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锄事农耕 程砚秋来到青龙桥后,买下了百望山下的一块山坡地,管家范兰亭夫妇耕种, 他自己也身穿黑色布衣布鞋,腰系搭布,下地锄草耪地。住的是瓦屋绳床,朴素简 单,吃的是棒子面窝窝头,腌萝卜条,小米粥,贴饼子。过着地地道道庄稼汉的生 活。 傍晚,程砚秋常到村边红石山一带散步。红石山因含铁量高,郁郁葱葱的丛木 树林内露出一个又一个奇形异状的红岩石,红绿相间宛如人工盆景。 他喜欢登上山顶一块大的红石上,举目远眺,颐和园庄严的佛香阁,缥缈的排 云殿映入眼帘。夕阳的余晖下,金黄色,湛蓝色的琉璃瓦闪着彩光。远处的玉泉山, 在霭霭云雾中犹如亭亭玉立的仙女。从山上流下的泉水泛着清波从村旁流过。程砚 秋望着这如诗如画的美景,不由得感慨道:“人生即是演戏,社会即是舞台,人人 都是演员,这是多么美的天然布景啊!”是的,社会即是舞台,人人都是演员,在 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程砚秋所扮演的是坚决与恶势力决绝,高扬中华民族气节, 具有铮铮铁骨的中国人。 也是抗日战争中,梅兰芳蓄须明志,拒不为敌伪演出。南北两颗巨星,交相辉 映,千秋称颂,永载史册。 程砚秋在青龙桥与周围农民相处和谐,男女老幼,亲切地叫他“四哥”、“四 叔”、“四爷”。有时从城里坐车到青龙桥,车一到颐和园北宫门,他就下车步行, 旁人不解问道: “四叔,您为什么要走着回家呢?”程砚秋微笑着回答:“街上尽是父老乡亲, 见面都和我打招呼,我坐在车上不敬,步行是表示尊敬乡亲,这也是中国的古风嘛。” 春节到了,程砚秋写了一副春联,贴在自己的门上: 荷锄事耕农,杜门谢来往殷勤语行人,早做退步想当时社会上流传着程砚秋实 行“三闭主义”(闭心、闭目、闭口)的舆论,确实反映了他的实际情况。然而抽 刀断水水更流,哪怕是更深人静,挑灯夜读时,那一行行四四方方的黑字,也刺激 着他。他读明史时,见太祖至嘉靖均怀老慈幼,免水旱各税,祀天,莫不以民为宝, 又激起了他的愤怒: “从民国革命至今可说到了最后阶段,种因得果到如此地步,少数野心家给亿 万人造成了这样一个人间地狱。常见过去许多造乱者都是手拿念珠似赎罪恶,实是 老虎带素珠,假善人。民国二十、三十年来,所谓上层阶级人,莫不以私欲难满为 怀,姨太太、鸦片、大房子为宝,人民焉得不穷困,国家如何得了。”因为童年贫 苦,程砚秋对穷苦人怀有极大的同情心。青龙桥的父老乡亲,至今传颂着“四叔” 乐善好施的一件件事: 程砚秋见农家磨面,买不起牲口,庄稼人忙完地里和家务活,拖着疲惫的步子, 咬着牙推磨子一圈又一圈地转,他便买下了住房前面的一块又脏又乱的空地,盖了 一座碾房,免费供本村人磨面。 一个朔风扑面的冬天,程砚秋坐汽车路过现在六十七中学的地方,见一位讨饭 的老太太晕倒在路旁,碰破了头,流着血,他立即停车,亲自下车扶起老太太并送 回家中,见老人家徒四壁,两个孩子在坑上饿得直哭,程砚秋掏出十块银元交给老 人:“你先买两袋面,治好病,再用剩下的钱做小买卖吧。”临近年关的一天,青 龙桥大庙前施粥,程砚秋见那些骨瘦如柴的饥民,穿着单薄的衣衫,在凛冽的寒风 中排着长队领粥。他见每人只发给一碗,就建议每人给两碗,负责施粥的人说政府 发给的米有限,发两碗不够。程砚秋立即说。 “不够我给添。”第二天,程砚秋就叫人从城里运来一大车米交给粥厂。 民间疾苦使程砚秋不能闭心、闭目、闭口,三十多年来已成为他生命组成部分 的艺术,更令他难以忘怀。他天天坚持练功、吊嗓。隔河住的焦文玉会武术,程砚 秋向他学习了一套“钟馗剑”,两人在切磋武术中结为了朋友。 程砚秋还让二儿子永源拜焦文玉为师,如今两位长辈已故,两家晚辈仍保持着 友谊。 从前忙于演出,终年奔波在大江南北,如今没有演出又摆脱了社会活动,程砚 秋有时间把自己经历的人和事从头到尾想它一遍,温故而知新。他认为,不论从民 族、国家或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到了从头研讨的时候了。他读书、作诗、写字、绘画, 精心研究自己的艺术。程砚秋晚年的琴师钟世章经常骑车从城里到青龙桥给他吊嗓 子,发现程砚秋对自己演过剧目的唱词、唱腔都细细地推敲了一遍,有的作了修改, 比原来更完美了。 乡间务农期间,程砚秋还悉心函授指导他在四川重庆的徒弟赵荣琛。赵荣琛回 忆道:“程师来信中,那深邃精辟的艺术见解,诲人不倦的精神,都深深地教育、 鼓舞了我,开阔了我的艺术视野,增长了我的艺术才能,使我更加意识到程派艺术 的佳妙高深。别看我当时在重庆已经是个名角儿,但,我认识到,自己所得仍属皮 毛,从而向往有朝一日要追随程师进一步深造的决心,也就更坚定、迫切了。”程 砚秋不时约请朋友们到青龙桥住处去天南海北地纵谈艺术,翁偶虹常是座上客,他 希望翁偶虹发现有适合他演唱的材料请为他编写剧本,他说: “我现在虽然不登台,但是仓库里的后备物资,不能漠然视之。有朝一日,阴 云消尽,我还是要为京剧事业努力的。”秋后的一天,程夫人带着孩子们来到了青 龙桥。一见面,程砚秋幽默地对程夫人说:“您这城里人可真难请啊!这次算你赶 上了,大秋过后新粮刚下来,叫你尝尝我亲手作的玉米面贴饼子,这是跟老乡学的 手艺。”程夫人想笑,但没笑出来,望着变成庄稼汉的丈夫,她心里一阵酸楚,她 恨日伪一帮坏人,逼得丈夫有家难圆,有戏不能唱。 程砚秋心里也一样郁闷,他原打算“惹不起,躲得起”。但他怎能躲过日伪的 魔掌呢?日本宪兵队监视着他的行动,他们到他住处来,不相信他下乡种地。临走 时还掀开笼屉看看,见是蒸的“黄金塔”,有的怀疑,有的讥笑:“程砚秋也吃窝 窝头?”为了安慰程夫人,程砚秋尽拣高兴的事说: “你们城里人不晓得吃自己种出的粮食的乐趣。自己做饭,从早到晚忙得不亦 乐乎,吃完饭,洗碗,打扫完毕休息,真感到舒服。人真是应当每日勤劳才觉痛快, 不然也不觉得休息的愉快,这内中的趣味,城里住惯的人是没福气享受的呀……” 接着,他将大家带到后院,孩子们在城里住惯了四合院,乍一来到这广阔的田园, 看见了院子里满地都是新收下来的金黄玉米棒子,快活得像小鸟儿一样,程现秋教 大家脱玉米。又说: “明天就要开镰割黍了,收了黍子给你们蒸枣豆年糕吃。”他见程夫人仍郁郁 寡欢,便走近逗趣道:“你这位城里人不说话,是不是瞧不起我们乡下人。”程夫 人终于笑了,她悄声地说道:“你知道最近日伪特务总来家里查户口,打探你的下 落行踪,听说正调查你的什么事。前不久,日本宪兵队又抓人,你可得小心才是。” 程砚秋淡淡一笑,叹口长气道:“我刚读完《宣和遗事》,徽、钦二帝和公主、王 妃均被掳去,青衣行酒真不如平民精神快活。亡国之惨,真令人目不忍睹。私通金 邦的大官吏,真不知人间有羞耻事!现在却该轮到我们来做亡国奴了!别无选择似 的非要你逆来顺受,所谓闭门家中坐,祸从天降来,煮好的螃蟹捡样挑,肥瘦任便! 我没作什么亏心事,不怕,一切听其自便,我就在青龙桥等着了,哪里也不去,他 们爱把我怎样就怎样,国破家亡,个人安危又算得什么!让他们来吧!”“城里的 家务缠身,孩子们又要上学,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实在叫人不放心呀。”程夫人说 着,眼圈发红了。 程砚秋忙安慰道:“你和老朋友们都不可太悲观,好戏还在后头哩,莫索里尼 暂时休息,希特勒也唱得累了,休息恐怕也不远矣。所谓‘仁者师’不知作何结束, 看来不会太好吧?”“你倒挺乐观呀!”程砚秋笑了笑,意味深长地:“人心如此, 历来是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这不是很明白的道理吗?”一番话使程 夫人心里开朗多了。可一回到城里,看不见程砚秋,她的心又悬挂着丈夫的安危, 总是预感到要发生不幸的事。 预料中的事终于发生了,一九四四年二月二十五日,西四报子胡同程宅的护院 狗突然狂叫着朝前院奔去,一伙人跳墙而入,用枪砸碎玻璃,闯进程砚秋卧室,见 卧具折叠得平平整整,便在各房间内外搜查、乱翻,有的还爬上房顶查看。几个荷 枪实弹的人将程夫人及孩子们关在西厢房,用枪威逼程夫人交出程砚秋。程夫人原 以为是“强盗砸明火”,后见有内四区的伪警和日本人,才知是日本宪兵队来抓人。 这次行动是日伪对爱国进步人士的一次大逮捕。程砚秋原说那天回家取钱物, 被前去探望的儿子永源拦住,说交通不便,他骑自行车回家代父取钱。 程砚秋虽幸免于难,当他回家得知详细经过以后,怒火满腔道: “我惹不起,躲也躲不起吗?我去日本宪兵队找他们讲理!”说着朝门外走去。 程夫人急忙将他拦住:“他们抓你还抓不到,躲还躲不及呢,你还要自己送上 门去。你呀,真是书生,咱们的理儿他们能听吗?”无处讲理,就用笔来抗议,程 砚秋忿忿地记述此事:“……‘共存共荣,不应有此举动。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 凡事调查清楚杀了完事,不应予人留有不良印象。幸昨日来入城,不然此戏不知演 到何种地步。据说我从前与要人往来,并有在瑞士念书之子,有思想不良的嫌疑。 此子虽十年前留学外国,瑞士至今尚保持中立国态度;若说与南方人有往来,岂止 南方,可以说东南西北方的长官均晤过面,上至最高长官,下至贩夫走卒,据我眼 光看法,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均是要人,亦可均是贱人。世界等于大舞台,所有 一切皆是与戏剧攸关,所谓要人,亦不过是一演员而已,民国三十余年这般演员并 未更换。银行界中“请”去者甚多,我亦列入够资格者之中,名之害人大矣。将入 三月,恐厄运来临,也无法可想,所谓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也”。 这以后,程砚秋更难躲过敌人的监视了,日本警察局,治安军借“拜访”之名, 常常干扰程砚秋。青龙桥的住处不能躲了,他就躲到山里去。一大清早就出门,在 屋里桌上放一个大磁果盘,凡来访者将名片投放其中。他带着孩子们沿着红山口、 黑山扈的山间小道到后山去,有时走到冷泉和象鼻子沟一带,在当地老乡家寻个住 处,住上几天再回来。敌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顿时谣言四起,说程砚秋在青龙 桥种地是别有用心,不然郊外如此不太平他怎么敢在外住宿。他种了好几十顷地, 定是把收获的粮食接济了八路军…… 那年月私通八路军是要全家问斩的,程砚秋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地道: “社会上说我种地接济了八路,实是可笑,辛辛苦苦一年连接济范兰亭夫妇都 不够,真惭愧。名大过实太可怕,老子说‘逃名’。我想‘逃名’而不可能。”在 这“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日子里,程砚秋想大哭一场,可又哭不出来。 他又登上了红石山上那块大石头,望着在白色恐怖统治下的北平,一遍又一遍 地朗诵他在西山宝藏寺与住持大师和几位教授朋友相聚时,在廊子上远眺北平所作 的一首诗: 凭栏远瞩气萧森,故国精华何处寻? 桑田沧海惊多变,指日挥戈望太平。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