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牌和提琴 在帕尔马,转眼之间就过了半年。帕叶亲自指导小尼科洛·帕格尼尼的音乐课 程。音乐理论他领会得很快。 帕叶的外貌让孩子想起水银。帕叶先生的步履沉重,仿佛在他血管里流动着的 真是水银。不过,这种沉重是同他举止的出人意料的灵巧、迅速和优雅结合在一起 的。同时,帕格尼尼始终感到这个人的血是冷冰冰的。水银很象是熔化了的金属, 但它是冰冷的。这个怪人,他令人沮丧的冷漠的瞳孔,仿佛什么都看不见的、带一 点淡紫色的眼睛让孩子感到震惊;这种淡紫的色调,他的衣裳、领带、手套的浅丁 香色调——这一切都对帕格尼尼产生了奇特的影响。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常 常梦见他。在这些梦里,音乐学校校长、神气十足的帕叶先生总是穿着一件淡紫色 的古希腊长袍,俨然是一位罕见的天才。他挥动手臂,指挥一个由穿着和他一样的 紫色衣服的人——紫色的天才——组成的乐队,他从每根手指上掷出一粒粒闪亮的 珠子,既象是银粒,又象是水银滴,这些珠子碎裂开来,叮叮当当地溅落到窗玻璃 上,于是变为千万只教堂小钟的奏鸣。打碎了的玻璃噼啪响着,飞溅出去,变成一 粒粒水晶、火花、小星星、时冰雹和雪花,纷纷落到枝头上。天气突然变冷了,冬 天覆盖了整个大地,就象克雷莫纳郊外的高山上那样,孩子们七月里还在山间的湖 面上滑冰,而山脚下牧放着羊群,牧童清脆的号角声把羊群召集在一起,把它们赶 进洒满阳光的翠绿色的葡萄园之间狭窄的通道里去。现在这一粒粒水银落到树上, 花园的林荫道上立即燃起几千盏闪烁的灯火。后来,黑夜逝去,白昼来临,于是帕 尔马开满紫罗兰的原野由于帕尔马城音乐学校校长先生身上的淡紫色而显得更加艳 丽。 日子一天天过去。帕尔马音乐学校的学生迦尔狄和诺维是帕格尼尼的劲敌。他 们在演奏提琴和乐理方面都比不上帕格尼尼,但在作曲上却同他不相上下而能得到 教师的赏识。迦尔狄和诺维彼此不能相容。起初这两个音乐学校的学生都极力拉拢 帕格尼尼。可是帕格尼尼不愿意与一方交好而损害另一方。于是这两个互不相容的 人又联合起来共同对付帕格尼尼。 诺维是古老的热那亚教会神甫的弟弟。兄弟俩的通信中,彼此肉麻地保证忠于 教会。哥哥把有关帕格尼尼家庭和童年的情况告诉弟弟。弟弟则让哥哥散布关于年 青的提琴手的流言蜚语。当时帕格尼尼正埋头用功,不借精力,不顾健康,每天学 习14 个小时,而在另一个城市里却酝酿着一场对他来说是重大而严峻的考验。 帕格尼尼住在奥古斯丁娜夫人家的一间小屋子里。这间屋子的门是锁不上的。 所以当帕格尼尼从音乐学校回来,发现有人来过这间屋子而留下的痕迹时,他并不 感到惊讶。他的东西,包括内衣,全都被翻得乱七八糟,枕头被人撕开过,又马马 虎虎地缝上了,母亲和姐姐的来信被胡乱折叠起来,扎在一起。除此之外,帕格尼 尼在打开房门时,还常常看见这间屋子的常客——一只大老鼠正坐在写字台上,啃 着某个人留下的面包渣。帕格尼尼不禁打个冷战,停下脚步。而那只大老鼠却满不 在乎地看着他,不慌不忙地从桌子上跳下来,钻到地板底下去了。 正统的天主教报纸对重大的事件也有报道。可是这种回声却不能动摇帕尔马的 气氛。帕尔马教堂的钟声仍旧那么宁静安详,脑满肠肥的神甫瓮声瓮气地主持着弥 撒。年青的提琴手们都有义务到教堂去。迦尔狄已经成年,他向神甫忏悔,而且接 受圣餐。每次忏悔之后,他部同诺维一起,关上房门做一番专门的讨论。他们神气 活现地告诉音乐学校的同学们说,他们俩受托监督音乐学校学生的思想是否正确。 帕格尼尼常常一连几个小时苦练几乎是无法处理的提琴乐句。这种工作一天天 更多地引起体力疲乏,他受过这阵折磨之后,就走到城市的另一端去,那不勒斯上 了年纪的指挥吉列蒂就住在那里。吉列蒂是帕叶的老师。帕叶先生正是请他来指导 帕格尼尼的理论学习的。吉列蒂对学生特别严格,所以帕格尼尼知道,一个极小的 差错,一点极小的疏忽都会立即影响到吉列蒂先生和帕叶先生对他的态度。吉列蒂 是音乐学校的普通教师,他的学生则是校长。 帕叶先生是吉列蒂的学生,同时又是他的上司。但是,正如在伟大而崇高的艺 术世界中常常见到的那样,实际情况是帕叶先生在乐理的所有问题上都听命于吉列 蒂先生。在行政事务方面帕叶先生才是绝对的主宰。但吉列蒂先生根本不承认存在 什么行政任务,也不承认帕叶先生的行政工作。在吉列蒂眼里,仿佛不存在什么实 际生活。这位瘦高个子、鹤发童颜的老人和涅科先生恰好相反,似乎同日常生活没 有什么关联。他对室内是否整洁全不在意。书架上、桌子上、同时还兼做吉列蒂先 生卧榻的沙发上,到处都是乱糟糟的。 这两个完全不一样的指挥却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忠于两人都很看重的一种标 记。吉列蒂有一间屋子,除了尼科洛和帕叶先生之外,他不准任何人进去。 房里的书桌上零乱地放着许多东西,帕格尼尼注意到其中有一个黑、红、绿三 色的小花结,跟涅科先生送给尼科洛的那个一样。这是山林弟兄的标记。 在尼科洛半童稚的意识里,这个标记的三种颜色代表森林,这些人在绿树丛中 把地下篝火的红色火焰吹旺,把整片整片山岗烧成黑炭。这就是红、黑、绿三种颜 色结合的由来。至于福莱斯塔、巴拉卡、温塔这些词的政治含义,帕格尼尼几乎已 经忘记了,这些符号的整个体系都在被禁之列。 如果说帕格尼尼的乐理课是受吉列蒂的指导,那么他的演奏练习和作曲则是由 帕叶亲自授课。其他教师把小帕格尼尼更多地看做是一个年幼的同行。帕格尼尼知 道音乐学校教师对他的态度。这使他有一种少年人的神气感。 不过,遗憾的是这并没有使他在和同学相处时更谨慎一些。他埋头学习,仍然 不爱与人交往。他从吉列蒂处回来之后,并不象同学们那样去同帕尔马的姑娘们快 快活活地消磨一个空闲的夜晚,而是关在屋子里继续拉琴。他一直拉到精疲力尽, 以至提琴常常从手里掉下来。然而他已经入迷到这步田地,以至他自己并不感到疲 惫,除了自己正在向既定目标前进之外,他什么也感受不到。只有在咳嗽突然猛烈 地发作时,他才会有几个小时放下提琴。这时他就坐下来,用最纤细的笔法把一张 张印着格子的乐谱纸写得密密麻麻的。 这是帕叶给他留的作业。到他在帕尔马学了六个月时,他在不用乐器的情况下, 写出了24 首四手联弹赋格曲。帕叶同帕格尼尼一起演奏了这些曲子。这是唯一的 一个被允许同音乐学校校长一起演奏的学生。小作曲家赋予自己的作品以极难演奏 的音乐形式,这就使得跟帕叶先生学习的六名学生中没有一个能演奏他的作品。 在跟帕叶学习了四个月的时候,帕格尼尼受命写一个小提琴二重奏曲,于是他 埋头于完成这个课题。 在酝酿这支复杂而困难的乐曲时,帕格尼尼一再演奏其他学生的作品。 他这样做本是出于善意,但却招致了难堪的后果。与他的本意相反,他的演奏 触怒了他的同学,因为他在演奏过程中,用自己的琴弓随时改正了他们作品中的缺 陷。在他演奏时,一个平庸的作品可以改善到不至于惹帕叶生气的地步。然而同学 们对这种小小的帮助非但不领情,反而更忌恨他。当着帕叶的面,帕格尼尼的同学 都一声不响,他们知道帕格尼尼修改了他们的作品,替他们解了围,可是老师一走, 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责备他。迦尔狄气忿地朝帕格尼尼大嚷大叫,说帕格尼尼随随便 便地篡改了他的作品;另外两个同学威胁说要狠狠地揍他一顿,说是他剽窃了他们 作品中的某些乐句,用在他自己的赋格曲里。 帕格尼尼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在演奏同学们的作品时,他赋予这些作品的形 式中有许多东西来自他的灵感。所以某些成分在他自己的作品中再度出现是很自然 的事情。当第一首赋格曲在音乐学校的礼堂里演出之后,有六名学生冲到帕格尼尼 面前,高声责骂他:“小偷!”一天傍晚,帕格尼尼走出自己的房间休息休息,他 在帕尔马城堡附近坐下来。一张掉在路上的带音符的纸忽然引起了他的注意。帕格 尼尼拾起了这张纸。纸上是配有法文歌词的乐谱,歌名很长,是用花体字写的,纸 片的四角都有小小的花饰——这是莱茵军团的一首军歌,在许多剧院的舞台上演出 过,作者是工兵军官鲁日·德·李尔。 帕格尼尼回到家里,点上蜡烛,又把乐谱读了一遍。后来,他听见在暮色四合 的寂静中,远处的钟楼上响起了晚祷的钟声,他随着逐渐沉寂下去的钟声的尾音拉 起了提琴。提琴奏出了《马赛曲》的头三个小节。这首歌按钟声的格调,放慢了速 度演奏时,听起来是很不顺耳的。 平静而开阔的教堂圣歌被深沉汹涌的风琴声所取代了,这种乐音只有帕格尼尼 才能用小提琴奏出来。接着出现的是潺潺流水声,仿佛是一条被分成许多股的小溪 在山石间匆勿流过。起初这条溪水是宁静的,它逐渐变得湍急而有力,最后溪水声 同潮水奔腾的隆隆声融合在一起,同由几条街道汇集到广场上的嘈杂人声汇合在一 起。蹄声得得,武器叮当——只是到了这时,帕格尼尼才把《马赛曲》象一只鸟儿 一样放了出来,任它自由自在地振翅飞翔。 这首法国的军歌炽热地号召人们去斗争,它紧紧地抓住了提琴手本人,以致他 没有发现在房子边上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他也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欢呼鼓掌;只是 在演奏完毕,放下提琴之后,他才透过小窗户看到街上已经站满了人。 清早,帕格尼尼在一堆衣裳里醒来,这是他夜间为了取暖,胡乱抓来盖在身上 的。他在发寒热。 帕格尼尼在床上躺了十天。他没有下过阁楼。音乐学校看门的老妇人来探望他, 转达了帕叶先生的关切之意,而且带来了一张便笺。 “人们都对你感到气愤,你这个疯子,你不知道把教堂的赞歌同法国人不信神 的歌曲混在一起有多么危险。我偶然得知你病倒了。诺维来向我报告说,天使光顾 了你,所以你现在手受了伤,躺在床上,保留着上帝对你发怒而留下的痕迹。我不 信这篇鬼话,不过你要谨慎一些。烧掉这张便条,亲爱的傻瓜!巴尔巴拉会照应你, 使你早日痊愈,使你有合适的饮食。我不能去看你。等你来时,我将告诉你威尼斯 人给我发来的邀请,因为正是威尼斯,而不是帕尔马决定上演我写的歌剧。别忘了 晚上一定要关好窗户。夜里已经很凉了,许多人都在发烧。”信上没有落款。帕格 尼尼读便条的时候,老女佣一声不响地等着。然后她点燃蜡烛,就着烛火烧掉了帕 叶的信。老妇人严峻的目光和脸色表明,她对年青的提琴手知道得比他本人还要多。 第二天帕格尼尼到音乐学校去把写成的二重奏交给老师。他走出家门时,懊恼 地发现门是开着的,看来,女佣走后这扇门一夜都没有关。 他刚奏完第一行,左眼和太阳穴一阵剧痛使他几乎昏倒。低音弦断了。 断弦头打在他的左眼睑上。他锻炼出来的忍耐力不容许他在老师面前暴露自己 的疼痛。帕格尼尼鼓足勇气,决定用三根弦继续演奏。他的手颤抖着,头昏昏沉沉 的,双手和肩头都感到十分沉重。 “又发烧了,”帕格尼尼想,他不敢偷看帕叶一眼。他双颊绯红,眼里仿佛吹 进了沙粒。忽然,老师的一只手搭在他肩头上。 “你从哪里搞来的这把夜壶?”帕叶粗鲁地问道。“这不是你的琴呀,帕格尼 尼。”的确,这是一把乡村用的粗糙提琴,乡村的婚筵和跳舞晚会上每次必有的乐 器。此外,在指板下面还绑着铅块。帕叶点亮了大烛台,仔细地打量着这把蹩脚琴 师的粗糙制品。他抓住帕格尼尼的手肘,把他拉到跟前。帕叶一言不发,只是用一 把小镊子指给他看,所有的琴弦都被切开了口子。他把琴朝桌子上一扔,剩下的几 根弦全都发出了凄婉的哭声,绷断了。帕叶大步大步地在房里来回走着。 帕格尼尼笑了,起初声音很轻,后来就放声大笑起来。他倒在沙发上,一边笑 着,一边在沙发上滚来滚去。曾经使他苦恼的那些焦虑:缺乏自信心、担心疾病已 经使他的提琴天赋夭折,现在都一扫而光了,代之而起的是强烈而坚定的信念,相 信自己无愧于伟大的艺术,相信今天的失败,其罪魁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人。疾病 霍然而愈。在帕叶面前突然攫住帕格尼尼的那种茫然失措的感觉也消失了。 “喂,你的提琴到哪儿去了?”帕叶问道。 帕格尼尼默不作声。 “我知道这是谁干的,”帕叶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后来,他顺手翻了翻乐谱本,又惊又喜地叫道: “啊!二重奏写成了,这太好了!”他从橱里拿出一把琴递给帕格尼尼,自己 也拿起了琴。 二重奏拉完之后,帕叶带着极为满意的微笑,审慎地说: “符合纯正、严谨风格的要求,没有一点错误。怎么办呢?我认为,你已经考 试及格了,现在来谈谈我们分手的事吧。”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