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觉的理性思考 程艳秋在罗瘿公、金仲荪两位编剧家的合作和支持下,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 排出了二十多出新戏,已卓然成家,广获赞誉。但他从不满足。就在《春闺梦》演 出不久,在一片赞扬声中,他却出人意料,于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一日在《北平新 报》上发表题为《检阅我自己》的文章,对自己演出的剧目进行回顾与反思。 程艳秋列举从《梨花记》到《春闺梦》十九出新戏(此外还有《柳迎春》、《 陈丽卿》、《小周后》,或因创作部分较少,或因只完成一部分,或因未上演,故 未列入),逐一分析,举出其优缺点,如指出《梨花记》、《花舫缘》、《玉镜台 》、《风流棒》等剧,都跳不出才子佳人的窠臼。这是罗瘿公为生活所迫,不得不 压抑自己高尚的思想而迁就社会环境,而自己则处于“不知不识,顺帝之则”的状 态中,并不知罗师的痛苦。罗瘿公不顾一切写了《鸳鸯冢》,向“不告而娶”的禁 例作猛烈的攻击,尽量暴露父母包办婚姻的弱点,结果完成一个伟大的性爱的悲剧, 可观众的褒扬不及《红拂传》、《花舫缘》,自己尤其浅薄,总以为不如《风流棒 》那样有趣。《赚文娟》和《玉狮坠》是为适合士人的心理而写的,目的是为了上 座,减少自己的生活危机。“这两个剧本,在罗先生是最感痛苦的违心之作,在我 则当时满意得几乎要发狂,我是何等幼稚啊!何等盲昧啊!”程艳秋这种严格剖析、 坦诚相示的胸襟,何等可贵! 对于反对封建包办婚姻的《鸳鸯冢》,对反对土豪劣绅的《青霜剑》,对以 “人定胜天”的人生哲学来打破宿命论的《金锁记》,程艳秋作了充分肯定,认为 这是罗先生“最胜利的作品”。令人痛心的是,罗先生写完《金锁记》就“弃我而 逝了”。程艳秋以满怀深情,缅怀罗先生为了顾虑自己的生活而不惜迁就环境,宁 肯牺牲自己的高尚思想。 对于金仲荪先生写的《碧玉簪》、《聂隐娘》、《梅妃》、《沈云英》、《文 姬归汉》等剧,程艳秋认为“都是现时中国社会的不苦口又利于病的良药”,有各 自的价值。从《斟情记》和《朱痕记》到《荒山泪》和《春闺梦》,犹如从平阳路 上突然转入于壁立千丈的山峰。程艳秋在陈述促成这种转变的思想和社会因素之后 说:“我的个人剧本,历来只讨论的社会问题,到此则具体地提出政治主张来了, 所以到此就形成一个思想急转势。”程艳秋当时已是丽日中天、大红大紫,却很清 醒、冷静,对所演剧目进行一番回顾和自省,认真检阅自己,认为“发现了以前的 幼稚盲昧,才能决定今后的改弦更张,这是自己督促自己进步,所以很有必要”。 他不但自慎自省,自立自强,而且诚恳地“期待着社会力量的督促,使我能够‘任 重致远’!这是我自己检阅之后的新生期望!”这肺腑之言,表明程艳秋的成熟和 大度。“有容乃大,无欲则刚”。程艳秋之所以成为大艺术家,与他严于律己、虚 心求教、执着追求、不断超越的人生态度密切相关。这对于一位走红艺坛的年轻演 员来说,尤为难得。 就在此文发表不久,程艳秋又于十二月二十五日在中华戏曲专科学校作了题为 《我之戏剧观》的讲演。面对戏校孩子们一张张稚嫩的脸庞和一双双渴求知识的眼 光,程艳秋联想到自己童年学艺的辛酸,感到如今戏校的学生比自己幸运多了,一 面学习演剧,一面又能享受许多普通教育,这是从前演剧的人所未曾得到过的幸运! 他为了缩短与同学们的距离,以一个兄长的身份与小弟弟小妹妹们谈心,态度亲切 随和,语言深入浅出,结合自己十多年来演剧的心得和体会,阐述戏剧的要义。他 说:“我演一个剧,第一要自己懂这个剧的意义,第二要明白观众对于这个剧的感 情。”这样就可以做到“一则从意义上去认识戏剧的可演不可演,二则从观众的感 情上认识戏剧的宜演不宜演,守着这两个原则去演剧,演剧才不会倒坏。这就是我 的戏剧观。”他以《青霜剑》为例,具体阐述了主观认识与客观效果两相统一的观 点,阐述了演剧的社会意义。他既看到了艺术对人生的能动作用,也意识到艺术的 社会效果因阶级、立场的不同而有不同的反应,因此对宜演不宜满应作具体分析, 区别对待。如看了《青霜剑》之后,“大家都因此而生起打倒土豪劣绅的革命感情, 我们就再接再厉地演下去。如果有少数人觉得方世一死得太冤,觉得申雪贞手段太 毒,我们察知他们的立场是与方世一同样,便可以不理,仍然再接再厉地演下去。” 程艳秋在演讲中,特别强调戏剧对社会负有劝善惩恶的责任,反对将戏剧作为供人 开心取乐的玩艺儿。他说:“我们为甚要演剧给人家开心取乐呢? 为甚么要演些玩艺儿给人家开心取乐?也许有人说是为吃饭穿衣;难道我们除 了演玩艺儿给人家开心取乐就没有吃饭穿衣的路走了么?我们不能这样没志气,我 们不能这样贱骨头,我们要和工人一样,要和农民一样,不否认靠职业吃饭穿衣, 却也不能忘记自己对社会所负的责任。工人农民除靠劳力换取生活维持费之外,还 对社会负有生产物品的责任;我们除靠演戏换取生活维持费之外,还对社会负有劝 善惩恶的责任。所以我们演一个剧就应当明了演这一个剧的意义;算起总账来,就 是演任何剧都要含有要求提高人类生活目标的意义。如果我们演的剧没有这种高尚 的意义,就宁可另找吃饭穿衣的路,也绝不靠演玩艺儿给人家开心取乐。”这掷地 有声的语言,不仅宣告了程艳秋鲜明的戏剧主张,同时也显示了他强大的人格力量 ;不仅使听讲的学生们终生受益,就是几十年后的读者,从中也会得到诸多启迪, 从中受到不浅的教益。 针对当时不少人忧虑二黄(京剧)快要“倒坏”(危亡)的观点,程艳秋语重 心长地告诫学生们:“只要我们演剧的人有把握,确定了我们的合理的戏剧观,以 始终不懈的精神干下去,二黄剧是不会‘倒坏’的。各位前程是很远大的,责任也 是很重大的,希望各位及时努力,不要辜负这个学校的培植!敬祝各位进步!”程 艳秋以乐观的态度,正视现实,寄希望于青少年,相信经过一代又一代人始终不懈 的努力,京剧不会“倒坏”,会有光明的未来! 《检阅我自己》和《我之戏剧观》两文的问世,标志着程艳秋已将丰富的实践 经验上升到理性高度,进行深入思考,对戏剧与人生、戏剧与现实、思想与艺术、 演员与观众等有关戏剧的根本问题,有了相当清醒的认识,具有朴素的唯物辩证思 想,这说明他的人生观、艺术观、戏剧观已趋向成熟。 无论从演出实践和理论修养方面看,程艳秋无疑站在同辈演员的前列。不到三 十岁的程艳秋,在舞台上、在观众心中、在舆论界、在京剧发展的座标上,已经 “立”起来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