁发的“耶路撒冷奖”,奖金为 2000 美元,马克斯·弗里希、伯特伦·罗素和伊尼亚西奥·西洛内曾获此奖。回 国途中他在苏格兰停留,接着南下牛津受领又一个荣誉博士学位,然后到伦敦的当 代艺术学院作演讲。1973 年,他应法国开办的西班牙文化学院及阿根廷大使馆之 邀再度前往西班牙。这一年的12 月,他到墨西哥接受“阿方索·雷耶斯奖”。1976 年,他二上墨西哥。同年,他又回到西班牙。 不管在哪里,没完没了的采访使他心烦,他受到宴请,彼奉为名流,所到之处 前呼后拥,听到的是一片奉承之声。每到一个地方,他都温顺地为公众的崇拜而卖 命,忍受令人厌烦的活动和无知的采访者,应付一次又一次的鸡尾酒会。他消瘦, 脆弱,极为苍白,远远地看他,你说不清他是站立在地上,还是飘浮在空中。博尔 赫斯似乎是用无形的钢材铸成的:不知疲倦,不厌其烦,不可战胜。他早已认可了 他的公开化身,已安于成为“博尔赫斯”。那个化身的体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坚 持认为)谁也管不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