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双重生活 米兰会晤之后一年过去了。著名提琴家的名声传遍了意大利。在罗马,每一场 音乐会之后,狂热崇拜他的天才的人都有增无已。 对烧炭党组织有幸的是,推崇他的提琴才能而对他的双重生活并不知情的成千 上万人中,没有一个人会想到,这个人常常在傍晚时分悄悄到平奇奥山丘,也就是 帕格尼尼的新朋友秘密接头的地方去。 有一次,他从接头的地方回来。伙伴们的谈话还在他耳这回响,他们的思想还 在使他兴奋、激动。 白昼在无声无息地消逝,城市上空燃起了晚霞。这是一个罗马城特有的黄昏, 粉红色里掺着一点紫色、瓦蓝色的黄昏,城市上空缓缓升起的细微的尘埃在夕阳的 余辉中闪烁着金色的斑班点点。帕格尼尼抬头看了看耸立在蓝灰色轻烟中的卡皮托 利山丘。他看到在远方的广场上穿红色制服的龙骑兵骑在自马上,穿夭蓝色制服的 骤骑兵戴着金黄色的高筒帽。红色的、天蓝色的、绿色的、黄色的斑点仿佛是用最 细腻的水彩画成的,在罗马黄昏的炊烟里掠过。这些飘浮着的五彩斑点象水藻一样 轻盈、明亮,摇曳而去。帕格尼尼喜欢登上陡峭的山脊,观赏古罗马的遗址。集会 场上的三根柱子,帕拉廷山丘上房屋的遗迹,再远处是巨大的凯旋门,边上有一棵 古松,还有被夕阳抹上了一层金色的科洛西姆斗兽场沉重的轮廓。而在极远的地方, 在紧贴着罗马贫民窟的大堆大堆石块的后面是萨宾山脉的层峦叠蟑。罗马,这个词 总是在帕格尼尼的心中唤起一阵轻微的颤动,而现在,同朋友们的谈话以及年青烧 炭党人罗塞蒂激昂的言词又使他的心灵充满了新的振奋。 他一边走着,一边看着一排排屋顶,看着在清亮的蓝天里高飞的鸽群。 罗塞蒂谈到他们烧炭党入建立了一个寻找金羊毛的新勇士的联盟,说他们要经 历一段漫长而危险的路程,才能获得人类幸福和意大利自由的金羊毛,这些话在他 心里唤起了许许多多形象。 康法隆尼里和率直而暴躁的科诺比扬科在他看来是新时代的天才人物,他把自 己看成是神秘的“阿耳戈”船上的奥菲士。对洒满阳光的金色的科尔希达,即自由 的新意大利的幻想鼓舞着他们起来斗争。康法隆尼里就是伊阿宋。获得胜利的意大 利应该拔掉拿破仑的龙牙。新伊阿宋将把这些牙齿撤遍意大利。就象在寻求金羊毛 的勇士们的科尔希达,从这些被播撒在地里的龙牙中生长出战士一样,在意大利也 会出现一群群新的武装勇士,为意大利的幸福而战斗。 傍晚的露珠在青草上闪闪发亮,帕格尼尼忽然感到空气的潮湿而觉得很不舒服。 晶莹的露珠在他看来仿佛是标枪长出的嫩芽。这些铁刺很快盖满了原野,接着又出 现了头盔和面罩,然后又从地底升起了头颅和肩膀——于是从头到脚浑身披挂的人 手执刀剑、盾牌和标枪开始行进了,武器叮叮当当地磕碰着,大地在他们隆隆的步 伐声中呻吟、哀号。 “新世纪是在铁和血中诞生的,”乌戈·福斯科洛这样写道。大厮杀的时代来 临了。 在塞西里乌斯·梅特卢斯的陵墓附近帕格尼尼离开大路向灌木丛走去。 他弯下腰去,跺了一下脚,然后把一块大石板慢慢地推开。一个黑头发的人在 睡意朦胧中挡住了他,问了暗号,然后又把入口盖上。 帕格尼尼因为白天的提心吊胆而十分疲倦,他在草垫子上躺下,点燃一盏古老 的油灯。他从画着肩上横担着一只绵羊的善良牧人的壁龛里取出几张乐谱纸。这天 夜里他就写完了烧炭党人的组曲《伊阿宋的播种》。 这部杰作只是在罗马的狂欢节上演出过唯一的一次。在罗马的狂欢节上帕格尼 尼才第一次懂得自己的造诣到了完美无缺的地步。迄今为止的每一次演出都是这座 漫长阶梯上的一级台阶。现在他终于登上了顶端,闻所未闻的艰难历程总算走完了。 如今在帕格尼尼想象中,他今后的生活就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的生活。 演出对他来说成了一个洞悉自己宗教的全部秘密的祭司所做的奉献。在全世界 的音乐里,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难题。演奏对他具有了双重意义,即在孩子语言中的 意义和成人语言中的意义,不过小有差别,就是除了从作为在公众面前高超地运用 提琴技巧的演奏获得的享受和作为轻松而幸福地摆弄玩具的游戏之外,他还不同于 往昔,要为一些事费心劳神。他开始计算生命力的消耗。演出并没有成为他的负担, 不过他仿佛在计算每场音乐会上耗去的精力。 他走下舞台时,并不感到疲劳,可是也没有在卢卡每次举行音乐会时总能体验 到的那种令人愉快的亢奋。 罗马的最后一场音乐会获得了新的成功。这场音乐会是星期五举行的,而天主 教会是禁止在这一天举办音乐演出的。帕格尼尼深得那些在教廷很有权势的人的欢 心,所以这场音乐会出人意料地获准举行了。帕格尼尼声称他第二天就要离开罗马, 因此他一提出申请,就立即获准了。 音乐会开始前,通常从旅馆陪他去剧场的朋友们在他那里聚齐了。一位罗马朋 友对他说,该动手写一部大歌剧了,在这部歌剧里小提琴应当同人的歌喉同样重要, 而且帕格尼尼的第一部歌剧无疑应当在罗马写成。帕格尼尼迷惑不解地问:为什么 应当在罗马写呢? “应某座城市之约写的歌剧应该在这座城市里完成,”对方说。“您想一想了 不起的契马罗萨就会明白了:他向来是在演出某部歌剧的城市里写这部歌剧的。” “是的,不过我要走了呀,”帕格尼尼说,“而且我未必会动手写歌剧。”“不管 怎么说吧,”对方说,“这是我们的愿望:这里既有题目,也是订货。”他把几张 乐谱纸交给帕格尼尼。帕格尼尼惊讶地看着这个人。大烛台边上站着另外两个人, 他们一边谈话,一边呷着咖啡。帕格尼尼看了一眼交给他的纸张,就赶紧把乐谱纸 合上了。他的朋友压低了声音告诉他: “您在佛罗伦萨举行第一场音乐会时,有人来找你取这一份订货,别弄丢了。” 然后他又若无其事地谈起契马罗萨来。他说,这位伟大音乐家被毒死的消息已经得 到证实了。 契马罗萨是歌剧《秘婚记》的作者。他是烧炭党人,在1798 年为了意大利的 自由发动了反对那不勒斯国王的起义。他开始推翻国王的活动时,已经快五十岁了。 他被捕了,而且被投入监狱。这时要不是费迪南皇帝的地位不稳,他本来是一定会 被处死的。皇帝害怕张扬出去引起纷纷议论,所以决定释放他。契马罗萨在等待重 新审理自己的案子时,跑到俄国去了。在那个野蛮荒凉的国度里,不穿皮大衣就不 能到户外去,这种生活对他来说是太艰难了。契马罗萨又回到了意大利。卡罗琳娜 王后认为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契马罗萨到威尼斯的领地上来,于是采取了卑鄙的手 段。1801 年,在威尼斯,四滴毒药就结束了这位伟大音乐家的生命。 “这难道是真的吗?”帕格尼尼吃惊地问道。 “是真的,意大利的所有优秀人物都参加到我们的运动里来了。现在没有一个 团、一个连队、一个骑兵分队里没有我们的人。”这时年青提琴家派齐埃罗走过来 了。同帕格尼尼谈话的人住了口。帕格尼尼收拾好乐谱,拿起提琴就同陪送的人一 道往剧场去了。演出极为成功。 帕格尼尼谢幕时,惊骇地发现教皇的两名宪兵走迸剧场,抓住了陪他来剧场的 那个人。帕格尼尼朝听众鞠躬致意,一面紧紧地握住卷成一个圆筒的乐谱纸。 当他回到家时,他看见看门人正站在旅馆门口。看门人用一把大钥匙敲打着手 掌,一面不停地转动着这把钥匙。钥匙敲击在骨节上,可是看门人似乎并不感到疼 痛。他用锐利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帕格尼尼。 房间里凌乱不堪。有人在这里把东西全部翻了个底朝天,可是又枉费心机地想 掩盖痕迹,尽量把物件放回原处。已经是深夜了。帕格尼尼忽然害怕起来。他点燃 一支蜡烛,把房门闩好,打开满是泥污的乐谱纸。他在作为订货交给他的一张乐谱 纸上读到一份打进烧炭党温塔里来的教皇密探的名单。 仅仅这一份名单就足以使帕格尼尼被关进圣天使堡里去了。 必须逃走,可是深夜出走会引起警察的怀疑,所以帕格尼尼强自镇定下来,决 定不动声色地等到夭亮。不过,他只能和衣而睡。天快亮时,有人敲门。帕格尼尼 猛地坐了起来,床咯吱一响,再想装睡已经不可能了。他飞快地看了一眼窗户。窗 户被窗板从外面关死了。敲门声又响了。帕格尼尼下了床,蹑手蹑脚走到门边站下, 心怦怦地跳着。“我的音乐生涯就此结束了,”他想。他拿起从不离身的手杖,把 杖柄朝左一拧,抽出一把细长的四棱匕首。 “格瓦尔奈利的提琴只好扔掉了,真可惜!”他决定突然打开门,用匕首为自 己闯开一条逃生之路。他还没有想好逃到哪里去,但是认为只要他能跑到西班牙阶 梯,那么特里尼塔·德伊·蒙蒂教堂的敲钟人一定会给他找个栖身之处,先把他藏 在花园里,然后再另寻出路。这些想法都是在一瞬间出现的。 忽然他听见一个响亮而有力的声音: “先生,马备好了。”不曾露面的朋友在照应帕格厄尼尽快离开。帕格尼尼大 声打了个哈欠,说: “我还没有睡醒呢。”他急忙藏好匕首,打开房门。陌生人要帮他把行李搬出 去。“这是要抓我了,”帕格尼尼想。“这人准是密探。”提琴和乐谱仍旧在帕格 尼尼手中。 其余的东西全由陌生的送行人拿走了。帕格尼尼走到门外,看见一辆四轮马车, 套着两匹健壮的马。 “怎么,我们俩一块儿走?”帕格尼尼问道。 “是的,先生,给我的命令就是这样。”睡眼惺忪的旅店主人收了钱,祝帕格 尼尼一路平安,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就走回自己屋里去了。 他们顺利地到了佛罗伦萨。分手时,帕格尼尼的旅伴给他留下了自己的地址, 告诉他说可以陪他继续北上,因为帕格尼尼先生看未不会在佛罗伦萨久停。 托斯卡纳女大公的权势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帕格尼尼却又做了一件不通人情 的事:他没有拜谒宫廷,而只是象往常一样,向当局呈请在城里举行音乐会。帕格 尼尼的打算并没有受到热情欢迎,虽然他在佛罗伦萨一直享有很高的声誉,这使他 大为诧异。当局向他指出,如果他愿意留下来为女大公殿下效力,那他就可以指望 获准演出。帕格尼尼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于是当局暗示说,在殿下的领地上不便为 他举办音乐会。 帕格尼尼会见了朋友,知道了佛罗伦萨的种种消息,他对拿破仑军队的行动感 到震惊。在罗马什么消息也听不到,因为不准出报纸,人们在罗马教皇和法国皇帝 面前吓得战战兢兢,以至分辨不清两者究竟是不是一回事。“我既不承认罗马教皇, 也不承认法国皇帝,这就使我的处境更糟糕了,”帕格尼尼对朋友们说。 “……可是,我必须在佛罗伦萨登台演出,”最后他说,更象是在自言自语。 佛罗伦萨的一位老画家米沙特里理解了他的思虑,他贴近帕格尼尼身边对他说: “不演出也行,我可以帮助你。到我家里来一趟,不要声张。”“究竟怎样做 呢?”“晚上到我家来,搞一个小小的音乐会。”帕格尼尼刚刚演奏了《拿破仑》 奏鸣曲,米沙特里的窗户下面就聚集了一大群人。后来来了一个近卫军上尉,他仿 佛故意似的穿着一身军服,同帕格尼尼在惹恼了巴乔基女公爵的那个倒媚的晚上穿 的一模一样。上尉命令帕格尼尼先生停止在殿下的领地上演奏。 帕格尼尼在同米沙特里告别时,在门口被人叫住了。米沙特里的儿子是拿破仑 军队中的一名军官,正在佛罗伦萨养伤,他走近帕格尼尼身边,悄悄对他说: “您是否知道,一个月以前弗朗切斯科·涅科先生在威尼斯被人毒死了?” “什么,他被毒死了?!”帕格尼尼感到一阵晕眩,他赶紧扶住门框,才没有跌倒。 “是的,怀疑是中毒而死。”“请您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帕格尼尼急切 地叫道。 正在这时,他发现米沙特里的仆人就是把他带出罗马的人。这个小伙子带着使 帕格尼尼害怕的纠缠不休的神咆,走到他面前说: “先生,您的行李已经装上车了,这是您的大氅,穿上吧,不然会着凉的。” “我没有说要走呀!”“先生,该走了,”年青人不客气地答道。 帕格尼尼赶紧告别了青年军官。 他们沿着去帕尔马的大路北行。然而在波伦亚却被迫改变了方向。由于一次倒 霉的邂逅,陪送帕格尼尼的人显得很沮丧。这个青年人叫罗多维科,他故意装做是 在修理车轮的样子。他几次说要走,却都没有走,一直等到暮色降临之后才启程前 往斐拉拉。 离波佐·勒纳蒂诺不远时,天刚刚放亮,罗多维科勒住了马,他从车夫座位上 走下来,吹灭了风灯里的蜡烛,夹去烛芯,擦干净灯玻璃,然后在昏暗的晨曦中继 续前行,惊起了栖息在枝头的鸟儿。帕格尼尼一夜不曾入睡。 得到涅科的死讯后,他感到难以抑制的惆怅。他就带着这样的心情迎来了1810 年。 罗多维科在斐拉拉找到了一个非常合适的落脚之地。可是到搬东西时才发现, 当帕格尼尼离开马车,而罗多维科在打扫房间时,手提箱和钱袋都被人偷走了,只 剩下一把提琴。 帕格尼尼根据这一点,断定小偷是不懂音乐的。 “哎,说不定是太懂音乐的呢,”罗多维科回答说:“根据您这把琴,要破获 整个小偷集团是很容易的。”由于出了这件事,他们决定在斐拉拉举行一场音乐会。 斐拉拉城的音乐厅被心甘情愿地提供给帕格尼尼先生了。他的名字曾经一再被 斐拉拉的音乐家和奥地利政府的代表们提到过。斐拉拉城的执政原来以为帕格尼尼 是一个为罗马教皇治过病的名医,现在赶紧改口说,他早就听说过提琴家帕格尼尼 先生是一位杰出的音乐家了。 这座音乐厅对一个音乐家来说真称得上是富丽堂皇了。帕格尼尼很高兴能在这 里演出。他正在仔细查看音乐厅的设施时,音乐会主办人突然来了,并且宣称,根 据城市执政的命令,马科里尼小姐将参加演出。 音乐会开始前一小时,帕格尼尼到这位女歌唱家那里去排练一下音乐会的节日。 从最初的几小节乐曲起,帕格尼尼感到她是在装腔作势,虽然她的嗓音是不错的。 他四次开始演奏,又四次在同一小节上停下来。马科里尼小姐用化装品小摊上女商 贩的手势请帕格尼尼重新开始。于是帕格尼尼又耐心地从头拉起。第五次才算闯过 了这道难关。排练好歹算是结束了。 帕格尼尼感到疲乏,不过总算放心地走了。 然而,就在音乐会马上就要开始的时候,有人递给他一张马科里尼小姐写的便 条。小姐写道,她“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演出”,同时帕格尼尼得知,马科里尼小 姐是城市执政的情妇,所以要同她的任性计较是没有用的。 听众已经挤满了音乐厅。人们不耐烦地跺着脚,扬起的灰尘使大吊灯的光线部 变得暗淡了。 帕格尼尼听了罗多维科的主意,他们跳上马车,赶到帕列利尼小姐那里去。帕 格尼尼邀请这位拥有一副动听歌喉的芭蕾大师在今天的音乐会上演出。帕列利尼同 意了。帕格尼尼回到马车上,在她窗子下面等着。帕列利尼一面更衣,一面透过窗 帘不时看看他象一只鸟那样驼背的身影,看看他戴着大礼帽、象一只猛禽的头一样 转来转去的脑袋。她脱下日常的衣衫,对着镜子舒展着四肢,欣赏着自己裸露的身 躯,她脸上挂着调皮的微笑,想着穿好了衣裳、在窗下等着她的帕格尼尼。她收拾 停当之后,就出门上车了。 一路上,帕格尼尼想着马科里尼小姐将因为自己的任性而受到惩罚,他感到一 种突然的喜悦。他捏捏帕列利尼小姐的手,帕列利尼也捏捏他的手,接着又热烈地 吻了他一下。帕列利尼小姐是热情奔放的芭蕾演员。她喜欢这个著名的提琴家,喜 欢他明快的谈吐,喜欢他那双魔鬼一般的眼睛。她想他一定很容易被勾起炽热的情 欲,她高兴地感到那不勒斯的热血在自己的血管里汹涌。好在马车已在音乐厅门口 停下,这才使帕格尼尼得以幸免。 小姐吃惊地发现,她对音乐会已经没有兴趣了。她的声音是暗哑而无精打彩的 ——她不是装腔作势,她是在唱,不过仿佛变成了一个对提琴大师奏出的无与伦比 的琴声入了迷的听众。她看着帕格尼尼,看到了音乐家那种生疏的目光,那种不可 思议的怪物和魔法师的目光,她忽然晕倒在台上。大厅里响起了口哨声、狂笑声、 嘘叫声,听众强烈地表示出自己的愤怒。音乐会主持人走到正搀扶着晕倒的姑娘的 帕格尼尼身边,凑在他耳边悄悄告诉他,城市执政和市政当局很不满意帕格尼尼先 生对马科里尼小姐的失礼,既然本城首屈一指的歌唱家拒绝演出,那就应当取消这 场音乐会。“告诉我,这场音乐会卖了多少钱?”帕格尼尼粗暴地打断他。 他知道这笔钱数之后,估算了一下,这笔钱足够到威尼斯的路费了,于是他点 点头。 “马上把钱给我,否则我明天就去法院控告您。”这句话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 果。主持人举起双手,高声宣布: “音乐会继续进行。”帕格尼尼把帕列利尼小姐送进后台,让她闻听众中一位 心脏病大夫送来的嗅盐,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呼出的热气温暖着她的面颊,他轻轻 地在她耳边说: “安静一点,时间还富裕着呢,趁夜晚还没有到的时候,您听一听下面的节目。” 帕格尼尼抓起桌子上的指挥棒,发狂似地敲打着椅背,直到剧院主人慌慌张张地跑 进来。 “钱呢?”“在这儿,先生。诸您签个字。”帕格尼尼飞快地把一叠钞票探成 一团,胡乱塞进口袋里,拿起提琴,安详地走上舞台。他举起了琴弓,忽然他转过 身去,背对听众,朝着帕列利尼小姐说: “请您走进一点,当一个见证人。”然后他向听众宣布: “不能老是愁眉苦脸的呀,也应当容许自己开开玩笑才是。”一团奇怪的声音 倾泻而出,起初听不出是些什么声音。后来大家听见了运水小车的吱咯声和水在桶 里的溅泼声,然后是脚夫的吆喝声和驴叫声,再往后是公鸡召唤母鸡的啼叫声,被 马踩了脚的小狗的哀号声和房顶上猫儿发情时的厮打声。惊得目瞪口呆的斐拉拉人 听着这支狂乱的曲子,大厅里发出几声短促的讥笑,前面几排听众高声嘲笑起来。 琴弓忽然在空中停住了,最后的几个音也在有雕塑装饰的天花板下面凝住了。 只有蜡烛烧出的灯花噼啪响着,打破了这深沉的静寂。帕格尼尼朝前走了几步,弯 下身去,以至第一排听众能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他就在第一排听众的头顶上一扬 琴弓,顺着E 弦拉过去,然后立即一跳,跳到了低音弦。 听众清清楚楚地听见提琴发出一声令人难堪的叫喊:“Hi-han!”而且是带着 人的嗓音的种种吐气声和人的鄙视的全部表现力。这声叫喊重复了两次,然后又重 复了三次。这是活生生的、真实的叫喊声,是在意大利的所有道路上追逐着斐拉拉 人的那一声侮辱性的叫喊。“Hi-han”的意思是蠢货、捣乱鬼,这是头脑迟钝、前 额低矮的斐拉拉傻瓜,只知道数钱的守财如命的笨蛋,除了发财、吃喝和向脑满肠 肥的神甫忏悔之外一无所知的半人半兽的相沿已久的绰号。《不列颠评论》的尖刻 的观察家就是这样写的。 帕格尼尼握着琴弓的手还停在空中,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台上,忽然一阵风暴向 他袭来,听众都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气愤的叫嚷声、砸坏了的椅子、手杖、节目单、 帽子,统统朝台上飞去。帕格尼尼不慌不忙地朝后台走去,他在把前后同演员休息 室隔开的帷幔旁停下脚步,于是琴弓又一次喊出了这个最令人难堪的绰号。 他走了,剧场里还吵嚷了很久很久。 清晨疲倦而幸福的帕列利尼最后一次把帕格尼尼紧紧地搂在胸前。四点钟他就 动身北上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