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去维也纳 报纸报道了伟大小提琴家的到来。帕格尼尼的眼光停留在维也纳一家旅馆的门 口,他看到一幅奇怪的海报: “被判处死刑又逃出监狱的意大利伟大小提琴家尼科洛·封·帕格尼尼即将来 维也纳举行音乐会。 皇帝陛下已赦免他的大量罪行和杀人罪。 门票每张一杜卡特,欲购从速。午夜十二时开始售票。维也纳大剧院。”怒不 可遏的帕格尼尼吩咐马车再往前走。但下一家旅馆门口也张贴着同样的海报。安托 妮娅耸耸肩,嘟哝说经办人不会办事。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帕格尼尼默不作声。他知道,在新的土壤上安托妮娅不那么满怀信心了。她被 在意大利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由于感到自己是一家之主,她自信得过了头,显然中 了哪个招摇撞骗的剧院班主的圈套。事情已无法挽回。所有街道上都张贴着帕格尼 尼在狱中铁窗内的画像。他忧郁地坐在稻草上,面容俊秀,年轻,在刻有耶稣受难 像的十字架面前拉琴,仿佛想祈求宽恕。 深夜,一名仆人来问帕格尼尼要证件,帕格尼尼用拳头敲敲桌子,要求见旅馆 老板和警官。 两人都不明白,这个刚刚来到的演员要他们干什么。当帕格尼尼提出要把侮辱 他的、说他是罪犯和杀人犯的海报统统撕掉时,警官摊开双手说,如果新来的意大 利先生对维也纳当局不满意,他可以向警察大臣谢德列尼茨基先生提出申诉。 这两个可爱的人走后,帕格尼尼决定严肃地和安托妮娅谈谈。但他在房间里没 有找到她。帕格尼尼开始等候。他在圈手椅上睡着了。夜里他醒来一看,安托妮娅 还是不在。她直到早晨才回来,说她是在曾和她一起在威尼斯演唱过的一个女友家 过的夜。帕格尼尼把这话当耳边风。 “您看来没睡觉?”安托妮娅问,“躺下睡吧。”帕格尼尼平静地回答: “我这就走,但是首先您要向我保证,以后不要插手举办我的音乐会的事。” 于是,欧律狄刻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她的一切神话般的魅力突然消失。 帕格尼尼面前站着一个肥胖的女商贩,眼睛瞪得滚圆,气急败坏,两颊显出红 色的斑点。她把手往大腿上一搁,对丈夫破口大骂。这时,从夫妻之间第一次吵架 时起帕格尼尼常常具有的那种越来越强烈的孤独感一下子突然又压倒了他。孤独感 变成了厌恶感。安托妮娅嗓门越来越高,她握紧拳头,开始向丈夫进攻。帕格尼尼 把手放在背后,无言地看她要干什么。但这时孩子醒了,他哭着把小手伸向妈妈。 他得到的回答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人家都对我说,”这女人嚎叫着,“您不信神,都说您是烧炭党人,都说您 不肯听神甫的话把小提琴浸在圣水里,来证明关于您的提琴是献给魔鬼的这种指控 是无稽之谈。您是基督教会的敌人!”“那还用说!”帕格尼尼喊道:“难道神工 巧匠格瓦尔奈利制作了这把提琴,就是为了让您的神甫们把它泡在水里吗?为了陷 害我这个音乐家,这伙伪君子什么背叛行为都干得出来!不错,我的确和魔鬼有关 系,不错,我的确被捏在魔鬼手中。不过,这个魔鬼就是神甫们,这个魔鬼就是您, 太太!”突然,安托妮娅太太一个箭步跳到了墙边。她从挂钩上扯下琴匣,抓住小 提琴。 阿希利诺睁大眼睛看着。他睡醒后认不出妈妈来,哭了。他从小床上跌了下来。 帕格尼尼赶紧跑过去,做了个莫名其妙的动作,仿佛是在选择,哪里更需要他的帮 助。他跑到孩子跟前,看到他脱臼了。 安托妮娅太太不在家,尼科洛先生也不在家。断了弦的小提琴躺在地板上。保 姆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把它拿起来放好。房间里空空荡荡。 直到时近中午,尼科洛先生才回来,手里抱着孩子。孩子睡着了。一位护士坐 在他的小床边上,她是乌尔苏拉女修道团团员。帕格尼尼闭着眼在圈手椅上打盹。 “拒绝担任神职的人们在从事诗歌写作和音乐创作,”梅特涅首相在回忆录中 写道。“我怀疑年轻的涅伊的前程。他这个拿破仑的元帅的儿子,铁匠的孙子,拒 绝了最有益的建议,变成了巴黎乐队普通的小提琴手。这是他为被打死的元帅向我 们报仇。”梅特涅想起了苏沃洛夫元帅对米兰市各界代表说的话。针对一位奥地利 军官认为音乐有害的看法,这位俄国元帅说: “我认为音乐是有益的事,尤其是响亮的音乐,主要是鼓。”“音乐是有益的 事,”首相想,“如果音乐家有名,并能吸引外国人注意皇帝陛下的首都的娱乐”。 从这一观点出发,首相丝毫不反对维也纳因意大利小提琴家的到来而引起的热闹。 似乎由于命运的安排,维也纳这一年成了欧洲大音乐家云集之地。因此,帕格 尼尼在维也纳的演出使他在欧洲所有城市都有了名气。维也纳报刊的反应,以及欧 洲小提琴家和作曲家的书信,不仅成为当时整个音乐世界的财产,而且源源不断地 涌现在全欧洲发行的报刊上,占满了音乐批评栏的全部版面,很快,帕格尼尼的名 字就挂在所有人的嘴边上了。 维也纳演员麦泽德尔也许是真正诚心诚意地高度评价这位意大利小提琴家的最 忠实的、唯一的朋友。这时在维也纳已经有人表现出想把这位小提琴家掌握在手的 意图,想把他当作某种吸引力,某种能保证主办人得到巨额利润的磁力。3 月25 日的《戏剧报》上以纯粹官方的、政府人士授意刊登的下面这些话来欢迎帕格尼尼 : “著名热那亚小提琴家尼科洛·帕格尼尼来到我们城市,是音乐世界最有意义 的新闻。帕格尼尼第一次出国演出便来到我们光荣的首都。维也纳是艺术之城,当 然要以对这位意大利小提琴家的才华应有的赞扬,来报答他对于我们首都的重视。” 这时帕格尼尼完成了他自己称为“缺弦曲”的巨作。这是正在消失的弦的音乐。这 是形式极为复杂的音乐主题的奇妙混合,在帕格尼尼死后这一作品已经无人能够演 奏。这一神奇般高难度作品的序幕部分在所有四根弦上演奏。接下去变奏曲不知不 觉地变成了轻松的、在两根弦上演奏的舞曲。最后,第四部分是在一根弦上演奏的 柔板。帕格尼尼本人对这部作品是感到满意的。他说:“如果有可能写出一首回旋 曲,并且不在任何弦上演奏,那么这将是我心中发出的声音的纯粹体现。”于是, 在维也纳,人们对帕格尼尼的印象就好比在不可思议的自然现象面前不知所措的人 们的印象。维也纳的头几场音乐会完全成功。 《文艺编年史》写道,不能把帕格尼尼和任何人相比,这是不可重复的现象。 《音乐思想》写过,“在自己的柔板里,演奏者仿佛是按照神奇手势而再生:音乐 技巧的魔法师让位于充满灵感的歌手,他演唱得极为朴实并且十分清晰”。还有人 写到了乐谱及和音,说它们给人产生了十把小提琴、整整一支小提琴乐队在演奏的 印象。此外,还有人写到四声构造的出色发音,这时两种声音的弹拨同时在旋律背 景下进行,造成一种完全是魔法般的印象,这时听众发狂地站了起来,开始在帕格 尼尼背后寻找那些以许多小提琴为他的主旋律伴奏的乐队队员。 当帕格尼尼走出剧院,四下张望着寻找自己的马车时,他遇到了几千只眼睛在 好奇地盯着他。这是他想得到普通人的同情的时刻。这时有一个穿黑丝绒连衣裙的 姑娘以好奇的目光看着他。她刚刚为他鼓过掌,她刚才把手帕贴在脸上,因为脸上 流下了莫名其妙的兴奋和赞叹之泪。她目不转晴地看着小提琴家,可是一等到帕格 尼尼以自己那双疲惫而无限忧郁的眼睛去看她,她马上报之以充满仇恨和鄙视的目 光。这里什么部有——既有时髦的维也纳贵族小姐的庸俗,又有总是害怕和仇视一 切高于自己的人的平庸之辈的卑微感情,也有斯文的女天主教徒听到某种若明若暗 的传闻时的怀疑心理。 “小多瑙河的波浪在这里被污染了,”帕格尼尼说。 维也纳音乐界名流之间的争论很有代表性。施波尔先生起初认为对帕格尼尼先 生可以不予理会,后来又开始发表意见,想把帕格尼尼置于死地,或者在公众心目 中把他搞臭。但是发生了一点小小的误会:各人的反应不一致,因此当帕格尼尼的 敌人在施波尔鼓动下在报刊上对帕格尼尼发动攻击时,调子的不一致坏了他们的事。 他们的主要意图是这样的:证明只有鉴赏力低下的听众可能对帕格尼尼表示钦 佩,而帕格尼尼先生不仅不是高水平的音乐家,而且更象平庸的马戏团魔术师,拉 小提琴招摇撞骗的人。“这是把纯粹的艺术变成贪财之徒偶然的卖弄琴技,我们认 为,这个意大利暴发户就是这样的贪财之徒。伟大的和强有力的小提琴艺术荡然无 存,被这个手持发响玩具的野蛮人的弓一扫而光。”另一方面,没有仔细读过这些 反应的施波尔却发表了完全不同的声明。 他写道:“帕格尼尼的画像下写着题词:‘卓越的’。但是使他获得这一美称 的是一系列相当陈旧的优点。帕格尼尼没有给伟大的小提琴演奏艺术带来任何新的 东西。我们的同胞舍勒尔在德国各外省城市旅行时,也曾使我们的祖母们赞叹不已。 这种廉价的集市乐曲的好处在于,小提琴手事先从琴上取下三根弦,或者只用在手 弹拨而不用右手帮忙。总而言之,在于所有这些违反自然的和不符合小提琴的本质 的魔术。如果帕格尼尼让小提琴发出巴松管的声音,能在琴上模仿老太婆的哭声, 那又有什么好?我国的乡下女人曾说: ‘天上只有一个上帝,地上只有一个舍勒尔。’”施波尔的反应给人们留下了 深刻的印象。但是维也纳报纸公正地问道: “究竟谁说得对?一些批评家说,帕格尼尼没有带来任何新东西,另一些则说, 他推翻了一切旧的东西,他的演奏非常新颖,以致老派音乐家接受不了。”如果我 们打开施波尔的日记,我们可以读到下面一段话: “今天早晨帕格尼尼来访,就我的演奏和我举行的音乐会说了许多好话。我也 请他拉点什么,因为我至今从未听过他拉琴。这时我的学生们也在我身边,他们也 附和我的请求。但帕格尼尼坚决拒绝演奏,借口说他的胳膊摔伤了。于是我直到离 开这里,一直无缘听到这位魔术家和魔法师拉琴。”“教会的圣母也常有不肖之子。 这样的不肖之子当中的一个曾迷惑了罗马教廷和金马刺勋章的高贵的获得者们。这 个受贿者接受了已不幸成为抢劫犯帕格尼尼的受害者的比扬基女士的大笔贿赂。她 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孩子至今未接受神圣的宗教仪式,因而注定要堕入地狱。现在 尼科洛·帕格尼尼,这个魔鬼的仆人,恩将仇报地把妻子从家里赶了出去,虽然她 曾为他的成功竭尽全力。因此我要求把我引荐给公爵殿下,以便使我能制止这场由 于世俗当局的错误可能发生的大骗局。帕格尼尼不是教会的儿子,他的演出是没有 得到许可的。”这是一个神甫在首相秘书的办公室里说的话。 “这些您是从哪儿知道的,神甫?”秘书大声说道。 耻稣会徒装出谦恭的面孔,说道: “有耳朵的人都听得到。”他把一只蓝纸大口袋放在桌上秘书面前,把衣服的 丝绸里子弄得悉悉作响,然后快步向门口走去。 蓝纸口袋是一件非常危险的公文,里面装着耶稣会徒送来的关于开除出会的简 短通知。“这些神甫的耳朵是不是太长了?”秘书心想,并开始翻阅装在浅蓝色山 羊皮公文包里的羊皮纸、便笺和信件。蓝口袋是送给矮小的胖神甫,首相的牧师的。 呈递的方法说明了事件的特殊性。公爵殿下的秘书收到了送给公爵殿下的牧师的蓝 口袋:显然,耶稣会非常愤怒,必须把这件事立即报告殿下。 一个官廷军需官手拿一封皇家公文没有报告就走了进来。秘书接过公文袋,和 年轻贵族握了握手,询问是谁在第二接待室等候。 “阁下,”宫廷军需官回答说,“那里有一个黑脸皮、头发浓密、长得象伏尔 泰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有趣的丑八怪。如果您不想见这个来客,请把他打发 到美泉官的动物园去吧。雷赫施塔特公爵正感到寂寞呢。也许,他见了这个丑八怪 脸上会露出笑容。”这样的玩笑是奥地利贵族的家奴对拿破仑一世的儿子、弗兰茨 皇帝的外孙通常的鄙视表现。他被奥地利人俘获后正软禁着。 “我还不知道您说的是谁,”梅特涅的秘书说。“把这个人请到我这里来。” 一分钟以后,帕格尼尼站在办公室里了。他面色蜡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他以冷 淡而生硬的口气对秘书说: “我什么时候可以见殿下?”“您大概是伟大的帕格尼尼吧?”秘书问。 小提琴家默默地低下头。“殿下命令我,”秘书宣布说,“来接待您,做到您 对我的任何吩咐。”用纯粹的意大利语说出的婉言拒绝接见的方式是如此巧妙,以 致于帕格尼尼没有听出他遭到了拒绝。他立刻抓住机会说出积郁多日的情绪。 “阁下,”他说,“我刚来到维也纳就被当成一个从监狱里释放出来的罪犯。 除了这种说法以外,这里的报纸还登了各种胡言乱语。我不想在帝国城市的舞台上 演出了。”“是啊,是啊,”秘书打断他的话,然后拉了一下丝绳。进来一个人。 秘书伏在桌子上,迅速地写了几行字。“现在就去让警察大臣立即通令全城。这是 殿下的命令。”那个人出去了。秘书以十分迷人的笑容转向帕格尼尼,然后敛起笑 容,问道: “您想请求殿下的就是这些?”“我什么也不想请求,我只要求……”秘书再 次打断他的话: “报纸利用机会想靠耸人听闻的消息赚钱,海报写得不知分寸,不过您不能认 为,这些都是皇帝陛下的政府中哪一个人的过错。我现在就下命令要书报检查官仔 细审查涉及帕格尼尼先生您的文章。我们将指示检查官只许在报上刊登您本人认为 合适的东西。此外,还向您保证提供最广泛的机会,可以利用我们这个小城最好的 场所来进行音乐会演出。”帕格尼尼突然忘记了他想说的一切。站在他面前的是一 个外表修饰得过分的人,冷漠、文雅、黑眼睛、尖脸,脸刮得干干净净,梳着好看 的卷发,脸上擦着粉。他泰然直视帕格尼尼,目光中露出冷冰冰的善意和寒森森的 客气。帕格尼尼感到自己象是一个落到了冷酷无情的狱吏手中的孩子。他怀着对自 己的懊丧笨拙地鞠了个躬,然后转过身去,用另一种口气说出一句突然来到嘴边的 话: “受到殿下的关照我感到非常荣幸。”“好,好,”秘书点点头,“我们知道 您住在哪里。什么时候殿下想听您演奏,会通知您的。”三天以后,整个维也纳到 处贴满这样的海报:“无与伦比的、伟大的世界性小提琴家”。巨大的广告牌上画 着他的像,把他画成了油头粉面的美男子,佩戴着金马刺勋章。海报旁和售票处拥 挤着人群,有仆役、小公务员、侍女,以及甘愿为女士们殷勤效力、前来为自己的 太太们买票的男人们。军官们马刺叮■响,推开人群直奔售票处;仆人们急急忙忙 跳下带有徽号的马车,购买第一排的票。还有维也纳伯爵夫人们的使女、倒卖戏票 的黑市商贩……所有这些人暄闹着、叫喊着,吵得剧院门口乱哄哄的。荣誉的机器 在充分运转。 音乐会后的晨报说,听众们期望很高,期待从美妙的演奏中享受到从未有过的 喜悦,但迷人的现实超过了所有的期望。多瑙河畔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甜美的音乐。 书店里悬接着帕格尼尼的画像,上面印有奥维德写的关于奥菲士的诗。在逝世于多 瑙河畔的这位诗人的诗后面,又加上了歌颂这条古老河流上游出现的新奥菲士的诗 句。阿希利诸的身体渐渐康复。每天早晨,帕格尼尼躲开众人,去逛玩具商店。他 在儿子床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听着他嘟嘟哝哝的话语,给他讲古老的意大利故事。 午饭前的一段时间他完全单独度过。 他不断地读和写。《缺弦曲》完成后,他在家里就完全不碰琴了。他只是到了 音乐会的舞合上,才拿起琴来。唯一能在任何时候去见他的人,是小提琴家、维也 纳老犹太教牧师的儿子麦泽德尔。客套了几句以后,忽然好象坚冰打破了一样,帕 格尼尼感觉到了年轻人的语调中热烈的真诚,突然向他伸出手去,并吻了他。聪明 而稍为有些爱嘲弄人的麦泽德尔很好地理解了帕格尼尼这个罕见的动感情的举动。 从这天起,帕格尼尼在维也纳不感到孤单了。麦泽德尔目光敏锐,熟悉维也纳的生 活,很快就明白了伴随帕格尼尼在维也纳发生的所有现象,帕格尼尼没有死在这个 城市全亏了他。麦泽德尔使他摆脱了维也纳报刊的胡言乱语所造成的麻木状态。麦 泽德尔毫不费事地、轻松而从容地带着帕格尼尼和小儿子乘车到佛罗里达斯多夫去 了,他们在那里一起逛马路、买东西。 有一次他们在买手套。 “这是长颈鹿皮,”帕格尼尼对女商贩说。她建议他们买一种带有奇异的花点 的手套。 “不,先生,”女商贩回答,“这是最时髦的手套,叫做‘帕格尼尼’”。 “可怜的小提琴家!”不认识的顾客叫道。 “他一点也不可怜!”女商贩快活地露出牙齿,回答说。“听说,他化大价钱 在罗马买了金马刺勋章!”麦泽德尔和帕格尼尼笑着走出商店。麦泽德尔说: “您的金马刺刺伤了多少蠢驴啊!但是您把顾客吸引到商店里来了。”他指指 另一家服饰用品商店的橱窗,那里陈列着帕格尼尼式手套和领带。 帕格尼尼能够在陌生的街道上漫步,全亏他的画像一点也不象他。麦泽德尔在 食品店的橱窗前叫住帕格尼尼。一个用红冰糖做的半身塑像上有用蓝墨水写的题辞 :“无与伦比的小提琴家帕格尼尼”,另一个地方有一个硕大的糖做的人头,安在 帕格尼尼的半身像上;还有一个地方挂着用各色绸布拼成的有整个橱窗那么大的帕 格尼尼像。麦泽德尔常常取笑自己的朋友,有一次为了挽回尴尬局面,他把雕塑家 和木刻家兰格带到他那里来了。在短暂的谈话期间,当帕格尼尼和儿子玩耍时,兰 格画了几张侧面速写。他也许比任何人都善于抓住相象之处。 画小提琴家的侧面像时,兰格说:“今天我亲眼看见有人消灭了牛奶铺里你的 奶油半身像。而晚上在近卫军俱乐部里,一些玩弹子的军官发明了一种特殊打法, 他们把它叫做帕格尼尼打击法。这难道还不光彩!您从生活中还需要得到什么呢?” 帕格尼尼皱起眉头。这些日子以来他最关心的是阿希利诺的命运。他第一次感到必 须为自己和阿希利诺争取独立,这只有大量卖座才能办到。然后离开这个可恶的城 市,到巴黎去。他渴望到那里去:那里有帕叶先生,罗西尼现在也到了那里,那里 有真正的音乐生活,那里有小提琴家巴约、克莱策和拉封。 一个星期过去了。帕格尼尼从兰格那里收到一枚铜质徽章,上面镌刻着这样一 句话:“声音会消失,荣誉将长存。”背面刻着他心爱的旋律的几个小节,以及 “赠给尼科洛·帕格尼尼,维也纳,1828”的字样。 同一天,宫廷军需官把一个小匣子和一个纸袋送到帕格尼尼家里。匣子里是一 个同样的金质做章,纸袋里是任命帕格尼尼为皇家歌队独奏乐师的任命书。这一切 都是非常光彩的。从这一天起,在维也纳的逗留充满了对艺术家来说危险的安宁, 这种安宁会使真正的天才感到不安,却会使庸才忘乎所以。 但是这种安宁为时不久。有一次他带着阿希利诺散步回来,发现桌上有一个玫 瑰色大信封。匿名的朋友又登台表演了。他从柏林来信警告帕格尼尼说,他的荣誉 是不会长久的,他“对妻子的所作所为”在音乐界已广为人知。 信中说:“这已经不是您的自私和贪婪的第一个受害者了。上帝不会不惩罚暗 中犯下的严重罪行。总有一天会真相大自。我们掌握着确凿的证据,证明您是烧炭 党的小头目,您第一次发财靠的是政治谋杀犯和盗贼腰包里的钱。 我们知道,您本人曾被判处死刑。我们还知道,您曾和五名死心塌地的强盗一 起拦路抢劫。您曾在波伦亚被搜捕,但您推说是外貌的偶然相似而脱了身。 但现在我们将把这个消息报告维也纳警察当局,让他们逮捕以小提琴家的面貌 掩盖自己的匪徒。”敌人赤膊上阵了,公然写信进行威胁。 帕格尼尼把麦泽德尔叫来。 “您不会拿着这封信去警察局自首吧?”麦泽德尔嘲笑地说,“撕掉它,扔掉 它吧。”但是不久就在晚报上出现了象是导火线上的火星的话语。“显然,炸药桶 就在附近,不久就会爆炸,”帕格尼尼心想。 一家天主教报纸上的一则小消息不指名地提到了五年监禁对提高小提琴技艺的 好处,并说一些小提琴和音证明了失去内心平静的大罪人的极度哀伤。在监禁的孤 独中产生的魔鬼的声音,这对沉湎于使用这种毒药的人是一种危险的游戏。 这样的小文章和匿名信的攻击持续了22 天,这是一些小箭,但事情达到了这 样的地步,连旅馆里的仆役也拒绝为不信神的帕格尼尼先生收拾房间了。 终于,他想起了梅特涅的秘书的建议,于是到维也纳书报检查总署去了。 吱嘎作响的木楼梯上满是灰尘,肮脏不堪,角落里还挂着蜘蛛网。他上楼后走 进一个狭小而昏暗的房间,直接来到了令人生畏的维也纳书报检查官的办公室,全 城所有报刊都在他的监视之下。使帕格尼尼十分惊奇的是,接待他的却是一个慈眉 善目的老神甫。 “我的助手太蠢了,我真拿他没办法!”他微笑着对气乎乎的小提琴家说, “我本人当然不相信这些胡说八道,我每天都在我扣下的那些文章里读到关于您的 这些胡说,尊敬的帕格尼尼先生。但是今年刚刚从宗教学校毕业的那些年轻人对基 督教会特别热心。您应当对他们宽宏大量些。要是您的儿子为了让父亲高兴而莅某 件事上过分积极,您大概不会因此而惩罚他吧?同样,我也不好阻止圣母的忠实孩 子们的热情。不过我建议您做一件事:给戏剧报写一封信,驳斥关于您的种种流言 蜚语,如果报纸拒绝,我就下令要它刊登。这样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您一定没有 毒死您的妻子,也没有杀死过您的情人吧?我是不相信这些谣言的。”老神甫心平 气和而婉转的声音,他的客气态度和他的言词中散发出来的某种特殊的静谧气息, 说服了帕格尼尼。国到家以后,他一连几个小时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托病拒绝举 行例行的音乐会,整晚上都在写。歪歪扭扭的字变得直竖起来,笔不听使唤了。由 于心烦意乱,他老是写不顺当。弄脏的、划掉的和撕破的纸扔得桌子上、地板上、 窗台上到处都是。终于,他拉铃了。 长长的象哭一样的铃声在走廊里响起。没有回答。他又拉了一下铃绳。还是白 搭。他气得扯断了铃绳,走廊上远处一个角落里,拉铃掉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响。睡 眼惺忪的侍役来到房间,不声不响地站在门口。帕格尼尼封好信封,写上地址。 “把这封信送走。”“您怎么了,先生!”侍役不解地说。“才早晨四点钟,谁会 收您的信! 而且,现在大街上走路也不安全。”帕格尼尼猛然醒悟,看了看钟。原来,绞 尽脑汁写出这封短短的信,竟用去他将近12 个小时。 他让侍役离去,然后和衣躺下。 两天后,报上用黑体字刊登出这样一封信: “帕格尼尼谨向本月5 日刊登在《戏剧报》上的文章的编辑表示感谢。 最近为有教养的、值得尊敬的维也纳市公众举行的音乐会受到了好评,帕格尼 尼对此表示谢意,同时认为,文章中有些说法和句子不仅是多余的,而且是以在维 也纳居民各阶层及欧洲其他城市的公民中流传的谣言为依据的,因而有不仅在形式 上,而且在实质上加以彻底和坚决驳斥之必要,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和人格,为了 说明事实真相,帕格尼尼谨向维也纳市社会各界郑重保证,本人从未在任何时候、 任何地方、被任何政府和任何当局、任何人、任何社会团体和私人团体,从未因任 何原因被强制过监禁生活或与世隔绝的生活。帕格尼尼从未被迫过有别于正直的人 及严格遵守公民和人类公共生活准则的人的生活。这可由帕格厄尼曾受其管辖的任 何当局所证明,在它们治下帕格尼尼始终保持着自己的自由、全家的荣誉和体面, 并首先致力于达到崇高的艺术,由于为这种崇商的艺术服务,帕格尼尼才享有崇高 的荣誉,能为精通高尚音乐的维也纳市听众演凑。”报上登出的这封信下面是更粗 的黑体字署名:“尼科洛·帕格尼尼”。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出这些刻板的句子以后,帕格尼尼等待着这封信的刊出。 但是他看到的却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东西,他感到十分激动。加上黑框的短短几行文 字宣告: “今天中午,世界最伟大的小提琴家帕格尼尼由于经受不住对自己身世的可怕 揭露,因心脏病发作而在蒂尔加腾逝世。”帕格尼尼和麦泽德尔一起读了这则讣告。 它是在“已故”帕格尼尼拜访了报社后立刻在报上登载出来的。诚然,在专门谈到 帕格尼尼之死的晚报上刊登了辟谣声明,而第二天在《戏剧报》晨刊上发表了他的 信,但帕格尼尼已经感受到了一个在这种情况下受到嘲弄的人所尝到的种种滋味。 素不相识的人纷纷来我他。有三次他不得不开门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委托了谁来张 罗葬礼,献花圈的次序如何。任何匿名信,任何报上的谣言给予他的打击,都比不 上这次表自自己无罪的激动的声明。这一声明突然向维也纳公众显示了被揭露的帕 格尼尼,被谣言中伤的帕格尼尼,感到恐惧的帕格尼尼,陷入诽谤和怀疑的罗网的 帕格尼尼。 “关于帕格尼尼逝世的消息只是时间上早了一些而已,”柏林一家小报这样写 道,它还转载了帕格尼尼的信。这家报纸对每一句话都作了批判性分析。没有充分 理由地否认一切罪过成了帕格尼尼新的罪行。他的信的语调是不能容忍的。帕格尼 尼只是躲躲闪闪地为自己辩护,并没有逐条驳斥对他提出的严肃的指控。 麦泽德尔在和自己的朋友说话时责怪他: “唉,您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商量呢?我认识维也纳的小提琴家,认识柏林的音 乐家,我知道维也纳记者们每行字拿多少稿酬。难道您以为他们需要什么事实真相 吗?他们为了赚钱,最肮脏的谎言比什么都宝贵。无可指责的帕格尼尼不会给报纸 带来收入,对它来说一文不值,尽管他是天才的提琴家。 帕格尼尼是贼窝的窝主,是教唆犯,是杀死了自己情妇的坏蛋,这些东西的价 值要高一千倍。您怎么不懂这个道理!难道您以为,这些人会对您的活生生的人格、 您的现实痛苦感兴趣吗?难道您以为,维也纳市的音乐评论家会对为您洗刷感兴趣? 难道您以为,您想对施波尔表示宽容和感谢的高贵意图会得到正确的解释吗? 帕格尼尼沉默着,眼睛看着别处,但一提到施波尔,他很快扭过头来。 “您知道我去拜访施波尔的情形吗?”他问麦泽德尔。 “我知道施波尔是怎样对待您的,”年轻的提琴家回答。“我是施波尔的学生。 帕格尼尼的名字第一次在北方出现时,施波尔正处在自己名声的顶峰。报纸上的小 文章不可能吓住施波尔。我敢断定他听过您演奏,这使他感到害怕。您想想看,施 波尔现在走下坡路了,他拉得不好,脸上的皮肤松弛了,开始对自己的绝对正确感 到厌烦了,他不愿再做音乐界的耶和华了。他收了一些年轻的学生,只有他们答应 诋毁您,才教给他们获得天才的药方。 为什么施波尔不理睬我了呢?那是因为有一天,施波尔的十五名虔诚的学生本 应出席为他举行的庆祝会。就在那天,我的母亲病危,所以我没有参加会。 我的缺席被认为是对他的不敬。我写信给老师说明缺席的原因。他让别人转告 我:他说,所有的人都有母亲,每一个人都难免一死。这里显然话里有话。 这个老家伙竟然要我离开病危的母亲的床边去向他致敬。从那天以后,我再也 没有见过他。您应该明白,对这个人来说您的每一个失败都是宝贵的,为了损害您, 他不惜倾家荡产……不过,您也有朋友,”麦泽德尔说完这番话以后,把诗人卡斯 特利写的一首由十二首歌组成的长诗拿给帕格尼尼看。 长诗题为《帕格尼尼之歌》。卡斯特利的诗句过于堆砌词藻,充满对天才提琴 家的溢美之词。诗句死板干巴,节奏象响板一样。帕格尼尼读了第一行,就把诗扔 在桌上。 “这儿还有,”麦泽德尔说,“弗里德里希—奥古斯特·卡内,也是一首十二 歌长诗。”帕格尼尼要求把两部长诗都留给他。 “不,这样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帕格尼尼不再往下想了,他站起身来。 麦泽德尔没有泄气。他从软皮乐谱夹里拿出一叠法国报纸《音乐评论》。 “啊,巴黎!”帕格尼尼叫了起来。“啊,法国!这正是我一心想去的地方。” “不为时过早吗?”麦泽德尔问。 帕格尼尼生气地妞过脸去。 “我的意思是,”麦泽德尔赶紧解释说,“您的性格不够坚强,比较容易冲动。 巴黎对您来说可能是危险的。”接着,他又拉住帕格尼尼的手,说道:“天才和才 华出众的人需要一种坚硬的外壳,来抵御气候的变化。要不是您写了那封辩解的信, 我决不会反对您去巴黎。在维也纳它还会给您带来许多麻烦,而在巴黎,万一在第 一场音乐会后它出现在巴黎的报纸上,它将成为您毁灭的原因。”“不,”帕格尼 尼说,“我已经学会理解人,现在我知道了,荣誉的机器是什么东西。把报纸留给 我吧。”麦泽德尔走了。帕格尼尼在圈手椅上改变了一下姿势,好坐得舒服些,开 始一期接一期地看起报来。一个叫费底斯的人给他的音乐会作了总结。费底斯没有 使用惊叹号,没有说那些掩盖着对音乐的一窍不通的恭维话。他简单而平淡地逐一 描写了帕格尼尼的所有音乐会,文章谈到了3 月23 只在雷杜特的音乐会,描写了 帕格尼尼本人的作品,阐述了用第四弦演奏的军事奏鸣曲的主题,作者正确地写道, 节目的下一个曲子改成了罗西尼《灰姑娘》中的变调。他简单地指出,乐队队员加 入了听众的欢呼。文章还提到,5 月11日全体皇室成员出席了帕格尼尼的音乐会。 文章还描写了在梅特涅的大厅里举行的音乐会,提到了听众对帕格尼尼演奏的罗德 协奏曲的反应。“这个费底斯懂音乐,”帕格尼尼心里想。但是接下来有些话提到 了麦泽德尔。是他把刊登着费底斯的评论文章的《音乐评论》带来给我的。虽然按 照所有评论家的惯例,费底斯也不能不作些比较,可是为什么他要贬低麦泽德尔呢? 关于麦泽德尔他写得多不好!但麦泽德尔还是把这些剪报和文章带给了我,作为无 私友谊的证明。这里还有费底斯写的巧妙的笑话,显示了他的智慧和对情况的了解。 “这是怎么回事,”费底斯写道,“维也纳听众竟认为可以把自己最后一个崇拜对 象从宝座上推倒?帕格尼尼使维也纳忘记了埃及巴夏作为礼物送给奥地利皇帝的巨 大长颈鹿”。 帕格尼尼轻轻喘了口气。生活在酝酿着发动进攻,需要回答挑战,帕格尼尼决 定以完全忘却自己自尊心的一切要求来进行回答。 担任书报检查官的神甫坐在维也纳市书报检查总署的办公室里,他突然在帕格 尼尼眼前显得个子十分高大,就象罗西尼的《塞维利亚理发师》里的诽谤者堂·巴 季利奥一样。帕格尼尼笑了起来。“为什么天主教会这样仇视我的艺术,这个问题 难道对我来说还不清楚吗?我对这个问题的提法有所不同。天主教会问我,我为什 么对它如此冷漠。意大利已经从襁褓中长大了,黑暗的迷信,虚假的奇迹再也骗不 了它了。但是伟大的音乐艺术以和谐的方式来安排这个世界中的事物,这就是能在 人的心灵中产生新的和谐和对世界的新的感受的东西。音乐使心灵的音律摆脱一切 把人束缚于昨天的东西,因而不能被教会接受。由此必须得出最后的结论:教会是 人的敌人。”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