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者风范 四小名旦(李世芳、张君秋、毛世来、宋德珠)之一的李世芳是“富连成”科 班“世”字科的高材生,拜梅兰芳为师,出科后自己挑班。其父李子健为著名山西 梆子演员,他将晋剧《百花公主》移植为京剧,希望初出茅庐不久的儿子有个走红 的剧目,以求在社会上站稳脚。李世芳得知程砚秋也在排演此剧,便忧心忡忡,两 人同演一出戏唱对台,毕竟自己的艺术水平、声望都不如程砚秋,演出时肯定会相 形见绌,对自己和戏班的前途都不利。在一次梨园界的聚会上,两人见了面。 “程先生。”李世芳上前恭恭敬敬地叫道。 “来,坐,坐。”程砚秋很喜欢这个老诚持重的青年,指着旁边的座位说。 李世芳坐下,程砚秋关心地问道: “世芳,最近在忙什么?”“排新戏。”“什么新戏?”“百花公主。”“好 哇,这时你的戏路,只要好好排演,营业一定好。”“唉!”李世芳叹口气。“早 知如此,我就不该排这个戏。”“为啥?”“我要是观众,我也会买票看程砚秋先 生的《女儿心》,不买票看李世芳的《百花公主》。”程砚秋笑了,安慰道:“你 放宽心,我这出《女儿心》以后只在上海公演,决不在平津各地演出。我希望你不 要动摇,不要畏葸,全力以赴地排好此剧,需要我帮助的地方,尽管提出来。一题 两作,古已有之,何况你又得自家传,我更应当助你成功。营业方面,绝不会受我 影响。”“程先生!”李世芳眼里闪烁着感激的泪花,嘴唇哆嗦着,年纪轻轻的他, 饱尝了梨园界争名逐利之辈的苦头,如今却遇到了仗义之人。本来嘛,程砚秋苦心 经营的《女儿心》,可以在北京演得大红大紫,赢得可观的票房收入,可为了扶持 晚辈,他却心甘情愿地让出了京剧发祥圣地这块地盘,让出了千千万万的北京戏迷 观众。李世芳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深深地向程砚秋鞠了个躬: “程先生,谢谢您!”程砚秋一诺千金,从不失言,《女儿心》始终没有在平 津演出。一些酷爱程派的人,因没能饱眼福——未看到《女儿心》而感到遗憾。 1947 年春,年仅二十六岁的李世芳坐上了一架飞机,不幸在青岛崂山周围失 事遇难。梅兰芳为失去爱徒十分悲痛,在上海主持梅门弟子和富连成师兄弟义演, 救助李世芳家小。程砚秋积极支持,派弟子赵荣琛参加。 程砚秋提掖后进何只李世芳。张君秋在二十一岁组建“谦和社”时,程砚秋也 向他伸出了热情的手。那是一个严寒冬夜,狂风卷着雪花,冻得人的面孔刺疼,北 京街头车辆行人稀少,程砚秋却叩响了张君秋家的门。 张君秋为组班之事东奔西走,求师告友,只留下老母亲在家。老太太闻声开了 门,只见客人半旧的黑棉袍披上了一层雪花,秀美的眉目上凝结着冰霜,待客人作 了自我介绍,张母又惊讶又感动,大名角程砚秋竟在这样坏的天气来到了他家,她 忙请客人到屋里坐。 程砚秋接过张母的热茶,喝了两口,顿觉暖和了许多。他讲到:“君秋的艺术, 无论台上的功夫,还是台下的人缘,都已经够独自挑班的条件了。 过去既然在马连良的‘扶风社’挂二牌,现在就不要再给别人挂了,应该自己 挑班,发挥自己的特长。听说君秋要独自挑班,我以为这是对的。挑班得有青衣主 演的本戏,不能光演同老生配对的戏了。”“对,要不怎么叫挑大梁呢?”张母说 道,“我也在念叨这事。”这几天,我替他想了几出戏。听说候喜瑞、姜妙香、张 春彦他们要同君秋合作,就想到了我演出的《红拂传》,这出戏唱工重,有歌有舞, 很适合君秋演。侯、姜、张三位都同我演过此戏,我再给君秋说说,演出来方便。 像《牧羊卷》、《六月雪》,这些戏的一头一尾,我都可以给他说说,《牧羊 卷》前边加“牧羊山”,后面加上“团圆”,就有了全本的《朱痕记》了;《六月 雪》也是如此。君秋回来,请您转告他,让他到我家去,我给他说戏。”程砚秋说 着,起身告辞。 门一打开,一阵寒风扑打过来,憋得人透不过气,张母正欲挽留客人,程砚秋 已走进了风雪之中。张母怔怔地站在那里,直望到客人的背影消融在黑夜里…… 这以后,张君秋就常到程家去学戏,程砚秋非常喜受这位才华出众、有发展前 途的青年,但又毫无为自己个人立门户的私念。 他在教张君秋《牧羊山》一剧时,有个“屁股坐子”的身段,即表演者纵身往 上跳,然后跌坐双膝弯曲着地,如莲花状。多用于表现旦角被踢、遭打、跌跤时的 状况。为了帮助张君秋既准确地表达人物的思想情感,完成动作时又干净、利索。 程砚秋不厌烦,一遍又一遍为张君秋做示范。演出《朱痕记》时,张君秋一时置办 不了新的道具,程砚秋就让张君秋派人到他家去拉磨盘、鞭子、羊形、斗、簸箕等 道具。 “宁舍一亩地,不教一出戏”,“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旧社会的梨园界流 传着这些说法,由于艺术竞争激烈,一些名家的艺术,除非本门子弟,是不肯轻易 传授的。程砚秋主动登门,慷慨地向青年传授艺术,这在旧社会的梨园界是难能可 贵的。 对于勤奋刻苦的青年,程砚秋是甘为人梯的;可对于那些视艺术为“玩物”的 “戏混子”,程砚秋采取的又是一种机智而幽默的方法了。别小看台上的一招一式, “台上一分钟,台下三年功”。特别有些“窍门儿”,更是凝聚了艺人们的心血。 有这样一个故事:在《临潼山》这出戏中,老师演秦琼。当秦琼被打败了,老师下 腰,接着是一个鹞子翻身把头上戴的盔头甩出去,通过这些动作表现秦琼不能抵御 敌人,慌忙退阵的情形。这前后两个动作却给服装穿戴出了难题,后面要将盔头甩 出去,就不能勒紧;但不勒紧,前面下腰盔头就容易掉下来。老师圆满地解决了这 个矛盾。徒弟几乎将老师所有的戏都学了下来,就是老师拿手戏中这点精彩的表演 没学下来。徒弟多次问老师,老师怕徒弟超过自己,严格保密这一“诀窍”。过了 好多年,老师在弥留之际,徒弟最后请教,可惜老师已说不清楚话了,只让他去问 师娘。 徒弟又去请教师娘,师娘每次都是不慌不忙地说:“等我想想。”这一想就是 好多年。后来师娘觉得徒弟确实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那样对待她,终于将 “诀窍”告诉了他:“盔头不要勒紧,下腰时把牙咬起来,头上两边的筋就鼓起来 了,等到翻上来后,再把牙松了,盔头就可以甩出去。”就这小小的“诀窍”,徒 弟诚心诚意等了几十年才学到。 程砚秋是造诣不凡的艺术家,在几十年的艺术生涯中,自然摸索了不少“诀窍”。 但当他在台上演戏,如发现有人“偷戏”,他在台上的动作就要有所改变,改变的 动作也十分精彩。一个《青霜剑》的开门动作,他演三次三种姿势,每次都令观众 拍手叫绝。娴熟的技巧就像变魔术一样,旁人很难看出他是怎么走的身段。“偷戏” 的人学其表面,上台表演时往往弄巧成拙,不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就是把线尾 子弄乱,引来观众喝倒彩。程砚秋之所以如此,因为他反对把戏剧当作开心取乐的 玩艺儿,而有些“戏混子”就是靠偷戏的方法来学程派,然后豢养一些歌女、妓女 来歪曲程派,供人取乐。 嫉恶如仇的程砚秋当然不能容忍,故采用了巧妙的方法来教训“戏混子”。 程砚秋不但提携后进,对同行也是关心体贴的,平时他言语较少,见了人只打 个招呼,点点头而已,如果找他说话啰嗦,他就不耐烦了。可他不摆名角儿架子, 有时演义务戏,名角济济一堂,有的名角后面跟包一大帮,前呼后拥显派场,程砚 秋总是一人晃晃悠悠走进了后台。一九三九年秋声社在上海黄金大戏院演出,有个 阔人要为他的老人庆寿,邀请程砚秋唱一次堂会,程砚秋过去唱堂会是为生计所迫。 如今抗战时期,国难当头,一些阔人却夸富摆阔,程砚秋十分厌恶,不予理睬。阔 人又请程的朋友出面讲情,夸下海口,只要程砚秋答应唱这次堂会,要什么条件都 行。程砚秋眼看寒冬将至,上海的穷苦同行衣衫单薄,难以过冬,立即抓住这个机 会对朋友说:“有您的面子,戏我可以唱。但我有两个条件:一、《武家坡》不带 ‘跑坡进窑’,二、唱这出戏我一分钱不要,请这位先生出钱做三百套里面三新的 棉袄棉裤,给上海贫苦同行每人一套,就算我的戏份。”这位阔人不好食言,只得 哑子吃黄连,绝活没看到,还拿出三千元做棉衣。程砚秋北返时,一群身穿崭新棉 衣的上海京剧底层演员前来车站送行。他们热泪盈眶,依依难舍,一声汽笛长鸣, 火车驶出车站,这一群人仍立在站台上,向着远去的火车久久地挥动着手,朔风吹 来,他们一点不觉得冷,棉衣暖了他们的身,也暖了他们的心。 程砚秋救助同行,特别是底层演员的事是很多的,“秋声杜”里有一条不成文 的规矩,凡是每场戏挣不到一元钱的,逢年过节,程砚秋必定送一袋面粉。此外, 他还买了许多小米交给梨园公会转送给贫苦同行。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