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医道高手 乌尔班尼被吩咐去请医生。入秋时帕格尼尼着了凉,得了重伤风,躺倒在床上。 两小时后,一个尖瘦脸的年轻人来敲小提琴家的房门。在令人难受的检查之后,他 对帕格尼尼先生如何打发时光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惊奇地获悉,小提琴家从来不 去参加忏悔仪式,从来不领圣餐。他摇摇头说: “这会引起很多病的。您的嗓子疼,咽喉上有白膜,这不好。”他拿出一个小 药瓶,瓶里装的是气味刺鼻的药水,他用小刷子蘸了药水涂在帕格尼尼的咽喉上。 这以后病人便昏过去了。夜里,病人混身出汗,老说胡话。 第二天,牙床开始疼痛,面颊肿了起来,耳朵也疼。报纸向读者报道了帕格尼 尼先生患病的消息。海报用醒目的蓝色粗线条划掉,下面写着:“取消”。 他又说起胡话来。他多次从床上爬起来,拉铃叫仆人。他觉得,似乎阿希利诺 要从窗口掉下去了。他拉拉绳,窗帘打开了。窗外是布拉格的白昼,可他还以为仍 是难熬的漫漫长夜呢。一种可怕的孤独感和为孩子的担心占据了帕格尼尼的心。 肖特基问,为帕格尼尼先生看病的是哪位大夫。但这时恰好乌尔班尼先生不在 房里。 有一次,肖特基正坐在病人床边,忽然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 “医生终于来了,”帕格尼尼说。 年轻的教授上楼来了。门很快便砰地一声关上了,但是,进来的是乌尔班尼。 “我还以为是医生呢。”“不,先生,是邮差。”他很快地在侧面衣袋里翻了 一阵,拿出一封信来,这是一封皱皱巴巴的信,它在口袋里已经躺了三天了。帕格 尼尼没有注意到,信封背面的邮戳由于重新粘过而对不上。信是哈里斯写来的,他 建议在柏林会面。他已离开外交界,想作一番环欧旅行。他记得昔日有的在先,因 此建议和帕格尼尼先生结伴同行。 “太好了!”帕格尼尼欢呼道。“我要给他写信……不过,我觉得医生来了。” “没有,没有,”乌尔班尼摇头否认。 牙疼妨碍写字。帕格尼尼已三天不能进食。他实在忍不住了,于是连夜派人去 请医生。 来的是一个油头粉面、身上洒了香水的年轻人:他的同事到城外给一位匈牙利 伯爵夫人看病去了。医生给病人做了检查,做了灼喉术,然后在牙床上涂了药,把 病牙拔掉。帕格尼尼的头眩晕起来。他清清楚楚地听见身边的拉丁语谈话。有人说 :“ClandeJanuam”,另一人回答:“Clausa-est”。 这是谁说的,帕格尼尼记不得了:他这时已失去知觉。 早晨,医学院派来一个新的医生梅兰荷勒尔,他诊断说帕格尼尼坏了八个下牙、 两个上牙。 “这样糟糕的手术,是谁给你做的?”梅兰荷勒尔问道。 帕格尼尼的舌头不听使唤。梅兰荷勒尔茸耸肩。 “他得了喉头麻痹……您没有得过法国病吧?”他粗鲁地问道。 帕格尼尼摇摇头。梅兰荷勒尔又做了一次灼喉术,忧郁地耸耸肩,走了。 帕格尼尼躺了37 天。日子寂寞难熬,真是度日如年。每日每夜他都在半昏迷 状态中,几乎如在梦中。肖特基做了病人所希望的一切。帕格尼尼惦记着孩子,但 又无能为力。隔壁房间里各种玩具摊了一地,孩子在拍手欢笑。 帕格尼尼感到舒服一些的时候,便做出无忧无虑和高兴的样子。他喊孩子过来, 想跟他谈会儿话,但顶多只能说出五六个词,于是便给肖特基写出阿希利诺下一天 的活动安排。他累得精疲力尽,把铅笔从麻木的手里放下,闭上了眼睛。有时候似 乎生命就要结束。每天早晨阿希利诺都走过来,瞪大眼睛看着他。 一个月过去后,可以安安稳稳睡觉的时候终于来到了。胸口不再发闷,嗓子也 不堵了,头脑摆脱了那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它是蛛网编织成的,这网有粘性,把眼 睛、嘴巴、耳朵都封住了,但却捉摸不到。帕格尼尼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想揭开这蛛 网。这样寻找爬进耳朵里的细丝,实在令人难受,后来发现这些细丝挂在手指头上 了,必须把它们抖落,但它们却缠住了嘴唇、眼睛,落到嘴巴里、牙齿之间,呼吸 越来越困难。 当睡意来临时,突然有人大声喊叫,一大堆玩具倒塌了,掉在地板上。 帕格尼尼醒了,他觉得比萨斜塔被闪电击中了。一个穿着饰有银线绣花的白衣 服的小人儿跑进屋来。一根红色匈牙利宽腰带系在丝绒上衣腰间。带有帽缨的高筒 军帽戴在淡黄色头发的脑袋上,浅蓝色的眼睛闪闪发光。阿希利诺抽出玩具马刀向 父亲进攻,刺中了帕格尼尼的胸口。帕格尼尼忘记了疼痛,开心地笑了。到第35 天,嗓子恢复了。帕格尼尼第一次感到他不再低声细语,而是大声说道:“我的天 使,你看,我受伤了!”孩子听到这句话,看看闭眼躺着的父亲,跳到他的胸前, 骑在他身上,动手去扒他的眼皮。 1829 年1 月,帕格尼尼起床了,能在屋里走动了。他写满了一张又一张大乐 谱纸,但后来还是感到摆脱不了的惆怅。他体验到一种无以名状的介乎生死之间的 状态。 哈里斯来了。他带来了快乐和英国式的幽默。他关切地向布拉格的医生们尽可 能详细地打听,小心翼翼地掩饰着他心中因种种怀疑引起的恐惧。 哈里斯没有白白浪费时间。他带来了一大堆报纸、音乐杂志、公报。他笑着把 一些剪报指给帕格尼尼看,上面洋详细细刊登着有关帕格尼尼收入的材料。 “您很快就要成为欧洲最富有的人了,”哈里斯说,“但您知道,有这样一种 有趣的现象:在汉堡、莱比锡、柏林,都有您的乐谱卖,上面还印着您的像,价钱 贵得令人难以置信。出版商辩解说,您的乐谱上那些小小的豆芽菜,还有倚音等各 种装饰音,还有各种很少用的符号,这些在刻版时花费很大。”“这有点不对劲,” 帕格尼尼在一块象牙做的小板上写道,“我是卖过罗西尼的《摩西》的变奏曲,我 完成了新版《罗卡台里》,但没有来得及卖,我卖过《船歌》和二十四首随想曲”。 接着,他列举了一长串写好但没有出售的作品名字。 您说什么呀!”哈里斯说,“我亲眼看见过您的《帕多瓦的魅力》、协奏奏鸣 曲、《两个怪人》、二十五首美女艾舞曲、《春天》、《拿破仑》,我还见过您的 《女魔法师》。”帕格尼尼在床上微微抬起身来,恐惧地看着哈里斯。 “这是怎么回事?所有这些东西我都留在我的朋友皮诺将军那里了。”“对不 起,皮诺将军……皮诺将军早就死了。”“您说什么,早就死了?”“皮诺将军儿 个月以前就死了。”“天哪!我的乐谱,我的书信,我的日记,我的文件!”帕格 尼尼大叫起来。 哈里斯明自了,他犯了一个大错误。 从这天起,帕格尼尼一直惊恐不安。 “难道这些东西部被人盗走了?”帕格尼尼不时打断谈话,惊叫起来。 “放心吧,”哈里斯说,“这不可能。”他通过英国驻欧洲各国首都的领事馆 搜集出自帕格尼尼名下的所有乐曲。很快,伟大的小提琴家便断定,他是被欧洲的 出版社盗窃了。留在意大利的一切被风刮到了欧洲各国首都。但哈里斯很快就作了 补救。通过英国的关系施加的司法上的压力起了作用。帕格尼尼没有离布拉格一步, 就拿到了两万弗罗伦。乌尔班尼到各大城市四处奔走收钱,弄来了支票簿,按照哈 里斯的指示把从出版商那里收到的钱中相当大的一笔数目存到了银行里。 从布拉格到意大利南部去是再近不过了,他想无论如何也要越过阿尔卑斯山, 去看看绿水环抱中的威尼斯!但是哈里斯坚决反对: “现在可不行。您待在布拉格我不会感到担心,但在意大利,几个月来您的许 多朋友可吃了苦头。祖国的土地现在将以毒汁来给您尝。”“这种情况还要继续多 久?”“不知道,”哈里斯说,一面狡黠地皱起眉头。“我看,大概几年功夫吧。” 很难理解他究竟是开玩笑还是说正经的。但帕格尼尼决定听从哈里斯的劝告:这些 劝告曾多次在他一生中的困难时刻解救了他。 他在德累斯顿举行了第一场音乐会。萨克森报纸报道得最多的不是音乐,而是 帕格尼尼得到了1250 塔勒的门票收入,还得到了王后的仁慈微笑和镌刻着国王头 像、饰有钻石的金鼻烟壶。 在莱比锡,音乐会出乎意料地没有开成。报纸过多地谈论帕格尼尼的巨额收入。 莱比锡被关于他腰缠万贯的传说所震惊。 莱比锡以不友好的态度来迎接帕格尼尼。市政当局对音乐会的节目横加干涉。 莱比锡音乐学校校长提出要让他的情妇在音乐会上演出。这个要求是以非常露骨的 方式提出来的,实在厚颜无耻。帕格尼尼两手一摊,请哈里斯转告:他无法在欧洲 各地的任何演出中都让老爷们的情妇和姘头们参加,尽管市长们提出要求时以他们 治下的城市将对他不客气来进行威胁,剧院经理们威胁说他们将拒绝提供演出场所, 而报纸编辑则威胁要刊登诽谤文章和谩骂性评论。哈里斯试图劝他把拒绝的口气改 缓和一些。但帕格尼尼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哈里斯仍坚持力争,于是帕格尼尼变本 加厉地一官孤行,使局面更加紧张起来。他给莱比锡剧院负责人写了一封信,信中 用了一些必然引起大争吵的词句。 结果,乐队人数比往常增加了一倍,已经开始的排练不得不停止进行,因为新 的乐队队员水平太差。一些在餐馆和小酒店演奏的老头子,早已退休并在天主教机 构打杂的婚礼提琴手和风琴手,在警察乐队里混饭吃的鼓手长和军乐师们——这些 人都是被派来跟帕格尼尼捣乱的——第一次排练时便以令人憎恶的咬牙切齿声和尖 声怪叫吵得他心烦。给这样一个新的乐队班子付报酬的单子就象是勒索苛捐杂税的 单子。帕格尼尼委托哈里斯削减乐队。于是前一半人——莱比锡剧院乐队的固定成 员——便拒绝参加音乐会演出。 在排练中帕格尼尼的嗓子又坏了,于是只好又去看医生。医生是一个德国外科 大夫,他当着哈里斯的面摇头对帕格尼尼先生说,他显然让一个江湖骗子看过病。 喉头溃疡,看上去好象是法国病。 “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德国人说,“不过,情况是够严重的。谁给你看的?” 帕格尼尼回答不上来。他们想问乌尔班尼,可是乌尔班尼不在家。 “我可以给您治好,”医生说,一面意味深长地看了哈里斯一眼。 帕格尼尼到隔壁房间去了。医生提出要一大笔钱,哈里斯拒绝了。医生走后, 哈里斯劝帕格尼尼到柏林去治疗。 帕格尼尼忘却了莱比锡的遭遇,不顾柏林报纸因为他在莱比锡一场音乐会也未 举行而感到恼怒,因而大肆攻击他贪得无厌,3 月4 日,他在柏林剧院举行音乐会。 这次演出引起了轰动。肖特基来到柏林。他去找自己的朋友路德维希·雷尔施塔布, 而人一起写了一系列文章,在《福斯报》发表。这些文章写得十分精彩,结果帕格 尼尼的首场演出取得了完全的成功。连施波尔也亲自光临,聆听了音乐会。他咬紧 嘴唇坐在第一排。 雷尔施塔布写道,帕格尼尼做到了令人难以通信的事,超越了大自然赋予人的 可能性的极限。这样的胜利决不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取得的。提琴家给人留下了超凡 脱俗的印象。很难理解这究竟是天使还是用凡人躯壳包裹着的魔鬼,但这个躯壳带 有提琴家注入自己艺术中超人的巨大劳动的印记。帕格尼尼脸上留下了极度疲劳的 痕迹。没有一个提琴家的外貌和帕格尼尼哪怕有一点点相象,没有一个音乐家能把 一块木头变成象这位天才手中的提琴那样通灵性的乐器。这位《女魔法师》的作者 本身就是一位魔法师。有谁能象帕格尼尼那样超越人类世界的界限,为大自然所永 远限定的界限?有什么尺度可以用来测定这位天才的力量呢? 卡尔·霍尔蒂的诗这样说,柏林的报纸也这样说。 春汛毁灭了许多普鲁士村庄。数十万人遭到破产。4 月6 日和29 日,这两场 音乐会在人流如潮涌的情况下举行,票价贵得出奇。柏林听众对此大为不满,但还 是争先恐后地涌向音乐厅。栅栏和旋转栅门被人群挤倒了。报纸上一片气愤的叫喊 声。帕格尼尼被称做悭吝人,讨厌的守财奴,贪婪可恨的意大利恶龙。 使柏林听众感到开心的讽刺摹拟作品作者和滑稽讽刺歌曲演员萨菲尔两次请求 帕格尼尼给他提供赠票,但由于他不慎在提出要求时威胁说,如果他的要求遭到拒 绝,他将公开取笑帕格尼尼,于是哈里斯在帕格尼尼坚决要求他高举勇气和尊严的 大旗的情况下拒绝了萨菲尔的要求。结果在报上便登出一篇题为《帕格尼尼,两个 塔勒和我》的小品文。萨菲尔写了一篇评论帕格尼尼的贪婪的恶毒文章,文中将自 己和伟大的提琴家相比。 “我们俩也许在同样程度上努力吸引柏林公众的注意力。帕格尼尼用一根‘Saite ’,我用几张‘Seiten’……”醉心于“琴弦”和“纸页”的文字游戏的萨菲尔没 有想到,帕格尼尼举行的这两场票价昂贵的音乐会的门票收入,根据演奏者的嘱咐, 全部由哈里斯捐给赈济水灾灾民委员会了。 卡塞尔、法兰克福,德意志同盟的大小城市都听到了帕格尼尼的演奏。 施波尔在1830 年写道: “帕格尼尼最近在卡塞尔剧院举行了两场音乐会。我极为仔细地注意了他在这 两场音乐会上的演奏。他的左手动作无懈可击地准确,使我赞叹不已。 但在他的结构中,在他的风格上,我发现明显的天才与幼稚、粗糙及缺乏审美 力奇怪地混合在一起,因此帕格尼尼的演奏给我留下的总的印象并不是令人满意的。 我曾两次和他一起参加威廉官的午宴,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一个十分快乐、容 易接近、伶牙俐齿的人。我和他一直挨着坐。”与此同时,在别的德国报纸上登载 了古尔的文章,他写道,“帕格尼尼这个令人讨厌的性格怪僻的人,在交往中使人 十分不愉快。应该认为,他健康受到了损害,这就是他总是心境恶劣的原因。 乌尔班尼是一个忠心耿耿的仆人,但因主人有了新的宠爱者而感到嫉妒,他固 执地坚持必须到巴黎去。哈里斯带来了一些巴黎报纸的剪报:报上已登载了帕格尼 尼的像片——又是那一套故事,什么杀人啦、赌牌输掉了提琴啦、蹲监狱啦、意大 利匪帮的头目啦,等等。一个记者报道说,帕格尼尼化名在巴黎“又看又嗅”,但 他,这个记者,设法和帕格尼尼谈了话。报上还刊登了与帕格尼尼的谈话、帕格尼 尼的像片、比扬基女士及小阿希利诺的像片。帕格尼尼的像是普通的、专为在报纸 上作这类用途制的铜版,而比扬基女士却象个绝代佳人,采用的是一幅古老的意大 利木刻圣母像。 至于阿希利诺,显然,记者采用了一只马戏团叭儿狗、一只肌肉发达、颧骨突 出的机灵的小狗的铜版。“去巴黎为时尚早,”帕格尼尼想说。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出来。哈里斯惴惴不安地看着自己的朋友。帕格尼尼喉头象被人掐住了似的,嗓音 嘶哑,说不出话来。他烦躁地抓起一块象牙薄板,用铅笔写道:“我不去巴黎。” 他从桌上拿起一个硬币。这是一枚古老的萨克森杜卡特。金币的一面是奥古斯特· 萨克森的头像和纹徽,另一面是在海岸边的棕榈树下,一个黑人鞠着躬,把一个盛 满南方国家的珍宝的大盘子高举过头。帕格尼尼在板上写道:“如果萨克森国王扑 倒在地,那么黑人将给我们指引通往东方的道路。如果萨克森国王脸朝上,我们就 到西方去。”他把金币向上高高抛起。金币铛的一声落在石板地上。 “黑人!”哈里斯叫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他们便动身到华沙去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