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慧眼伯爵 帕格尼尼先生告诉苔丽丝: “我拿了科齐奥伯爵周济的十个路易多尔。”“难道我们自己没有钱了吗?” 苔丽丝夫人气呼呼地问。 “嘿,又是你那些怪念头!”老头子怒气冲冲地应道。“我怎么能把主人托付 给我的钱花在这头小狗身上呢。要想从他身上榨出哪怕是几个生地西母也不是马上 就能做到的。可是得请人教他,得请老师教他!科齐奥怕爵说,如果孩子不立即跟 罗拉先生上课的话,他就不会有出息。你知道罗拉收学费有多贵。我想,最好不要 花钱为孩子请老师,等该死的法国人一走,就带他去周游伦巴第。法国人要走的, 一定会走的,错不了。昨天这里的神甫们聚会过,有一个宪兵化装成神甫从维也纳 来了,他带来了一些好消息。法国人到处都在挨打,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完了。”老 头子一面说,一面掏出一个塞得满满的绿钱包,从里面抽出一沓票子。 “你看,”他说,“从1789 年起,这些股票在全世界就不再流通了。法国国 王被处死以后,有些国王就大袋大袋地烧掉他在位时发行的那些法国股票。这是我 在全克雷莫纳收买下的股票。用不了一个月,我就是伦已第最有钱的人了。”“要 是法国人不走呢?”“会走的。这里的占星家预言他们要彻底垮台,星相显示他们 要完蛋了。 火星运行到阿斯特赖亚星座里去了,而阿斯特赖亚就是奥地利,就是奥地利的 哈布斯堡王朝。你知道,我赚了钱之后,给教会捐献过。萨格奈利神甫对我说过: ‘您放手买这些股票吧,买吧。’我从他手里买股票就花了两千里拉……”……老 科齐奥对小帕格尼尼讲述小提琴的历史。 “孩子,你听说了吗,”老人说着,一边在自己府邸空旷的大厅里踱来踱去。 “世界上最著名的小提琴就出在我们这儿。因为这里有红杉——只有我们这儿才长 的一种树,而且大自然又使这儿的人有特别灵敏的听觉,使他们特别喜爱高超的手 艺。三个世纪以前,我们这座城里出过一个叫乔万尼·马尔科·德尔·布塞托的人。 他收留了一个叫安德雷亚·阿马蒂的人,待他亲如一家。布塞托是一个正直的手艺 人,安德雷亚·阿马蒂却出身名门。可是他们两人有一种共同的爱好。他们一老一 少,彼此十分相投,就象我们两人一样。安德雷亚·阿马蒂再也没有回到他那个有 声望的家族去。家里人认为他成了一个手艺人,玷辱了家族的封号。至今还有许多 人不懂得,制作提琴是一种高尚的艺术,它不属于粗糙的手艺之列。不信你去问保 罗·斯特拉狄瓦利先生,他一定极力掩饰,不肯承认自己是制琴师傅的后代,虽然 他花钱买来的那个封号比起制琴大师的天赋来差多了。算了,不谈保罗先生了,他 是个好人,他为遥远的后代人做大事记,写编年史,他的心思跟我们不一样…… 为什么阿马蒂离家出走了呢?说来好笑,小安德雷亚·阿马蒂同布塞托的孩子 们是游玩的伙伴。那时候,这家手艺人的孩子被准许到阿马蒂家的花园里去玩。阿 马蒂也常到布塞托的作坊里去。安德雷亚·阿马蒂起初是做玩具。 他做玩具提琴,布塞托不时指点他。有一次父亲不在家,小阿马蒂把父亲花园 里的梨树砍倒,送给了布塞托。你知道,阿马蒂的提琴是用梨木做腹板和背板的。 老阿马蒂回到家里,看见了花园里发生的事情,他不听老人们的劝说,认为最好的 办法就是把孩子关进牢房。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头的。孩子从牢房里放出来之后,就 跑到布塞托家里去了,尽管父亲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回家。”老人走到一个柜边, 指指一片片薄薄的金黄色细纹木板。 “这就是梨木,它的果实对我们来说是甜丝丝的,而对小阿马蒂来说却又苦又 涩……老人总是比年轻人先死。父亲几乎总是死在儿子前头。安德雷亚·阿马蒂继 承了一份偌大的产业。可是,这真是高尚爱好的一个榜样:他已经不能抛弃自己的 手艺而成了一名制琴师傅。他夜以继日,用尽浑身的气力,不住手地做呀做。除了 做琴,他别的什么都不干,如果妻子忘了给他把饭送到作坊去,他就会不吃不喝, 一口气干上两三个昼夜,直到做成一把琴。 有人预言说,等他做成第四百把小提琴的时候,他就会永生了。所以他一个劲 地加紧做琴,虽然他很清楚,所谓永生并不是指他的躯壳。每一把新琴都比先前的 好一些。因此他懂得永生是什么意思。阿马蒂的双手布满伤痕,两个指头上的指甲 被撕脱了,然而这双丑陋的手虽然长满老茧、伤痕累累、青一块紫一块的,却象你 稚嫩的手指一样灵巧。”老科齐奥拿起帕格尼尼的一只手,把它高高地举到自己的 眼前。 “你的每个手指头都象一个鸭嘴。这是天生的缺陷,而且你本人也长得并不漂 亮。可是这样的手指演奏乐器是再好不过的了。”小帕格尼尼很快就学会了区别各 类小提琴。他看着高高隆起的腹板,看着雕刻得十分雅致工整的一对音孔,它们彼 此相对倾斜着,就象菲耶索莱修道士的绘画上的天使。 “这不是刚毅有力的提琴。公爵们喜欢在小房间里听小提琴演奏,他们需要的 是甜美、纤柔、宁静的声音。所以,你绝对不要在大厅里演奏阿马蒂做的琴。如果 你在这间大厅里,在放书桌的那个角落里演奏,那么在屋子中间就很难听清楚了。 柔和悦耳的音调并不坏。可是,当我们的共和国正在同掠夺者战斗的时候,当哈布 斯堡的一群恶棍扑向意大利北部的时候,另一些人需要的是另一些音调。我在米兰 的时候,听过为人数众多的军官老爷们举行的音乐会。从这些人的脸色可以看出, 新的带兵队长们希望在音调里找到自己战斗威力的回声。他们是新战争的勇士,他 们完全不能理解阿马蒂的提琴奏出的温柔细腻的音调,可是当你们热那亚的小提琴 手塞尔维托拿着斯特拉狄瓦利制造的硕大的提琴出台,奏出了足以使飞鸿坠地的刚 劲有力的音调时,这些人忽然坐直身躯,挺起胸膛,眼睛炯炯发亮了……”科齐奥 住了口,后来又若有所思地接着说:“在巴黎附近的凡尔赛曾经有过世界上最完备 的一套阿马蒂制作的乐器。这批收藏品在1790 年丢失得无影无踪了。那里有六把 中音提琴、两把大提琴和十八把小提琴。这些琴全是为法国国王查理九世的弦乐队 定做的。现在听人说,英国人用吓死人的高价在欧洲几个城市里搜求到了这批藏品 的残余。”帕格尼尼倾听着,不敢打断他的话。科齐奥从一个题目转到了另一个题 目: “安德雷亚·阿马蒂有两个儿子,他们都继承了父亲的工作,他们叫杰罗尼莫 和安东尼奥。兄弟俩爱上了同一个姑娘。在这之前,他们在一起干得很融洽,不分 彼此。姑娘嫁给了杰罗尼莫,于是这个家庭就解体了。兄弟俩分了手,各人于各人 的。起初安东尼奥还常到哥哥家走动走动,后来他去得越来越少了,终于有一天安 东尼奥被人发现吊死在作坊门口了。杰罗尼莫继承了这个家庭的事业。他的儿子尼 科洛是阿马蒂一家中最有才华的一个,他又接着父亲干这一行。尼科洛接受了外姓 人到作坊当学徒。安德雷亚·格瓦尔奈利和安东尼奥·斯特拉狄瓦利就是这样进了 他家的作坊的。这两个人后来都成了制琴技师,而且出了名。你见过保罗先生,他 说斯特拉狄瓦利是名门望族,那是撒谎,是一篇鬼话,是他编造出来的,他们的名 望在提琴上。”科齐奥给小帕格尼尼看了斯特拉狄瓦利带着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的 一张旧画像。画上斯特拉狄瓦利是在作坊里。他穿一件白麂皮围裙,戴一顶红色山 羊皮帽子,拿着一块木板和工具。 “这帧版画是我自己着的色,”科齐奥说,“我认为,选色是正确的。 我让你看这幅画是要让你知道,这个普通的工匠根本不是什么议员,也不是什 么贵族。然而你看,孩子,如果我有天分哪怕是做出一把提琴,就象这个斯特拉狄 瓦利在106 岁时做的那样的琴,我情愿不要这古老的伯爵封号!”老伯爵把孩子带 到另一个玻璃柜前。 “你看,漆是金黄色的,它不会盖住任何一条纤细的木纹。你再看,这木材就 象是斑点纷除的虎皮。腹板上没有一个节疤,条条纹理都象头发一样纤细!这棵树 至少有350 年了。听说,在威尼斯同土耳其人打仗的时候,斯特拉狄瓦利买下了土 耳其人用来造船的大量木材。这些木材都经过几十年的风干,后来,在亚得里亚海 东岸被隔断之后,就没有人能买到这种木材了。 在我们的山地里,有些地方有细纹的云杉,不过要把这种木材保存很久很久, 才能用它来制造这样细致而复杂的物件。而在国外,在亚得里亚海的东方,高山上 生长着一种巴尔干云杉,仿佛是造物主特意为提琴技师创造出来的……”科齐奥一 把接着一把让小帕格尼尼看琴。 “你看,同一个技师从来不做两把式样完全相同的琴。你一眼就能看出,这些 琴全部不一样。你不妨拿一具圆规去量一量音孔之间的距离,你可以看到所有提琴 上音孔的位置都是不同的,而且它们和中心线的交角也是不同的。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表明,提琴技师掌握了木材的秘密。他们知道,不同的树种发出的声音是不同的。 你从他们怎样雕刻音孔就可以看出,他们是多么深刻地掌握了自己这一行的秘密。 音孔使他们制作的每一把琴的音质都特别出色。”他小心翼翼地又取出一把提琴。 “这把琴我很少取下来。这是‘天鹅之歌’。它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它是斯特拉狄瓦 利生前制作的最后一把提琴,当时他是106 岁,老人做的琴比年轻时做的更胜一筹。” 老伯爵把斯特拉狄瓦利做的小提琴叫做银音琴,把中吉提琴的声音比作金音,大提 琴是青铜音,而低音提琴则是黄铜音。 有一次,科齐奥坦率地告诉小帕格尼尼说,他毁掉了四把斯特拉狄瓦利做的小 提琴。伯爵压低了嗓门,仿佛是害怕被外人偷听了去,他踮起脚尖,把孩子带到一 扇矮小的房门边。他在一间昏暗的房间里点上灯,带着无可奈何而作孽的神色,指 指钉在桌上的四张木板。科齐奥拂去一支古老的音叉上的尘埃,用它在墙上敲了一 下。 “听见了吗?”老人低声问道。 孩子回答说:“听见了。”“象吗?”“象”“可是你明白吗?音叉会唱,从 斯特拉狄瓦利做的提琴上切下来的木板也同样会唱。这个音是每秒钟振动512 次… …你再听听这个。”老人敲了敲另一片木板。孩子点点头。 他们把四张木板一一试过,小帕格尼尼每次都点点头。 “这也是,这也是一样的!”几个声音的频率和高度都是相同的。 “看见了吧,”老人说,“全是每秒钟振动512 次。孩子,你的听力很好!来, 你再看看,这张木板是从斯特拉狄瓦利1708 年做的提琴上取来的,它旁边的那一 张是从他1717 年做的琴上取的。这是细纹械。它旁边是一张云杉板。琴是1690 年做的。这最后一张板也是云杉,琴是1730 年做的。让我们来试验试验。”老人 的眼里闪出青春的火焰。他轻轻一击,木板就唱出声音来了。孩子说: “升A !”“好!”科齐奥说。 第二张木板发出同一个音。第三张和第四张也一样。在熟练的手指的叩击下, 四张木板同时唱起来。 孩子一声不响,站在那里听着,瞪大了眼睛盯住一块块木板。他老师的脸上则 始终挂着如醉如痴的微笑。 最后,老人又接着说下去: “要想得到这种银铃般的声音,就必须把槭树和云杉的自然品质结合起来。自 然界里始终是有声音的,但是声音仿佛是一只悄俏地在这些树上跳来跳去的鸟儿, 要把它捕捉住,要把它驯化。要把它驯化到能够婉转啼鸣的程度。孩子,你注意到 没有,小提琴的腹板总是用云杉做的,而背板总是用械木做的。我还做过计算,云 杉能够以比空气快15 倍的速度发出声音。提琴是由振动速度小的诫木和灵敏度比 较大的云杉结合而成,它发出的声音的比例是12:16。可是许多人却认为,腹板和 背板发出的声音是同一个调子。这是两个不同的音。自然界的和谐悦耳在于这两个 音融合成一个统一的、完整的、不可分割的、完美的音。有一次我定做了一把提琴, 用的全是械木,腹板和背板的厚度也一样,这把琴简直叫人没法听,它发出的音是 嘶哑难听的。孩子,自然界是不能容忍单调的。腹板和背板应当发出不同的音,两 者的差应当是一个全音。由此而产生的纯净、浑厚的音,就象两种贵金属熔成的合 金一样,单取其中的一种金属,它是柔软而脆弱的,但两者一旦结合,就变得刚劲 而坚固。由两种软弱中生出了力量。你要记住,提琴的尺寸是不能加大,也不能缩 小的。琴箱里面的空气量稍有增加,E 弦就会象一只尾巴被人踩了一脚的小狗一样, 尖声嚎叫起来,而低音就变得软弱、沉闷、嘶哑,宛如一个醉汉的呓语。如果把琴 箱缩小一点,就会出现相反的情况。第四根弦就会变得沉闷,而低音变得嘶哑。可 是,你不要以为这一切都是一成不变的。自然界在变,人也在变。每一代人的听觉 都是不同的。本世纪的音叉同过去几个世纪的青叉发出的声音就有差别。给人数很 多的听众演奏和为一家五口演奏,在调弦上应该是不一样的。你的祖父和曾祖父听 出的自然界的声音是另一样的,他们喜欢听这样的声音,于是就不去听别样的声音, 而且他们这样做是不由自主的,并不需要故作姿态。在这些事情上人是不会欺骗自 己的,要想说服今天的人按照上个世纪的音叉来调弦也是办不到的。老塔蒂尼六十 年前曾经测量过绷紧的琴弦对琴身的压力。那时他测得的压力是63 磅。可是你要 知道,当时的琴弦比现在细,琴马比较低,琴弦离腹板也近一些。现在的这一代人 提出了另外的要求,他们听不见旧的提琴声了,所以只好提高音叉,琴弦的振动也 增大了,琴马加高了,琴弦象一块凸板绷在腹板上面。琴马把琴弦架高到老鼠可以 在腹板和E 弦之间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你知道吗,孩子,音域比上一个世纪提高 了半个音,而琴弦对琴身的压力不再是60磅,而是80 磅了。人们把弦绷得更紧, 人的神经也绷得更紧了。时光飞逝,岁月更替,人也在不断地变化。往后会是什么 样?人的变化有没有止境?我发现,世界现在就在改变自己的色彩,耳朵在捕捉另 一些声音,于是我不禁想到,阳光也在日益暗淡……”科齐奥在一张小沙发上坐下 来。他掏出一块手绢,猛地擦干了泪水。然后他站起身来,牵着帕格尼尼的手,把 他领出了房间。 “孩子,我们走吧,”他说。“我告诉你的话,你对谁也别说。大自然不喜欢 泄露自己的秘密,好奇的人是要遭它报复的。”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