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鼠辈小人 帕尔马警察局拒绝寻找丢失的提琴。 帕格尼尼用帕叶的提琴演出了两场音乐会。他用所得的报酬付了提琴的价款。 剩下的钱他寄给了父亲。 他的遭遇是够奇特的了。他常常长时间地坐在窗边,玩味自己的生活。 从这扇窗户里可以看见城市的整个西南角。 有一次,他的思路被胡同里出现的两个奇怪人物打断了。他们就站在阁楼窗户 下面的街角上,正对着一幢大房子的大门。当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他们就住了 口;等人走过去以后,他们再接着谈,一面提心吊胆地注视着过路人的背影。后来 其中的一个疾步走进胡同。帕格尼尼从阁楼上看着他们,虽然他的斗室高踞在帕尔 马这幢旧房子的三层楼之上,他仍旧能够一字不漏地听清他们的谈话。 事情向来就是这样的。在静悄悄的夜里,帕格尼尼经常能听见极其微弱的声息 :一会儿是从帕尔马北面的村庄里顺着河谷,穿过山丘传来的远远的声音,一会儿 是从城墙外面的罗马古道上传来的两轮马车的吱咯声和赶车人的吆喝声,一会儿是 离他的住房两个街区以外的广场上行人的谈话声,一会儿是从周围的几条胡同的地 下室里传来的患病孩子的哭喊声,甚至是远处城墙根下一条胡同的水井边上妇女轻 微的拌嘴声。在帕格尼尼看来,这种异常灵敏的听觉是很自然的。 留在胡同里的那个人快步朝楼梯走来。几秒钟之后,楼梯上就响起了脚步声和 敲门声。进来的是老师。 “你看,”帕叶说。“我是来同你告别的。我只同一个学生告别。”帕格尼尼 给他端过一把椅子。他焦急而又伤心地看着帕叶先生。而在他老师的脸上却不见惊 悸和忧伤,反倒露出一丝微笑。 “我要告诉你,”帕叶站着说,“别到音乐学校去,尽快离开帕尔马。 我很遗憾不得不离开我居住多年的这座城市,但是威尼斯人很固执,他们提出 的条件比其它城市要优厚一些。”帕叶仿佛被噎住了,他伸出一只手理了理头发, 看了一眼帕格尼尼,问道: “嗯,你难过了,是吗?你好象是在生气,对吧?”他搂住帕格尼尼的肩头, 把他的脸转向窗户。帕格尼尼的眼睛躲避着老师,在他发黄的脸上显出了一个个红 点。后来帕格尼尼看着帕叶的眼睛,对他说: “我很对不起您,您和您的同伴的谈话我全都听见了。我知道您是烧炭党人, 我也知道您的同伴的姓名,他叫乌戈·福斯科洛。”帕叶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朝后 退了一步。 “这就是我不喜欢你的地方,”帕叶急促地说着,而且转过身去。 “可是我不认为您的不喜欢是有道理的,”帕格尼尼分辩说。“人家不喜欢我 难道是由于我的过错吗?我把所有的人都看做朋友,从来不指责任何人的缺点,而 别人却因为我的优点而责骂我。”“你听见我们谈了些什么?”帕叶问道。 “看来,您在分手时,向福斯科洛先生打听威尼斯的情况。福斯科洛先生向您 讲了自己的悲剧《堤厄斯忒斯》的演出情形。他讲到他自己同波拿巴的争吵,讲到 在西沙而平共和国覆灭之后,他再也不会见到自己的故乡威尼斯了。而您,您对他 说,您尽力把他同威尼斯再度联系起来,您说您将住在威尼斯的穆拉诺岛上,您将 演出自己的歌剧,您和福斯科洛之间将有一个中间人——诗人布拉蒂。老师呀,老 师,您为什么要这么大声地在街上说话! 要是这些话……”帕格尼尼住了口。帕叶觉得又可气,又可笑。 “让你和你的听觉见鬼去吧!你简直就象是站在街角上一样。不过,我毫不怀 疑你的正直。好吧,再见,我没有时间了。你尽量今天就离开帕尔马,在热那亚你 会安全一些。既然你在练琴,那就别过问政治……”帕叶走了。夜里他踏上了去瓜 斯塔拉、曼图亚、勒尼亚诺和帕多瓦的大路。到威尼斯以后,过了一个星期他就把 自己的学生忘记了。帕叶是本性难移的。帕格尼尼注意到了老师性格中的冷漠,这 种冷漠使他在对一个人尽到了自己的义务之后,就把这个人彻底忘记了。 帕叶在去威尼斯之前的最后三天里,给意大利的许多城市和音乐中心都寄去了 郑重其事的介绍信,欢欣而又严肃地介绍了帕格尼尼的出现,说他是音乐技艺史上 的一个奇迹。帕叶平淡而冷静地宣称,帕格尼尼在音乐奇迹的世界中揭开了新的一 页,人类的生活和历史上从未出现过这样了不起的天才。 然而,另一股势力已经在悄俏地行动了。诽谤就象地下的潜流一样,沿着阴暗 的渠道流向四面八方,首先是流向年青的音乐家正打算回去的故乡。 帕格尼尼对此还一无所知,而帕叶又早已忘记了这件事。他移居威尼斯之后, 把这个学生从自己的头脑和心灵中彻底扔出去了。 ……山间的旅途使帕格尼尼感到疲劳,他坐在一间小房间里的桌子边。 同家里人见面时,谁也没有说过一句令人不愉快的话,可是帕格尼尼觉得自己 仿佛是走进了一个陌生人家。家里人暗地里观察了尼科洛整整一天,似乎在等待着 一次爆炸。可是爆炸并没有发生。 年青的提琴手心里十分安定而困顿。他已经三天没有拉琴了。他象一个无所事 事的人在海岸边游来荡去。他在陈旧的防波堤潮湿的石块上徘徊;租一条小船,划 到奠洛·杜卡岛上去听海浪的呼啸拍击。他一连几个小时坐在石头上或是站着,双 手环抱在胸前,欣赏着海风从蔚蓝色的巨浪里撕出洁白的浪花,把它象一片片羽绒 那样掷出去。 他已经好几个夜晚不能入睡了。他在家里跟谁也没有交谈过。只有一些毫无意 义的问题和单调已极的回答。这寂寞枯燥的日子! 只有一天晚上,他回到家时比平常稍晚一些,他看见母亲满面愁容,哭得红肿 的眼睛里流露出忧伤的神色,他不禁吃了一惊。他问母亲为什么哭泣。 母亲一声不响,只是摇了摇头,打算走开。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一只手。 她坐了下来,用手指了指,让他在身边坐下。 “你为什么要自暴自弃?你真的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在帕尔马的荒唐生活吗?爸 爸知道是谁教唆的,是谁把你从家里、从上帝身边、从神圣的教会手里夺走的……” 尼科洛想打断母亲的话,可是她一摆手,又接着说下去: “你的那些爱你胜过爱自己性命的朋友给我们来信,十分伤心地谈到你的情形。 这些信差点要了我的命。爸爸给你写过信,我也写过,我恳求你,可是你竟是这样 狠心,连封信也不回。你说回来就回来了,仿佛是一个有权玷辱家门的人,回来之 后,你不但没有悔过之心,而且这一旬请求宽恕的话都不讲。”尼科洛跳了起来。 “怪不得你们这样对待我!”他叫道。 邻室传来一阵声响。父亲醒来了,他趿拉着鞋走到门边。他手里摇摇晃晃地拿 着一个大烛台,烛光使他眯起眼睛。他那原来就不漂亮的脸上挂着阴沉的冷笑,显 得更加难看。由于上了年纪,嘴唇老在蠕动。 “犯得上同这个混蛋谈吗?”他对妻子说。“他那颗冷酷无情的心里连一丝纯 洁高尚的感情也不会有的。让这个没人理睬的畜生找死去吧。”老头子气呼呼地喘 着。尼科洛一声不响,目瞪口呆地坐着一动也不动。 父亲以为儿子的沉默是一种挑战,于是火冒三丈地喊道: “我们全都知道了。我们知道你丢人现眼,狂喝滥饮糟蹋了身体,知道你考试 不及格,知道你的琴弦断了,琴也从手里掉了下来。你要记住,这都是你违背天条 而遭的报应。我们恭顺地忍受了这沉重的惩罚,但愿你这个不肖的畜生不要有错不 改,把你妈活活气死!你离开这个家吧,如果你不愿意离开,那就振作起来,我们 俩再到伦巴第去走一遭。”尼科洛摇摇头: “请你们告诉我是谁在造谣,是谁捏造了这些恶毒的诽谤,是谁在你们面前中 伤我;在你们没有告诉我之前,对你们的指责我一概不回答。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 出,看看是谁在撒谎!你们说没有接到过我的信,可是你们的信我也一封都没有收 到呀!”他仔细回想在这之前一个月内发生的种种事情。他一向是把信交给音乐学 校的看门人的:他收到的信也都是寄到音乐学校的。尽管奥地利宪兵对意大利公民 的通信持十分可恶的态度,可是并没有发生过双方来往的信件统统丢失的事情。看 来,除了警察的搜索和暗中检查之外,还有某个自告奋勇的检查信件的人。 帕格尼尼在母亲面前跪下,吻着她的手说: “妈妈,告诉我给你们写信的人是谁!我拿自己的性命起誓,我没有收到过你 们一封信。我给你们写信是很有规律的,每个星期天都写。其余的日子里我有许多 事要做,我花了不少精力,但我指望能得到报偿,使你们晚年有所依靠。”安东尼 奥先生的咳嗽发作了,他咳出一口痰来,吐到地上,随便用鞋子蹭了蹭,然后砰的 一声关上房门,走进隔壁房间去了。于是苔丽丝夫人拿来一扎信,放在儿子面前。 帕格尼尼一封封读着。笔迹是完全陌生的。信笺是淡红色的,信的开头都讲的是对 他、尼科洛·帕格尼尼的爱护之情。信里都表示对他的音乐天才万分钦佩,说他是 举世无双的提琴家。所有的信都翻来覆去地声称对他崇拜、敬爱之至,然后才痛心 疾首地表示惋借,说他这样一个超群出众的提琴家却沉湎在放荡的泥坑里,在赌场 里鬼混,酗酒,赌博,和一群青年男女寻欢作乐。他和教堂的圣母已经脱离了关系, 不再去望弥撒,虽然他已届成年,却一次也没有做过忏悔,一次也没有接受过圣餐。 在这架没有经过圣餐的火焰炙烤过的躯壳里,魔鬼的淫欲和邪念之火不仅借助音乐 的禀赋烧毁了神赐的伟大天资,而且烧毁了普通人的自然情感的残余。 这个不具名的朋友还写道: “我的挚友、我喜爱的尼科洛常常整天闭门不出,同一群奸诈之徒和烧炭党人 交往,这些人显然是打算往神圣的真理之井中投毒,他们同来自北方的邪恶的共济 会会员和雅各宾党人狼狈为奸。”所有的信结尾时都祈祷上帝发发慈悲,照应一下 这个可怜的罪人。现在他读到最后一封信了。这封信绘声绘色他讲了尼科洛·帕格 尼尼彻底堕落的可悲情景。他纵情声色,耗尽了精力,连提琴都拿不稳了。他双手 颤抖着,琴弓也在颤抖。这个倒霉的提琴手想把自己心力的病态用琴弓表达出来, 却把琴弦一根一根全拉断了。 “最亲爱的、最高贵的夫人,全校都伤心地哭了;连我们敬爱的校长帕叶先生 看到您的儿子以粗野的动作用琴弓从被美酒泡胀了的、被地下室和酒害的潮气浸透 了的荒疏的提琴上拉出嘶哑难听的声音来时,也禁不住落泪了。校长先生动身去波 拿巴作孽的无神论眼下还没有钻进去的唯一地方威尼斯时,在学校的告别晚宴上对 教师、神甫和学生说,他曾经对尼科洛·帕格尼尼先生寄予厚望,现在对他彻底失 望了,所以要使他受到老师的诅咒。”帕格尼尼无法抑制自己的气愤。他把这些信 读了又读,细细地推敲每一行字。他想想自己每天一口气练12 个小时,为了克服 似乎是无法克服的困难,在第二把提琴上不拉出声音来,他把琴弓擦满了肥皂。这 擦满肥皂的琴弓拉起来分外费力,而这正是帕叶给他布置的练习所要求的。他常常 练到两条腿肿起来,手肘和肩头都麻木僵硬了。 他想把这些讲给父亲听。他打开房门,听到的却是一阵叫骂: “闭上你的嘴,什么好话也不能替你开脱!你演出了五十场,挣的钱都到哪儿 去了?你在帕尔马白吃了你老子半年,你拿出什么可以夸耀的成绩来了?难道我养 活你就是为了在我们这个虔诚敬神的家庭里出你这么个不信神的浪荡子弟、烧炭党、 要推翻上帝和他驻罗马的总督建立的合法政权的逆子吗!你这个不要脸的、遭人骂 的混蛋,是命运给你送来了这么一位朋友,他无时无刻不在关心你,爱护你那龌龊 的灵魂……他的好心全都白费了!你尽管有这么好的一位朋友,却仍旧堕落成了肮 脏的畜生!”老头子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尼科洛差点来不及把头缩口来。不过他还 是向母亲讲起自己在帕尔马的生活和在音乐学校勤奋学习的情形来。可是,只要他 一提到写信的人是一个造谣中伤的恶棍,这家伙故意装出一副友好的腔调,为的是 骗取她的信任,母亲就摇摇头说: “我很明白你为什么这样气愤。每一个如实地谈你的情况的人,在你眼里都是 恶棍。”他们谈了整整一夜。天已经放亮了。尼科洛还是激奋地在屋里踱来踱去。 苔丽丝夫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是想把母亲的爱抚和温柔的全部热情和力 量都传给这个不肖的儿子。 隔壁房里的沉重鼾声停止了。安东尼奥先生睡醒了。母亲立刻熄掉蜡烛,拉开 窗帘。热那亚明亮而清新的早晨透进了窗户。有人敲门了。 “提琴家尼科洛·帕格尼尼是住在这儿吗?”“先生,我就是。”“您受过象 帕叶先生这样的雄鹰的培养,真是不可多得!”尼科洛不认识的一位老人走进屋里 来。忽然安东尼奥先生刮得干干净净的面孔伸了进来。 “请坐,先生,您请坐,”他巴结地说完,又立刻退了出去。 来人是热那亚一家大剧院的戏班主人。他来邀尼科洛到布拉斯基先生家的晚会 上演出,然后在热那亚演出一场盛大的小提琴音乐会。当安东尼奥先生衣着整齐地 来见客人的时候,尼科洛故意高声说: “这么说,斐迪南·帕叶先生给您写信介绍我了?”“那自然!”戏班主回答 说。“他写了两封信呢。他说您是他最优秀的学生。”“什么?什么?”安东尼奥 先生反问道。 尼科洛洋洋得意起来。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