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三个法郎 到了帕格尼尼发现自己动用了三十法郎基金的那一天,他才第一次感到处境不 妙了。不在里窝那举行音乐会,他就寸步难行。乘驿车到最近的城市也得花二十七 个里拉。他总不能自己背着提琴和琴谱,扛着行李,沿着山路徒步跋涉吧。剩下的 钱最多只够用两天。可是,还得付旅馆的账单、饭店的账单、洗衣女工的账单。一 想到要同哈里斯谈这个问题,他就感到十分别扭,更不用说去向领事求援了。而且 哈里斯也不再露面了。要他亲自去找领事或是利伏隆,自己开口告贷二百法郎简直 是不堪设想的事。帕格尼尼把所有的生地西母和索里多都拿出来,一摞摞地在桌子 上放好,精打细算地筹划吃午饭能花多少钱,喝咖啡能花多少,晚饭又能用多少。 算来算去,只剩下三个法郎了。 正是帕格尼尼踌躇满志的时刻,但他却感到非常痛苦,而且羡慕那些穷途末路 的乞丐,因为他们可以乞求施舍。而他是压倒了里窝那的众多音乐家的人,他不可 能去乞讨五法郎的一枚硬币,而不招致那个昨天在音乐会上如醉如痴地为他鼓掌的 人的耻笑。 正当帕格尼尼在没有收拾过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为自己尴尬的处境思索出路的 时候,博尔格泽公爵仿佛是凑热闹似的,派了一个人来找他。红衣主教的侄儿很想 买下举世闻名的那一把“耶稣的”提琴。 帕格尼尼苦笑了一下: “请告诉公爵,我不是买卖提琴的生意人。”“唉,帕格尼尼先生,看您说到 哪儿去了!”秘书举起双手央告说。然后他又奸笑着,再度展开攻势。“不过,先 生,您将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许多年而不必为收入操心。”“噢,您以为,”帕格 尼尼粗鲁地打断他的话,“您的公爵会付给我五十万法郎吗?”“五十万?”秘书 大吃一惊,压低了嗓子反问道。“殿下愿意出两千法郎。”第二天早上,领事气恼 地蹙着眉头,把一张里窝那的报纸递给哈里斯。 在第一版上有一篇镶着黑边的小文章,说是帕格尼尼先生要卖掉自己的提琴, 可是读了广告赶去的买主却被他的要价之高吓坏了:看杀帕格尼尼先生的事情极不 顺手。 哈里斯不敢耽搁。第二天,他高高兴兴地笑着,笑得那张未老先衰的面孔满是 折皱,邀请帕格尼尼和他搭伴到卢卡去一趟。帕格尼尼无可奈何地摊开两手,回答 说: “亲爱的哈里斯,我在里窝那欠着债呢。”“啊,不用担心!”哈里斯说。 “只是别拒绝我友好的邀请,我们到卢卡去一趟。用不了几天就回来。”“不,不, 我可不愿意再回来!”帕格尼尼叫起来。“我回里窝那来干什么?”“战胜他们,” 哈里斯的口气平静而自信,于是帕格尼尼友好地朝他伸出双手。 卢卡立即扭转了局面。 帕格尼尼的音乐会一场接着一场,每隔三天就演出一次。 有一次演出时,涅科带着他年青的妻子到后台来了。帕格尼尼一眼就认出,这 正是他在涅科先生处遇见过的那位姑娘。这时正是圣十字架节,涅科和他的朋友帕 齐尼就以过节为名,邀集乐队和卢卡的合唱队一起为帕格尼尼举行了一次盛大的欢 迎会。帕格尼尼自己说,这既是一堂考试,又是一场凯旋式。涅科先生发表了一篇 简短的讲话。他说,帕格尼尼掌握了一种得到音乐家们赏识的音乐诀窍(的确,卢 卡的音乐家们赞赏帕格尼尼先生对提琴做的大胆改革:使用新的、大提琴的弦和加 长琴弓),而且以一个真正艺术家的技巧把这种诀窍运用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在卢卡开始了貌似平静而幸福的生活。每天同涅科和他夫人的会面使帕格尼尼 能舒畅地消磨时光,而这正是一个艺术家在紧张的创造性活动之余所必需的。 涅科向帕格尼尼讲述了威尼斯发生的事情,讲了同帕叶的会见,讲了波及全国 的大动荡。涅科使他一天天接近烧炭党人的主张。 帕格尼尼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加入北意大利联盟的建议,成了卢卡温塔地下工作 的普通一员。 帕格尼尼还从涅科处得知帕叶写成了歌剧《卡弥拉》,打算和妻子——歌唱家 丽卡尔迪一起到北方来,还得知罗拉到了米兰,不久就要出任米兰斯卡拉剧院的乐 队指挥。 哈里斯回卢卡来了。帕格尼尼闹不明白他这位朋友做的是什么事情,而哈里斯 却十分清楚帕格尼尼在干什么。涅科从哈里斯处了解到帕格尼尼在里窝那的生活情 况,哈里斯告诉他,有人想从帕格尼尼手里夺走价值连城的格瓦尔奈利琴。他还谈 到另一个十分秘密的建议,但这个建议被哈里斯及时截住了,帕格尼尼并不知道。 帕格尼尼被困在里窝那的最后几天里,哈里斯先生得知,有一个颇有权势的人希望 让帕格尼尼先生尽快离开里窝那,甚至离开意大利,在哈里斯看来,甚至是离开人 世。 “博尔格泽公爵,”哈里斯说,“起初以买提琴为诱饵,想使帕格尼尼先生上 钩,而他的下一个打算就是建议帕格尼尼以优厚的条件应聘去彼得堡。在彼得堡俄 国沙皇的宫廷中,有一个叫约瑟夫·德梅斯特尔的伯爵可以为他做好安排。”涅科 很清楚这个博尔格泽公爵是何许人。这位好心肠的公爵是法国人和法国政策的凶狠 敌人。涅科听说过他的许多事情。被称为耶稣会的那个装着各种毒药的大罐子,其 碎片遍布意大利。被教皇克雷芒十四世宣布解散了的耶稣会有一块很大的碎片就是 博尔格泽公爵。他是一个肥胖、瘸腿、快活而且敦厚的人。涅科知道这个老人非常 仁慈,对人的种种罪过能够宽容和体谅,嗜好喝绿色的、淡紫色的和红色的蜜酒, 而且酒量惊人,还开导人们对别人的弱点要宽大为怀。博尔格泽公爵尤其喜欢对教 士们说,对崇拜巴克科斯和维纳斯的人要容许他们忏悔,上帝的慈悲迟早会眷顾他 们。但是,一个自命头脑清醒,而且循规蹈矩的人却是教会非常危险的敌人,因为 他们倾向思想自由,倾向理性的种种危险的诱惑。这才是当今一切不幸的祸根。 涅科知道,博尔格泽公爵貌似温良敦厚,而且从未担任过教职,但骨子里是一 个可怕的耶稣会徒,是一个手下无情的宗教裁判官,是神圣罗马教廷的一名密探。 他无孔不入,善于刺探内情。从外表看,他是一个举止稳重、待人亲切而又宽宏大 度的老好人,但实际上却是一个可怕的团体的名符其实的代表人物,这个团体被称 为多米尼克僧侣会,其成员用两个拉丁词称呼自己的团体:Dominicanes ——主的 狗。上帝的这些鹰犬刺探出意大利自由的新儿女——烧炭党人的踪迹,于是后者就 在曼图亚的地窖里,在威尼斯执政宫的铅皮屋顶下,在威尼斯监狱中远远低于海湾 和运河河底的潮湿的地下室里,在只能容一个人蹲下的圆形洞穴里,在圣天使城堡 至今供人凭吊的、用大块石头砌成的、密不透风的深坑里送了命。就是这个博尔格 泽公爵对帕格尼尼先生表现出特殊的兴趣。 一天,惊魂未定的帕格尼尼跑来找涅科先生,告诉他说,当地的警察局长刚才 去旅馆打听过,帕格尼尼先生打算什么时候遵照他父亲的要求动身去热那亚。 “我刚给老人寄了钱去,家里收到钱还不到一个月呢。想不到这笔钱却被用来 请警察局查访我。我该怎么办呢?”涅科想了想,说: “你是不想回热那亚去吗?”“绝不回去!”帕格尼尼给涅科看了卢卡警察局 收到后给他留在旅馆里的一封信。 安东尼奥·帕格尼尼先生斩钉截铁地命令儿子立即返回热那亚,回到父亲家里 去,否则就将遭到父亲的诅咒,而且被提交宗教裁判所审判。 “我必须逃走,”帕格尼尼说。“可是逃到哪儿去呢?”涅科先生老练地提醒 他: “应该藏到出乎警察局意料的地方去。”傍晚时分,帕格尼尼先生来到山里的 一座小修道院。他随身带着一份证件,表明他是一名教士、都灵城里的拉丁语教员, 名叫朱塞普·帕齐埃洛。 帕格尼尼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疏忽:他对拉丁文一窍不通,因此随时都有被人 揭穿的危险。好在修道院的众位兄弟都是无知到极点的人,所以对这个蓬头散发的 教士并不在意,只以为他是在同巴克科斯和维纳斯有关的纵情行乐方面小有罪孽, 因而奉命到修道院来反省赎罪的。糟糕的是帕格尼尼几乎把忏悔的规矩忘得一干二 净。不过,最倒楣的事情发生在第二天清晨。帕格尼尼走进花园,在齐墩果树丛中 的长凳上坐下。他看见园里的一扇小门打开了一条缝,伸出了一个头发蓬乱、烂眼 圈、青鼻头的脑袋。一想到初次遇见这个人时的情景,帕格尼尼不寒而栗了。这是 在里窝那城外的山谷里拉过他的提琴的那个流浪汉。这人推开园门,走进修道院的 花园里来了。修道院的看门人朝他招招手,两个人就一溜烟钻进了地窖。 帕格尼尼的那间小屋子只有一扇朝花园开的小窗子,它和地面一样高,从窗子 里可以看到园里的一条小路。他躺在屋里,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不曾合眼。但到 天快亮时,年青人终于熬不住了。眼皮忽然沉重得拾不起来。 突然他又苏醒过来,出了一身冷汗。他吓得颤抖着,上下牙齿碰得咯咯响,因 为从走廊里清晰地传来一阵轻微的、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有人在他的门外站住了。 帕格尼尼抓住衬衣的衣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想喊,同时又觉得全身都麻 木了。他就在这种状态中醒来。这是梦魇了。明亮的阳光透进了这间修道的小屋子。 他第一个想法是拿起琴来,用琴弓,用声音把恐怖的梦境表现出来,可是他立即想 到琴不在身边,他的全部行装在他离开卢卡南下时都留在涅科的那所小房子里了。 看来天色还早,树上还挂着露珠,帕格尼尼走到花园里的水井边去洗脸时,在 柔软的草地上留下了一长串鲜绿色的脚印。花园尽头的果树中间可以看见一扇小门, 昨天使帕格尼尼担惊受怕的人就是从这扇门走进来的。小门又打开了。帕格尼尼忽 然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冲动,想逃出修道院,于是他冒着被看门人,甚至是被那个 可怕的人撞见的危险,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 他犹疑了一下。涅科看来同修道院里面的自己人打过招呼,所以帕格尼尼待在 修道院是十分安全的,可是涅科对修道院的看门人是否也很了解呢? 帕格尼尼迈出门来,警觉地朝两边看看。他高兴地发现,这条小路通向山里, 而且路上阒无一人。他决定顺这条小路走去,然后离开小路折向东方,走上去卢卡 的大道。不久他就从山上看见了一条泛白的、铺着石板的大路。 路上有驮着货物的驴子慢腾腾地走着。邮车扬起一阵阵尘土,不停地吹着号角, 消失在拐弯的地方。 帕格尼尼又饿又累,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好不容易才走到卢卡。没有人注意到 他,因为他满身尘土,眼眶红肿,活象一个游方僧人,又象和意大利北方二十万流 浪汉毫无二致的一个乞丐。涅科先生把那些必须避开警察的人乔装改扮的本领着实 让帕格尼尼叹服。 帕格尼尼敲了门。开门的是一名老妪。她嘟嘟哝哝地咒骂着,把帕格尼尼从门 边赶开。帕格尼尼坚持要见涅科先生,而且声明自己不是来行乞的,请她放心。传 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涅科一面笑吟吟地想着自己的事,一面惊异地看着面前的乞 丐。他的脸色忽然变得阴沉起来,他一把抓住帕格尼尼的手,把他带进了走廊。等 他们走进一间似乎是供仆役使用的小屋子以后,他才说道: “唉,说吧,出了什么事?”帕格尼尼疲乏难支,在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他 看见一杯羊奶,于是顾不上回答涅科的问话,抓起杯子就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天哪,是出事了吗?”“什么事也没有。我的琴在哪儿?”帕格尼尼问道。 “只有两条路,你自己挑吧,”涅科回答说。“要么老老实实地躲起来,要么去热 那亚。不过……”涅科抬起一只手,擦了擦额头。“我还有一个办法。你就留在我 这儿。可是你必须马上换一身装束。”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