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花和吉他 就在警察局要求帕格尼尼回到热那亚父亲身边去的那一天,涅科犹豫着没有把 一封信交给自己的年轻朋友。信是寄给帕格尼尼的,邀请他到卢卡郊外去消磨一个 夜晚。弗朗切斯科先生机伶而又喜欢快活的头脑提醒他,这里不单是一出普通的爱 情把戏。笔迹是弗朗切斯科先生熟悉的。涅科觉得有必要了解一下信的内容。现在, 当他看到帕格尼尼在修道院里连一天也住不下去的时候,他不禁又想起了这封信。 涅科在约定的地点找到了联络人,告诉他任何时候都可以派马车来接他的年青 朋友。第二天黄昏之前,两匹漂亮的黑马来到涅利先生家门口。帕格尼尼打扮得整 整齐齐、满面春风地挥手同友人告别。 两匹体型健壮的黑马,一辆漆成黑色的轻便马车。景色如画,顺着山坡蜿蜒曲 折的道路,然后是森林,接着又是山坡,下一座山岗上是坐落在绝妙位置上的一幢 古老的房屋。两名殷勤周到的仆人,几个枝形大烛台,桌子上放着三份餐具。帕格 尼尼原以为来迎接他的一定是这座城堡的主人、一位须发斑白的可敬长者,使他大 吃一惊的是出来一位生着一对黑眼珠的十七八岁的姑娘,而且径直朝他坐的地方走 来。有一位妇女立即走到她身边,这妇人大约45 岁,完全不象是姑娘的母亲或者 亲戚。年青的女主人用一种惯于自己作主的人的大胆问候了帕格尼尼。这是意大利 有声望的家庭出身的女子所具有的那种大胆,她们这些年来年纪轻轻就得自己当家, 而且十分珍惜在这些动荡的岁月里,很早就过独立生活的优越性。 黑眼珠的姑娘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到帕格尼尼面前。她落落大方地看看他,并 不粗卤,却迹近嘲弄地朝他伸出一只手,让他亲吻。 “我三次听过您的演出,”她说。“我想向您表示感谢。”她并没有向客人介 绍自己的伴当,就邀他们入座了。晚餐是清淡的,有令人愉快的、冒着气泡的淡酒, 谈话也是轻松的,意大利人称这种轻松为desinvoltura——并不越轨的亲切。可是 帕格尼尼觉得很不自在,他缩手缩脚,羞怯地微笑着,心里忐忑不安。 显然,过早失去双亲的年青女主人过着自由自在的、毫不掩饰的生活。 晚餐撤去之后,她坐到一张宽大的沙发上,拿起了吉他。她唱得很好。声音柔 和,但并不响亮。她吉他也弹得很好,可是帕格尼尼感到她既没有很强的鉴赏力, 又不理解音乐。 这天晚上,帕格尼尼最感到奇怪的是这位姑娘——也许是位妇人——始终不曾 探询过有关他的事情。关于自己、关于自己偌大的庄园她倒是谈得很多。当她注视 着帕格尼尼的时候,她的眼睛闪闪发光,脸上突然现出的一片红晕表明她身不由己 地要放纵自己的感情。她把心跳不已的帕格尼尼紧紧吸引住的那种轻盈,她不假思 索地,甚至仿佛是极其自然地支配他的时间的那种朴质,还有在帕格尼尼看来只有 经过长期交往才会产生的那种态度——这一切起初都使帕格尼尼感到吃惊,但这并 不是那种不愉快的惊诧,相反,他自己也心甘情愿地怀着激动的心情迎合着女主人 的愿望。他装出对这种异乎寻常的亲切态度早已刁以为常的样子。 帕格尼尼习惯于应邀去为某个有钱有势的家庭为数不多的朋友演奏。而此地并 不是这样的场合,这里连花钱请他演凑的迹象也没有,这不象是一个阔佬“雇用” 著名的提琴家来消遣一个晚上。这个女子迷恋的究竟是什么,帕格尼尼猜不透,同 时这位卢卡的贵族又不象是一个放荡的女人。 年青美貌的女子的伴当悄悄退出了房间。女主人站起身来,从书架上取下一个 精致的山羊皮盒子,从中拿出一张便笺,仔细看完又放回原处。然后她突然中断了 刚才的谈话,若有所思地对帕格尼尼说: “已经很晚了。涅科先生送来一张便笺,说是您留在卢卡很危险。我什么也没 有向您打听,因为我并不是一个喜欢猎奇的人。再说,既然您的命运已经决定了, 又何必多费唇舌呢。”她双眉紧锁,脸上露出愤怒的神色,仿佛在说这几句话的时 候,她极力想战胜自己的软弱无力。帕格尼尼看着她的神色,听着她的说话,越来 越感到惊异。她的神态、她的谈话都说明她一刻也没有丧失理智,而她说这些最不 平静的话时口气的平静,以及她同帕格尼尼交往时的那种沉着,在年青的音乐家看 来都是莫测高深的,似乎他们谈的是这个女人的某种奇特的劫数。 他在一刹那间仿佛觉得这些都确实是早已注定的事了,这个女人不过是执行她 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他人的意志而已。他觉得,这种入魔状态、这种象失魂病人似地 给自己灌输某种情感的状态是会终止的,而他却害怕这个时刻的到来。 这个女人的魅力随着每一个微笑、每一句谈吐而越发不可抗拒。 “我原以为您只会在我这儿住三天,可是由于您不能回卢卡去……”女人住了 口,而且显然不是因为不知道该怎样接着说下去,不是因为找不到恰当的词句。她 这句话就这样中断了。她眼睛看着别处说:“我最爱自己的花园和种着郁金香的花 圃。我觉得,如果您在爱我之余,也能同我一起爱上这些东西,那是很合情合理的。” 然后,她用一阵响亮的笑声打断了自己的话,仿佛是把帕格尼尼从梦中唤醒似地说 : “您忘掉了您的提琴,这多好啊!您会在这儿找到休息,找到安宁。不过,我 不想看见您拿起琴来。”整整一年间,没有人向伯爵夫人打听过那个蓄着长发,面 色黝黑,黑眼珠,穿着棕色坎肩,黑色长袜和黑色鞋子,在古堡里给郁金香浇水的 园丁是什么人。每天早晨喝过咖啡,吃过饼干之后,园丁帕格尼尼先生就拿起剪子、 锯子或是园丁用的刀子,修剪枯死了的树枝,砍去树上的节疤,治理果树的病害, 捉掉落在郁金香叶片上的虫子。 小提琴早已被遗忘了,现在谁也不会在这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的人身上认出 那个小小年纪就使意大利北部各城市苛刻的听众欣喜若狂的著名提琴家。帕格尼尼 陶醉在女友的怀抱里,他弹奏吉他,为自己的心上人写一些短小的乐曲。他努力忘 掉自己的过去,不去触动它。这是否应该归咎于生活给他的第一阵打击,抑或是饱 受折磨的童年留下的伤痕。无论是什么原因吧,反正他的心灵越来越沉湎于这场梦 境。帕格尼尼的身体越来越结实,他的动作也越来越缓慢,越来越平稳,日子也过 得更单调、刻板。 一年里他四次修剪花卉,春秋两季收获早熟的水果。 这时在伦巴第,仍旧在四处寻找帕格尼尼。卢卡被法国人占领之后,有过传闻 说帕格尼尼到美洲去了,还有人说他成了一名走私犯,而且在卡拉布里亚率领着一 帮强盗。终于有一天,一张意大利小报刊登了一条人们期待已久的消息,而且声称 伤心已极的父亲认为这些材料是公正的。热那亚的理发师、店伙、账房先生、书记 员、缮写员、香水贩子、小赌场老板、为带着姑娘来鬼混两个小时的客人开设的小 客店的店主围坐在小咖啡馆的桌子边,高声吵嚷着,用茶匙敲着碟子,七嘴八舌地 议论着这条最新消息。 这条消息可以归纳如下,尼科洛·帕格尼尼先生在斐拉拉的邮车站上被捕了, 罪名是谋杀自己的情妇。他在被捕时进行了抗拒,用自己的提琴去敲宪兵的头盔, 把琴打破了,后来被捉住关进了监狱,现时还在狱中。同情他的狱卒给了他一把提 琴,帕格尼尼就整天拉琴。但是帕格尼尼的琴弦是用阉牛的筋做的,于是他给这种 琴弦派了新用场:有一次他把几根弦拧在一起,想用它来上吊,因为上帝抛弃了这 个招灾惹祸的灵魂,听任恶毒的魔鬼去发落他。此后,狱卒就不再给帕格尼尼四根 琴弦了。他现在只拉一根最高音的弦,可是拉得并不亚于通常用四根弦的提琴手。 这张报纸是一名法国军官带来的。他把报纸留给了接他进庄园的那个园丁。女 主人答应让法国军官老爷们在古堡里停留一天。帕格尼尼剪下了许多花,少妇作为 好客的主人接待了过客。帕格尼尼觉得她高贵而平静的目光在注视着他。她用笑声 来回答法国将军机智的诙谐,而年青军官们却惊奇地观察着这位妇女的面部表情, 发现她的每一个微笑都充满了难以名状的幸福。 帕格尼尼这天正在读托尔夸多·塔索的《耶路撒冷的得救》,他看着这些法国 国民卫队的军官、“争自由的十字军骑士们”,他们的谈话是严肃的,而且不同于 他从前听见过的那些人的谈吐,他不禁想到自己仿佛是一个在走向被围困的耶路撒 冷的途中,在魔女阿尔米达的殿堂里沉沉入睡的十字军骑士。然而,奇怪的是当天 晚上,在他同法国军官们碰杯的时候,在他的目光与女友的目光相遇的时候,他并 没有因为自己背叛了艺术而感到丝毫惭愧。 这只能是梦中的情景,这是意识到是一场梦,一场深沉的梦而产生的那种既紧 张,又愉快的感觉。而这种意识本身就表明正在从梦中醒来。 帕格尼尼出逃之后第一次同自己的阿尔米达一起来到正披着节日盛装,欢迎法 国人的卢卡。饭桌上喧闹而欢快的谈话、对宗教的嘲弄以及同一位疲惫的法国老将 军关于哲理的谈话,忽然向帕格尼尼展示了不同于意大利的另一个世界。这是既不 受教会,也不受奥地利宪兵约束的自由思想和欢快性格的世界。军官之间的朴质关 系,他们的开朗,完全不同于在意大利各城市中窃踞高位的那些老朽的伪君子的矜 持——这一切都使帕格尼尼为之折服。对教义历史的辛辣讽刺、对罗马教皇的嘲弄、 对不苟言笑的意大利妇女的讥讽,关于用圣水灌溉菜园和安排牲畜到圣井饮水的故 事——这些都博得帕格尼尼的赞赏。而关于革命的巴黎的各种故事更加燃起了他的 激情。 第二天帕格尼尼收到一份礼物。这是一本羊皮封面的、霍尔巴赫抨击宗教的杂 文集。法国人离去后,他读了几页给自己的女友听。夜里两个人躺在床上谈到了无 神论,这次谈话很使夫人气忿。 “处罚和罪过都是世间应该有的,”她微蹙着眉头对他说。“宗教是必不可少 的,”她凑在他耳朵边上说,语气也缓和些了。然后她眼里闪烁着光亮,把脸埋在 他的肩头,补充道:“因为如果我们现在的行为不算是罪过的话,那我生活的全部 迷人之处就不复存在了。”帕格尼尼大笑起来,把这些话当做戏谑。可是他很快就 看到,他女友的话毫无玩笑的意思。年青女子毫不掩饰地承认,她爱他是因为他的 情欲没有满足的时候,如果她夜间作乐的伴侣稍稍漂亮一些的话,她就不会感受到 爱情令人陶醉的甜蜜了。 “尼科洛先生,您相貌丑陋,”她说,“不过这更使我中意,就象酷热的夏天 里的一盏冰淇淋,或是严寒的冬天在山间行猎后的一杯温热的葡萄酒。”帕格尼尼 在卢卡的古堡里不断获得新的发现。教堂音乐变得对他具有吸引力了。地狱、天堂 和炼狱的形象占据了帕格尼尼的头脑。歪着头、半闭着眼睛拉琴的弗里德洛如同克 雷莫纳十三世纪的壁画上拉琴的天使形象一样,魂牵梦萦地纠缠着帕格尼尼。不过, 这个幻影经常同一种大胆的想法掺杂在一起,这种想法执拗地催促帕格尼尼去实现 一个庄严的愿望——把有魔力的精灵的声音注入其正直日益遭到破坏、令人难以容 忍的教堂乐曲中,用两种诱惑力使心灵得到慰藉:作为无法获致,也不被容许的幸 福本身的诱惑力和推翻了宗教的权力,获得了解放的人的讥讽和嘲弄。 科列虽忧郁而缠绵的小提琴、塔蒂尼富有魔力的乐句——这些在经过斗争之后 在帕格尼尼心里奇特地结合起来了。这是在艺术的某种高峰上的和解。提琴家的整 个精神境域都被挤满了,就象两支敌对的大军占领了同一座村落、同一条山谷,为 的是进行一场血流成河、杀声震天、炮声隆隆、子弹呼啸、你死我活的决战。在卢 卡古堡里尝到爱情的幸福的最初时刻,晚霞的光辉在帕格尼尼眼里是平静安谧的, 现在这种平静的光辉在他的心里所占的位置越来越小了。 塔蒂尼的生平特别引起他的注意。培蒂尼是一名提琴手、剑术家、修道士、法 学家,他自称是容易受引诱的约瑟,而把音乐比做波提乏美貌迷人的妻子。关于他 流传着许多轶闻。帕格尼尼早先就怀着强烈的好奇心仔细观看过原属于这位提琴家 的提琴。塔蒂尼用过的琴上写满了彼特拉克的诗句和民间俗语。在这些文字中,平 民百姓的咒骂同但丁《新生》中的虔敬诗句混杂在一起。 塔蒂尼拐走了红衣主教科纳罗的侄女。罗马的刑事警察在途中追上了他们。为 了救妻子,塔蒂尼只好离开了她。倒楣的丈夫冒死潜入她家里同她见面。他们每年 偷偷地见面一两次。他住在阿西西,化名隐居在一处修道院里,用拉琴来消磨时光, 同时接受一名单纯而憨厚的修道士的指导。塔蒂尼24岁时,他这个勇敢的剑术家、 走运的情人兼丈夫成了十八世纪意大利首屈一指的提琴家。他化名回到自己出生的 城市,而且赢得了声誉。他凭自己的声望索回了妻子。他公开了自己的真名实姓, 得到了赦免,在崇拜者和出身清寒的弟子的包围中开始了提琴家长久而美满的生活。 在意大利平民中的流浪生活对塔蒂尼产生了奇特的影响:他成了在里窝那的平民中 积极提倡伟大的提琴技巧的人。他常常一连几个星期在码头工人聚居区里停留。他 在造船厂里演出,也乐意去访问监狱,心甘情愿地给囚犯表演。他走到哪里都带着 自己心爱的学生纳第尼。直到老迈之年,他才在纳第尼的怀抱里与世长辞。 这是一份塔蒂尼亲笔写下的手稿,它正放在新世纪的新提琴家的面前。 塔蒂尼写道: “梦境可以纠正现实。那是在1713 年,有一天夜里,我梦见我在做生意,而 且正在把自己的灵魂卖给一个黑色的天使,他脸上挂着一个迷人的、就象埃及女人 所有的那种微笑。我问他:‘你怎样走进圣弗朗西斯科修道院来的?’埃及人回答 说:‘我的朋友,你就放心吧,要知道我是个恶魔呀!跟我一起干了这一杯,就象 喝葡萄酒一样,那时你就会欣赏到事物的假象,而且学会把肉眼可见的世界上的各 种事物和颜色统统变成声音。’‘好吧,’我同意了,‘不过,你应当做我的仆人。 ’这桩交易我们并没有立下字据,可是我确切地记得有过这桩交易。 “他使我认识了事物,并且唤醒了我,我则为了这股力量和死亡越来越爱他, 而且知道这一切都是不可移易的了:我不能,也不愿活着,因为在这种死亡里,比 起没有死亡的生命来,有更多的生命。当我命令我的埃及仆人拿起提琴来演奏时, 梦境中最甜美的时刻就到来了。他演奏得极为出色,使人心醉神迷,久久难忘,以 至我永远被尘世的幸福及其美妙绝伦的诱惑力所吸引,忘记了去寻求天上的乐园和 拯救灵魂。我是那么神往,那么入迷,我的想象力就象阳光下的几千粒钻石一样闪 耀着五彩缤纷的光辉,用自己的各种棱角反射出昔日的全部优美、今天的全部魅力 以及来日的整个诱惑力。这种感觉使我的精神振奋起来,于是我苏醒了。我当即拿 起琴和弓,唤醒了在修道小屋里酣睡的修道士,他也同我一样振奋起来,和我一起 急忙记下了我在梦中听见的那些奇异的声音。我一生中写下的最优秀作品就是那天 夜里写的奏鸣曲,虽然我明白,这不过是使我心灵开窍的真正阳光在月光中的反映。 甚至到了今天,如果要我放弃这些甜蜜的声音,我宁肯砸碎我的提琴。然而, 我始终有一种感觉,觉得在我从魔鬼处听到的和我能够记录下来的东西之间是有差 别的。”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