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重归故土 这是怎么回事?一条比头发还要细的界线怎么会把梦境和苏醒隔开?格瓦尔奈 利的琴一经从琴厘中取出来,琴弓一经触及琴弦,帕格尼尼和他的女友立即明白, 迷梦的日子结束了。每天都有觉醒的新征候,而且仿佛觉醒的不单是帕格尼尼一个 人。使唐克列德流连忘返的阿尔米达自己也随着帕格尼尼奏出的新的琴声而苏醒过 来了。他在她眼里正在变成一个陌生人,仅仅是一个能打动人的提琴家,一个天才。 她失去了一个面貌丑陋而性格火热的情人,她甚至没有极力挽留他。有一次,帕格 尼尼在卢卡过了一整天,后来又在城里,在涅科存放书籍的小房子里住了一夜。 帕格尼尼在卢卡出色地演出了一个月,然后就离开卢卡北上。他重新对漂泊生 涯发生了兴趣,因为卢卡不再值得留恋,所以他取道皮斯托亚、波伦亚、摩德纳、 帕尔马、皮亚琴察和帕维亚,然后继续前行。他的演出到处都获得成功。最后他到 了米兰。 帕格尼尼从报纸上得知,在斐拉拉被捕而且死在狱中的那个人冒用了他的名字。 这人是波兰的提琴家杜拉诺夫斯基。但关于帕格尼尼去世的流言却传遍了意大利北 部。帕格尼尼知道,家里人早就认为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一想到自己被从整个生活 中勾销的这段时间,他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对生活的一种新的、对他 来说是不寻常的、勇敢的认识同对把他羁留在卢卡的魔女的炽热的感激之情融合在 一起而产生的。 帕格尼尼觉得自己是一个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人。现在再也不会发生里窝那 乐队队员那样的事情了。现在再也用不着英国领事的庇护了。 他在米兰偶然遇见了一位从里窝那来的女歌手,这次萍水相逢突然唤起了他同 这位姑娘逢场作戏的欲望。女歌手高高兴兴地把自己的住址告诉了他。傍晚时分, 他登门造访去了,可是他却搞错了房屋主人的姓氏。在一条昏暗而宽阔的楼梯上他 摸到了一个门把手,就推门而入。门里是一个宽敞的前厅,有一面大镜子和一张圆 桌。可是一个人也没有。他推开了下一扇门。 一位年青妇女躺在一张大床上,盖着一条粉红色的被子,惊骇地看着打开的房 门。然后她微笑着伸出双手,说: “啊,原来是您呀,大夫!我还以为您不会这么早来呢!”帕格尼尼自己也弄 不明白是什么东西怂恿他象一个医生那样庄重地在病人的床边坐了下来。她很中他 的意。一些荒唐的想法飞快地在帕格尼尼的头脑里盘旋着。他身上潜伏着的放荡和 机灵忽然苏醒过来,而且强烈得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他握住病人的一只手,关切地 看着她的眼睛说:“您看起来比昨天好多了。”“是的,”年青女子答道。 他仔细地按了脉,不过同时唐突地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帕格尼尼忽然忍俊不住,笑了起来。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滑稽的场面。 他努力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可是他的努力全部无济于事。妇人惊奇地看 着他,仿佛在回忆往事。忽然她缩回了手,嗔怪地说: “哼,您不是提琴家帕格尼尼先生吗,您哪里是大夫。”帕格尼尼纵声大笑。 他越是笑得厉害,越是想忍住笑,女病人就越是生气。这时从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一个老人走了进来。转眼之间女病人脸上的神色变了。她欢快地对老人说: “爸爸,你看,大夫说今天我的病……”“是的,是的,”帕格尼尼郑重其事 地接过话头,“再有几天病人就可以下床了。”老人感激地看了帕格尼尼一眼,就 同他长篇大论地谈起医学问题来。他谈到现时医生的无知,说是新世纪已经来临, 伏打先生正在做一些试验来利用新的自然力,伽伐尼先生找到了那种或许再过几年 就能使死者复生的力量,因为只消用一根金属线把硫酸和锌板同一条被剁下来的青 蛙腿接通,这条腿就会象活的一样动起来。 帕格尼尼装出一副内行的神气,不时点点头。话越说越长了。帕格尼尼不知如 何是好。多亏年青女子搭救了他,在危急时刻打断了谈话。 “大夫,您是不是给我开张药方?”她问道。 一枝鹅毛笔,一个青铜墨水瓶和几张裁口喷了金的纸呈放在帕格尼尼面前。帕 格尼尼稳重地拿起笔,蘸上墨水,斟酌起来。 “您看,”他说,“病不是太重,还不到要用药的地步。不用药也行。 大自然是既慷慨,又富足的,所以令爱完全可以指望自行痊愈。我们不妨再观 察一下。”“是的,是的,大夫,”年青女子忽然插嘴说,她努力用殷勤有礼来掩 饰脸上欢快的笑意。“我希望您明天再来时,会看到我比今天更好。”“哦,这么 说,您是愿意我明天再来啰?”帕格尼尼问道,这一声又惊又喜的问话差点使他露 了马脚。 “是的,大夫,您一定要来,否则我的病会加重的。”“哦,原来有这么重要!” 上了年纪的父亲说。 帕格尼尼得到一个天蓝色的信封,上面印着米兰贵族罗马涅齐的纹徽。 信封里装着一张十里拉的票子,这是他收到的第一笔诊费。 帕格尼尼深深地呼吸着街上清新的空气,一回回味刚才的事情。这一段意外的 奇遇使他忧喜参半。米兰人居然能根据画像认出他来,这使他感到惊喜,这表明他 的名气不小,可以指望音乐会获得成功,但是,从另一方面说,他又害怕罗马涅齐 先生说不定也会来听音乐会。 最近的一次音乐会被取消了。 第二天帕格尼尼又扮成医生,他在病人家里同客气的老人谈了两个小时,一面 向青年女子频频投去炽热的目光。女病人吃力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不过表演得也 不错。帕格尼尼起身告辞时,她执意请他明天再来。做父亲的两手一摊说: “只好让苔丽丝给大夫开门了,因为我明天要到市政厅去。”老头子要去市政 厅,这句话帕格尼尼听了正中下怀。 拜访继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期,而且总是同年高望重的罗马涅齐出门的时间相 吻合。这段韵事的结局是帕格尼尼在米兰音乐学院大礼堂恢复举行音乐会的那一天, 他必须去接罗马涅齐小姐,自然又是在她父亲不在家的时候。 帕格尼尼着迷并不太深。有一天他忽然觉得应该回到父亲家里去了。他自己也 闹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但是这个愿望强烈得无法遏制,于是他就在当天晚上乘南下 的驿车离开了米兰。 坎肩口袋里放着一本热那亚银行的支票簿:在他父亲的名下存有两万法郎。他 之所以没有荒废拉琴,仅仅是因为父亲的铁石心肠把小提琴变成了大自然捆在他, 年青的帕格尼尼,身上的一件乐器,现在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感到欣喜。他原谅了 父亲,也原谅了母亲对天主教的虔诚,原谅她经受不住某个神甫的盘问而把握不住 自己。童年时代的种种尖刻的线条和棱角都变得柔和了,获得了温柔的玫瑰色折光。 “这是性格早熟的征兆,”帕格尼尼这样想。某种想法一闪而过,引得他笑出声来。 帕格尼尼不认识的一个黑头发、蓝眼珠的年青人审慎地打量着他。帕格尼尼也同样 仔细地看着他。 “您笑什么?”年青人问道。 “您真爱打听。我笑自己的想法,很难对您说清楚。”“您要是知道了一个小 时以前发生的事情,您就不会笑得这样轻松了!”分明是凶多吉少的语气。 “喂,究竟出了什么事?”帕格尼尼相当粗鲁地问。“波拿巴将军当上了法国 的皇帝。”“是吗?而且在一小时之内这消息就传到您耳朵里了?您是什么人?” “我是费德里戈·康法隆尼里伯爵,米兰人。您无须通报自己的姓名,因为我一眼 就认出来您是受尊敬的提琴家。老实说,我原来以为是法国政策的改变把您吓坏了, 所以您才离开米兰。”“啊,不是那么回事,”帕格尼尼说。“政治和提琴之间的 距离远着呢。”康法隆尼里怜惜地笑了笑。 “您是这样看的吗?”他问道,口气里透着怀疑。帕格尼尼忽然活跃起来,早 先的想法又在他头脑里活动起来。 “是的,有时候我的确是另一种看法。可是,在我们这样的年月……大炮轰鸣 的地方,艺术就得沉默。”康法隆尼里摇摇头。 “您自己知道,音乐在培养精神方面有多么大的作用。”“是的,”帕格尼尼 说,“不过,我从来没听说过饿着肚皮的人会去听音乐会。”谈话很快就无法继续 下去了。 在一个讨厌的小站上,马车夫一声大喊:“换车!”把他惊醒了。帕格尼尼醒 来之后,忽然想起了刚才那一个可怕的梦。他梦见一条白色的大阶梯耸立在黑洞洞 的深渊上。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他必须顺着阶梯爬上去。可是,中间有三个台阶是 用麻布片做的,只是涂上了石头的颜色。如果踏上其中的一个,他自然就会掉进深 渊,在渊底尖利的岩石上摔得粉身碎骨。他梦见,后退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他吓得 透不过气来。四周一片死寂,一个人也没有。 崇山压迫着他的思想。可是意志却象一根钢弹簧,强迫他朝上跑去。当他正一 鼓作气,三级一跨地朝上飞奔时,忽然一个普普通通的想法却要他停下来。 如果他一跨三级地冲上去,跑累了时,就会从这没有扶手的阶梯上掉下来,那 时会怎样呢?如果他一步三级地朝上跨,一旦他计算错了,不知道哪里是陷阱,正 好踩在麻布做的台阶上,那时又会怎样呢?死亡就无法逃脱了。他不知道这三个靠 不住的台阶究竟是在阶梯开头还是在最后,就这样跑上了二三百级,同时感到自己 一定不得善终,而且有受不完的磨难。就在快爬到阶梯顶端的时候,他突然觉得一 脚踏空了,于是身子吊在半空中,两手却死死抓住一个石头台阶,一个坚硬可靠的 台阶。他得救了。一条腿搭上了一级石头台阶,肩和头搁在另一级石头台阶上,他 在深渊上面又挣扎了一分钟,总算摆脱了危险。他又以坚定自信的步伐沿着阶梯攀 登上去。头顶上闪耀着明亮的白昼,太阳正在升上深蓝色的天空,他自由自在地呼 吸着,生活也变得欢乐愉快了。一股股温暖的蔚蓝色气流迎面扑来,正在这时,传 来一声鸡啼似的尖叫:“换车!”原来是马车夫在他耳边喊了一声。 旅客们在用早餐,从驿车的颠簸中逐渐恢复过来,法国国民自卫军的士兵正在 检查护照,小店主人在给客人斟上有一般酸味的红葡萄酒,帕格尼尼则在计算着再 过多少小时他就可以抵达热那亚。 哎,总算到热那亚了。 帕格尼尼感到分外激动,他以为,同家里人完全和解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他相信母亲一定是很怀念他的。他以为当轻而易举地说明老安东尼奥·帕格尼 尼拥有两方法郎的那张纸片沙沙地响着被置于老人眼前时,父亲不会再因为他徒劳 的追求而生他的气,求助于警察一事也许会唤起老头子的某种内疚。 他本来已经想好了要说的话。只要说明这一点就行了:他为了家庭,为了自己 在音乐界的前程,必须脱身出来,走上一条宽阔的道路,而用一种或许是荒唐的方 式同家庭决裂。而现在,到了家门口,那些在旅途中没有想到的事情,那些原来以 为是简单而自然的事情,却忽然使他担起心来。蜚声意大利北部各城市的提琴家帕 格尼尼突然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个犯下过失的可怜的小学生,是苔丽丝·帕格尼尼 的儿子,是“避难所”里的一名衣袖上沾满泥土、裤脚上打着补丁的顽童。他准备 了那些可以立即赢得父母的钟爱的话语。 他敲了敲门,可是没有人应声。帕格尼尼准备好了的那些话忽然忘了个一干二 净。一阵莫名其妙的担心袭上心头,帕格尼尼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举起双拳,发 狂似地狠狠捶门。 这一敲才敲出了一声气呼呼的、粗鲁的回音。他听出来是母亲的声音。 但这声音同昔日的声音相去多远啊!为什么她发这么大的火?因为她不知道敲 门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就是在童年时被她唤做小尼克的那个儿子。 “砸门的是哪个混蛋?”声音在帕格尼尼耳边又重响了一遍。 在昏暗的走廊里他看出了姐姐的面孔,原来是她在说话,只是嗓音极象母亲。 当他走进餐室的时候,他看见房间深处有一个老妇人,正拿着一本祈祷书,数着念 珠在祈祷。 姐姐立即认出了帕格尼尼,母亲一见来人,惊得把祈祷书掉在地上,她稍稍抬 起身来,朝后退了一步,碰歪了圈手椅。姐姐一句话也不说。帕格尼尼三脚两步赶 到母亲面前,她象见到鬼魂似的吓得朝后一退,家里其余的人听见动静,也都出来 了。哥哥身后跟着一个陌生女人。他打破了尴尬的沉默,高声招呼尼科洛,向他问 好。随他一起进来的妇人用尖刻凶恶的眼光看着帕格尼尼。母亲仍旧一声不响,用 她那双忧郁的蓝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哥哥的问题就象破口袋里漏出的豌豆一样,一 个接着一个,帕格尼尼好不容易才回答过来。最后帕格尼尼总算止住了他的问题, 仿佛是为了让母亲说话,他问道: “妈妈,我能不能在您这儿住些时候?”母亲一开口说出的几句话,对他宛如 晴天霹雳: “食物可是涨得厉害呀。这里哪有地方安顿你呢?凯塔娜带着个孩子住在家里。 策列斯蒂娜也生了孩子,法布里齐眼看着又要娶亲了。我把你安顿在哪里呢?要不 你还是住客店吧?食物太贵了,只好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算计着过,而且……”她 住了口,眼泪却滴滴答答地顺着面颊向下淌。 这时,老头子安东尼奥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一面打着喷嚏,一面朝绿色手绢 里吐着痰。他看见了儿子,似乎并不感到奇怪。他用毫不掩饰的鄙夷神色看着尼科 洛。 “大家在用最难听的话议论你。要是你并不想给家里带来痛苦,你最好和我们 分开过。对于一个人来说,家是最好的朋友,可是你为这个家做了什么呢?”帕格 尼尼立即想到:“他们十分喜爱的圣经里说,‘一个人的仇敌就是他的家里人。’ 我还可以补充一句:世间最大的幸福就是失去最好的朋友。”他克制着气愤,装做 恭顺的样子站起身来,走到父亲眼前,他解开坎肩,迅速掏出钱夹,朝桌上一探身, 把一张两万法郎的支票放在老头子面前。老帕格尼尼的脸色顿时开朗起来。 “啊,原来是这样,”他说。“好呀,让我们来给你接风。苔丽丝,你坐着干 什么?策列斯蒂娜,法布里齐,你们干嘛站着不动?他回来了,尼科洛回家来了。 跟我们住在一起吧。”仿佛是一堵冰墙在一刹那间融化了。大家都扑过来拥抱帕格 尼尼,忽然,他感到一阵难受。他已经长大成人,又结实又高大,却象童年时候挨 了打那样,一把搂住母亲的脖子痛哭起来。他哭了很久很久,好象再也不会平静下 来似的。他自己也闹不明白这次冲动是怎么回事。但是家里人对这种非同一般的软 弱却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他看到这个未老先衰的妇人似乎是神志恍惚了,她身上的慈母之情已经消逝殆 尽了,他为这种可悲的状况而痛哭;而她看着儿子,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她以为, 儿子是悔恨交集,悔自己在生活里作了许多孽,恨自己是她最不争气的一个孩子。 帕格尼尼伏在母亲的肩头,为自己的童年,为自己今天的形影孤单而痛哭,因为站 在他面前的都是些实际上同他毫不相干的人,而老头子却以为,既然儿子象旧约中 的浪子一样,回到了父亲的家里,那么如果他以为只须要给按父亲的吩咐送到餐桌 上来的小牛犊付钱,他可就大错特错了。老经纪人看着泪流满面的帕格尼尼,心里 想着:“孩子,安静点,我的牛犊可不是两万法郎就能买到的。既然我做父亲的接 纳了浪子回家,我就能逼他花起钱来慷慨一些。”哥哥是真心诚意欢迎弟弟回来的。 因为只要他能同尼科洛亲密相处,那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摆脱经济困境。鲁克莱 齐娅则在盘算着怎样从这些钱里挖出一些来偿还丈夫的赌账。 帕格尼尼为自己对生活的天真看法而痛哭,不过,为伟大的心灵所独具的那些 思想和情感逐渐排斥了他那种自私的自怜。 他不再想到自己的孤单,他感到这些心灵和感情都被引入了歧途的人们十分可 怜。 意大利北部这些年来经历的动荡,决定家庭处境和父亲心情的交易所气候的变 幻莫测——这一切看来都挫伤了两位老人。在尼科洛身上发生巨大变化的同时,他 们的生活也有许多变迁。尼科洛感到自己牢牢地站稳了脚跟,他非常清楚,他演奏 提琴的高深造诣现在是他的特色,即使他想忘掉也是忘不掉的了,除非他失去双手, 否则他是不会丧失提琴家的才气的。他是提琴天才的体现者。然而,站在他眼前的 父亲和母亲,哥哥和姐姐,却都是一些庸俗不堪的人,所以帕格尼尼感到,他的内 心世界同意大利北方的这个普通家庭的世界之间有天壤之别,而这种差别很快就会 产生出使他身边的这些人由嫉妒他转而仇恨他的种种情绪。可是,他出于一种本能, 仍旧不能摆脱伤心的感情,怜惜的感情和无私的爱的感情。 老头子拿了安东尼奥·帕格尼尼抬头的支票去取钱,同时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不住地向银行家打听他儿子究竟有多少钱,都存在什么地方。银行家感到他问得很 奇怪。老奸巨滑的交易所经纪人这才第一次感到意大利银行相沿已久的种种机密都 是些令人气恼的、多余的麻烦。 在同儿子谈话时,老头子一再说明,母亲为他熬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而他自 己为了让儿子学音乐,虽然年事已高,却宁愿忍饥挨饿。他极力向儿子描绘他做父 亲的远见卓识,让儿子体会到他抚育的艰辛,他的打骂只是为了使不听话的孩子勤 奋起来,把他身上拉提琴的点滴资质变成提琴家名符其实的、完满无缺的天才。奇 怪的是帕格尼尼并没有看出父亲的种种狡诈。他对父亲的每一句话都信以为真,心 甘情愿地迎合母亲的愿望,把他汇到热那亚银行的第一批存款高高兴兴地交给家里 支配。然而他的顺从只是加重了老头子的疑心。 家庭内部的关系变成了两个敌对营垒之间的较量。母亲、父亲、哥哥和姐姐在 帕格尼尼外出时不断地商量。有时候尼科洛觉得自己是家里的宠儿和保护人,而在 另一些时候,父亲却对他又吵又骂,母亲眼泪汪汪地向他要一两百个法郎去填补老 帕格尼尼未曾料到的开支。 虽然帕格尼尼原来并不打算在热那亚演出,他却被逼得非演出不可了。 他本想在家里只待一个月,然后就到北方去演出。他渴望去米兰、都灵和成尼 斯。他甚至想过他会再度出现在里窝那和卢卡。在热那亚他只想做自己母亲的儿子, 只想做自己姐姐的兄弟,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尼科洛·帕格尼尼。 然而,在他终于把所有的钱全交出来之后,他又象从前那样依赖于老头子了。 父亲只同意每天给他至多20 法郎供他花销,于是帕格尼尼突然感到父亲的吝啬几 乎到了神经失常的地步。 他试图同当局商量演出的事情,可是起初并不顺利。热那亚城的天主教会反对 让教会不驯服的儿子,而且是受到自己生父指控的人在舞台上露面。 这不是直截了当的禁令,但是这种不赞成对热那亚的民政当局来说就已经足够 了。 帕格尼尼费了很大的周折才得到一份奇怪的通知:大主教作为一种例外,而且 作为参加教会主办的慈善音乐会的一种奖励,准许尼科洛·帕格尼尼在教堂里演出 世俗音乐。然而到了他可以利用这个准许的时候,又碰上了新的、意外的障碍。 和意大利北方的其他许多城市不同,热那亚成立了最高音乐委员会,主席是诺 维先生,就是同帕格尼尼一起受业于帕叶的那个诺维。如今他的头衔是热那亚城首 屈一指的提琴家。帕格尼尼必须去见他,因为在热那亚举行的所有音乐会都要经过 这个委员会批准,以保证“风化的纯洁和艺术的完美”。 起初事情进展得似乎极其顺利。诺维象亲兄弟一样接待了帕格尼尼。他扶着帕 格尼尼的手臂,殷勤地把他安顿在安乐椅里。诺维详细地询问了他生活中的痛苦和 欢乐,又面带笑容地告诉他一位音乐学校同学的死讯。他们昔日的同窗在威尼斯的 海湾里淹死了,而神圣的教会认为不便为他析祷,因为他死前没有忏悔,而且在世 时同那个不信神的科西嘉人有瓜葛。 帕格尼尼有点懊恼地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谈话,提起自己即将举行的音乐会。 诺维的脸色忽然变得严厉而冷酷了。 “我的朋友,你是否知道,”他回答说,“我们的规章要求你事先经过委员会 的考核?我了解你的技艺,可是你作为热那亚城的公民,总不能破坏它从古代沿袭 下来的典章律令呀。你对我们已经生疏了。眼下先别安排音乐会,在我们这儿住一 段,同我们适应适应,以后我们再讨论你的要求。”帕格尼尼抬了抬身子: “想把我当做毛孩子一样考试一番吗?我要等多少时间呢?”诺维温柔地摸摸 他的手臂。 “哎,何必这样激动呢!等不了多少时候。至于说考试,那纯粹是走走形式… …好了,好了,住一段时间吧……也就是一两年。”“什么?!”帕格尼尼叫起来。 “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安静点!”诺维回答说。“神圣的教会并不禁止音乐。 相反,在帕列斯特里那的宗教作品中,音乐才达到最高的成就,全世界的教会都以 这些作品而自豪。你一定知道,无论哪个时代的最优秀的音乐家都是为宗教而写下 自己的乐曲的。一个提琴家如果不为教会写一点东西,他就因此而自绝于教会的恩 泽。你当然会演奏自己写的教堂音乐那样的作品,是吗?”说到这里,诺维脸色一 沉,走到一个红木书架眼前。他从书架上取下一个山羊皮的红色皮包,从里面翻出 一张伦巴第出版的奥地利小报。小报上说,帕格尼尼赌博输光了自己的钱财,只好 卖掉提琴来还赌债。 诺维读完之后,又痛心又同情地接着说: “我完全理解,你在经受了这些创伤之后,很长时间恢复不过来,所以才回到 了热那亚。你奶奶已经饿死了,因为你不给家里寄钱。你的老父亲挨过饿,老母亲 为你流了不少眼泪,析祷上帝让你回到神圣教会的怀抱里来。 你想为自己赢得一个著名提琴家的名声,为此使用了一些不光彩的手段,可是, 你别忘了,”诺维突然提高了嗓门,厉声警告说,“我很了解你的底细。 真理迟早是会获胜的。当年你夜间纵酒之后,连一把提琴都握不稳了,琴弦也 绷断了,这些我都还记得。当时帕叶说,你考试不及格,这你想必也记得。 这些我们就算是偶然事件吧,我是爱你的,你可以指望我的友情,这些事我对 谁也不会讲……”帕格尼尼感到他的双拳不由自主地越捏越紧了……这个混蛋说要 袒护他,看来是想让他上圈套。然而帕格尼尼在热那亚的命运攥在诺维手里。诺维 答应把自己龌龊的交情给他,居然敢于预他家里的事情,而且要评判他的是非—— 可是他没有别的出路,只好忍气吞声,咽下这杯苦酒。 “你看,”诺维说,“我并不赞成我的那些同行对你的严厉态度。他们怂恿你 父亲到宗教裁判所去告你。我会尽力克服我的同行不愿意看见你登台演出的情绪。 可是他们对你提出了——我并不想使你难堪——,提出了指控,所以你应当在我提 出这个问题之前为自己辩自清楚。”帕格尼尼觉得,诺维准备的是凶狠的一击,他 只是志得意满地在拖延打击的时间而已。然而,他想错了。诺维确实感到为难,的 确是害怕说出他几乎是一口气说出来的这些话: “你要为自己辩白清楚,你要抠你演奏用的琴交上来,让音乐委员会事先审查。” 诺维说完之后,感到一阵轻松,他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帕格尼尼实在难以忍受。诺维越是说下去,帕格尼尼的火气就越大。而诺维却 以为,既然帕格尼尼在听到最初几句·话时并没有什么反应,那他就没有什么值得 人害怕的了。 “关于你,人们有种种骇人听闻的说法,’他接着说,又故弄玄虚地停下。 “不过我当然不信那些传闻,你是我的老朋友嘛。”帕格尼尼觉得已经无望了,于 是平静地朝门口走去。诺维看到帕格尼尼自己认输了,而且想逃避最后的侮辱。 “人们说,”他赶紧说,“你把图尔特的琴弓延长了一半,而且在格瓦尔奈利 先生制作的杰出的古琴上安上了大提琴的弦。当然,你会把这些弦拿掉的,当然, 你会呈交一把普通长度的弓。可是人们说你的琴上画满了符咒,所以在你登台演出 之前,我们必须亲自查看一下你的琴。”“凭什么?”帕格尼尼气愤地嚷起来。 “我愿意用什么弦就用什么弦,法国人把旧式大钢琴改成了三角钢琴,把旧乐器变 成了洪亮一千倍,漂亮一千倍的新乐器。”法国人?”诺维忽然脸色苍白地反问道。 “你说法国人?!你谈的是那些砍掉自己国王的脑袋的人?在这里,在这间屋子里, 你居然敢说出这种话来?你知道法国人在干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孩子们染上 天花就会送命,而这些无赖却把天花接种到小牛犊身上,然后再把牛的天花传染给 成千上万的儿童?!你知道不知道,他们把牛痘接种到孩子身上的同时,也就把牛 的思想接到了上帝创造的人的身上?!”“你是胡说八道!”帕格尼尼叫道。“全 是无稽之谈!你知道他们这样做是使孩子们免于染上天花。接种了牛痘的孩子不仅 不会死掉,而且可以终身不受传染……”“这是同教会的规定唱反调!。诺维气得 跺脚。他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告诉你,我们和罗马天主教会已 经禁止在意大利任何地方接种牛痘。”帕格尼尼不再多说一句话,他转过身子,径 直走了出去。热那亚的报纸报道了提琴家帕格尼尼失踪的消息。安东尼奥先生有三 个月时间尽了一切力量去寻找儿子,可是毫无结果。哪儿也没有发现他的踪迹。奥 地利宪兵和教皇警察的密探开始搜索里窝那的赌场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