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魔幻空间 在过去共同生活的30 年里,博尔赫斯和母亲住在一套二室一厅的公寓里,公 寓楼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市中心的迈普街,他们家在大楼的第六层。 两间卧室通向一个大阳台,阳台上摆满了花盆,从这里可以望见美丽的圣马丁 广场上的树梢。他们曾打算与诺拉及其一家共租一处公寓,但未成功,之后,他们 暂居金塔纳大街的一套公寓,不久,便于1944 年搬进了上述公寓。 迈普街的公寓成为他们这奇特的一对的最终居所。 1946 年我第一次去拜访他们时,公寓还是新的(它可能建造于30 年代末或 40 年代初),门厅、走廊和小小的电梯发出诱人的气息,说明大楼受到精心的护 养,这也表示楼里的居民属于较为富足的中产阶级。他们的套房门上嵌着一块不大 的铜牌,刻有“博尔赫斯”的姓氏。相当大的起居室内塞满了19 世纪的家具:用 餐的部位放着一张结实的桌子和几把椅子,还有一只碗柜,上面摆着几件旧银器; 紧靠着那扇唯一的大窗的是一只小沙发和两把椅子。一只雅致的大理石顶镶木柜和 母亲的小写字台(她第一次领圣餐时得到的礼物)填补了起居室里剩下的空间。所 有的物品都又好又结实,餐桌光亮可鉴,饰以软垫的椅于和沙发看上去仍是新的, 尽管式样和颜色已经过时。 虽然博尔赫斯家的生活并不很宽裕,但这些祖传的家产表明博氏家族也曾有过 富足的时代。四壁挂着几幅银版相片,有如家族的博物馆;还有诺拉画的油画和素 描,父母年轻时的照片以及乔琪与妹妹的照片。一把剑,一只银质巴拉圭茶葫芦, 一本装帧精美的书:这些是他们保存下来的几件珍品。用餐处的一角立着几只敞开 的书架,博尔赫斯那少而精的藏书中有一半由母亲悉心排列在这几只书架上;父亲 和乔琪都很喜爱这些图书。对面的窗子旁还有两个书架,左右各一,上面排放着普 通的精装书和各种平装书。 我和博尔赫斯及他的母亲共进午餐。整个过程很简单;有一个中年女仆伺候左 右,她已跟随博尔赫斯家相当长的时间了。我不记得我们谈了些什么,不过主要的 话题肯定是关于我们在拉普拉塔河两岸的共同朋友和双方的亲戚。博尔赫斯的母亲 出生于乌拉圭,而我也是乌拉圭人,所以我们必然会谈到那些事。但时至今日,有 一件事我仍记忆犹新:上酒时(一种普通而味美的阿根廷葡萄酒),女仆问母亲-- 而不问博尔赫斯--他是否也要点酒。 博尔赫斯和母亲几乎同时作出否定回答。但母亲回答时的措辞给我留下深刻的 印象。她说的是:“Elninonotomavino,”此句可译为“博尔赫斯少爷不喝葡萄酒。” 这里的少爷一词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用法:佣人总是称主人的儿子为“少爷”。博尔 赫斯当时已47 岁,但由于他住在母亲家,况且尚未婚娶,所以他仍被称作“少爷”。 尽管我当时才25 岁,但我已经结婚了,因此我是“先生”,并与他的母亲一起喝 酒。 在某种意义上,母亲在世时(她活到99 岁),傅尔赫斯一直是个孩子。 自从父亲于1938 年去世后,傅尔赫斯至少在名义上成为一家之主及养家活口 的人。但在家中,在迈普公寓的特殊空间里,她是母亲,博尔赫斯是乔琪。 随着他趋于失明,母亲既做秘书又当护士,继而又不得不担当起他的文学代理 人和巡回大使,即使如此,他们之间那种根本的关系却没有改变。她协助他进行文 学创作,听写他口授的作品,并用英语和法语读书给他听,但这一切都像是一位母 亲在帮她的儿子做家庭作业。 此后的30 年里,我多次到过那套公寓。在我看来,它是一个独特的地方,博 尔赫斯和母亲继续生活在这一空间里,好像曾维系他俩的脐带从未被割断过。时光 在流逝;他们一起衰老了。非洲出现了一批新的国家;越南战争--最初只是法国的 殖民计划--开始侵蚀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庇隆下台,古巴进入社会主义,智利的阿 连德遇刺身亡,乌拉圭人民被他们自己的军队关进监狱,庇隆东山再起。但迈普公 寓(及其两位优雅绝伦的居民)仍然在那里,基本没有变化。博尔赫斯的现状并没 有因为他的声望而发生较大的变化。 公寓如同是用一种不受时间影响的物质建造的。它是一个魔幻的空间,一个omphal ós-- 神秘的个人世界的脐或中心。起居室的一壁挂着皮拉内西的一幅版画,描绘 的是一个圆形空间(竞技场或古罗马剧场的半圆形贵人席),这幅版画可以看作是 博尔赫斯寓所的象征。 母亲日趋衰老,她要照顾好乔琪显然已力不从心,他们不得下开始寻觅一个愿 意取代母亲的人。诺拉不合适。她甚至连她自己的家庭也照顾不过来;何况自从她 1928 年嫁给吉列尔莫·德托雷的那决定命运的一天起,博尔赫斯和她便逐渐疏远 了。有一个时期,阿道弗·比奥伊·卡萨雷斯和西尔维娜似乎会成为父母的替身。 然而他们经常旅行,而且生活很舒闲,在某种意义上和他们过着很不同的生活。尽 管他们是好友(博尔赫斯常在星期天和他们一起吃饭),但出于一种英国式的拘谨, 他们从未认真地讨论过母亲去世后博尔赫斯搬过去与他们同住的问题。于是就产生 了让乔琪结婚的念头,为了生活的方便而结婚。不幸的是,乔琪和母亲对于他需要 什么样的妻子看法不一。 60 年代初,这一冲突趋向公开化。母亲和乔琪的最后一次共同旅行(1963年 去欧洲)使她承受了过重的体力负担。下一年,博尔赫斯应邀去德国,母亲决定留 在家中。博尔赫斯请玛丽亚·埃丝特·巴斯克斯与他同行。据她回忆,她是17 岁 时第一次在博尔赫斯家见到他的,同去的是一群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哲学文学系的 学生。后来,她便开始经常与他合作,并成了他的好友。 尽管母亲不反对他们的友谊,但她反对博尔赫斯过分地依赖于她。她担心他会 决定向玛丽亚·埃丝特求婚。母亲希望乔琪娶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子,一个同时能做 护士的成熟女人。她正确地看出,玛丽亚·坎丝特--尽管她友好地依恋着乔琪--并 不会真的愿意同他结成终身伴侣。但他显然不听劝告,异常顽固,而且对他所认为 的母亲的干涉表示反感。他不得已打消了与玛丽亚·埃丝特结婚的念头,从1966 年录下的他和让·德米那赫的谈话里,我们可以察觉到一点他的恼怒。当时他直言 不讳地指出了母亲家族的无知,语气显然很尖刻(德米那赫,1967)。 从这一件事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为什么博尔赫斯在此后仅一年里便作出与埃尔 莎·阿斯泰特·米连结婚的决定。埃尔莎是他从前的情人,但恋情短暂。他们相识 于1927 年前后,当时他27 岁,她17 岁。她和家人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省首府 拉普拉塔,该市主要因拉普拉塔大学而闻名。通过拉普拉塔大学佩德罗·恩里克斯· 乌雷尼亚教授的介绍,乔琪认识了阿斯泰特姐妹。 姐姐嫁给了乔琪的第一批门生之一--内斯托·伊瓦拉,后来离了婚;妹妹埃尔 莎吸引了乔琪。但她对这位年轻而腼腆的诗人似乎并不十分感兴趣。他们的浪漫史 (即使有的话)如同昙花一现。她嫁给了里卡多·阿尔瓦拉辛,这个年轻人是19 世纪阿根廷伟大作家萨米恩托的后代。1964 年,埃尔莎的丈夫去世了;3 年后, 她与乔琪重逢。如果说时间提高了他的地位的话(他现在是博尔赫斯了),那么失 明却不容他改变他心日中的埃尔莎形象。他们很快就决定结婚,30 年是足够长久 的等待了。母亲根本就不同意这个决定,她公开表示对未来的新娘持保留意见。例 如,她有一次指出埃尔莎不合适,因为她不会讲英语。从这一点来看,母亲的看法 是有预见性的。埃尔莎不懂英语减损了她和乔琪到美国和英国旅行时的乐趣。但乔 琪不想重复前一次的挫折,他固执地履行了婚约。1967 年9 月21 日,他们结合 了。当然,母亲参加了婚礼。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家大报刊登了一幅婚礼照,读者 可以看到母亲搀着乔琪的手。到那时,博尔赫斯无论做什么都被公开化,记者在婚 礼上更是竭尽捕风捉影之能事。 婚姻维持了大约3 年。埃尔莎分得贝尔格拉诺街的公寓,乔琪带走了他的1500 册藏书。阿根廷报界对此事津津乐道,添枝加叶。乔琪不愿明讲其中的缘由,但他 承认这桩婚事是一次失败。埃尔莎的态度则比较明朗,她似乎乐于较为详细地解释 导致婚姻破裂的原因。她明确地说乔琪是个顽固的单身汉,67 岁时还没有一点婚 后生活的经验,而她却有大约27 年的婚姻史。她的直率并未使母亲改善对她的态 度。许多年后,博尔赫斯打破了保持沉默的戒律,向玛丽亚·埃丝特透露道,他在 埃尔莎身上发现一桩奇事--她从不做梦。他自己是个伟大的梦想家,他一定发觉是 由于埃尔莎不会做梦,他们才无可挽回地离异了。 第二年即1971 年的8 月,我再次去看望博尔赫斯一家。这一次我想好好看一 看他家的公寓。一切都似乎微微地衰败了,母亲显然已很久没有照看过家具、窗帘 和地毯。她已95 岁,每天下午仍然到附近的教堂去做弥撒。但她已瘦弱得脱了形, 不像个真人,倒像是卡通片中的形象。乔琪还是他以往的自我,不停地谈论,不太 注意别人的回答。由于听觉愈来愈糟,他便以无休止的独白来掩盖这新添的苦恼。 但礼貌是他根深蒂固的品质,每说几句话,他便会停下来,有点踌躇、有时又有点 急迫地询问听者:“你说是吗?”4 年后的1975 年7 月8 日,博尔赫斯的母亲离 开了人世。她几乎化了两年时间才熬到了头。阿根廷报纸详尽地报道了她的死亡, 甚至还登载了她99岁生日时拍的几幅可怕的照片:她躺在床上,如同一具尸体,乔 琪僵立在她身旁,此时距她去世47 天。葬礼的照片没有放过乔琪泪流满面的特写 镜头。 我以后还多次见到过博尔赫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和美国。到那时,他已适应 了没有母亲的生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他忙于演讲、接受采访、参加各种文学活 动。他还定期在家中为一个研究生班授课(直至现在)。这一项目始于60 年代初。 被研究生班所吸引的学生中有一位日本血统的阿根廷年轻女子玛丽亚·儿玉。 她成了他最忠实的学生之一,并担任他的业余秘书。玛丽亚具有一种特殊才能,她 总是默默地微笑着,从不表露自己。博尔赫斯需要她时,她总在身旁,耐心地等待 指示;她像一个敏感、聪颖、博学的护士一样工作,尽心照料这个愈来愈依赖于外 界帮助的男人。在去美国的最后几次旅行中,玛丽亚一直是他的伴侣。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时,其他朋友和她一起分担责任。玛丽亚·埃丝特·巴斯克 斯是其中最忠诚的之一。既然博尔赫斯和迪·乔瓦尼已经分手,玛丽亚·埃丝特就 开始掌管他的日常开支;他的一个外甥、做律师的路易斯·德托雷负责他的长远计 划。然而,帮助并照料过博尔赫斯的人远不止这些。其中较为重要的一位是范妮, 一个壮实的阿根廷妇女,她既任管家,又当厨师,还兼做保姆,她对博尔赫斯的态 度很严肃,像大人对待小孩子一样。 尽管博尔赫斯有这许多朋友和亲眷,但他仍感到极度地孤独。他虽已成了布宜 诺斯艾利斯的民间英雄(他的知名度仅次于探戈歌手卡洛斯·加德尔),然而失明 把他完全与现实世界隔绝开来。在法国杂志《快车》最近对他的采访中(布宜诺斯 艾利斯的《舆论》转载了采访录),他透露道:“我既已失明--失明是孤独的一种 形式--我在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里便是独处的。为了使自己不觉无聊,我就构思小 说或诗歌,如果有人来看我,我便让他听写这些作品。我没有专职秘书,因此我的 客人不得不记录录我的口授。”(《舆论》,1977 年5 月15 日) 失明及丧母实际上抹去了他的时间。博尔赫斯永远生活在一个魔幻的空间里-- 完全的空虚和灰暗,时间失去了它的意义,如果说还有时间的话,那是因为忽然有 人从外面闯了进来,而那些人仍然生活在时间里。在失明的庇护和隔离下,在母亲 营造的牢固的迷宫中,博尔赫斯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 他不必费心去开灯。除了他的想象力之外,周围是一片沉寂。他的脑中充满了 谋杀和探奇故事,充满了包含整个文化世界的诗歌,充满了巧妙的随笔--记载下人 类的恐惧和苦涩的欢乐。衰老,失明,虚弱,博尔赫斯最终住进了迷宫的中心。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