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心力交瘁 1835 年7 月28 日,热那亚忽然意识到它是世界驰名小提琴家的故乡。 热那亚,这个在帕格尼尼童年时对他如此冷酷无情的城市,如今全城都为享有 世界伟大小提琴家故乡这个荣誉而忙碌,隆重地欢迎帕格尼尼从北欧归来对市长和 全城父老来说都是莫大的光荣。詹卡洛·狄涅格罗侯爵慷慨解囊,专为盛大欢迎这 位举世无双的大师归来建立起一座“人间天堂”。 世间一切奢华在狄涅格罗的各个大厅和花园里都应有尽有。 ……华丽的热带风光花园的门口竖立着一座大理石胸像。帕格尼尼将在农牧之 神和山林女神守卫的台阶上受到隆重接待。小提琴家还没有出来,他早已准备好开 始演奏,但还是没有走出房间。他充满疑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惆怅。他远离意 大利,在驿车、音乐厅、旅馆里度过了整整六年。如今帕格尼尼先生买下了公爵官 邸般的豪华宅第,安置了新家,故乡张开双臂欢迎他的归来,他是否能从此结束漂 泊的生活呢? 是故乡吗?往日的辛酸涌上了心头。六年来发生了很多变化,似水流年带走了 亲属间的情谊。母亲故世了。父亲曾经三次给哈里斯写恐吓信,嫌每个月寄去的赡 养费太少,实际上那些钱养活四个父亲也绰绰有余。母亲死了以后,父亲对帕格尼 尼的嫂子有过非份的想法。具有意大利人刚烈气质的哥哥勃然大怒。父子大打出手, 还动了刀子。在左邻右舍吵吵嚷嚷声中,当着吓得瑟瑟发抖的孙儿们的面,老头子 被用绳子捆着赶出家门。家庭四分五裂,老头子也死了。 对帕格尼尼来说,最为难过的是不得不同哈里斯分手。临别前,他们促膝长谈, 不胜依依,强颜欢笑,互相鼓励。哈里斯未老先衰,现已两鬓斑白,额头出现了令 人心碎的皱纹。再一次告别,再一次紧紧握手。哈里斯略拱着背,走出巴黎城关, 一步一步远去。阿希利诺现在有可靠的人照看。在热那亚一个当过玛丽娅·路易莎 侍从的奥地利中尉和他的儿子整日跟随在帕格尼尼左右。热那亚人都以为这个男孩 就是阿希利诺,这也给帕格尼尼免去了很多麻烦和担心。每天有一封电报送到狄涅 格罗侯爵府上帕格尼尼下榻的房间。电报只有简短几个字,表示阿希利诺身体很好, 守护严密,除了一个人以外,谁也不知道孩子在哪里。 法国皇帝的未亡人玛丽娅·路易莎公爵夫人虽然失去了儿子,但没有失去朱诺 女神的快乐和雍容大度。她从帕尔马给小提琴家寄来一个钻石别针,一个很大的金 质鸡心项饰,里面放着一绺缠在一起的拿破伦·波拿巴和她自己的头发,还有她去 世的儿子,未及登基的拿破伦二世雷赫施塔特公爵的一绺浅色头发。 富有的帕格尼尼先生从伦敦带回来的大马车三次从去盖容别墅的路上拐弯。他 三过家门而不入。改建修缮完毕的这所住宅还没有见到自己的主人。 道路两旁松柏耸立,翠绿葱葱。远处一片空旷,有田野、有森林,林中小路蜿 蜒,曲径通幽。现在,他两次在自己住宅前面拐弯,根本忘了盖容别墅的存在。第 三次他从马车窗口仔细察看着每条小路,他脑中突然浮现可能永远看不到这座将结 束自己飘荡生活的住宅的想法,不由得心头一阵颤栗。 帕格尼尼的健康每况愈下,然而他内在的精神力量沉稳充沛。他感到自己的创 作精力旺盛。他从未象现在这样感到过小提琴将对人们产生无穷的魔力,没有任何 困难能阻挡帕格尼尼达到艺术的顶峰。 每一个琴音都使嗓子受到一次针刺般的疼痛,琴音越纯净细腻,疼痛也就越剧 烈。然而,当这位大师的嗓音越来越小的时候,他的琴技越来越达到炉火纯青的佳 境。盲人的触觉经验不断丰富。失去嗓音的帕格尼尼通过小提琴充分表达自己的思 想和感情。 他在热爱他的听众一片掌声和欢呼声中走出来了。他下了台阶来到花园,走进 凉亭,所到之处都有成千的听众。 帕格尼尼拿起琴弓向听众们致敬,往事一幕幕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他奏起贝 多芬的作品。那是陌生国度辽阔的土地,也可能是一个个还未诞生的世界,到处响 着命运敲门的可怕声音。这是“命运之歌”。犹如在酷热的七月正午天空出现了乌 云,犹如死神的呼喊突然打断缭绕久远的优美旋律,接着是一个古怪的闻所未闻的 延长音。这一个幽远婉转的长音不禁使千百个听众凝神息气,令人始而默默赞叹, 继而感到莫名的痛苦。这个异常的经久不息的声音,这个最后延长音符压得人们喘 不过气来。人们感到,这个音符仿佛已被琴弓急速的移动消耗得精疲力竭,马上即 要中断。但是,出人意料,它再度聚起了充沛的精力,以汹涌澎湃的气势使听众感 到热血沸腾。恐惧、迷惑、疲乏的听众诧异地面面相觑,想看看别人是不是同自己 的印象一样,想看看这个神奇的、令人陶醉的声音究竟是梦幻,还是现实。这是真 正的贝多芬,这是命运之歌,这是世界上空前绝后的一次用小提琴演奏的命运之歌。 帕格尼尼第一次创作了毁灭和消逝的音乐,他自己也似乎从中听到了死神恐怖 的声息。命运之歌变成了尸骨的击撞声,变成了土块敲打棺盖的沉闷声音。 陡然间,没有间歇,没有过渡,响起了接连不断的钟声,听众紧张得都惊呆了 :在花团锦簇的田野上,身着天蓝色、烟色、玫瑰色、浅蓝色、淡绿色衣衫的牧童、 牧女们灵巧、轻盈、敏捷地翩翩起舞。漂亮的牧童们身穿坎肩、头戴白色假发,手 持木杖和花带;优雅的牧女们面敷美容膏,戴着半截面罩。这幅毫无贝多芬乐曲痕 迹的图景,象黄昏的海市蜃楼一样消失了,在灰蒙蒙的云雾中突然又响起男低音似 的琴音。接着又是傍晚熙熙攘攘的街道,嘈杂的贫民窟,乞讨者布满皱纹、瘦骨嶙 峋的双手,牲口贩子吆喝声响彻市场。随后又听到吱吱的声音和刺耳的老鼠尖叫。 有人沿着木楼梯向阁楼跑去,但是他遇到千万头猛兽的袭击。搏斗开始了,猛兽撕 咬着热乎乎的新鲜人肉。鼓声取代了野兽的吼声。这哪里还有一点贝多芬的痕迹? 帕格尼尼用荒诞的幻想使这首威严的乐曲更为雄伟庄重。扣人心弦的拍击声攫住了 人们。人们更为神情专注,不再左右顾盼。头顶上是布满星星的热那亚晴朗的夜空。 远处海浪拍岸声清晰可闻。但是,没有一个人觉察到这迷人夜晚的魅力,目光都集 中在一个黑点上——帕格尼尼幽暗的身影。他头向左边一倾,倏地把琴弓扣在四根 弦上,犹如刽子手挥刀砍下了人头,琴弦顿时发出一声令人颤抖的尖叫。 ……医生在侯爵的房间里两手扶住帕格尼尼。小提琴家睡着了,但不能留下他 独自一人,他的脉搏极其微弱,心脏几乎不跳。曾有一刹那他昏死过去,只有放在 唇边的一面小镜子上可以见到些许呼气的痕迹。 一个矮个子男人在院门外徘徊,手里拿着四张按古式印制的羊皮纸公证书。他 说,帕格尼尼先生一清早就吩咐为他办好遗嘱拿来签字。他出示了帕格尼尼先生给 热那亚首席公证人的亲笔信。大师的委托已经完成,公证处办事一向认真,所以已 办妥了。 人们不让他进门。他声称,某个神通广大、到处畅行无阻的贵人马上就来,他 等一会儿同这个人一起进去,帕格尼尼先生要在自己遗嘱上签字。这些遗嘱是先生 一直惦记在心的,他吩咐印在羊皮纸上,为的是一旦上帝拯救他的灵魂脱离苦海, 他的亲属们都能感到满意。 半小时过去了,没见有人来。矮小的职员所说的那个人有什么事耽搁了。 过了一个小时,一个身穿黑披风的人在狄涅格罗侯爵陪同下乘马车离开了。 穿过无数小巷,最后到了一个不通的巷子,只有穿过一家住宅的过道才能走出 这条巷子。这里就是加塔莫拉隘口。曾几何时,有一个男孩尼科洛就在这里乞求过 多给他一点通心粉,饥饿和过重的劳动拖垮了他的身体,留下的病患多年以后成为 终生痼疾。瘦小身体里伟大的精神力量取得了胜利,然而报应的时刻终于来到,所 消耗的每一丁点力量都须付出代价。 母亲就是在这所房子里逝世的。这男孩子就是从这里逃到瑞士的阿尔卑斯去的。 他就是在这里艰苦地用一把歪歪扭扭的小琴弓去和顶大沉重的小提琴交锋,废寝忘 食地每天苦斗十四个小时。 黑色马车在热那亚黑夜的街道上行驶,帕格尼尼感到有点气闷。他遣走了马车 夫,沿着大理石台阶来到广场,正象当年他在赌窟里第一次发狂似的赢到钱,内心 满怀独立自由的心情从父亲手掌中逃出来那样。帕格尼尼悄悄地沿着墙,走过第一 个街区。万籁俱寂,街上阒无一人。“只有在故乡,只有在这引起童年回忆的地方, 才会如此强烈地感到自己末日的临近。”帕格尼尼一面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和由远及 近的浪涛声,一面心想。一种对生活在这幸福岸边的普通居民的羡慕之情油然而生。 他加快脚步迎着欢畅的滚滚波涛走去。他没有觉察到,这时有一个矮小的人影象老 鼠般从旁溜过,疾步向白色防波堤尽头皇家船坞的灯塔跑去。 帕格尼尼脱下披风,解开上衣领口,取下领带扔进了大海。他敞开胸怀迎着咸 涩的海风,迈着坚定的步伐向石防波堤走去。由巨石筑成的狭长防波堤从两面抵挡 海浪的冲击。水花溅在长满青苔和被风吹得斑剥陆离的巨石锚环上。帕格尼尼不顾 岸边的高浪,踩着高低不平的岩石向前走去。他听到了大海的歌声,呼吸着海上新 鲜的空气,感到仿佛又回到了童年。他没有注意到,一个一辈子与他为敌,对他抱 着疯狂恶意的人就站在防波堤尽头灯塔高柱的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帕格尼尼没 有看见他,径直向他走去。而诺维却感到,帕格尼尼不仅看到了他,而且他那双乌 黑的眼睛正看着这里。如果说帕格尼尼完全没有料到现在防波堤上不是只有他一个 人,那么诺维此时却是一个仇恨和恐惧的化身。他蓦地感到末日来临,这个他跟踪 了一辈子的人即将走到跟前,用他那刚劲有力的双手掐住自己的喉咙。难以名状的 恐惧使诺维嗓子不听使唤,想喊却喊不出来。他想扑到帕格尼尼脚下,手脚却象灌 了铅似的沉重。 海浪滔滔,惊醒的海鸥在灯塔上空自由翱翔,这一切都离帕格尼尼越来越近, 使陶醉于大海景色和海的音乐的小提琴家听不到其他动静,他没有看到那个矮小的 身影恐惧地向后退缩,想躲到灯塔后面去;他没有看到,这个人没有走稳,一个趔 趄,竟从防波堤上摔了下去,发出了一声海鸥般的尖叫。 帕格尼尼走到灯塔跟前,然后反身往回走,丝毫没有觉察到,这几秒钟间一个 人从堤上摔下去断了气。 ……清晨来临,帕格尼尼感到很惬意。沙滩上一个瘦削、满脸皱纹和长着鹰钩 鼻的老渔夫在劳作,他腰里拴着网绳,系着皮围裙,围裙上的渔具晃来晃去。他年 幼的儿子高声唱着渔歌,帮助父亲干活。日出时平静下来的海湾里海水清澈透明, 闪闪发亮,海面上弥漫着晨雾。 帕格尼尼认出这老头就是“避难所”的那个机灵的帕斯卡列里,他认出了这个 没有左耳,左眉上有一道伤疤的童年伙伴。然而,老渔夫没有认出帕格尼尼。他不 止一次地朝坐在石头上的人张望,仍然聚精会神不慌不忙地干活,一如童年时他往 加塔莫拉隘口的水洼里放小纸船那样。 早餐时帕格尼尼从自己房间出来朝狄涅格罗豪华住宅的大饭厅走去。他推错了 门,意外的场面使他立即关上了房门。房间里有十来个人正在热烈地谈话。帕格尼 尼听到一个尖利的、不怀好意的声音说到自己的名字。他认出了这个穿宽大浅蓝色 衣杉的女人。安托妮娅夫人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至少帕格尼尼没有发现她有什么 变化,有一刹那他们的目光正好相遇。 早餐时狄涅格罗侯爵显得局促不安。帕格尼尼撇下最后一张菜叶,直视侯爵问 道: “请说吧,是怎么一回事?”狄涅格罗满脸绯红。他递给帕格尼尼一叠法国报 纸,上面登载着关于帕格尼尼先生在故乡热那亚因患霍乱猝然身亡的消息。报纸中 间还夹杂着一个棕色大信封,上面盖了好几个邮戳,贴了许多邮票。这是魏丝豪普 特小姐的来信,信上还有几行孩子写的粗大的字。阿希利诺由于惊吓生病了,现在 病情已经好转。 一小时后,帕格尼尼的马车往北疾驶而去。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