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少年时代 少年提琴手的音乐会引起了轰动,这使安东尼奥·帕格尼尼有些不安。 一天清早,苔丽丝·帕格尼尼还在酣睡,阳光刚刚把热那亚墓地的石碑尖顶染 上金色,海岸的沙滩还被在晨风中迅速消散的薄雾所覆盖,热那亚寂静的街道上只 能听到啁啾的鸟鸣,小帕格尼尼肩上担一根手杖,上面挂着个包袱,飞快地倒腾着 脚步,尽力跟上迈开大步的父亲。老头子手忙脚乱地把钞票夹、钱袋、“意大利邮 政”的车票一会儿装在这个衣兜里,一会儿又塞进另一个衣兜里。一个小时以后, 他们就到了伏契,然后是涅尔维,接着在开阔的海岸上看见了列科,后来他们就进 了山,等到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的时候,他们又顺着一条被雨水砸得很硬实的道路进 了树林。他们沿着这条路到了基阿瓦里。他们在基阿瓦里住在一家便宜的小酒店里。 直到这时小帕格尼尼才知道,母亲不会因为他们不知去向而担心,因为给她留了一 封信。安东尼奥先生忽然对尼科洛亲热起来。他甚至拍拍儿子的面颊,对他说: “你知道,我是山穷水尽了,现在就全靠你来支撑这个家了。你就到处去演奏 吧。等我们敛到钱,那时候就能过上富裕日子了。”在基阿瓦里,尼科洛第一次在 小酒店里演出,然后他们又往南走。孩子在斯培西亚演出了两次。以后音乐会就一 个接着一个——在教堂、在酒店、在旅馆。贪财的欲望把老头子从一个城市赶到另 一个城市。安东尼奥·帕格尼尼仿佛又焕发了青春的活力;他不让儿子有一分钟休 息,也不顾情自己的身体,他成了名副其实的音乐会经理人,而且工于心计。当初 他做经纪人时没有办成的事,现在作为戏班主忽然如愿以偿了。 海报是在马萨的一家小印刷所里印的,因为价钱便宜。安东尼奥·帕格尼尼谎 称是尼科洛的远房亲戚,起劲地为儿子做广告。他最寄于希望的是卢卡、比萨和佛 罗伦萨,此外他打算去波伦亚、摩德纳、勒佐、帕尔马、皮亚琴察、帕维亚和亚历 山德里亚,然后转而向南,在诺维演出一场,再走山路回到热那亚。这样一来,整 个东部海岸都成了这个老谋深算的贪婪之徒的活动场所。 在各大城市演出的间隙里,老头子毫不怜惜地强令儿子在旅店里表演,从坐在 桌边喝一盅、一边吃着海味的赶骡子的脚夫、江湖艺人、宗教学校的学生手里抠出 几个巴约科、生地西母和索里多。 他们就这样一直走到里窝那。在这座小城市的第一次演出之前,老头子打开了 最沉重的一个包袱。包袱里有一件灰色的短上衣、一条裤子、新袜子、新鞋和一顶 插着羽毛的灰色宽边帽。这些服饰都很笨拙,而且不合身,但全是用上等料子做的。 一条镶了花边的白衣领就值好几个里拉,因此,小小年纪的提琴手又一次感到,对 安东尼奥先生来说,他的存在具有一种他原先不知道的、新的价值。 里窝那的听众有各色各样的人,可是这并没有妨碍音乐会获得成功。做父亲的 亲自过问收入,斤斤计较,不让别人少付一个巴约科。晚上,饱餐一顿之后,老头 子忽然大手大脚起来。他拿出一个路易多尔,放进里窝那的赌场,当晚就赢了一千 法郎。好手气使他象喝醉了酒一样地昏昏然。老头子走到柜台边,一口气灌下一杯 璎珞柏酒,然后又回去接着赌。他一刻也不让儿子离开他,仿佛是害怕孩子单身一 人时,会泄露某种秘密似的。也许,他模模糊糊地感到,尼科洛因为想家而苦恼之 极,因为孩子在这次成功的演出之后曾经向他流露过。 过了三小时,音乐会挣来的钱和这天晚上赢来的钱统统输得精光,老头子连最 后一张25 法郎的钞票也送进了水手常去的岸边赌场。 天快亮时,他们才回到旅馆。老帕格尼尼唠唠叨叨地骂着。他躺下睡觉时说, 明天还要演出一场。 清早,小帕格尼尼醒来,他发现新外衣的一只袖子被撕开了。他想不起来是怎 么撕开的,可是知道自己逃不脱一顿打,而且晚上也没有登台的服装。 父亲还在睡觉。孩子看着撕破了的衣服,他觉得这简直就象是撕裂了他自己的 皮肉一样。他拿起外衣,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他在房门边碰上了一个侍女和一个 茶房。侍女用手肘推开跟她纠缠不休、满脸胡子茬的茶房,而茶房一发现有人开门, 就赶紧闪到一边去了。侍女想逃走。孩子叫住了她,向她借了针线。他流着眼泪, 按待女的指点走上了阁楼。阁楼上风吹得呜呜地响。天气很冷,穿堂风把大梁和桁 架上的积尘刮了起来,刺得鼻孔痒痒的。 小帕格尼尼骂自己没有勇气请恃女补一补外衣。可是他当即清醒地想到,那是 要付钱的,于是他又平静下来。 这时帕格尼尼听见一个蔬菜贩子的高声歌唱。他清澈明亮的声音从街头传来。 孩子把身子探出窗外张望着。一阵风吹来,刮走了他手里的外衣,等他顺着楼梯跑 下去时,外衣已经被人拾走了。帕格尼尼跑到街上,他看到的只是人们惊诧的目光。 他流着眼泪,站在房门边。一只手几次想去抓住门把,可是每次都象被火烧了 似的缩了回来。他好不容易才擦干眼泪,走了进去。父亲还在睡觉。 帕格尼尼小心翼翼地不弄出声响,挂上了门钩,在自己床上躺了下来。他想脱 掉鞋子,装做没有起过床的样子,可是突然发现父亲的一只眼睛正从被子里仔细地 打量着他。“他看见了吗?”孩子想着,忽然煞有介事地说: “爸爸,我跟你实说了吧:外衣被人偷走了。”老帕格尼尼从床上跳起来,顿 时睡意全消。 “你真是要了我的命了!”父亲嚎叫着,在房里东翻西找。 “圣母保佑,”帕格尼尼想,“爸爸没有看见。”于是他也装模作样地帮父亲 我起来。不过,寻找也并不费事,因为屋里除了帕格尼尼可怜的一点点行李外,什 么也没有,家具很简陋,外衣没有地方可藏。几分钟之后,老帕格尼尼就跑到走廊 里大吵大叫起来,说他一个子儿也不付,而且要立即报告当局说,这家旅店谋财害 命。小帕格尼尼躲在房间里。有一个人大约以为是安东尼奥先生丢了衣服,所以在 劝慰他。 他怒不可遏,因此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他喊道: “我的儿子,我出了名的儿子今天要演出,可是他的衣服被人偷掉了!……” “谁是你的儿子?”一个女人问道。 安东尼奥先生打开了房门,于是帕格尼尼看见了给过他针线的那个侍女,谎言 立刻被拆穿了。 “先生,您说他是个出了名的提琴手,但是这样一个谎话连篇的人不可能是出 名的提琴手!”于是父亲挥起拳头,扑向儿子: “你这个白吃饭的!你忘记了上帝关于要尊敬父母的戒律!为了把你培养得有 出息,我豁出这把老骨头,在石头路上劳碌奔波……外衣到哪儿去了?”小帕格尼 尼跪倒在地,朝父亲伸出双手,颠三倒四地把事情的经过讲给他听。 “你撒谎!”父亲嚷道。“你把外衣卖掉了!我的天哪!天哪!这么要紧的一 场音乐会,可是我一个子儿也没有。你把它卖掉了!”他又朝儿子嚷起来。“今天 晚上以前你去把外衣弄回来!”小帕格尼尼穿上母亲给他的那件旧外衣,走了出去。 起初他走得很慢,以为父亲会叫他回去的,然而老头子看来是气坏了。他没有把儿 子叫回来。 尼科洛走到城外,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后来他感到疲倦了,就脱下外衣, 把它塞在头下,躺在草地上。可是他没有入睡:面颊触到了一个圆形的硬块。帕格 尼尼高兴得跳了起来。这是一枚五法郎的硬币。苔丽丝夫人是一个迷信的人,她在 孩子的每一件新衣裳里都要缝上一点钱。 帕格尼尼的第一个想法是回去,然后他立即做出了另一个决定。他在里窝那郊 外游荡到黄昏时分,天色黑下来的时候,他饥肠辘辘地走进了港湾附近的一家水手 常去的赌场,就是父亲昨天赌输了的那一家。孩子顺着老安东尼奥·帕格尼尼的脚 印,有生以来第二次涉足赌场。 他走下昏暗的走廊,数完八级阶梯,摸到了昨天刚知道的那扇门。帕格尼尼打 开了门,通道上挤满了水手和娼妓,他顺着墙壁悄悄地走进屋里。 这里有不走运的船长,有滑头到极点的水手长,有身份不明的人;有的穿着旧 坎肩,有的穿着长襟的常礼服,有一个老头儿,眼神惊悸而又温和;再往里走是一 间半明半暗的屋子,里面的长凳上横七竖八地睡着被璎珞柏酒灌得烂醉的码头工人 和水手。屋里有一个喝醉了的黑人同正在为远洋航船招工的工头激烈地争吵、相骂。 铅做的杯子有节奏地敲着木柜台,每次都有浅黄色的液体从杯子里溅到工头的手上。 黑人吐着唾沫,咯着痰,用他会说的各种语言咒骂着。桌子上正在赌博。赌注下得 不大。小帕格尼尼走到桌边,把母亲替他祝福的五法郎硬币放到牌上。 几十只眼睛一齐盯住了孩子。有人想说点什么,可是吞吞吐吐地没有说出来。 赌博在进行。有人问道: “还有下注的吗?”小老头儿走到孩子身边。 “嗯?”他厉声问帕格尼尼。 一个水手从背后一把抓住帕格尼尼的衣领。孩子象一头被人抓住了颈圈的小狗 一样,回过头去咬他。 “你干什么?放开我!”他叫道。 “我叫你见识见识什么叫赌博,”晒得黝黑的水手长说。“你从谁身上偷的钱?” “是我自己的钱,”孩子回答说。“我要买件衣裳,没有衣裳我不能回去见父亲。” 他给大家看了他破破烂烂的衬衣,抱怨自己的衣着太不象样。 “当心点,你这个小鬼!但愿今天你别买上一件石头衣裳!”不过,庄家显然 另有看法。他只是斜睨了孩子一眼,继续赌下去。 深夜里,水手长同小帕格尼尼一起从赌场里走出来,他对孩子说: “小猴儿,你真走运。不过,说实话,我也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走运过。 你是吉星高照。可是,你听我说。我看见你赢了八十个路易多尔。你发财了。 我一年也见不到这么多钱。你给我五个路易多尔吧,我送你回家,否则你说不 定在哪条胡同里就会被人宰了。”的确,有两个人紧跟在他们身后。水手长紧紧裤 带,从衣襟下掏出一把枪柄上压有一条船的手枪。他正了正腰带,腰带上刀鞘里插 着一把双刃剑。 水手长煞有介事地摆弄着,仿佛是在准备打退十儿个强盗的袭击。然而,根本 没有人打算拦路打劫。孩子平平安安地到了家。水手长也顺顺当当地拿到了五个路 易多尔。 父亲在睡觉。床边是一个打破了的大酒瓶,地板上流了一滩红葡萄酒。 老头子的一双鞋泡在酒里。 小帕格尼尼一夜不曾合眼。他上下牙齿碰得咯咯作响,心跳得厉害。老头子沉 睡不醒。快天亮时,孩子为了不惊醒父亲,轻手轻脚地溜出了旅馆。 谁也没有觉察他的出走。他腋下夹着提琴,手里拎着一个小包袱,里面是他的 全部财产:一本祈祷书,这是母亲给他的,还有用红色、绿色和黑色的带子打成的 一个小结,这是涅科先生早先送他的。 尼科洛·帕格尼尼在童年时代第一次感到轻松而平静。他想吃东西。他已经两 天没有吃饭了。他沿着一道长长的石墙走过了整个滨海地带,石墙后面是葱笼的树 木,听得见啁啾鸟鸣。有一位姑娘洗完澡,正在岸边穿衣裳,一面高声唱歌。城市 正在慢慢地苏醒过来。衣衫褴褛的小提琴手走进的第一个地方是海滨的一家咖啡店。 有一个人正站在店门边擦窗户,他疑惑地看了看小帕格尼尼。 “你有钱付账吗?”当帕格尼尼要了一份和他的年龄不相称的丰盛早餐时,他 问道。 帕格尼尼早把谨慎忘在脑后了,他掏出一把五法郎的硬币在手里掂了掂,同时 又瞟瞟自己的长统袜,那里面塞着他其余的钱。他啜着滚热的浓咖啡,大嚼煮鸡蛋 时,忽然想起了昨夜的赌博。狂热的感情终于战胜了赌场引起的恐惧心。他带着几 分甜蜜的厌恶,迷迷糊糊地想起了金钱象潮水般涌来的走运时刻。 突然,他感到一阵本能的恐惧,害怕钱被偷走。他匆匆忙忙走出咖啡店,踏上 了清晨宁静的街道。他走到广场时,招牌很漂亮的维也纳服装店恰好开门,一个高 个子的男人正从车上卸下大包小捆。 孩子一下子就给自己买了两套外衣,他在镜子里看到衣冠楚楚的自己时,简直 认不出来了。孤身一人在陌生的城市里逛商店的恐惧感消失了。他走出商店,站在 街角上,忘了自己是身在异乡,他从匣子里把琴拿了出来。 他奏了几个和音,然后音乐就象泉水一样汹涌而来。他心头涌起的种种情感、 这一年的各种体验突然汇聚成急风暴雨式的音乐,它排开自己道路上的一切,淹没 一切,拽扯着把他同家庭联系在一起的那条线。他摇摇晃晃地站着,身上一阵冷一 阵热,他奏着他的琴,就象一个精神失常的人、一个疯子。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 地方,也不知道拉了多少时间。他看不见聚在他身边的人群,看不见一个过路人替 他脱下帽子,把帽子放在他的脚边,也没有看到人们从四面八方朝帽子里扔钱。他 也没有察觉,眼泪遮住了他的视线,只是在他摇摇晃晃地站立不稳时,他才放下琴 弓。他双膝战栗着,肩头沉重得象是压上了铅块。这时他才看见了人群,听见了整 个广场都在为他鼓掌。一个马车夫从赶车的座位上站起身来,一边高声喊着,一边 挥舞着帽子。商店的伙计走出了柜台,顾客在店门口站住了。人们认出了他,谈论 着他。 帕格尼尼吃惊地看着帽子里的钱,他拿起帽子,笨拙地把硬币和纸币塞进各个 衣兜。他收拾好提琴,径自走开,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两条腿沉甸甸的,迈起 步来很吃力。跟在他身后的闲人渐渐散去了。看见他疲惫的脸色、哭红了的眼睛和 沾满泪水的长睫毛,谁也不忍心再问他什么了。孩子老觉得应当做点什么,可是又 说不出究竟该做什么。最后他才明白过来。他有了钱,可以雇辆马车了。坐上车以 后,他感到困得难以支持。他把提琴挟在腋下,腾出右手不停地揪自己的耳朵。马 车到了驿站。他打听到晚班驿车一小时以后启程,于是买了一张到米兰的票。深夜, 他在号角声中离开里窝那,沿着一条古代的大道弛向北方。这条路上当年曾经走过 罗马的军队。古代铺下的路面石已经被罗马的大车轧出了一道道车辙,其间夹杂着 的是新铺砌的石板。 旧的生活结束了。在赌场的第一次赌博比起拉提琴来要有趣得多。“不过,我 想,”帕格尼尼在驿车的颠簸中昏昏欲睡时想道,“再在街头演奏一次,我就又有 钱了。父亲是在吸我的血,为什么我要回到他身边去呢?”驿车从古老的比萨城门 出了城,朝北驰去。 “天气好的时候,坐驿车是很舒服的,”旧日的旅行者是这么写的,而且补充 说:“如果底板和窗户上没有缝隙,如果有一身暖和的衣服,而且饱餐一顿,如果 手边的包裹里有一个银壶,里面装着金黄色的浓烈饮料,那么在12 月份的雨天, 蜷缩在车厢深处也是满不错的。”可是一个孩子孤身一人乘驿车在意大利北部的道 路上旅行就很糟糕了。 驿车刚进卢卡驿站的大门,两名宪兵就把小帕格尼尼抓住了。老头子安东尼奥 借了钱,而且不惜花费和许诺,把里窝那的全体警察都发动起来,警察用日光反射 信号机通知了卢卡。 帕格尼尼在警察局里待了两天两夜。他没有被投入监狱,关进牢房,他几乎享 有充分的自由,只是不准他走到警察局房子外面去。警察局的官员们跟他有说有笑, 没有人来审讯他,看来他们都以为他一定是富家子弟,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解决, 无须急急忙忙,免得搞僵了局面。由于警察局的官员们也不清楚应该怎样对待一个 不是罪犯,甚至可能是出身名门的孩子,所以帕格尼尼在卢卡警察局里客住几天倒 也没有受什么委屈。他睡足了觉,而且吃得很饱。 他问过几次,南方的驿车几时才能到,而且每次都把别人告诉他的钟点忘记了。 最后,当他打开房门,又一次问站在楼下的警察时,他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到了,已经到了。”回家的路上父亲再也没有打过他,也没有说过一句粗话。 他一反常态,甚至表现出一些从未见过的温柔。父亲在驿车里打盹时,孩子偷眼看 过他;尼科洛一分钟也不敢放松警觉。可是出乎他的意料,老安东尼奥表现得很平 静,他很少说话,常常陷入沉思。他们越是往北去,越是接近东部海岸,小帕格尼 尼想得就越多。尼科洛突然感到,这次从父亲身边逃走在他童年的生活里有多么重 大的意义。他感到自己是脱离了家庭。随着驿车接近故乡,和母亲分离的痛苦也消 失了。如果帕格尼尼当时的年岁大一些,他就能把自己对父亲的态度概括为一名巧 妙地改正了学生错误行为的走运教师的感觉。他们两人互换了角色。帕格尼尼觉得, 现在是父亲处于他的掌握之中。不过,他同时又怕父亲。 根据心照不宣的协议,父子两人回到家时,摆出一副发了财的幸运儿的姿态。 他们谁也没有提起发生过的痛心事。 热那亚是一派兴高采烈的气氛。 有人把小帕格尼尼获得成功的消息带来了,于是狄涅格罗侯爵派人送来一封信, 邀请帕格尼尼和意大利北方著名的女歌唱家苔丽丝·贝尔梯诺蒂同台演出。在这个 音乐会上,老克莱策也用旧式大钢琴演奏了自己的作品。 帕格尼尼在狄涅格罗处的演出很成功,他沉着而镇静,这是他从第一次重大的 生活考验中获得的。帕格尼尼很快就习惯了自己的新处境。虽然两个姐姐用骂人的 绰号称呼他,哥哥也用忌妒,甚至是仇恨的眼光看他,帕格尼尼却感到,自己是这 个家庭的中心。老帕格尼尼更加神气活现:创造奇迹的孩子是由钟爱他的父亲和不 惜牺牲自己的母亲培养出来的,父母竭尽心力来发挥儿子的天赋——这就是老帕格 尼尼选中的新变奏曲。 尼科洛的母亲为这种变化而高兴,以为一切都是出自真心。她因为儿子对父亲 发生了高尚的影响而盲目地崇拜儿子。 有一天,克莱策先生在加塔莫拉隘口那幢房子阴暗的门边停了车。这位富有的 音乐家、举止象贵族而仪容象法国侯爵的演员用一块绸手绢捂住鼻子,走上了楼梯。 克莱策先生代表狄涅格罗侯爵长久地开导安东尼奥先生说,必须把孩子送到帕 尔马去,因为帕尔马有可以使小帕格尼尼完成音乐教育的唯一提琴家。孩子听说过 这个名字。狄涅格罗和克莱策劝说父亲去见亚历山德罗·罗拉。 过了一个星期。山花的清香再次渗进四轮马车打开的窗子。一老一小带着提琴, 乘驿车去帕尔马。 他们在正午时分抵达帕尔马。 他们被领进了一间虽有气派,却无人照管的房间。这是一个病入膏盲的忘我的 人的房间。 窗边桌子上,一本极大的乐谱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映出一片白光。本子上用深 灰色的铅笔记着一部新的音乐作品的48 行乐谱。 罗拉病了。老帕格尼尼苦苦地请求他的妻子带尼科洛去见伟大的罗拉,“哪怕 是只见一分钟!”当罗拉夫人到内室去问丈夫是否能接见小提琴手的时候,孩子拿 出提琴,很有信心地从第一节开始,边看边奏罗拉的这部新作。这是一部从未有任 何人(包括作者本人)在任何地方演奏过的小提琴曲。帕格尼尼并不知道这一点, 他被最初的几个乐句紧紧地吸引住了,他不停地奏着、奏着。 他奏完了最初的27 行乐谱,接下去是柔板,这时房门忽然打开了,一个穿着 天蓝色长睡衣、敞着前胸、身材消瘦、脸色蜡黄的人站在门口。他的头发和胸前的 汗毛都已经斑白,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眼神无力。罗拉一言不发,只是伸出一只 黄色的长长手指示意他接着拉下去,自己则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圈手椅边坐下来, 两肘支在膝盖上,用一双手掌托着头,闭上眼睛听自己写的东西。 流畅悦耳的旋律结束了。接着是迅疾如点点火星的弹拨调,然后是延长音,孩 子这才把琴放下。罗拉仍旧双手掩面,仰起头靠在椅背上。老人的肩头抽动着,可 是看不到眼泪。孩子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是老作曲家在压抑着抽泣,还是他在 极力克制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 小提琴手窘住了,他看看父亲,又青春上了年纪的罗拉,再看看他的妻子。这 位妇女突然两手一拍,脸上现出既象恐惧,又象兴奋的表情。老帕格尼尼不知所措 地搓揉着帽子。为了打破这种尴尬的沉默,尼科洛走到罗拉先生身边:“大师……” 可是罗拉打断了他的话: “我绝不能做你的老师,孩子。既然现在的儿童就能达到我们耗尽了精力才达 到的境界,这表明生活是在多么迅速地前进!世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生命在多么 迅速地逝去!”上了年纪的提琴家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着小帕格尼尼。老人的脸上 露出越来越满意的神色,皱纹舒展了,激情平静下来了,他用一种坚定的语调说: “我已经老朽了,拿不出可以教你的东西来。不过,帕尔马有一个精力充沛的 年青人,他可能对你有所裨益。你从孟塔纳大街那边的门出去,那里有一座灰色的 石头大门。进门以后,你会看到一个大院子,种着许多鲜花,有一条柱廊。那是音 乐学校。校长是帕叶先生,你去求他吧,愿上帝赐福于你。”老人提起睡衣的下摆, 迅速地站起身来,他的肩头抖了一下,仿佛是打了个冷战;他没有向任何人道别, 就走回自己房里去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