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搏风击浪 对帕格尼尼的行为,哈里斯深为迷惑不解。身体这样糟糕,还沉湎于巴黎一些 龌龊的地方,如佩尔什隆小酒馆和“塔巴科夫咖啡馆”。这个咖啡馆是女歌唱家施 雷德尔—德弗里安和辛提娅·达摩罗拉他去的,她们想让他看看巴黎的俄国角落。 关于施雷德尔—德弗里安女士风言风语很多。她在一本书里描写自己的风流韵事, 还配上了不堪入目的插图,甚至没人敢出版,真不明白,怎么能同这样的女人在一 起!帕格尼尼先生越来越忧郁和脾气暴烈。 有一次,他气乎乎地从塔巴科夫咖啡馆回来。 “哈里斯,你看,世界上竟有这样荒诞的事情!”他大声嚷嚷,“这个塔巴科 夫在占领军撤出以后带着自己的情妇在巴黎呆了下来,开了这个污秽魔窟,供那些 有伯爵、公爵封号的俄国白熊寻欢作乐。我们称之为管风琴的乐器,这些大风箱将 空气送进金属或木质的管子,发出扣人心弦的庄严声音,有人竟将它们变成带风箱 的蹩脚乐器,最后又变成了可憎的俄国手风琴——塔巴科夫称之为‘加尔莫’。它 发出的响声简直是对音乐的侮辱。一个将管风琴变成手风琴的国家是多么的不幸啊! 用这种破乐器为自己排忧解愁的穷困潦倒的人们是多么不幸啊……我现在多么怀念 肖邦,我在想俄国宪兵在华沙制造的种种酷刑!还有什么比这个老大的国家更可怕 的呢!”“您是在为别的事生气,”哈里斯说,“您能不能告诉我,为了使您免遭 不幸,需要做些什么?”“为一件事我心烦,它关系到我朋友们的命运。”帕格尼 尼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看了哈里斯一眼。 哈里斯没有朝他看,突然惊慌起未:他看到书桌上有一个画着骷髅和骨头的大 黑信封。他慢慢向书桌走近,想赶快把这封新来的恐吓信藏起来,不让帕格尼尼看 见。但是,已经晚了:帕格尼尼刹那间朝哈里斯看的方向瞥了一下,疾步向书桌走 去。哈里斯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帕格尼尼,用手掌盖住了信。 “不要看,看在上帝份上,不要看!”但是,帕格尼尼已经拆开了信封。 哈里斯惊恐不定地注视着他。他蹩着额头读了几行后猛地解开领子。 “丰塔纳!”帕格尼尼嘶哑地喊道,他连声咳嗽,吐出一口带血的痰,嘴角还 留着血迹。“丰塔纳……无赖!阿希利诺在哪里?阿希利诺!”“轻点,大师,孩 子在睡觉,我刚去看过他。”“太好啦!”帕格尼尼蹑喘道。他脸上显出了悲戚的 微笑,看样子极其衰弱。 “他们想干什么都行,只要给我留下儿子。对我怎么都行。”哈里斯向书桌俯 下身子,哀求地看了帕格尼尼一眼。“为了孩子,平静一些吧,让我看看信,好吗?” 他看了几句后读道: “我不得不绝望地出走是因为我感到,您对我有怀疑。我无法容忍这种怀疑。 您认为我参与了对您住宅的盗窃。现在我向您证明,是丰塔纳·皮诺先生偷了您的 钱,他已被抓获,现关在圣·佩拉吉监狱,明天将要解往拉福尔斯监狱。彻底揭露 这个盗贼使我十分高兴。他讲了您很多坏话,我获准看到了警察局的记录。”哈里 斯额头上青筋暴出。这个打击对帕格尼尼太沉重了。不过,他为什么提到阿希利诺? 哈里斯继续读道:“丰塔纳还想拐骗您的儿子,但我及时制止了他的计划,为此我 不得不默默地忍受着您的怀疑目光。只要您在晨报刊登一则征求第777 号斯特拉狄 瓦利小提琴的启事,我就会马上回到您的身边。我决心为您效劳到最后一口气,并 不遗余力地保证阿希利诺的安全。 遭到诽谤的您的忠实奴仆菲多·乌尔班尼”“请你马上去报馆,马上登启事!” 帕格尼尼沙哑地对哈里斯说。 哈里斯从未见到他这样惊慌失措。 “丰塔纳!”帕格尼尼反复说,“‘好朋友’,丰塔纳,意大利自由的捍卫者。” 乌尔班尼坐在白发苍苍的副主教对面,手里拿着晨报,报纸的最后一版上大字登载 了帕格尼尼先生征求第777 号斯特拉狄瓦利小提琴的启事。 诺维先生同耶稣会年迈的副主教仍在争论不休。这一次诺维终于使老头儿心里 也产生了很大的疑惑,不过,他的计谋尚未获全胜。 “我的孩子,我总觉得你办这件事只是出于个人的仇恨,耶稣会的教友是不该 有这种感情的。鉴于你的义愤掺杂了个人感情,我倾向于让你完全回避这件事情, 不过,”他转向乌尔班尼说:“我们决定了结帕格尼尼这件事情。我们忍耐得已很 久了,你说丰塔纳·皮诺这个无耻的阴谋家和危险的叛党分子从这个疯子手里拿走 四万法郎来反对当局和教会,为此我们必须给以致命的打击。警察局已经花了帕格 尼尼很多钱。听说安托妮娅·比扬基女士成了警察局长吉斯基埃先生的情妇。她要 钱用,警察局帮她从丈夫卧室里偷出了几袋金子。这是他们的事情,但是钱却从我 们耶稣会的手边溜过去,落到了耶稣会敌人的黑手里,丰塔纳明天就要被处死。你 告诉帕格尼尼先生,丰塔纳在就刑前也没有忏悔,法国政府是根据他的叛乱罪行和 阴谋治他的罪的,并不是因为他盗窃了帕格尼尼的钱财。然后,你随帕格尼尼先生 一起到伦敦去,随时向我们报告所有情况。”北上的旅途很不顺利。“大师已精疲 力竭”,哈里斯思忖。他看到帕格尼尼局促不安地拥抱了乌尔班尼,吻了他的肩头, 握了他的手。乌尔班尼时刻不离先生。他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讲述他受到的种种威胁, 以及他如何克服了这些恐怖威胁。每次谈话结束时他总是说: “大师,您一定得同教会和解。耶稣会对您很生气,这会给您造成很大的危害。 哪怕做些和解的姿态:向教会捐点款,去望望弥撒。”帕格尼尼对这些劝告越来越 生气。 “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不想同这些神甫们和解!”他愤愤地说。 当帕格尼尼独自一人的时候,他会目无旁顾地高举双手,紧握拳头喊道: “无赖,无赖!”他突然显出一副特别贪财的样子,仿佛横下一条心似的。他 拒绝哈里斯提出的一切主意。哈里斯装做同意,但仍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不过在 举行音乐会时,如在布洛涅那样,帕格尼尼对收入的款项仍然从不过问。 帕格尼尼的行动显得急迫起来。他似乎突然悟到了嫉恨的可怕。乌尔班尼利用 了这一点,每一次都火上加油。他只要出其不意地插上一句话,就会惹起帕格尼尼 的满腔怒火。这种无可奈何的发作,结果每每是使他的嗓子完全嘶哑,他又取出了 象牙记事板。 他突然想起来要写信答复施波尔。施波尔给同帕格尼尼签约的戏院老板拉波特 写了一封信。信中对帕格尼尼大肆攻击。拉波特不知深浅地将信交给了帕格尼尼。 施波尔写道:“世界上最美好和最崇高的东西都同基督教分不开。当代最杰出 的音乐家都为教堂谱写赞美歌。哪一位古典作曲家没有创作过圣乐和弥撒曲。莫扎 特的安魂曲,巴赫的圣乐,亨德尔的弥撒曲都可以证明,上帝和欧洲同在,我们的 文化依赖耶稣的厚爱和仁慈。现在竟然出现了一个离经叛道的小提琴家。他用他的 行为,他的贪得无厌和诱人堕落的毒果在人世间制造惊慌,把人们引向地狱。帕格 尼尼在戮害圣婴。”哈里斯费了很多唇舌才使帕格尼尼打消了给施波尔写信的念头。 帕格尼尼预定在伦敦皇家剧院举行六场音乐会。第一场音乐会原定5 月21 日 举行,但是,同乌尔班尼谈话之后,帕格尼尼突然感到身体不舒服。先是昏迷不醒, 醒来后又极度虚弱,有时脉搏都摸不到了,于是不得不取消了这场音乐会。 《和声》杂志突然将欧洲各报刊关于帕格尼尼贪婪成性的种种传闻进行了综合 报道,英国几乎所有城市的报纸都转载了这篇文章。巴黎《音乐评论》说了些公道 话,但也干事无补,该报驻英国记者写道:“英国报纸竟将帕格尼尼描绘成一个蛮 横无礼的人。”这家报纸还说:“问题全在于伦敦意大利剧院的经理拉波特唯利是 图,老奸巨滑,他将剧院最差座位的票价也提高了一倍,按照英国惯例,这类座位 是不涨价的。”第一场音乐会直到6 月3 日才举行。英国人争先恐后地赶来听帕格 尼尼演奏。他的演奏更完美,更细腻,更纯净了,技巧更惊人了。小提琴家变幻无 穷的才华更加发挥得淋漓尽致。然而,他的情绪也出现了令人惊骇的波动。 有一次音乐会,当帕格尼尼在英国小提琴家乔治·斯马特陪同下走上舞台准备 演奏时,边座上有一个人嚷道:“喂,怎么啦,我们都等着哪!”“这是怎么回事?” 帕格尼尼跺跺脚,大声问斯马特。他几乎拖着小提琴走下了舞台。听众一片喧哗。 伦敦名流的几位代表请求帕格尼尼继续演出。 帕格尼尼不同意,他当着众人的面大声对斯马特说: “把钱退还,音乐会不举行了。”斯马特脸色发白,嘴唇哆嗦,哀求帕格尼尼 不要损害自己已经给伦敦留下的美好印象,还是出台演奏吧。帕格尼尼最后同意了。 这时又有人喊: “亲爱的帕格尼尼先生,喝一杯威士忌,重新开始吧。”帕格尼尼闻声转过身 来,将小提琴放下说: “不,我无法演奏。”不过,大约过了五分钟,他又自动走上了舞台,当听众 的欢呼声一停下来,他就开始奏出了第一个音符。在霍兰勋爵家里举行了一场私人 音乐会,听众只有少数文学艺术界的佼佼者和贵族。帕格尼尼高高兴兴地去了。但 是,象牙记事板上记满了关于已故拜伦的各种问题。帕格尼尼的神经看来十分紧张。 当他们谈起拜伦时,帕格尼尼的眼泪夺眶而出,这使性格内向的霍兰勋爵深感惊异。 以前有一次,在听贝多芬作品演出时,帕格尼尼想到这位世界最伟大音乐家的逝世, 也禁不住泪流满面;现在他听着拜伦的往事,又伤心地背过身去,用手帕拭擦眼泪。 这却给霍兰勋爵留下了矫揉造作的印象。 沉醉于繁忙的创作活动,帕格尼尼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他又恢复了诙谐的性 格。他平静得多了。只是他的健康状况使哈里斯惶惶不安。 他们来到了布里斯托尔。象有一次在维也纳一样,帕格尼尼在这里受到突然袭 击!布里斯托尔大街上张贴着巨幅海报。 “公民们,我怀着无法抑制的厌恶心情向你们预告某个帕格尼尼先生即将在我 市举行音乐会。在这个时运不济、痛苦不幸的年头我们为什么要听这个魔鬼的演奏! 正当霍乱在欧洲吞噬人们生命的年头,谁能不去拯救不幸的患者,而恬不知耻地去 听音乐?这个可怕的瘟疫很可能正是这个外国小提琴家带到英国来的,他在大英帝 国各地搜刮本可用于援救病人的钱财。大家不要干蠢事,不要去听这个音乐怪物的 演奏,他贪得无厌,从别的国家到这里来欺骗天真的约翰牛。”落款人:“费拉德 尔福斯”。 音乐会是举行了,不过海报的目的也达到了。帕格尼尼受到极大的冷落。 当他们返回伦敦时,哈里斯在乌尔班尼房间的桌上发现了五张这样的海报,他 很吃惊。 “您要这些干什么?”他问乌尔班尼。 “会有用的。必须找到写海报的这个坏蛋。”哈里斯摇摇头。 在伦敦又遇到新的不愉快。从爱尔兰和苏格兰演出归来,帕格尼尼写信给帕叶 说: “我公开演出了不下三十次。我想,英国人对我的外貌感到好奇也总该得到满 足了吧。但是,尽管有大量肖像,可英国人仍不满足于这种视觉印象。 我不敢迈出寓所一步(幸好不是旅馆),因为一出门就有一大群人围观。过去 在旅馆的情形简直可怕。我连走廊里也不敢露面。可现在在大街上更为糟糕。成群 结队的人跟着我,同我摩肩接踵,包围我,把我的路堵住。人们还围着我转,好象 我是一根柱子,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触摸我,似乎想知道我是否是肉身,并 且向我提出各式各样的荒唐问题,而我根本听不懂他们的话。他们并不都是英国的 平民百姓。一些看来是有教养圈子里的人也这样对待我。”帕格尼尼第一次感到自 己如此孤独。他尽量不住旅馆。他接受了拉波特的一个朋友的建议,住到了卡尔森 街沃森先生的家里。在沃森先生家里他才感到了完全的平静,只是很久以后,他才 为这次对命运的屈从付出了代价。 在伦敦期间他那奇怪的矛盾性格表现得最为突出。他慷慨应允去贵族家里授课, 长时间认真细心地指导学生,并且发现自己的教学才能突放异彩,但是他也粗暴地 回绝了乔治四世要他去王宫演奏的邀请。 国王陛下请帕格尼尼晚上去温莎演奏,表示要付给他一笔不多的酬金。 帕格尼尼回信说,陛上可以买伦敦歌剧院池座任何一排的票,这样陛下就能更 省些钱。 沃森先生被这一举动吓坏了。谁也不敢象这个狂妄的小提琴家那样嘲讽国王。 离开英国的日子快到了。帕格尼尼将重返巴黎。帕格尼尼在准备动身的三天里 天天都听到隔壁房间里有一个姑娘在嘤嘤哭泣。沃森小姐正躲着小提琴家,因为她 同父亲极为不和,不好意思哭得满脸红肿地出现在小提琴家面前。她甚至没有出来 同帕格尼尼告别。载着帕格尼尼、阿希利诺、哈里斯、乌尔班尼、魏丝豪普特小姐 的马车顺利抵达多佛尔码头。乌尔班尼突然不知去向,过一会儿他回来了,领着一 个抽泣的女人。她从眼睛上取下手帕,扑到帕格尼尼跟前。 “先生,救救我!”她双手拉住他苦苦哀求。 “是这样的,大师,”乌尔班尼说,“我取票时看见了这个姑娘。她在伦敦时 就曾求我帮助她。”“怎么回事?”帕格尼尼问。 姑娘承认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因为她在家里已无法忍受下去,早就请求乌尔班 尼帮助她。乌尔班尼先生心地善良,他答应帮姑娘在法国找一个教授英语的工作。 帕格尼尼冷淡地耸耸肩。 在海滨的布洛涅,帕格尼尼一行在旅馆已经住了三天。 帕格尼尼感到身体不舒服。他患了感冒,脑袋疼得睁不开眼。乌尔班尼提出让 沃森小姐来服侍他,帕格尼尼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沃森小姐的父亲便暴跳如雷地同 一名警官冲进了房间。一场丑剧发生了。帕格尼尼吃力地睁开眼睛劝说道,一定要 爱护孩子。 “我对我的阿希利诺从来没有动过一根指头,而您却打一个已该出嫁的姑娘。” “流氓!”沃森朝警官叫道,“他是个贼,强盗!把他抓起来。”警官作了记录。 乌尔班尼溜走了。 记录中写道,在伦敦时帕格尼尼先生答应付给沃森小姐父母四千基尼,赠给沃 森小姐本人钻石头饰和金刚石项链。这些东西已经买好了,并且就在帕格尼尼先生 的箱子里。 惊慌失措的帕格尼尼不知如何是好。他打开箱子,根本没有什么妇女首饰和礼 品。但是,警官相信大英帝国公民的话,1834 年6 月26 日布洛涅报纸写道: “我们十分敬重并赞之为演奏家的大名鼎鼎的帕格尼尼,据揭露原来品行不端, 他在生活中有形形色色极为丑恶的行径。他在伦敦同某个沃森先生谈妥,沃森先生 提供他在伦敦舒适安静的居住条件。帕格尼尼恩将仇报,离开伦敦时,不仅不付给 沃森先生预先谈好的酬金,反而勾引他的女儿,偷偷地带着她逃离了伦敦。”乌尔 班尼将报纸拿给小提琴家,连哈里斯也认为应当发表一个声明,帕格尼尼写给布洛 涅《评论报》的声明说: “尊敬的先生,您诬蔑我拐骗16 岁的姑娘,玷污了我的名誉。我现在要求您 澄清事实。 事实是,对我进行诽谤的沃森先生是第二次结婚,您诬蔑我拐骗的那位小姐的 后母不仅自己虐待前妻之女,而且唆使父亲对女儿百般挑剔。而我根本没有干预他 们的家事。 我的每一场音乐会以后,沃森先生都以正常方式向我借钱,而当我要离开时, 这些钱自然也就成为我付给他的房租。当时我对这件事并未介意。 事实是,沃森先生和他的继室韦尔斯女士之间的关系表明,他们同某些正在监 狱服刑的人有着秘密联系,而这对沃森先生的女儿产生了极其恶劣的影响,顺便说 一下,这位姑娘不是16 岁,而是18 岁。沃森先生家里的情况完全不象正常的家 庭,是一个堕落的环境。我本来没有什么理由说明这些情况,但是我现在认为有必 要维护一位姑娘的名声,她是不得已才从这样的家庭逃出来的。我在码头上快要登 上邮船的甲板时才无意之中碰见这位姑娘,难道我应该不顾良心谴责对她弃之不理 吗?她真心诚意地请求我援助,我从未劝她从家里出走,也从未要她随我到什么地 方去。然而,我不止一次大力资助沃森先生,请他安排自己的女儿独立生活,倘若 他和自己现在的妻子觉得她是一个累赘的话。我做此事是光明正大的,也从未同沃 森小姐商量过。”帕格尼尼重犯了过去在维也纳犯过的错误:欧洲各家报纸整整两 个月纷纷转载了帕格尼尼的声明,对之妄加评论,肆意歪曲,并称它为辩护词,而 《评论报》本身还刊登了一篇很长的文章,反驳帕格尼尼的声明: “我们在此答复帕格尼尼先生。尽管他狡猾地玩弄颠倒黑白的把戏来为自己辩 解,然而除了姑娘是18 岁,而不是16 岁,她不是随他一起离家,而是在半路上 同他相会的以外,他什么也回答不出来。 事实胜于雄辩。世界各国都有保护年幼无知者不受侵犯的法律,制止那些不信 宗教、不守基督教信义的人凭自己的社会地位、借教育之名接近无知少女,以行道 德沦丧之实。我们不得不愤怒地指出,这种所谓‘保护’,只是滥用名义,其目的 是在损害保护对象。 帕格尼尼先生这个道德败坏的外国人恬不知耻地侵犯了沃森家庭,他竟敢冒充 父辈的角色,而实际上他自己过着荒淫颓废的生活,正需要给以管教才成。 请注意帕格尼尼如何为自己辩护:他好象并未觉察沃森小姐有离开伦敦的打算。 不过,我们有证据说明,他的名叫乌尔班尼的随从在登船之前到处寻找沃森先生的 女儿,通知她启程的时间,并且硬把她领上甲板。最后,我们认为,帕格尼尼与其 发表如此拙劣的声明,不如保持沉默。”不得不推延去巴黎的日期。不过,帕格尼 尼也没有受到法庭审讯,因为事态发生了奇怪的变化。 乌尔班尼突然不知去向。哈里斯愤怒异常,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他终于弄 清了乌尔班尼行为的秘密。沃森先生和乌尔班尼露出了破绽。哈里斯截获了他们写 的条子,将条子拿给帕格尼尼。帕格尼尼恍然大悟。沃森见到帕格尼尼的巨额收入 十分眼红,同乌尔班尼之间进行了一场激烈讨价还价的交易。联想起乌尔班尼以前 的所作所为,帕格尼尼猛然意识到自己成了一场大规模讹诈的受害者。他也看到了 哈里斯紧张的工作,他日复一日,兢兢业业,不声不响地工作着。 沃森先生同乌尔班尼阴谋策划夺取帕格尼尼的钱财。他们商定,乌尔班尼劝说 乖戾成性,而又受狠心后母折磨的女儿离家出走,扮演被这位到处飘流的小提琴家 拐骗,同他一起私奔的角色。姑娘很喜欢扮演这个角色,而乌尔班尼又装作代表帕 格尼尼,百般劝说她逃离家庭,她听从了他的话,来到了多佛尔码头。乌尔班尼故 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带去见帕格尼尼。 事先知道详情的沃森雇了几个伙计,同帕格尼尼同时抵达多佛尔。但是,他同 乌尔班尼之间产生了分歧:乌尔班尼阴谋让帕格尼尼身败名裂,落得个坐牢的下场。 沃森的打算比较简单:他并不关心帕格尼尼先生的命运,他只要攫取大量金钱,然 后带女儿回伦敦去过安逸的生活。他认为这种发财办法最合算,不愿意在布洛涅和 巴黎长期打官司,免得还要花旅馆钱和生活费。 哈里斯将揭露沃森丑行的证明交给了布洛涅警察局,这样一来沃森只好马上同 女儿回伦敦去。授命乌尔班尼给帕格尼尼以“致命打击”的那个组织的阴谋计划也 就此失败。乌尔班尼也只好溜之大吉。 这场丑剧发生后,帕格尼尼被迫不断更换旅馆:所到之处都有一些高贵的旅客 要求他从现住的旅馆搬走。这样一直继续到这场风波完全平息。一获准离境后,帕 格尼尼迅即启程去巴黎。 马车在唐费尔街上停下,不到一个小时以后,帕格尼厄已经到了斐迪南·帕叶 先生家里。 在这段时间奥帕叶苍老了许多,他热诚欢迎自己的学生。 他询问了帕格尼尼在英国的情况,也向帕格尼尼谈了法国各城市日益高涨的骚 动,谈到了里昂、格勒诺布尔、巴黎发生的事情,然后帕格尼尼这位年迈的老师提 起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他递给帕格尼尼一篇青年作曲家柏辽兹写的文章: “他为什么要同你作对?你看,登在《欧洲文学》上。史密森小姐是什么人?” “史密森小姐?我不知道。”“可是,柏辽兹谴责你,说她现在孤苦伶仃。”“这 可真是新闻,”帕格尼尼说,“我同柏辽兹只谈过一次话。”他突然想起来,阴沉 着脸说,“他来跟我谈歌剧《玛丽亚·斯图亚特》的女中音部。我说,这部分音乐 我不喜欢,并建议他将整部作品改写一下。”帕叶点点头。 “他的确改写了。那么史密森女士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你说你没有拒绝过她的 什么请求?”“没有人向我提出过什么请求。”“柏辽兹谴责你,说你拒绝在她的 纪念会上演奏一小段咏叹调。”“如果这样说的话,那么世界上所有的演员都可以 谴责我不在他们的纪念会上演奏。”帕叶放声大笑起来。 “柏辽兹结婚了,”他说,“他在举行婚礼的那一天竟创作了他那首著名的《 走向刑场进行曲》,你说怪不怪?他改写了《玛丽亚·斯图亚特》,现在这个作品 名为《哈罗尔德在意大利》。我很怀疑,是不是你对拜伦的痴迷传染了柏辽兹。” “我不知道这种传染能有多远,”帕格尼尼闷闷不乐地说。“不过,我知道,现在 柏辽兹对我采取敌对的态度。老师,您知道)”帕格尼尼站了起来,“过去我对日 常的交往不太在意,现在我真想回到自己的家乡去。巴黎使我厌倦了。生活以飞快 的速度前进,体力也不断随之消失。您知道我现在是多么古怪地打发时间的吗?我 几乎得整日卧床,哈里斯坚持按巴黎医生们的意见办。最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所有 出于友善愿望的想法都被说成是出自私利的考虑)。一切想为人们做些好事的行为 往往被看作恶意。我感到自己总有一天会为了让人认为是做好事而做起损人的事情 来。”“你还是象以前一样会开玩笑,”帕叶微笑道,“不过,我还是应当向你祝 贺:你有迫随者和崇拜者。李斯特正努力将你的小提琴曲改编为钢琴曲。 舒曼也是这样。令人惊奇的是,你的追随者主要都是钢琴家,在你以后,小提 琴怕要销声匿迹了。我听李斯特的演奏感到是莫大的享受。你对这个人的影响很大。” 巴黎报纸对帕格尼尼在巴黎举行的两场音乐会没有任何反应。 “会不会是故意沉默?”帕叶很纳闷。 9 月15 日《争鸣报》上发表了茹尔·雅南先生一篇冗长的讽刺文章。通篇是 人身攻击,既尖酸又恶毒。茹尔·雅南对伟大小提琴家贪得无厌和悭吝表示愤慨。 帕格尼尼对记者的这些攻击感到惊讶,他刚举行了两场义演,收入全部捐献给 赈济巴黎及水灾地区贫民委员会了。茹尔·雅南对两场义演只字不提,反而进行恶 毒的攻击,使帕格尼尼不能置之不理。他同哈里斯一道找到《争鸣报》编辑部。 这个制造文学舆论和政治谣言的工厂给帕格尼尼第一个印象是积满灰尘、烟雾 腾腾的房间,肮赃的楼梯,到处都是桌子,拥挤不堪。 茹尔·雅南坐在一张硕大的斜面写字台前的一把高椅上,写字台上堆满了小样 和手稿。每张桌子上都有剪刀、装着刷子和胶水的铁罐,一摞摞报纸,地上到处是 七零八碎的纸片;茹尔·雅南是这间厨房主要掌勺的,他竟制造了一个如此浪漫的 环境。显然,他的性格中融合了索尔蓬纳学院大学生的邋遢和一个老光棍的习气, 不过,从周围那一伙人来看,他又不象一个单身汉。 他高高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活象一只趾高气扬的雄鸡坐在听它摆布的鸡笼子 里。 哈里斯锐利的目光扫了一下屋角,三个漂亮女子聚在那里看一封什么人的来信。 姑娘们尖声嘲笑地说:“这个蠢货还以为会给他发表哩!这个白痴,他竟然还想进 行反驳!”帕格尼尼和哈里斯出现时,姑娘们还在尖叫。坐在栖架上的雄鸡看到了 他们俩。 “安静,姑娘们!”他嚷道。 他活动一下发麻的腿站了起来,如见到老朋友一般向帕格尼尼伸过手去。他立 即认出了帕格尼尼,没有丝毫发窘和诧异,似乎早就料到帕格尼尼会来兴师问罪, 并且乐意答应小提琴家的要求。 谈话很简短。雅南先生两次在听到“讹诈”这个字眼时皱了眉头。帕格尼尼不 动声色地说,他就准备回热那亚去,他举行了两场音乐会,没有收取一个法郎。 茹尔·雅南以记者的熟练技巧,快速记下了帕格尼尼的谈话,打上句号后递给 帕格尼尼过目。帕格尼尼点了点头。看来取得了谅解。帕格尼尼和他的秘书一离开, 这个编辑部鸡笼里又响起了嘁嘁喳喳的喧闹声。这几个制造社会舆论和调节这位妄 自尊大的记者情绪的姑娘听到帕格尼尼来信要在第二天见报的简短而坚决的命令大 为吃惊。雅南对帕格尼尼从来没有过什么好评。 茹尔·雅南翻阅新来的邮件,喘了口气说: “这个司卡潘和加尔贝贡为法国灾民举行两场音乐会有什么稀罕,我们驻意大 利的记者报道说,在阿里亚尼先生协助下帕格尼尼先生买下了帕尔马城外的益容别 墅。他将住进自己的别墅享受公爵般的豪华生活。他如同扔给狗一样扔给法国灾民 一根骨头有什么稀罕。”哈里斯确实说服了帕格尼尼开始洽谈买一座住宅,以结束 长期颠沛流离的生活。旅馆、路边酒店和邮车越来越有损于小提琴家的健康。哈里 斯看到帕格尼尼日益消瘦十分惊恐不安。过去嫌窄的衣服现在穿在身上象一个口袋, 两只袖子空荡荡的象套着两根棍子,每件衣服的领子都嫌大了。 令人惊诧的是,帕格尼尼的体力虽日益不支,而他的琴艺却日益精湛。 当帕格尼尼闭上眼睛的时候,你会以为他是一个躺在太平间的死人,或是一个 巴黎瓦斯工厂的遇难者,一个被水银毒死的威尼斯镶玻璃工,一个为了制造精美彩 色玻璃,在世界上最好的玻璃工厂,在穆拉诺岛那些大玻璃炉旁肺部受损伤而死的 吹玻璃工。不过,当这双眼睛睁开的时候,它们却充满创作激情和毅力的火光。这 位艺术家毫不怜惜自己的身体。他不断增加自己每昼夜的工作时间。哈里斯经常看 到,他深夜身着长大的白睡衣,更显得象一个幽灵,他拿起小提琴,琴弓在琴弦上 无声地滑动,灵巧的手指象小白鼠顺着小木桥在笼子中间跑来跑去一样。随后,帕 格尼尼用下巴夹着小提琴,拿起铅笔在窄细的五线谱上流利地写下各种娟秀的音符。 一部新的天才作品又从这些复杂的符号中产生了。 哈里斯一天早晨在自己笔记本上写道: “有一次我刚坐下写信,他拉起了精妙绝伦的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的序曲。我 沉浸在音乐之中,无法继续写他让我写的信。我将笔搁了下来。帕格尼尼问我是否 知道他拉的什么曲子,我作了肯定的回答。他就说,‘在我们离别之前,我一定还 要将这个曲子从头到尾拉给你听。’后来我觉得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诺言。有一天 他的老师的两位学生,年轻的钢琴家来访。没想到其中一位在帕格尼尼的授意下坐 在钢琴旁弹了起来。我发现演奏的正是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于是全神贯注地谛 听起来。我永远不会忘记帕格尼尼当时苍白瘦削和疲倦的脸上露出的笑容,他脸上 的每一个特征都说明他的身体经受着莫大痛苦。他演奏着贝多芬的这个协奏曲,他 是如此尽心尽力,使人感到他已身心俱裂,使人忘却了人间的一切,忘却了自己的 存在。他拉着,拉着,当他拉完最后一个音符,人们还沉醉在音乐声中,他已经不 辞而别,悄然回到自己的卧室。每一场音乐会夺去他一年的生命。他究竟患的什么 病,没有一个医生能够确定。”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