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万里,调查戏曲 一九四九年底,陕西商人赵先生赶来北京,他是个戏迷,专门来邀角儿的。他 先后会见了梅、程、尚、荀四人,在他的建议下,四大名旦在王府井中国照相馆摄 下了一张便装合影照片。过去报刊上常见到的四大名旦合影,是摄于二十年代的《 四五花洞》剧照和另一张有齐如山参加的只有梅、程、尚三缺一的便装合影,故而 这一瞬间的历史留下了珍贵的纪念。它记下了四大名旦艺术上交相辉映、争奇斗妍 的历史;也记下了“同行相亲”的情谊。 梅程早年曾是师生关系;荀慧生的儿子荀令香,尚小云的儿子尚长麟是程砚秋 的徒弟;程门弟子赵荣琛为梅兰芳所钟爱,不仅在艺术上给以指导,还被认作义子。 赵先生希望四大名旦中的任何一位能赴西安演出。因为其中三位早已作其他安排, 程砚秋便承担了这次演出任务。他早就酝酿要到西北去进行戏曲调查,这次正好借 演出之机实现此计划。 程砚秋早已敏锐地感到,近几十年来,京剧一直是向没落的路上走着,前途是 很危险的。有志之士上下求索,探索京剧艺术的革新。程砚秋在一九三○年联合志 同道合的朋友组建了中华戏曲音乐院,中华戏曲专科学校、戏曲研究所。一九三二 年又陆续成立了博物馆、图书馆。一九三七年又在北京购得一块地皮,计划建筑一 座近代化剧场,“七七事变”使他和同仁十年心血毁于一旦。如今中华人民共和国 成立了,他的宏愿有了实现的机会。到大西北去,那是中国戏曲发源地之一,生机 在民间,有些戏班长年在乡村野台子演出,由于交通不便,与外界接触少,有可能 比较多的保存下更具特色的戏曲传统,是古典戏曲的“活化石”。程砚秋这种愿望 的萌生,还来自他三十年代初游学欧洲五国和一九四九年去苏联参观访问时,看见 了人家对于民族传统非常重视,非常珍惜地保存下来。而旧中国对于民族艺术轻视、 摧残,许多的技术和特点,随着演员们的故去,一批一批地埋到坟墓里去了,京剧 是如此,地方戏也是如此。有些人忽略了对自己的历史遗产加以慎重的批判接受, 却盲目的崇拜西洋的东西。鉴于此,程砚秋计划对地方戏曲普遍、系统、深入地进 行一次调查研究,将民族传统的各种戏剧艺术尽量发掘搜集起来,供改进旧剧工作 时研究、选择采用。 怀揣着调查计划,程砚秋率领秋声社的同行们于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二日踏上了 去西北的旅途,这是他解放后第一次率团外出。由于战争刚结束,陇海铁路正在抢 修,他们只得坐一段火车到郑州,再换乘大卡车西行。全体人员,服装道具全挤在 一辆大卡车上,程砚秋也和大家挤在一起,白日顶着凛冽的朔风和滚滚的黄沙赶路, 夜晚在荒村野外的鸡毛小店住宿。有时走到山高路险处,全部人马要下车,爬过山 梁再上车。条件异常艰苦,程砚秋却处处想着别人,不慎摔伤了腿,幸好打大锣的 刘泉海有一手正骨的绝活儿,经过他的治疗,才没有影响程砚秋的演出。言语不多 可心细的程砚秋为了感谢刘泉海,特意在西安买了一件大皮袄送给他。 到达西安以后,西北党政军领导和文艺界的人士热情欢迎程砚秋及其“秋声社” 的全体成员。程砚秋除了演出、应酬以外,大部分时间都在做调查研究工作,尽管 时间短、工作人员不足、工作资金缺乏,但调查所得的材料仍很丰富。 旅途之中,他们曾在洛阳停留了一次,看了一场曲子戏,戏名《四进士》,演 员表演很好,剧团叫“农民剧团”,其成员基本上是农民,亦农亦艺,农忙种庄稼, 农闲唱戏。剧团还有一个临时的制鞋工厂,演员不上场,便在后台忙着制鞋,该自 己上场了,又撂下活路上场演戏。程砚秋深为他们的精神所感动,愈发感到京剧一 向以国剧自居,看不起地方戏曲是错误的。地方戏曲中不仅有许多独特的艺术值得 京剧学习和借鉴,其吃苦耐劳、紧密联系群众的精神也是令人钦佩的。 西北的戏曲,以秦腔为主,京剧在形成的过程中,剧目和唱腔都受秦腔影响。 程砚秋在收秦腔旦角杜玉华为徒时,以其特有的幽默对杜说:“秦腔是京剧的母体, 咱们是艺术亲戚,一起切磋研究,我不过是把姥姥家得来的东西,再还回去而已。” 他在调查秦腔的时候,想了解乾隆年间秦腔著名艺人魏长生演唱的秦腔是什么样子。 因为从《燕兰小谱》一类的书上看来,可以判断其唱腔是很低柔的。而现在的秦腔, 唱腔高亢、粗犷,他们推想两者可能有区别,似乎现在人唱的秦腔,不是当年魏长 生所演唱的那类腔调。后来在一座残破的梨园庙里,发现了几块石刻,从上面所载 的文字中,获得了一些宝贵的证明材料。这在中国戏剧史上,可以说是一个有趣的 发现。他们还从汉中洋县出品的戏剧泥人像,发现了秦腔特异的旧式化妆和盔头形 式。 并在西安收了秦腔优秀青年演员李应真为弟子。 除了秦腔以外,程砚秋等人还调查了眉户戏,灯影戏、傀儡戏以及外地剧种京 剧、评剧、梆子的状况,各地方戏曲剧团排演新戏的情况,缺少剧本及编剧等现状, 同时建议,召开全国文联工作会议,推动各地成立戏曲改进组织。 西北之行虽然时间短,程砚秋却是满载而归。一生辛劳又闲不住的程砚秋,只 要干他所热爱而又对社会有益的事,就是他最大的快乐。过去由于战火连绵,想干 啥事都难干成。新中国成立以后,报国有门。程砚秋一改过去郁郁少欢、沉默寡言 的性格,他神情爽快,格外健谈,兴致极高地对程夫人说: “我爱上大西北了,大西北欢迎我!”“瞧你这高兴劲,就像小学生一样。” 程夫人笑道。 “是学生,我一到那儿就宣布了‘入学计划’,此行是‘求学之行’。”程砚 秋不等程夫人岔话,滔滔不绝地说:“西安是西北重镇,我很希望它能有一两座标 准化的剧场、戏剧博物馆、图书馆,我愿意尽力帮助。习仲勋同志和西北文艺界的 同行都很支持我的想法。现在得抓紧时间,认真考虑下一步西北考察的计划了。” 程夫人惊讶地望着丈夫:“看你这劲头儿,是不是将来要把家搬到西安去?”程砚 秋笑了:“看你这杞人忧天的样子,真是故土难离呀,将来看情形倒有可能搬到那 儿去,现在还不必考虑。”从西北归来以后,程砚秋以书信的形式向当时中央主管 文化工作的周扬作了汇报,并附上了《西北戏曲访问小记》一稿。周扬及时回了信, 对程砚秋的调查工作十分关注,并表示“愿尽我的力量来帮助您。”在中央领导同 志的支持下,程砚秋积极筹备他的第二次西北之行,并在一九五○年四月十六日的 《人民日报》上发表了《关于地方戏曲的调查计划》。 纸上的计划付诸实践,首先遇到的是经济问题。 “调查戏剧,政府给钱吗?”程夫人问道。 “现在一切都在初创,需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呐,怎么好向上面伸手呢?”为此, 程砚秋昼思夜想,一天他豁然开朗了,他对程夫人说:“我想出了一个既不向政府 要钱,又有钱去西北的好办法。”“除非你开个银行。”“对,我是开了个银行。” 程夫人扑哧一声笑了。 “演员的银行开在自己的身上,组织旅行演出团,为办事业多唱几场义务戏是 值得的,过去办中华戏曲学校、农村中学都是这样干的。”“啊!赶情你是这么想 的呀,”程夫人立即表示赞成,“行,这种办法还有个长处,就是靠自己筹措的经 费,花起来决不会大手大脚的。”一九五○年四月底,程砚秋率领剧团先去青岛演 出,后来除了没去烟台,几乎跑遍了山东。以往演出都是奔大城市演出,这次却奔 小地方,如博山、潍县、周村等地都去了。春夏之交,雨季来临,剧团辗转在乡镇 间泥泞的小路上,跟唱“野台子”差不多。每到一处,程砚秋除了演出,还要去调 查当地戏曲情况,并搜集各方面对于改革戏曲的意见。在山东,他见到了二十几种 地方戏曲,发现好几种具有惊人特长,值得京剧向它们学习。在淄博,他与五音戏 老艺人鲜樱桃(邓洪山)结为好朋友,非常赞赏五音戏质朴、动人的演唱以及生活 化的表演。后来,他还把邓洪山接到北京,二人切磋技艺,促膝交谈。 程砚秋本打算以演剧的盈余来支持调查工作,但因刚解放不久,战争的创伤尚 未医复,人民生活水平低,剧团演出营业不尽如人意。一进六月,气温增高,暴雨 如注,演出越发困难了。程砚秋只得让剧团人员从徐州回到北京,他轻装和杜颖陶、 胡天石、李丹林赴西北。他们是随着首批奔赴新疆乌鲁木齐的京剧工作者——新疆 军区京剧院的一行人西出阳关的。当时,火车只能通到西安,大家改乘部队派来的 六辆敞蓬汽车向兰州驶进,再转道新疆。 程砚秋和一些年龄较大的人乘坐第一辆汽车。大西北夏秋的气候怪得出奇,有 句民谚:“早穿棉袄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大家坐在敞篷汽车上,早晚气温 低,浩荡的西北风直往人的衣袖内灌,冻得人直打哆嗦,只得把毯子、被子披在身 上御寒;而中午,冰冷刺骨的寒风突然变成了一股又一股灼烫的热风,把人吹得火 烧火燎的。程砚秋和大家一样,把毛巾用凉水浸湿,蒙在头上降温。公路坑坑洼洼, 汽车颠簸得厉害,有时像行船遇着风浪,把人抛离了座位,霎时又让人重重地跌落 下来。途中吃饭,司务长给每人发两个烙饼,每人一个军用水壶盛开水,汽车如赶 到沿途的后勤接待站,就能吃上一盘炒菜拌面;如果赶不到接待站,程砚秋就只能 和大家一样吃开水就烙饼。条件虽然艰苦,可大家的热情很高,高唱着“你是灯塔, 照耀着黎明前的黑暗”等刚学会的革命歌曲,歌声、笑声撒满了一路。 汽车连续四天在黄土地上行驶,眼看就要到达兰州了,大家十分倦怠,恹恹欲 睡。程砚秋风趣地对搞音乐的霍文元说:“霍先生,您再吹一个〔五马江儿水〕, 咱们就到兰州了!”,这话惹得大家哄地一声大笑,睡意全消。 这些京剧工作者到达迪化时,正值金秋十月,葡萄甜又大,哈蜜瓜甜又香。可 城市却是马路不平,电灯不明,破旧而简陋。广大军民听说“四大名旦”之一的程 砚秋来到这遥远的地方,喜形于色,奔走相告,渴望能观赏名角演出。这可给程砚 秋出了道难题,因他此行是为考察戏曲,身边的几个人是做记录和研究工作的。但 程砚秋尊重喜爱他的观众,为了满足广大军民的要求,他在点着汽灯的简陋剧场, 演出了《汾河湾》、《贺后骂殿》、《龙凤呈祥》等戏,给他配戏的是解放军九军 政委张仲瀚(客串薛仁贵)、评剧演员张玉兰(反串京剧老生赵光义)、早年进疆 的民间职业剧团成员、新疆军区演员。虽然是临时凑在一起,但程砚秋排练演出非 常认真,演出时受到了观众的热烈欢迎,在广大军民中传为佳话。 在乌鲁木齐稍事休息,他们便深入到各地考察。在喀什,听说当地有个叫哈西 木的乐师,会演唱十二套大曲,他们费了不少功夫才找到哈西木,他已七十二岁了, 看到程砚秋等人非常高兴,说过去几十年谁也没理会过他,有东西也没人要,以为 只好带到土里去了,想不到北京都知道了他,所以非常感谢程砚秋他们。由于没有 录音机,也没有人会记谱,沈钧儒先生带领的慰问团到达喀什,程砚秋想从代表团 借到录音钢丝,可慰问团只有可供四小时录音的钢丝带,哈西木的每一支曲子都需 要两个小时,结果没录成,程砚秋深感遗憾。 在程砚秋一行人回京路过乌鲁木齐时,程砚秋向王震将军反映了老乐师的情况, 因为当时新疆刚解放,百废待兴,王震政务繁忙,程砚秋并没有指望问题能得到解 决。但就在他们回北京不久,新疆政府就将老乐师哈西木用飞机接到乌鲁木齐,录 了音,还给了老乐师一些钱。这件事触动了程砚秋,他深深地感到共产党的干部是 如何虚心听取群众意见和关怀重视文化艺术。 十一月底,当强硬的西北风吹得树枝摇晃,吹得电线呜呜叫时,程砚秋才回到 京城,程夫人在惊喜中,少不了埋怨几句: “这次你可真的是被发出去了。”程砚秋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兴冲冲道:“这 叫作‘从青岛到帕米尔’,行程三万里。”“从春走到冬,一年都快给你走完了。” “古人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我们跨越了六个省区,行万里路,看各种戏,大 开眼界,大开眼界”“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又不是小伙子,还尽往那苦地方走。” 程夫人嗔怪道。 “苦是苦一点,可西北党政军各级领导大力支持我们,收获也是挺大的,”程 砚秋高兴得如数家珍,希望程夫人分享他的快乐,“地方上好些艺人,那简直是身 怀绝技,青岛梁前光的胶东大鼓,董长河的柳茂腔,济南邓九如的洋琴,淄博鲜樱 桃的五音戏,王莲峰的潍县大鼓,汉中二簧张庆宏,河南梆子常香玉,蒲州梆子阎 逢春,新疆的康巴尔汗,南疆喀什的老乐师哈西木……”程砚秋此行的路线是山东 ——陕西——甘肃——新疆——青海。似这样广泛而又深入地进行戏曲调查研究, 在这以前的中国戏曲史上恐怕是罕见的。他们采用了照相、拓片、文字记录、绘图 等方法积累了一批资料,为中国戏曲的研究做出了贡献。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