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群星之间 一家人回到热那亚时,增加了新的成员。 在克雷莫纳,安东尼奥先生出入意料地同女儿鲁克莱齐娅和玛格丽塔言归于好 了。在这之前,尼科洛甚至不知道有这两个姐姐,因为家里人谁也没有提到过她们。 帕格尼尼一家立即扩大了一倍,因为安东尼奥先生的这两个女儿都已经成家了。 大女儿鲁克莱齐娅的丈夫是一个很不安分的人。认识了没有几天,他就同安东 尼奥先生大吵了一场,差一点动手打起来,到热那亚以后,他整天同一些陌生人打 牌赌博。他输掉许多钱,而在他手气好的时候,输家就跑到家里来大吵大闹,搅得 四邻不安。 而且,安东尼奥先生的事情也处在风雨飘摇之中。 他象一个中世纪的占星术士那样,执拗地注视着夜空,观察着星辰位置的移动, 一面喃喃自语,背诵着一些复杂的天体物理学公式,他说到星辰对人的血液流动的 影响,说到星辰对他一家人遭遇的影响。在他的话里,星占表的预言同对可能获得 的利润的推算奇怪地混杂在一起。在这个经纪人手里,帕斯卡和莱布尼茨的计算器 变成了会计结算账目的工具,而雷蒙德·卢利探寻哲学真理的逻辑机成了必须保证 买到能赢钱的彩票的摇彩转盘。占星术士和炼丹术士对长命水和点金石的探寻在入 了迷的中世纪人身上是同对人的幸福、对人类社会结构的憧憬联系在一起的,而在 老帕格尼尼手中却变成了他寻找在交易所中进行欺诈以及同黑势力勾搭的种种手段。 不过,这些都只是枉费心机。 老帕格尼尼并没有履行自己对银行家承担的义务。他推托说在途中失窃,在克 雷莫纳被盗,借口由于战争而受了损失等等,可是两位经理都是老练的银行家,阅 世极深。于是,迁延时日的诉讼开始了。 昔日的友人也开始躲避安东尼奥先生了。如果说他从前只须要煞有介事地坐在 自己经纪人的桌子后面,那么现在他得自己东奔西走,找水手打听到港的是什么货 物,即使是这样,在他出面想做成一笔买卖时,他也常常遇到一看见他就沉默不语、 满脸不高兴的商人;别人往往避开他而成交。交易所中的每次失利都使这个家庭感 到加倍的沉重。 离家很久的哥哥也回来了。他一看见小提琴手,不禁又是惊讶,又是气忿。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小崽子怎么会活下来的?”他嗓子暗哑,粗鲁地问父亲 :这个瘦得皮包骨头、咯着血、站着都摇摇晃晃的小鬼怎么会活下来的? 弗朗切斯科差一点要动手打安东尼奥先生。在这一场吓人的争吵之后,母亲跪 在尼科洛的小床边,哭了整整一夜。她说,全家人的希望都在于他的勤奋了,他无 论如何也要获得成功。 尼科洛回到热那亚以后,就按照科齐奥的主意,跟乔万尼·塞尔维托学琴。可 是父亲连一个巴约科也不肯忖。 安东尼奥先生说:“在这个苦难重重的尘世上所能得到的最出色的指点,塞尔 维托先生已经全都给了。”塞尔维托生气了,课就此停了下来。确实,这时驾驭提 琴的主要困难都已经被克服了,而且孩子的视奏能力要比塞尔维托本人高明得多, ——不过,要做的事还多着呢! 喜欢饶舌的女邻居们在苔丽丝夫人的耳边絮聒不休。苔丽丝夫人不知从什么地 方弄到了一些钱。有一天,安东尼奥先生在法院里有些耽搁,她就利用这个机会带 儿子去见贾科莫·科斯塔先生。科斯塔先生是热那亚唱诗班的教师,而且在热那亚 所有的教堂乐队里都担任首席提琴。 科斯塔先生听了小帕格尼尼的演奏。 第二天帕格尼尼就到教堂去演奏了。祈祷仪式一结束,科斯塔先生就把孩子叫 到跟前,让孩子每月到他家上五次课。 上过几次课之后,科斯塔先生就对学生拉出的音之清亮、罕见的理解力和迅速 的进度大为诧异。半年之后,当苔丽丝·帕格尼尼背着丈夫送来30次课的学费时, 科斯塔先生已经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盘算着这些钱比起他从有帕格尼尼参加演奏 的教堂音乐会赚得的收入来,还有多大意义。 苔丽丝夫人得到热那亚高级宗教人士的垂青,她把家里发生的变化归之于神的 意愿。 安东尼奥先生不再酗酒了。他看着儿子,露出温柔的笑容。当他会见科斯塔先 生,而且得知贾科莫先生不想收他的钱时,他感到分外高兴。双方都觉得满意—— 贾科莫先生是为自己的学生和这个学生给他带来的收入而满意,安东尼奥·帕格尼 尼先生则为科斯塔先生的慷慨大方而满意,因为这种慷慨对帕格尼尼一家的开支有 很大影响。 然而,过了不久科斯塔先生的自私忽然被发现了,于是安东尼奥先生感到自己 受了欺骗,上了当。他很有分寸地喝了一点酒来提神壮胆,然后去找科斯培先生论 理。在离教堂唱诗班教师简陋的住宅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吵骂的声音,他们彻底决 裂了。科斯塔先生的课停了。可是他不肯为自己的学生在音乐会上的演出付钱,尽 管安东尼奥先生暴跳如雷,他也没有给他一个巴约科。事情就这样搞糟了。 科斯塔先生收集了这个学生受洗和童年的情况。他最后认定,孩子的提琴天才、 他非凡的音乐禀赋和在少年身上今人难以置信的音乐技巧都不能用神明的干预来解 释。这里毫无疑问有魔鬼插手,有妖精的影响。接生婆的诅咒是小帕格尼尼取得非 比寻常的成绩的原因。 决裂的当天,尼科洛·帕格尼尼还对父亲和科斯塔先生的谈话一无所知。 他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所以象往常一样拿着琴去上课。他很有礼貌地轻轻敲了 敲门。门开了,一记凶狠的耳光打得他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他差点把一个上楼去找贾科莫先生的、黑眼睛的高个子撞倒了。 陌生人一面骂着,一面抓住了孩子。 “小鬼,你从哪儿来?出了什么事?干嘛跌跌撞撞的?”帕格尼尼一甩手,他 想说点什么,可是抽抽搭搭地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陌生人还在问。 帕格尼尼向他讲了自己的委屈,他说:“你在这儿等着。”科斯塔先生同客人 在楼梯头上谈话的时候,帕格尼尼一直在楼梯下面等着。帕格尼尼听见科斯塔先生 称陌生人为“亲爱的涅科”。从谈话里听得出来,陌生人是知名的作曲家涅科,他 写的歌剧在意大利北部、在那不勒斯、威尼斯、米兰、帕多瓦和里窝那的所有剧院 里上演。帕格尼尼在热那亚听过涅科作品的片断,他知道,连罗马的剧院也上演涅 科的歌剧。 当孩子听见谈话结束了,涅科先生正在下楼对,他有一种甜蜜而又令人心醉的 预感。 涅科一言不发,从孩子身边走过。帕格尼尼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他们走到阿基 米得大街上一幢旧房子的门边时,涅科先生开了口: “拿提琴的小鬼,我听过你的演奏。我自然不会相信什么魔鬼干预你的命运这 种胡说八道,因为那样就把你抬得太高了。不过你的确是一个小小的奇迹。嗯,你 爸爸打你吗?”他突如其来地问道。 “打得厉害着呢,”帕格尼尼绘声绘影地回答。 “这对你大概是有好处的吧?”涅科先生眯起眼睛,笑嘻嘻地问道,一面给孩 子打开一间陈设华丽的大房间的门。 用金色的墨水写在红色五线谱上的音符使帕格尼尼大为惊异。这间屋子的所有 器具都十分精致考究。有一架旧式大钢琴,还有竖琴、漂亮的各式银号、长笛、巴 松管、双簧管,一套用有色金属做的红色、白色、浅蓝色、黄色的小铃铛,乐谱架、 镶金头的象牙指挥棒;用压花的西班牙皮革蒙面的安乐椅、放满书籍和有皮封面的 总谱的书架、用威尼斯的淡红色玻璃做的陈列柜;一张镶嵌着佛罗伦萨式图案的桌 子上摆着一个盛着红葡萄酒的银杯和一只用白色金属做的、东方色调的大瓶子。帕 格尼尼觉得这一切都仿佛是梦境。 涅科先生打开琴匣,仔细地看了帕格尼尼的提琴,然后把它放在一边。 他走到一个带玻璃门的雕花大橱前,拿出一把硕大的樱桃色提琴和琴弓,递给 帕格尼尼。他又把一个乐谱架推到帕格尼尼面前,翻开一个写满了音符的小笔记本 …… “嗯,好吧,”帕格尼尼拉完之后,涅科说,“这个月我都在这儿,哪儿也不 去。你每天都来吧。如果我不在家,你就等一等,自己练琴。不过,这个钟点我总 是在家的。”过了仅仅四天。弗朗切斯科·涅科先生一次也没有缺过课。当帕格尼 尼心里突突跳着,走近阿基米得大街时,他每次都对使他能进入涅科先生宅第的命 运怀着强烈的感激之情。 鹅毛笔、金黄色的墨水、画在结实的浅黄色纸张上的红色五线谱、微微含笑的 眯起的眼睛、慈爱的语调…… “我应当祝贺你,”涅科说,“我没有见过谁有你这样敏锐的听觉。”涅科先 生点点头,仿佛是要突出这句话的含意。“不过,我要告诉你,上一次听你即兴演 奏,比听你演奏我的作品更令人愉快。你把我的作品改编了,而不是按我的意思在 演奏。你会把生活中的一切都改编一番的。你不按自己的意思改编出来,就始终感 到不满足。我要劝你一句:如果你在大庭广众中登台,你就别演奏那些现在还活着 的作曲家的作品,因为你会使他们感到羞辱,尽管你也许能使别人的作品具有比作 者原意更为丰富的内容。你遇上了象我这样的作曲家是你走运,换了别人,他会因 为你的发挥,因为你给别人的乐章里注入了那种和你的年龄并不相称的激情而给你 一记耳光……嗯,干正事吧!别担心你的发挥会让我吃惊,因为你不仅应当演奏别 人的作品,而且要创作自己的……脸红什么呀,你这个小猢狲?”涅科突然脸色一 沉,住了口。“我并没有拾举你,别翘尾巴!”于是帕格尼尼怯生生地向涅科先生 承认,他一向不同意科斯塔先生对他提出的要求。 “我从来没有过那种愿望,”孩子说道,把一双手放在胸前,“想去学会科斯 塔先生的弓法。我认为,他教我的时候使用了一点暴力。我总是违背自己的意志去 完成他的要求的。我很高兴能从他那儿转到您身边……”“好了,好了,”弗朗切 斯科先生说,“我不爱听人奉承。等你再换一个老师时,你大约用不了一个月就会 对他用同样的话来议论我。”“永远不会这样的!”帕格尼尼满脸绯红地喊起来。 “你父亲是什么打算呢?”弗朗切斯科先生问。“他逼我到教堂去演奏。”涅科先 生咳了一声。 “信奉上帝的意大利人现在卷进了一场小提琴热。人们把你叫做‘拿提琴的孩 子’,你把许多人吸引到教堂里去,这就增加了神甫们的收入。小心,他们会把你 也变成一个虔诚的信徒。”“不会的,”帕格尼尼说。“我不喜欢那种慢吞吞的、 拖泥带水的音乐。”“我想,在唱诗班里拉琴只能毁掉一个音乐家,”涅科一字一 顿地说。 ……歌剧作曲家和“拿提琴的小鬼头”(涅科先生是这样称呼尼科洛的)之间 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友谊。有一次,小帕格尼尼谈起去克雷莫纳的旅行,而且详细他 讲到自己对小提琴历史的知识。涅科特别注意地听了孩子关于法国军队的讲述,他 突然把话题从音乐转到政治,第一次向小帕格尼尼讲了奥地利人奴役伦巴第的历史。 他讲到法国进军意大利的意义,他说得很快,仿佛是不停地自己扫断自己的话头。 他告诉孩子,他是米兰人。在伦巴第古老的自由城市米兰,可以最尖锐地感受到对 奥地利压迫的不满。正如彼特拉克说的那样,只要能帮助意大利摆脱这些异族人, 无论什么手段都是好的。法国军队赶走了奥地利的宪兵,赶走了从维也纳来的德国 神甫,而波拿巴的宣言书带来的是挣脱宗教压迫和政治压迫的解放,所以——“法 兰西的武器万岁!……”这次谈话之后,帕格尼尼对弗朗切斯科先生产生了一种特 殊的依恋之情。老师信赖年幼的学生,这种信任得到了报偿。 涅科先生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常常谨慎地点头示意,让尼科洛注意那些赶 着装满木炭的驴车、在阳光明亮的车道上走着的脸色黝黑的人,他对尼科洛说: “小鬼,你等着,有空的时候我跟你讲讲另一些烧炭工人,他们有另一种负担, 更沉重的负担。”帕格尼尼在“避难所”就多次听到过“烧炭党人”这个词。有一 次孩子们用神秘的口气告诉他,有两个住在“避难所”的烧炭党人被捕了。帕格尼 尼认识这两个人。他们脸色苍白,手臂又细又长。他们的衣裳上没有一点炭灰的痕 迹。帕格尼尼问伙伴们,为什么他们叫烧炭党人,伙伴们回答说:“我们也不知道。” 涅科引导着孩子,向他揭示真情。他告诉尼科洛,有一些在山林里生活的弟兄,他 们把一些老树烧成木炭。这些弟兄从山林里来到市场上。就这样,福莱斯塔、巴拉 卡、温塔逐渐成了尼科洛习以为常的概念。然而,只要孩子请求解释一下某个词的 含义,涅科就立即把一个手指贴在嘴唇上。 小帕格尼尼创作了意大利歌曲《卡玛尼奥拉》的一支新变奏曲,而且还创作了 自己的乐章,这就是他偶然在海岸上听到法国水手唱的那支激动人心的法国歌曲, 就是当年青而漂亮的马赛人走上高高的悔岸的那一天,他们高声唱着的那支歌曲。 这支歌召唤祖国的所有儿女拿起武器,歌中讲到被人民的鲜血染红的旗帜已经高高 举起,光荣的日子已经来临。每段歌词的结尾都是:“公民们,拿起武器!”当帕 格尼尼在《卡玛尼奥拉》之后,紧接着奏起了这首被他称为马赛水手的歌曲时,涅 科激动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迈着大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尼科洛从来没有见他这样激动过。涅科先生从壁橱里拿出在意大利北部散发的、 法国将军波拿巴的宣言书,而且把这一片片灰色纸张给孩子看。山林弟兄的秘密揭 开了。小小年纪的帕格尼尼懂得了,什么是蕴藏着烈火的沉重炭块。 烧炭党人的活动占据了孩子的思绪,而同老师的这些谈话所具有的秘密气氛又 有一种特别的诱人之处。帕格尼尼开始过他自己的、非童稚的生活。 他甚至觉得父亲的打骂都比较容易忍受了。当姐姐、哥哥、父亲、母亲之间发 生龃龉的时候,他也能听他们长时间的争吵而无动于衷。他有他自己的生活,有他 自己的生活打算。 帕格尼尼布满红色斑点的手绢使涅科先生第一次怀疑孩子的健康。涅科先生通 过友人打听到尼科洛的家境。他为了不使自己的学生感到尴尬,常常在课后让他多 留一个小时,然后十分谨慎地邀他一起吃饭。然而,小帕格尼尼过了不久就坚决不 肯留下了。涅科先生看到学生脸上的青紫伤痕,明白了他的不肯是事出有因,原来 是他父亲不准他延长课时。 尼科洛预感到自己敬爱的老师不久就会离去,因此极力寻找机会在涅科先生身 边多待一会儿。不过,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就得诓骗密切监视着他的父亲。 涅科自己参加了烧炭党人的地下活动,因此有认真、细致地观察的习惯。 在这些年代里,只有涅科一个人能够确切地意识到传说对小小年纪的提琴手的 生活有多大意义。当时安东尼奥·帕格尼尼先生和他生意场上的友与敌,以及他的 妻子苔丽丝夫人和她博恰狄家族中气势汹汹的远亲近戚,都对尼科洛天赋的来源揣 测纷纷,而且倾向于认为是一种超自然力量的干预,或者是魔鬼的干预,或者是神 的赐福,而涅科则在为孩子的命运担心,孩子赢弱的体质使他放心不下。涅科担心, 这种足以战胜一切的强有力的天赋会变成一团烈火,把火源连同房屋统统烧得精光。 有时候他又觉得,孩子既然能承受安东尼奥先生加在他肩头的沉重负担,那他 一定是健壮坚强的,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 当帕格尼尼扬起眉毛,平静地向他讲述七岁时就长时间地练琴,累得不能用正 常的姿势持琴,只好把它象大提琴那样,夹在两个瘦骨嶙峋的膝盖之间来拉时,性 格诙谐、达观的涅科也不由得泪眼模糊了。涅科听着,却不忍心抬起头来看孩子一 眼。他觉得,在他面前展现的是一道人类苦难的深渊。 在重读《米兰编年史》时,涅科先生不禁浑身战粟。古代的记事人讲到伦巴第 的农民故意把自己的孩子摧残成畸形,以便日后将他们卖给斯福扎大公去当宫廷侍 从丑角。涅科想:“新鸟唱新曲。这个罕见的人物落在一个残暴的人的掌握之中。 这个残暴的人会毁掉孩子的天才,把他变成一个一文不值的市场卖艺人……”关于 尼科洛的命运,还有一个题目引起涅科先生的思索。他相信,教堂音乐对他小小年 纪的学生是格格不入的。涅科看到,小帕格尼尼虽然用自己提琴的洪亮声音盖过教 堂的圣歌,但他自己却一如既往,并不为圣歌所感动,新世纪的孩子的心灵对天主 教人士的种种纠缠不休的、曲意奉承的僭望十分冷漠。可是当涅科先生同他谈起意 大利的自由,谈到烧炭党人生动而光辉的工作时,孩子就激动得两颊绯红。 对教堂音乐的这种冷漠当时还是无意识的,小帕格尼尼对教会并无敌意和仇视。 可是,涅科先生想到了天主教日后不难插手的问题。在那个时代,尼科洛在神甫面 前的忏悔可能给涅科先生造成很大的麻烦。当地主教严厉要求神甫在接受忏悔时, 仔细查明教会儿女的思想方式。他本人每星期都向罗马教廷驻热那亚的代表提供材 料。这些材料从热那亚再转到罗马,有时还转到维也纳。在维也纳,皇帝陛下的警 察大臣做出相应的结论,而且在地图上标出将来可能发生暴动的地区。 孩子的沉默寡言和恬静引起了安东尼奥先生的疑心。他同妻子商量了一番,妻 子又去向神甫求教。不过,当地教会的神甫很赏识小帕格尼尼。他宽慰苔丽丝夫人 说,孩子走的是正道,他每星期在教堂乐队演奏三次,他的演出吸引了许许多多祈 祷的人,他们都心甘情愿地响应募捐,所以,可以把尼科洛·帕格尼尼和他的提琴 看成是有利于上帝的。 这样一来,帕格尼尼先生就放了心。当小提琴手根据涅科先生的建议,被邀请 参加世俗音乐会的演出时,他也不表示反对了。 那时的意大利还醉心于女高音的演唱。著名的阉伶马尔凯齐在自己纪念日的演 出中,以纯净明亮的童声高音使憨厚的热那亚听众为之倾倒。 当马尔凯齐在入迷的听众面前用尖细的童声唱出华彩经过句时,帕格尼尼带着 一头小兽的好奇心,偷偷地看着他。男子用女人的嗓音唱歌,这种艺术既不能博得 他的赞赏,也不会让他感到惊异。 在马尔凯齐和著名的女歌唱家阿尔梯涅蒂演唱之后,小帕格尼尼出场了。坐在 楼厢的那些听众早已在教堂中领略过这位小小提琴手的演奏,可是,今天聚在偌大 的剧场中的大部分人对这个禀赋非凡的孩子却一无所知。 当这个孩子拿着提琴走上台口的时候,神气活现的资产者、军官、神甫、交易 所里的生意人的妻子、商人、公证人、经纪人、封号已经衰微的古老家挨出身的水 手、家道中落的贵族、破了产的伯爵——这些人全部纷纷议论起来,而且不住地点 头。干瘦的孩子出场时,怯生生地拖沓着脚步,仿佛他穿的是一双木头做的鞋子。 他弓腰驼背,肩头支楞着,一双长长的、皮包骨头的手臂几乎可以够着突出的膝盖 骨。场内掠过一阵轻微的惋惜声,闪过一阵微笑。尼科洛是第一次在如此之多的听 众面前演出。如果说,在这之前关于一个小小年纪的提琴手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神话 并没有越出他居住的小胡同,那么,现在这个神话展开翅膀,飞遍了全城,而且飞 到了海上,飞遍了整个蔚蓝色的利古里亚海滨。 惊异取代了好奇。孩子用同他身材相比显得庞大的提琴奏出了雄壮而动听的音 乐。乐队开始伴奏了,圣歌的声浪被上百件乐器的音响淹没了,然而超出于所有声 音之上的是萦回缭绕的钟声,而且仿佛不是一把,而是十把小提琴在演奏。悦耳的 旋律如行云流水,盖过了合唱队和乐队,最后,一个长长的、抒情的音符奏完最后 几个小节,在空中凝住了。这个音萦绕着,持续了一分钟、两分钟……听众站起身 来,一阵低语掠过剧场,人头象谷穗一样晃动着。全场听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个 孩子。惊异又被赞赏所取代,而在许多面孔上出现了近似迷信的恐惧的神色。 坐在第二排的年轻的宗教学校毕业生诺维面色苍白、眼里露出仇视的凶光,在 邻座的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这种毒蛇似的嘀咕被涅科先生听到了。诺维说,这孩子 身上显示了魔鬼的力量,因为如果没有魔鬼的帮助,一个人,而且几乎还是一个儿 童,是不可能把一块没有生命的木板运用到这般出神入化的地步的。 风暴般的掌声并没有盖住个别人的谈话。 “当我听到这个被鬼迷住了的孩子用琴弓拉出的声音时,”一个神甫叹道, “连我这个一贯祈祷上天的人都感到血液在汹涌,感受到罪孽的尘世生活的全部令 人心醉之处。”一个耶稣会徒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穿着便衣的、最神圣的宗教裁判 所的代表。后者只报以一个冷漠的眼色。他用一双呆滞的眼睛看着舞台,摇了摇头, 走到神甫身边,对他说道: “父母都是教会的忠诚仆人,孩子也在教堂里演奏。这是来自神明的音乐。” 夜里,小帕格尼尼发了高烧。第二天早晨,他怎么也不能断定,究竟是他梦见了父 母亲争吵,还是确有其事。他依稀听到的片言只语使他十分难过。 父亲说必须“在出远门之前,好好将息将息”。母亲一再重复说“太早了点儿”, 父亲责骂她,而且说:“到时候了。”尼科洛把这些片断加以比较之后,明白了他 们谈的是父亲打算让他周游利古里亚海滨的各个城市,举行音乐会。 父亲刚走出家门到交易所去,孩子就立即下了床,飞快地穿好衣服,跑去找涅 科先生。当他伸出手去,打算握住门把的时候,他看见涅科先生恰好打开了这扇门, 在透过楼梯上的窗户射进来的阳光里,一位姑娘爽朗地笑着,从弗朗切斯科先生的 房里走出未……她一看见小帕格尼尼,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神色变得庄重起来。 “看,您的小小提琴手来了,”她转身对涅科先生说。“好吧,我等着您。” 她快步走下楼去,鞋跟笃笃地敲着楼板,她一边走,一边系上面纱。帕格尼尼突然 感到,一根细细的冰针刺进了他的心房,折断了,把针尖留在他的心里。 涅科先生把小帕格尼尼抱起来,举着他在房里转了一个圈,吻了吻他的额头, 又把他放回地上。 “祝贺你!”他说。“很可惜,我不能带你一起走。我明天要走了。”帕格尼 尼扑到安乐椅里,泪水泉涌而出。昨晚音乐会的成功、孩子自尊心受到的鼓舞—— 这一切都在突然降临的沉痛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