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和”十年 为了更好地排演新戏,程艳秋组建了鸣和社,开头由岳父果湘林做老板,因营 业不理想,果家的人抱怨说:“老爷子受累了!”程艳秋不愿旁人说闲话,与挚友 吴富琴商量:“还是我们自己来吧!亏空我自己负责!”于是请出善于经营并熟知 梨园界的梁华亭做老板,由程艳秋挂头牌,金仲荪任编剧,主要成员有吴富琴、芙 蓉草、王又荃、郭仲衡、侯喜瑞、李洪春、曹二庚、李四广、慈瑞泉等人。鸣和社 从一九二四年成立到三十年代,改组为秋声社,长达十多年。这是程艳秋创作精力 最旺盛的年代,也是程派形成并风靡南北的年代。 由《碧玉簪》开始,金仲荪接过了罗瘿公的重任,连续为程艳秋写了十多出戏, 其中影响较大的有一九二五年的《聂隐娘》、《梅妃》、《沈云英》,一九二六年 的《文姬归汉》、《斟情记》,一九二七年整理改编的老戏《朱痕记》、《柳迎春 》,一九三○年的《荒山泪》,一九三一年的《春闺梦》。 其中《梅妃》、《文姬归汉》、《荒山泪》、《春闺梦》等,更成为程派的代 表剧目。 《聂隐娘》为一出侠情戏,程艳秋饰演主角聂隐娘,与吴富琴扮演的李十二娘, 有一套“双舞单剑”,根据武术中的剑法编制设计,亦如《红拂传》中的双剑舞一 样,发挥了程擅剑术、武术的特长,而在艺术处理上互不雷同,各有千秋。 《梅妃》,取材于唐人小说《江采苹传》,描写唐明皇李隆基派高力士到江南 访得美女江采苹,深为宠爱,封为贵妃,因江喜爱梅花,赐号梅妃,并特为建造一 座梅亭。后杨玉环入宫,唐明皇喜新厌旧,梅妃赋诗寄意,但李因杨妃固宠,对梅 妃不加理睬。安禄山反,李隆基仓皇西逃入川,梅妃死于乱兵之中。平乱之后,李 重回宫中,一天偶到梅亭游玩,因感念梅妃入梦,依稀见到梅妃前来,诉说离情, 醒来却是一梦,不禁怅惘唏嘘,伤心回宫而去。 此剧是程艳秋的精心之作,有意与当时梅兰芳排演的新戏《太真外传》一争高 下。其中“搜屦拈钗”——即杨贵妃侦知唐明皇夜宿梅妃处,醋意大发,前往搜查 的情节,在两人的剧本中都有。但在《太真外传》中梅妃作暗场处理;而在《梅妃 》中,杨、梅和唐明皇三人有正面冲突,很有戏剧性: 唐明皇与梅妃在翠华西阁欢聚,杨贵妃跟踪而来在门外监视、搜查。杨贵妃的 步步进逼,恃宠而骄;梅妃的被迫躲藏,哀伤悲戚;唐明皇的左右应付,无奈尴尬 ——三人之间微妙的关系和不同的心理,被揭示得酣畅淋漓,颇含人情味。尤其是 梅妃对唐明皇的哀怨和期待、对杨贵妃的不满和忌妒,被程艳秋表演得含蓄而又明 朗,分寸把握得十分准确,绝不同于一般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而赋予了深重的历 史感,令人品味。 《梅妃》一剧的唱工繁重、歌舞并陈。如梅妃受宠时在梅亭前执白玉笛作舞唱 的〔二六〕,失意时作《楼东赋》唱的〔南梆子〕,满腹愁肠时唱的〔散板〕“何 必珍珠慰寂寥”,独处深宫时唱的〔二黄慢板〕“到今朝才知道别处恩新”,将梅 妃的喜怒哀乐、一腔幽怨曲曲传出,成为程腔中的著名唱段。 《沈云英》又名《道州城》、《女将军》,故事情节为:明末道州守备沈至绪 之女沈云英,善骑射。张献忠攻道州,沈至绪被张部将所杀,时云英年十七,率十 骑闯入张营,杀张部将十余人,夺回父尸,以功封将军。剧中视张献忠起义为仇寇, 带有封建正统观点,这是历史的局限。程艳秋饰沈云英,文武并重,前面以青衣应 工,以唱为主,特别是“灵堂”一场,通过几十句的〔反二黄〕,充分抒发了沈云 英在祭父时立志报仇雪恨的心情;后面以刀马旦应工,扎靠开打,招数干净利落, 紧凑不乱。由武行杨春龙、傅小山陪程打下手,更显出功力不匪。 《文姬归汉》演述东汉末年献帝刘协懦弱,南匈奴王乘乱遣左贤王会同白波帅 攻侵汉河内地。中郎蔡邕之女蔡琰(文姬)逃难,为左贤王掳入匈奴,纳为妃,生 二子。十二年后汉相曹操得知,悯蔡邕无嗣,令周近持金璧使南匈奴,赎文姬归汉。 文姬与二子诀别,又哭拜昭君之墓,随周回汉。这是实有其人、实有其事的历史故 事,也是程艳秋的一出著名的唱工戏,其中行路时的〔西皮导板〕转〔慢板〕,馆 驿中的〔二黄慢板〕,祭昭君墓的〔反二黄〕,均是极为吃重的唱段。如蔡文姬祭 昭君墓时所唱的一百个字的〔反二黄〕: 见坟台、哭一声、明妃细听,我文姬、来奠酒、诉说衷情。 你本是、误丹青、毕生饮恨,我也曾、被蛾眉、累若此身。 你输我、及生前、得归乡井,我输你、保骨肉、幸免飘零。 问苍天、何使我、两人共命,听琵琶、马上曲、悲切笳声。 看狼山、闻陇水、梦魂犹警,可怜你、留青冢、独向黄昏。 这段唱词,真是情景交融、历历如绘,程艳秋精心谱制新声,唱得回肠百转, 泣血锥心。剧中唱段本来就已不少,但程艳秋仍在此重加发挥,认为不唱反调,不 足以表现人物复杂多变、去留两难的矛盾心情,加上与昭君的对比而抒发出来,就 更加真实感人了。〔反二黄〕很难唱,放在最后一场就更难了,可程艳秋硬是知难 而进,将全剧推向高潮,充分显示出他在歌唱艺术上的深厚功力。如果是别的演员, 在唱了那么多唱段以后,还要再唱一大段反调,很难胜任;而程艳秋在台上却举重 著轻,游刃有余。观众在听戏时,仿佛感到前面那些唱段都是为了给这段反调铺垫 而设计的,听得实在过瘾。 可他们哪里知道演完此戏,程艳秋全身的衣服,总要被汗水湿透。 在剧中,程艳秋还将蔡文姬所作《胡笳十八拍》中的十四拍,按原词谱曲,长 短句一字不易,突破京剧唱词基本为“七字句”或“十字句”的惯例,在声腔上颇 多创造,为以京剧旋律演唱古典诗词开了先河。 曹操在京剧舞台上经常是以反面形象出现,在此剧中侯喜瑞扮演的曹操却以正 面形象出现,他救助故人之女自异邦回国,让她续写《汉书》,做了一件好事。这 一新的形象得到了观众的认可。 《文姬归汉》与《红拂传》、《梅妃》并列为程氏早期的三大名剧,不仅累身, 更是累心,因此不轻易露演。尤其是《文姬归汉》,每年只演一次,如在北京,多 在年终封箱时才演出;如在外地,则于临别纪念时(往往是最末场)演出。这更吊 起了观众的胃口,总是争相一睹,惟恐失去难得的观赏机会。 《斟情记》取材于冯梦龙的话本小说《陈多寿生死夫妻》,描述陈多寿与朱福 姑经历阻力和考验终成眷属的故事。程砚秋扮演朱福姑,塑造了一个很有主见、不 慕权势、心地善良、忠于爱情的妇女形象。 《朱痕记》一名《牧羊卷》,是从梆子老戏移植成为皮黄剧本,只演“舍饭”、 “团圆”两折,一九二七年由金仲荪增益首尾而成大戏,叙述唐代西凉节度使黄龙 造反,朱春登代叔从军。春登婶母宋氏,谋占长房的家财,内侄宋成欲谋占春登之 妻赵锦棠,假意伴送春登从军,中途暗下毒手,不料被李仁所救,二人前去投军。 宋成回来假说春登战死疆场,宋氏逼赵锦棠改嫁宋成,锦棠不从,备受折磨。 宋氏又将锦棠婆媳赶到山里牧羊,企图使之冻饿而死。不料春登阵前立功,封侯归 来,杀死宋成,问及母亲及妻子,宋氏假说已死。春登悲痛万分,至坟前祭奠,并 舍饭七天。恰值锦棠婆媳前来讨饭,因赏饭时间已过,求得春登食余的一碗剩饭, 朱母不慎将饭碗打碎,惊动朱春登,唤进席棚问话,得知真情,因赵锦棠左手指上 有朱痕一点,得以夫妻相认,母子团圆。 程艳秋饰演赵锦棠,既有程式规范和高难技巧,又很富于生活气息。“牧羊” 一场,在荒山风雪之中,赵锦棠已是饥寒交迫,又要照顾婆母,还要驱赶羊群,真 是精疲力竭、步履跄踉;而风雪不止,冲散了二人,赵锦棠为寻找婆母,连续三个 大圆场,一个比一个快。当唱到“呼呼的狂风怎样行”时,鼓师在“狂风”后, “哒、哒”下了极重的两健子,让程艳秋缓一口气,然后唱出“怎样行”,不缓气 地边唱边跑圆场。在跑圆场时,程艳秋上身不动,跟刮风似的,最后手拿鞭子,走 三个下身着地的“滑步”下场。这段表演,将唱腔、伴奏、身段、表情、动作节奏 鲜明地组合在一起,情景交融地表现了人物在山路崎岖、风雪弥漫中寻人赶路,宛 如一幅流动的图画,很有意境。 “席棚”一场,程艳秋与饰李仁的侯喜瑞配合默契,当赵锦棠唱“配夫名叫朱 春登(哪)”时,因犯了上司的名讳,中军李仁喊“看刀!”同时拔出刀来,欲杀 赵锦棠,这时只见程艳秋拉住中军胳臂,眼瞪着明晃晃的大刀,在“蹉锤”的锣鼓 中,走跪“蹉步”,眼光中充满冤枉、愤恨、恳求、哀告的复杂感情,二人都知对 方的心劲儿,快慢适度、节奏强烈、相得益彰,每演至此,台下必定掌声四起。李 四广饰演的宋氏,曹二庚饰演的宋成,慈瑞泉和慈少泉父子饰演的两位衙役,四个 小花脸各尽其职,穿插其中,将一出传统老戏演得悲喜交集,在浓浓的悲剧氛围中 抹上几笔明快的色调,为大团圆的结尾作了铺垫,不致突兀。 这出戏演出后,收到了出乎意料的反响,亦如《金锁记》一样,使程艳秋意识 到将折子戏连辍起来,增加首尾,衔接剧情,使之成为完整的大戏,既能保持原有 的精华,又交代了故事的来龙去脉,让人看得更加明白,使一般观众更愿意接受, 这不失为增加上演剧目的一种好途径,行之有效,事半功倍。他想再作这方面的尝 试,将自己演过的折子戏一一琢磨,选中了《汾河湾》,于是请金仲荪先生一鼓作 气,继《朱痕记》之后,又将《汾河湾》改编成大戏《柳迎春》。 《汾河湾》是出老戏,描写薛仁贵投军立功后回里探妻,行至汾河湾,恰遇其 子薛丁山(仁贵投军后妻子柳迎春所生,故不认识)打雁,对其箭法十分惊讶:恰 有猛虎突至,仁贵恐丁山受伤,急发袖箭,不料误伤丁山。至寒窑,夫妻相会,悲 喜交集。薛仁贵见床下有男人的鞋子,怀疑妻子不贞,柳说明系子丁山所穿,薛始 恍然大悟,欲见子,才知道即是自己误杀的孩童,夫妻悲伤不止。这出戏梅兰芳、 尚小云、程艳秋等人都经常演出,“闹窑”一场,演夫妻之间的争吵,尚小云演来 稍嫌过火,有失大家闺秀的风范。梅、程二人演得更为切合人物身份、熨贴入戏。 梅兰芳曾将此剧带到美国演出,剧名译为《一只鞋的故事》,带点悬念,颇受外国 友人欢迎。 金仲荪在《汾河湾》前面,加了薛仁贵和柳迎春结亲的始末,描写唐代名将薛 仁贵未遇时,在柳员外家当雇工,颇得柳家小姐迎春的青睐。迎春冬日赏雪,发现 仁贵衣薄寒冷,顿生怜悯之心,暗中赠衣御寒,误将红色宝衣掷下。次日仁贵披衣 扫雪,被柳员外发现,疑女儿与薛有私情,逼迎春自尽,将仁贵逐出。柳母私下放 女儿逃走,由乳娘相伴,来在古庙中巧遇薛仁贵,由乳娘撮合,二人成婚,居住寒 窑。仁贵经友人周青相助,前去投军,屡建奇功,封为平辽王,荣归故里,探望妻 子。下面就接上《汾河湾》了。因加上了前面这段戏,故全剧改名《柳迎春》。 程艳秋饰演的柳迎春,在“赏雪”、“离家别母”、“古庙相会”等场次中, 都安排了一些唱段,唱工不少。进窑、出窑的身段动作十分讲究。对此,他当年的 合作者侯喜瑞曾有如下的描述: 因柳迎春住的是寒窑,又矮又小,故此进窑的身段是先矮身然后蹲下,两手在 胸前与背后分撩水袖,左脚进去后,以此为轴心,右脚一个类似“扫堂腿”的动作, 腰里使劲,带动身躯,把下身系的腰裙撒开,形似张伞,右手顺势与左手合并将窑 门关上,这个快速短暂的身段,程先生走得干净利落,身上、脚下、手臂、水袖和 头上的线尾子,各司其职,纹丝不动,堪称一绝。 每演到此处观众总是报以热烈的掌声。 《柳迎春》之后,程艳秋还上演了新戏《陈丽卿》。此戏取材于古典小说《荡 寇志》,描写陈希真、陈丽卿父女用计瞒哄高世德,逃出东京。这个戏只完成了一 部分,程氏演出不多,影响不大,故很少为人提及。 在短短几年之内,程艳秋在金仲荪的合作和支持下,推出了不少新戏,数量上 已可观,但在内容上缺少《青霜剑》、《金锁记》中那种“鱼死网破”的不屈精神、 反抗意志和悲壮风格,代之而起的是《碧玉簪》、《梅妃》等剧中所体现的湉淡平 和的意蕴和怨而不怒的风格。这与金仲荪的创作思想有关。他的艺术主张是:“不 与环境冲突,又能抒发高尚思想。”他认为,剧本应该是“不苦口而又利于病的良 药”。因此在金的剧本和程的演出中,塑造了多种多样的妇女形象,表现了她们的 不幸、屈辱和辛酸,不仅张玉贞、朱福姑、赵锦棠、柳迎春等大家闺秀、小家碧玉 如此,即使身为贵人嫔妃的江采苹、蔡文姬内心也充满哀怨悲凉。她们身上固然体 出了中国妇女正直、善良、温婉、贤淑的品格,但削弱甚至抹平了与环境冲突的力 度和强度,未能碰撞出耀眼的火花。聂隐娘、沈云英、陈丽卿等女性,虽有豪侠之 气和猛烈行为,但复仇目标含混模糊,甚至指向农民义军,比之《青霜剑》、《金 锁记》鲜明的爱憎观点,应当说在思想倾向上有一定缺陷。在艺术上,程艳秋作了 可贵的探索,拓展了戏路,创造了梅妃、蔡文姬等雍容华贵的正旦形象,而又不失 其擅演悲剧的艺术个性。这种复杂的状况,表明程艳秋在艺术道路上不是笔直坦荡、 勇往直前的,而是曲折迂回、有进有退的,其间有得有失。这也许正体现了一种事 物发展的辩证规律吧。 几年之后,这种情况有了变化,一九三○年和一九三一年,程艳秋分别推出了 《荒山泪》和《春闺梦》,与《斟情记》、《朱痕记》等剧相比,形成了一个思想 急转势。其所以如此,正如事后他所回忆的: ……后来交往渐广,朋友中不乏具有革命思想的人,我渐渐受了感染,从消极 中生长出一线希望,从而开始向兄弟戏剧艺术学习,编演一些社会问题的戏剧,发 泄个人胸中的不平和愤懑,这样才演出了《春闺梦》、《荒山泪》等剧目。二十年 代末、三十年代初,中国的政局动荡不已。一九二七年北伐成功不久,即相继爆发 了蒋、桂之战和蒋、冯、阎中原大战,干戈四起,烽火遍地。一九三一年“九·一 八”事变之后,日本侵略者又陈兵东北。连年征战,已使得民不聊生,更哪堪官吏 的横征暴敛、巧取豪夺。程艳秋目睹这种现状,联想到《礼记》上的一句话:“苛 政猛于虎”,心中豁然一亮,何不以此为题,编出新戏,以抒发胸中块垒。但转念 一想,仅仅一句话,能编成故事吗?自己也无把握。他又考虑了几天,终于去找金 仲荪先生商量。 他与金先生共同研究剧本提纲已有多次,自己提出看法和设想,但不动笔。 金仲荪很尊重程的意见,双方很容易沟通。这次他对老友说:“咱们有了个好 题目,可以自己编造个故事,不要说这个故事见于什么小说,见于什么笔记、什么 史书,重要的是得对世人有点教育意义。”他将“苛政猛于虎”的立意提了出来, 经过两人的反复讨论,虚构了故事和人物,剧本取名《荒山泪》。 《荒山泪》的时代背景放在明末,假托明末大臣杨嗣昌为挽救朱家王朝危亡, 在全国征兵抽税,以镇压李自成起义,以此作为大的氛围环境。具体描写河南济源 县农民高良敏为交纳税款,带着儿子高忠上王屋山采药,不幸被猛虎吞食,妻子闻 噩耗惊痛而亡;孙儿宝琏又被官兵拉去充当夫役。一家五口,只剩下儿媳张慧珠孑 然一身,但仍要交税,逼得她疯狂地逃奔深山,差役跟踪而至。张慧珠悲愤至极, 自刎而死。作者金仲荪曾以诗言志: 赤地中原正苦兵,惜无乐府为传声;一家哭已平常事,眼底人余虎口生。 说明此剧的主旨在于借乐府以传声——传达虎口余生的人民群众愤懑不平、反 对战争的心声。这在当时是很大胆的,表现了艺术家们的魄力和良知。 剧一开头上“虎形”,收税人王四香、崔德富向“虎形”叩头,老虎又给他俩 叩头。这一小小的穿插,寓意颇深,说明不仅老百姓怕收税,连老虎也害怕,将 “苛政猛于虎”作了形象而又诙谐的展示。 程艳秋饰演张慧珠,在“夜织待夫”一场,有大段静场独唱,由二更到五更, 张慧珠一边纺织,一边等待上山采药的公公和丈夫归来,内心忐忑不安,又是一个 月明风冷的秋夜,更加重了她凄凉的心绪,听到门外的响声,以为是父子归来,连 忙转身持灯出去探望,“原来是秋风起扫叶之声”,又陷入失望之中。眼看长夜将 尽,亲人仍不归来,何况前场已点出深山之中有猛虎伤人,这更加深了一种不祥之 感,不禁忧虑、惊恐起来,再也无法平静下来织绢。在这场戏中,程艳秋将张慧珠 在此时此刻的等待、期盼、凝思、紧张、忧虑、担心、惊恐等纷至沓来的思绪和变 化,表现得细致入微而又层次清晰,非常感人。剧中公差三次催讨税钱,以念白对 话为主,表面看内容相似,在感情色彩上却大有区别。这一次公差要收五贯,张慧 珠将卖绢的三贯交出,儿子宝琏不肯,张氏怕孩子吃亏,还上前阻拦,表现出无可 奈何的心情;第二次张慧珠的公公、丈夫已丧身虎口,婆婆又病危,她满以为这不 幸遭遇,能得到公差同情,念白带着哀恳乞怜的口吻,脸上带着含泪陪笑的神情, 以低沉凝重的声调,反复恳求:“可怜我家不幸,二位上差,还是多多宽待些吧。” 当公差第三次又来催税时,家里只剩下她孤身一人,在说“你们二人,又到我家作 什么来了?”就以高亢激昂的声调和怒容相向的神情,表现出满腔悲愤和怨恨了。 程艳秋在念白的轻重缓急和抑扬顿挫之中,饱含着人物在特定情境之下的内在感情, 真是言为心声,情溢言表,将真情实感和念白技巧结合得水乳交融、浑然一体,其 工力不亚于他的唱。在“抢子”一场中,眼看幸存的幼子被抓去当役的千钧一发的 危急关头,程艳秋以快速的步法和“冲”的水袖动作扑前抢夺,继而保护宝琏,有 个敏捷的转身,随着形体的转动,水袖亦跟着飘然起舞,上下翻飞,再以双袖翻抖、 探身前扑去搂抱琏儿,在紧锣密鼓中形成一个急促的亮相,将情绪推向高潮。末尾 一场“荒山逼税”,以成套的〔二黄〕唱腔,抒发张慧珠被苛政逼到绝路、饮刃自 刎的悲愤之情,最后的〔快三眼〕唱词为: 我不怪尔公差奉行命令,却因何县太爷暴敛横征? 恨只恨狗朝廷肆行苛政,众苍生尽做了这乱世之民;眼见得十室中九如悬磬, 眼见得一县中半死于兵,眼见得好村庄变成灰烬,(转散板)眼中人俱都是那虎口 余生。 我不如拼一死向天祈请——苍天哪!(接散板)愿国家从此后永久太平。(自 刎死。)这是血泪的控诉,这是悲愤的呐喊,这是绝望的祈求,这是声讨黑暗社会 的檄文!在当时剧坛,不说是空谷足音,也是不同凡响,具有振聋发聩的警世作用。 此剧原本设计高良敏、高忠父子是猎户,他们上山不是去采药,而是去打虎。 这样猎户所直接斗争的具体对象是“虎”,而象征的对象则是“苛政”。 这样含义更深刻,内在联系也更紧密。演出时不便那样露骨,于是改为采药, 致使在思想内涵和艺术结构上留下欠缺。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有其苦衷。 程艳秋在演出此剧时,还首创了“女富贵衣”。“富贵衣”是京剧服装中的一 种,在一件黑色的褶子上,缀上不同颜色和形状的小块,表示衣衫破旧,已缝补多 次,多为穷愁潦倒的文人所穿,但将来这个人定会发迹作官,故名“富贵衣”。过 去没有“女富贵衣”,为了表示张慧珠一贫如洗、衣衫褴楼,程艳秋首先在剧中穿 这种女富贵衣,不过没有将来时来运转的含义,而是为了更真实地塑造人物,在扮 相、服装上作了细心考究,进行创造革新。 《荒山泪》是程派剧目中的一颗明珠,经历了时间的考验,有着长久的魅力。 一九五七年,程砚秋又与导演吴祖光合作,对剧本进行整理,并由北京电影制片厂 拍成彩色影片,这也是程砚秋一生拍摄的唯一影片,弥足珍贵。 堪称《荒山泪》的姐妹篇的是《春闺梦》,这是程艳秋的又一代表作。亦如《 荒山泪》是根据“苛政猛于虎”而敷衍出的故事一样,《春闺梦》是根据唐代诗人 杜甫的《新婚别》及陈陶的诗《陇西行》的意境而编写的。陈诗云: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诗中写的是汉与匈奴之间的民族斗争,地点在西北地区的无定河,而剧本假托 汉末公孙瓒与刘虞互争权位,发动内战,河北人民惨受战乱之苦。壮士王恢新婚不 久,被强征入伍,阵前中箭而亡。妻子张氏在家日夜盼望,不觉积思成梦。梦中王 恢归来,正待团聚,忽闻战鼓惊天,乱兵涌来,眼前血肉模糊,吓得她蓦地惊醒, 才知是一场梦。 《春闺梦》的故事情节比较平淡,但在结构穿插和舞台体现上颇有特色。 剧中将同命运的人物列为四对:李信(丑扮,曹二庚饰)与孙氏(彩旦,李四 广饰),曹襄(老生,哈宝山饰)与李氏(青衣,吴富琴饰),是已结婚的两对夫 妇,刘氏(老旦,文亮臣饰)与赵克奴(花脸,苏连汉饰)为母子,主人公是新婚 的张氏(青衣,程艳秋饰)与王恢(小生,王又荃饰),前三对为陪衬。其中赵克 奴战死,王恢阵亡,李信逃回,曹襄下落不明。这样多种行当、角色、人物、性格、 遭遇,交织一起,构成较复杂的穿插和场面,使剧中所反映的战争带来的灾难更具 有广度,而不显单薄。全剧的重点是最后一场的梦境,以张氏为现实人物,以王恢 为梦境中的人物,虚实相映、时空交错、亦真亦幻、别致新颖。张氏有大段唱腔, 在梦中与王恢相见时,由〔西皮散慢〕唱起,续以〔二六〕、〔快板〕、〔摇板〕、 〔南梆子〕,委婉深沉,唱出了夫妻重逢时爱与嗔、悲与喜交集的感情,细腻入微 地描绘出一个新婚少妇对丈夫征战归来时的内心波澜。待王恢离去时,张氏唱〔二 黄倒板〕、〔快三眼〕,最后以〔西皮摇板〕结束,唱腔中揉进了哭声、叹声、恨 声、怨声,真是字字血、声声泪,展示出狼烟四处、生灵涂炭、血肉模糊、尸横遍 地的惨烈情景,暴露了战争“寡人妻、孤人子、独人父母”的罪恶,对战争的发动 者进行控诉和诅咒,反映了人民群众对军阀混战的极度厌恶。 这在当时很有针砭现实的意义。 《春闺梦》的角色搭配十分整齐;场面穿插颇具匠心。虽是悲剧,但色彩并不 单调,“梦境”一场,既有闺房中的儿女情长,又有战场上的阴森景象,反差极大, 对比强烈。随着张氏与王恢由相聚而别离,程艳秋将张氏忽沉睡,忽迷惘,忽清醒, 忽沉思,忽欣喜,忽娇嗔,忽怒怨,忽惊惧等种种心绪和神情,表现得层次井然、 出神入化。这与《荒山泪》直线上升、层层递进的悲剧情节又自不同,刻画人物性 格的难度也更大。最后张氏从梦中醒来,四壁皆空,无计消愁,丫环说:“奴婢有 个最好的法儿?”张氏问“有何妙法?”丫环答:“还是去做梦!”,以隽永俏皮 的语言,点出“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题旨,含蓄蕴藉,耐人寻味。 《荒山泪》和《春闺梦》,不仅是程派剧目中的双壁,在京剧史上占有一席之 地,而且列之于“五四”以来的优秀剧目中,也并不逊色。尽管两剧在谴责战争上, 无能区别战争的正义性和非正义性而一律加以反对,存在一定的局限,但毕竟是白 壁微瑕;何况它们产生于国民党军阀混战时期,有着特殊的背景和指向,不应加以 苛求。演出实践也证明,这两个剧目不仅受到一般观众的欢迎,还征服了大量高层 次的文化人士、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使一些对戏曲抱有成见的人,也不能不刮目 相看。当年马叙伦先生看了《春闺梦》后,曾吟诗一首: 何必当年无定河, 且听一曲眼前歌; 座中掩面知多少, 检我青袍泪独多。 这不仅是马先生的感受,也是许多观众的共同感受。此时期程派艺术的种子, 已在广大观众的心田中扎根发芽。对此,程艳秋并未盲目满足、沾沾自喜;他正在 从实践上升为理论,检阅自己,进行理性思考。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