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朝演出 在火红的五十年代初期,程砚秋精力充沛,政治热情饱满,演出和社会活动连 着轱辘转,他像一匹不知劳累的骏马,永远奔驰在跑道线上。 一九五二年十月六日至十一月十四日,中央文化部举办了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 演出大会。许多剧种的著名演员汇聚到北京演出,互相交流,互相吸收,互相促进, 为推进戏曲艺术的发展提供了一个良好的机会。程砚秋望着繁花似锦的戏曲舞台, 愈发感到西北之行、西南之旅的戏曲考察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了。他整理重排了京剧 《三击掌》参加会演,和梅兰芳、周信芳、袁雪芬、常香玉、王瑶卿、盖叫天几位 艺术家同获大会荣誉奖。 抗美援朝开始后,热爱祖国、热爱和平的程砚秋眼看战火烧到了鸭绿江边,当 然不能等闲视之。那时,各地戏曲界掀起了捐献飞机大炮运动,他在昆明演出时, 当地戏剧界为响应全国文艺界捐献“鲁迅号”飞机而义演,程砚秋推迟了归期,与 昆明戏剧界联合义演了三天。归途之中,恰逢武汉戏剧界热火朝天的捐献飞机大炮, 程砚秋毫不犹豫地加入了义演行列,三天卖票所得,除去必要开支,净得人民币一 亿元(旧币),全部捐献。 一九五一年四月三日,中国戏曲研究院在北京成立,梅兰芳被任命为院长,程 砚秋、马少波、罗合如为副院长。程砚秋从此成为国家干部,研究院派人将工资送 到程家。不久,这工资连同一封信被送回研究院,信上写着: 梅、马、罗三位院长: 前几天院方送来一笔款子,说是自本年三月以来给我的工资,我觉得是非常惭 愧的。但我亦知道不应该不接受的。现在抗美援朝运动正在继续加强,我愿意把这 笔款子全部捐献购买武器,敬祈代转。今后工资,亦同此办理,直至抗美援朝工作 胜利完成为止。 此致 敬礼 程砚秋 一九五一年十一月十六日 也许有人觉得程砚秋不缺这几个钱,非也,他自己的生活俭朴,经常是布衣、 布鞋,演出时,也总是步行来往,或乘坐公共汽车。他家里有暖气设备,有客人来 才使用,平时只是生个火炉取暖。但他为了给百废待兴的新中国添砖加瓦,将自己 购置的董四墓村程家花园、青龙桥刘家大院三号等七所私人房屋捐献给了国家。程 砚秋逝世以后,国家按月给家属有生活补助费,程夫人从未领过。程家人继承了程 砚秋的高尚风格,不给国家添麻烦。 一九五三年九月,程砚秋率领剧团在哈尔滨演出,得知中央组织了第三届赴朝 慰问团,由贺龙任总团长,他当即中止了到长春、佳木斯等地的演出,要求参加赴 朝慰问工作。程砚秋的要求很快被批准,并担任第三届赴朝慰问团第一总分团副团 长。京剧团的班底是华东京剧团,程砚秋只能带四个人去。 慰问朝鲜人民与朝鲜人民军,慰问中国人民志愿军是他最高兴的事,演出中的 这点困难他不在乎。他从东北赶回北京报到后,十月便随团出发了。 慰问团里有梅兰芳、周信芳、马连良、程砚秋等著名艺术家,皆是流派的创始 人,像李玉茹这样的好演员也只能跑龙套,演宫女、丫环,贺龙元帅幽默地称此团 是“天下第一团”。他们到达平壤时,天正下着雨,志愿军官兵在郊外列队敲锣打 鼓,热烈欢迎祖国来的亲人。许多朝鲜老百姓也自发地围了上来,他们在寒风细雨 之中,站在残壁瓦砾上,穿着白布对襟单衣,有的孩子赤着脚,望着这一幅战争带 来的惨景,慰问团的团员们感到揪心的难受。 “天下第一团”分住在七个地方,下榻的“宾馆”是废墟中残留的一间或半间 破屋。女同志住在一个高墩上,四周全被炸平了,幸存下一间遍是弹孔枪眼的房子, 略微修补一下便成了她们的“宿舍”。程砚秋他们十四人住的地方称是上等房,也 不过是一间地板房,地板上的稻草铺紧连着,一边排七个铺位,中间留一条通道。 一边的最里头睡的是梅兰芳,依次是周信芳、马连良、程砚秋、马富禄、刘斌昆、 吴石坚。 临睡时,第一总分团团长吴石坚说道:“艺术大师睡地铺,太委屈各位了。” 梅兰芳坐在被窝里道:“人家国都毁了,拿出这样一间来也足见盛情了。 我们是来慰问的,不是来享福的嘛。”“好不好是比出来的。”程砚秋接着说。 “比起朝鲜人民的苦难来,我们是在享天堂之福了。”马连良感慨道:“不到朝鲜, 不知战争的残酷,不住破屋,也就不知道朝鲜人民的痛苦。”周信芳带有总结性地 说:“我们慰问别人,自己也在受教育,满足于睡地板,这就是一个大进步。”虽 然屋外冰天雪地,北风呼啸,但艺术家们的政治热情,却像那夹墙内的火炉一样, 熊熊地燃烧着。 程砚秋所在团的慰问路线,曾去了元山战役的战场,去了十九兵团的驻防地。 在举世闻名的上甘岭,访问了坑道和救护伤员的掩蔽所。还到过志愿军的西海指挥 部。总之朝鲜战场上一些著名的地方,他们都去了。在板门店大家还争着在谈判厅 的椅子上就坐,体会胜利者的自豪感。 由于条件所限,程砚秋准备了《三击掌》、《骂殿》等节目。他还打算,要是 这一生一旦的戏唱起来困难,就唱独角戏《思凡》。赴朝演出的三个月中,演出的 剧目都不是在国内预先定好的,均须临时安排。为了满足志愿军的要求,有时还安 排他与马连良演出《审头刺汤》、《法门寺》、《桑园会》、《甘露寺》等戏。程 砚秋愉快地服从安排,说道:“我大概有近三十年不演《刺汤》了,与马先生也将 近三十年不同台了,过去我们只在堂会戏上同台两次,是志愿军这些最可爱的人又 把我们结合在一起了!”他们曾深入到最前沿的坑道去表演,看到那些赤胆忠心的 战士,非常感动,什么劳累、辛苦会忘得一干二净。程砚秋回忆道:“有次去慰问 西海岸的某英雄连,我因为演戏的缘故,需要先走,就独自一人另去了一个地方。 到了那儿,战士们正煮菜汤准备吃饭,听说是我去了都喜欢得跳起来,一下子就倒 掉了锅子里的菜汤,把这个锅子——缴获来的战利品,油腻腻的就往我身上塞…… ?志愿军战士大多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非常诚恳,非常天真;有许多战士,甚至 有些女孩子似的羞涩,然而作起战来,一个个都像猛虎一样……在某地,我曾遇到 一位副军长,今年才三十六岁,是参加过长征的老干部,历经过抗日战争,解放战 争;在解放战争中,他参加过辽沈战役、平津战役,又解放了海南岛,从南到北, 从北到南,身经百战,最后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这样一位年轻的将军,自己一点 不骄傲,像一个普通战士一样朴实、诚恳、可亲。在朝鲜我见过不少志愿军的首长, 他们都是些运筹决策,领导着几千几万战士的将军,并且是掌握着敌人命运的将军, 但是全像那位副军长一样的平易近人,这对我这个从旧社会出来的艺人说来,是难 以想象的。因此与他们在一起我心中就感到非常愉快,也理解到,为什么我们的军 队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还有一件令程砚秋感动的事,程砚秋所在的慰问团 到志愿军后勤部演出,后勤部设在一个铜矿山的山肚里,里面有个剧场。程砚秋演 出《三击掌》,梅兰芳演出《贵妃醉酒》,别的名演员也演出了各自的拿手戏。演 出完毕,已是深夜了,程砚秋和老朋友刘斌昆都爱好运动,便相约上山打拳。刘有 “江南第一名丑”之美誉,曾与程砚秋同台演出《锁麟囊》,饰演丫头梅香,绿叶 红花,相得益彰,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一九四七年一别,一个在北,一个在南, 直到这次赴朝,两人才相聚。上了山,他们一个打太极拳,一个打少林拳,他们一 连打了好几个晚上,经络舒通,疲倦消除,十分惬意。一次深夜打完拳,虽然满山 结了冰,天上飘着雪,两人一边往回走,一边交谈,自然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又探 讨起艺术来。 程砚秋说:“那次看你走了小丑的抹不倒(不倒翁)、大推磨、左右捻捻转、 老人步、醉步、鹤步、方巾丑台步,真想不到,我还没见过三花脸有这么多东西 (基本功),您还没走全哪,什么时候再让我开开眼界。”刘斌昆谦虚地一笑: “其实,我这些不过是引玉之砖,您的《锁麟囊》怎么唱得那么动听,让人听了真 舒服。您的喷口、发音抑扬顿挫;气口非常打远。我喜欢借用别的剧种,借鉴别人 的东西,补自己的不足。您的气口,借鉴不借鉴?”“要借鉴,当然要借鉴。”程 砚秋不假思索地说。“啊,难怪您年轻时候灌的《贺后骂殿》的唱片,我听了非常 好。您在年过半百后,气口还那么好,不知是怎么运用的?”程砚秋叙述道:“一 九二八年我还年轻,到武汉演出时,常常去听汉剧。 汉剧有位老先生叫李彩云,他是个老前辈,那时已经快六十了。我听他唱一出 《落花园》,特别是其中〔反二黄〕那一段,运用声腔、气口,抑扬顿挫,喉音打 远,非常好听。没有事,我就去听李老先生的戏。我拜李老先生为师,把这老先生 的运气方法、唱法拿了过来。”听到这里,刘斌昆暗暗钦佩程砚秋虚心好学的精神。 “我现在喝酒,声带有点打折扣,厚起来了。我学这位老先生的唱法,就是要在中 年、晚年时借鉴运用。唱《锁麟翼》时快四十了,跟唱《贺后骂殿》时不一样了, 就借用这位老先生的喷口、气口。”“程先生,我可服了您了,二十几岁就想到中 年以后的事了。”“我跟您一样,都是取长补短。”“不一样,您的目光比我远。” “一……”程砚秋的“一”字刚出口,扑通一声滑倒在地。刘斌昆伸手去拉他,非 但没拉住,反而跟着滑倒在地。 黑夜之中,竟似有神灵相助,两双温暖的大手伸过来将两人搀扶起来。 他俩回头一看,才知是两位志愿军。 “同志,摔着没摔着?”志愿军战士急切地问。 程砚秋和刘斌昆都没有穿棉衣,摔倒在坚硬如铁的冰上,痛得钻骨扎心,为了 不给别人增加负担,程砚秋故作轻松道: “没摔着,没摔着。”“咱们戏文是无巧不成书,怎么今天也跟着巧起来了, 我们刚摔倒,你们俩就来搀扶了。”刘斌昆好奇地问。 一位战士说:“你们是祖国来的亲人,你们俩出来打拳,排长看见了,就派我 俩暗地保护你俩。我们跟着你们,已经好半天了。”“啊!多么可爱的战士啊,他 们做了好事不让人知道,更不留下名和姓。”程砚秋只觉得一股暖流流遍了全身, 驱走了山风带来的寒意。回到住所,他和刘斌昆一商量,觉得打拳给别人添了麻烦, 还要人来保护,领导也告诉他们:“现在外面很乱,南朝鲜特务很多,不要出去了。” 于是两人便再不出外打拳了。 志愿军的事迹和情怀激励了程砚秋,使他能正确地处理戏曲剧团中的名次排列 问题,这虽是个简单却又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旧时京戏班在演出折子戏时,在剧 目的排列上有个规矩,即最后一出主戏叫做“大轴子”,倒数第二也是主戏,叫 “压轴子”,中间有比较重要的戏,叫作“中轴子”,再前面叫作“早轴子”或 “小轴子”,演出中的第一出戏叫开锣戏或帽儿戏。 演压轴戏或大轴戏的主要角色,大多是挂头牌的名角,演小轴戏、中轴子戏的 主要角色,基本上是戏班中的头路演员。慰问团的成员,大多是挂头牌,演压轴或 大轴戏的主要角色,如今同演一台戏,又是一人演一折,谁该唱开场戏呢? 程砚秋首先表示:“我的《三击掌》唱开场。”马连良接着说:“那我唱第二 出。”难题就这样迎刃而解了,安排戏码的人好不痛快。 程砚秋从朝鲜归来,给家人谈感想时他又重复了去西北时的那句话:“我喜欢 军人,跟他们在一起,心里高兴,充实。”归来不久,怀着对军人的深厚感情,程 砚秋又率剧团到浙江、福建前线去慰问解放军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