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走向冥府 斐迪南·帕叶先生病了。曾以美妙的歌喉使英国为之倾倒的马里布兰没能从英 国回来。在曼彻斯特的一场音乐会上,她演唱一首咏叹调最后一个音时身子摇晃了 一下,轻轻地倒在了为她伴奏的贝里奥手上。死神一瞬间就轻易地夺走了她的生命。 罗西尼离开了巴黎,同音乐永远分手了。 阿希利诺比以前更健康和幸福。关于父亲去世的谣言纯属无中生有。不过,安 托妮娅夫人却一路跟踪,暗中监视。她焦急地等待着帕格尼尼去世。 “真是形影不离!”帕格尼尼心想,“看来到冥国去她也要寸步不离了。”帕 叶责备帕格尼尼不辞而别离开巴黎,责备他长时间沓无音讯。他说自己已垂垂老矣。 哈里斯不在了,这位忠诚无私的朋友克尽了自己秘书的职守!帕格尼尼先生雇 用了一个好管家,使他有了一个厚厚的帐本和一个大大的上等山羊皮包,里面登记 着帕格尼尼的财产,准确记载着黄金将通过几家银行渠道源源不断而来。拉菲特和 罗特希尔德争先恐后要为伟大小提琴家效劳。罗特希尔德更是大献殷勤。他派自己 的巴黎银行经理给帕格尼尼先生送去一只镶满红宝石和钻石的领带别针。 但是,帕格尼尼的敌人也无时不在注视他的行动。 一天,两位绅士来找帕格尼尼先生,他们是塔尔第夫·德佩蒂维尔和卢梭—德 梅洛特里。他们建议帕格尼尼参加筹建天下第一都的音乐官。这座音乐宫,用意大 利话说就是音乐之“卡扎”,那就叫它“卡吉诺”吧。这座音乐爱好者共同建立的 音乐宫将敞开大门。象艺术宫一样,在这座音乐宫中文学、美术、音乐、舞蹈、建 筑都将占有一席地位。总之,这是一座以世界头号艺术家帕格尼尼先生名字为荣的 综合机构。一切准备就绪。德佩蒂维尔先生买下了“若马尔”大厦。啊,这真是个 好地方,它座落在当丹公路旁!法国革命时期曾是金融家佩列戈先生的地产。 “我们选择这个地方,”这两个复姓的人对帕格尼尼说,“是因为佩列戈先生 是意大利人,后来这个地方又归了帕多瓦公爵阿里基,说实在的,您的经济代理人 拉菲特先生的第一家银行就开设在那里。您只要在章程上和这些文件上签个字就行 了。”1837 年11 月25 日,巴黎人第一次在这个“卡吉诺”聚会。柏辽兹在《 音乐报》最后一版的巴黎新闻栏写了一篇怒气冲冲的文章,恶毒攻击说这是帕格尼 尼先生的又一项投机活动。 “著名小提琴家帕格尼尼参加这个奇怪的‘卡吉诺’无非说明他在天气好的时 候又可以在花园里走走了……”“这个人想干什么?我几乎竭尽全力帮助过他。” 帕格尼尼耸耸肩说。 在音乐方面他对柏辽兹有求必应,他回复柏辽兹的每一封来信。然而在一些友 好之间还是免不了流言蜚语盛行,甚至如谚语所说,最大的叛徒出自朋友。柏辽兹 先生对帕格尼尼的崇拜者,年轻的李斯特也不顾情义,对他仇恨,妒忌,对帕格尼 尼本人更是如此。帕格尼尼的名字甚至引起他一种迷信般的恐惧。 柏辽兹比起音乐界其他很多朋友对帕格尼尼更有发言权。当然啦,贝尔伦先生, 这位巴黎金融巨头,《争鸣报》的老板,供茹尔·雅南吃住的人,了解关于帕格尼 尼先生的一切谣言。这家报纸有大量署名或匿名的记者为之效劳。邮局每天都送来 有关帕格尼尼先生生活逸事的稿件。编辑部甚至掌握一些这位伟大小提琴家决不会 料到的材料。而贝尔伦先生与此有直接关系,因为根据雨果先生和柏辽兹先生剧本 排演的歌剧《艾丝美拉达》同贝尔伦先生不无关系。他的女儿参加了这部歌剧的演 出,倘若柏辽兹造帕格尼尼的谣,那么巴黎人更有理由造柏辽兹同贝尔伦先生女儿 之间关系的谣。但是柏辽兹先生已经结婚,他结婚过于轻率,考虑不周,因为当时 他还不认识贝尔伦小姐。而如今柏辽兹先生生活很苦,他常为付清洗衣女工工钱而 伤脑筋。他迫不得已担任《音乐报》新闻栏的编辑,经常在茹尔·雅南处吃早饭, 在贝尔伦先生那里吃午饭,不吃晚饭就饥肠辘辘地躺下睡觉。睡前照例翻阅一下巴 尔扎克可笑的小说《驴皮记》。唉,这个自私自利的拉法埃利同帕格尼尼先生多么 相似啊,不过,奇妙万能的小提琴也不能挽回他的健康! 于是柏辽兹给帕格尼尼邮寄去一本《驴皮记》。 帕格尼尼读着拉法埃利悲惨的历史。这个可怜的巴黎人象他一样,有一次走进 了令人作呕的赌窟,押下了最后一文钱。后来是古玩店的奇遇。这块计算着时日的 驴皮在拉法埃利每一个愿望实现以后就缩小一些。后来他的一切愿望都实现了,有 了巨大的财产,而他的生命也接近了尽头。日月如梭,仿佛一张张日历随风飘去, 光阴一分钟一分钟地飞逝,消磨着人的生命,墙上挂的那张原先很大的野驴皮眼看 着越来越小。白墙上留下的红印是它过去的轮廓,现在它只剩下这么大了。粗糙发 亮的驴皮上有用古文写的天书,这张皮象征着拉法埃利残余的生命。柏辽兹给了帕 格尼尼致命一击。他的阴谋成功了。帕格尼尼猛然感到自己的命运同拉法埃利的命 运何等相似。 帕格尼尼回到巴黎以来所发生的一些事显示出异乎寻常的一致性。 警察局监督长西蒙涅先生,警察局长首席秘书马列瓦尔先生,《音乐报》,宗 教界人士,巴黎的律师、医生、记者和评论家们——忽然他们都变成一个统一的有 明确目标的计划的执行者。 住在英国的哈里斯接到一封谈到帕格尼尼先生对哈里斯管理他的财务有几点疑 问的信。哈里斯写信给帕格尼尼表示愿意再为他效劳,并澄清事实真相。帕格尼尼 没有收到这封信。于是哈里斯对听到的消息信以为真,就不再有什么表示,在布赖 顿过着简朴的生活。他只是给在纽约的英国朋友写信,建议他们邀请帕格尼尼去美 国,想将他从必置他于死地的欧洲拯救出来。 帕格尼尼很快得到消息说,将为他派出一艘大海轮,接他去新大陆。十一岁的 阿希利诺听到这个消息欣喜着狂,帕格尼尼开始为旅行作准备。但是,他不慎将自 己的计划张扬了出去,结果使想置他于死地而后快的一些人得以策划阴谋破坏他的 计划。 假如需要一个医生,就会出现一个专业医生;假如需要一个律师,就会有一个 专门律师上门,假如需要一个评论家和出版代理人,那么一个心怀叵测,既扮过医 生,也扮过律师的人又会戴上另一种假面具出现。 1837 年是他受到致命打击的一年,是预兆帕格尼尼横遭非难和彻底毁灭的一 年。能言善辩的律师NN**在所有的十字路口,在一切职业活动场所大肆叫嚷帕格尼 尼利令智昏。“帕格尼尼还不满足于自己的巨大财富,竟同巴黎的投机商、股票商、 黑市买卖人勾结在一起,在一块空地上不花分文盖起一座‘卡吉诺’”。 到处沸沸扬扬传播这位大名鼎鼎的律师的声明。如果帕格尼尼多注意一下人们 的流言蜚语,读一下巴黎的广告和报纸报道,他就会发现这样的说法: 创办“卡吉诺”决不是什么纯洁高尚的举动,而是为了赚钱,“卡吉诺”是帕 格尼尼一手操纵的。“卡吉诺”和帕格尼尼是一回事。 为了建立这个艺术宫,帕格尼尼第一次就慷慨解囊捐款六万法郎,自认为是对 世界音乐文化之都聊表心意。而在此期间,冒险家们挥霍完了小提琴家的钱,又打 着他的招牌借债,后来债台高筑,胆子越来越大,竟致完全违背帕格尼尼的意愿, 使他面临彻底破产的威胁。 巴黎法律界名流故意不介入此事,等待帕格尼尼自己找上门来求援。其中有些 人等着事情闹得更大,使帕格尼尼不得不付出更大的代价。而“卡吉诺”则越来越 象一个装满灾难的潘朵拉盒子。 卢梭—德梅洛特里先生只是执行塔尔第夫·德佩蒂维尔先生的命令,是他的代 理人。塔尔第夫先生突然离开巴黎。 帕格尼尼先生必须天天在“卡吉诺”演出,这是事先向听众许下的诺言,他们 热切地等待着他的演出。至于帕格尼尼先生身患疾病,他们就不管了。 这一切简直荒唐可笑。这种恶作剧,法国的法律总该干涉吧,它应当维护这位 乐意同法国人合作的伟大小提琴家。这不是很清楚的吗?帕格尼尼写信给巴黎警察 局长首席秘书马列瓦尔,结果得到通知说,帕格尼尼先生不要以为法国法律会保护 一些身份不明的人的猖狂投机活动:帕格尼尼要为“卡吉诺”的设施立即付款20 万法郎,不然,他不仅将受公众的谴责,还将受到警察当局的干涉。 3 月7 日,经济法庭开庭审判。帕格尼尼莫名其妙地被判决支付马列瓦尔信中 所列的巨额款项。 帕格尼尼去见NN**先生。NN**先生耸耸肩膀说,事情很难办,一切都不那么简 单。NN**先生态度和蔼,答应帮助帕格尼尼先生。他没有食言,从此以后,每天都 到帕格尼尼先生住处来讲这讲那。他给帕格尼尼先生带来《法院公报》。他将报上 登载的关于帕格尼尼先生的消息读给他听。巴黎警察和法院认为,帕格尼尼先生是 一个十足的骗子。他老奸巨滑,招摇撞骗,他建立“卡吉诺”是为了发财,愚弄了 可尊敬的公众。帕格尼尼先生将受到刑事法庭的审判。 “使您免除这样重的处罚是要付出昂贵代价的。”NN**说,“您已经知道,佩 蒂维尔席卷了‘卡吉诺’一切钱财逃之夭夭。他同老警犬弗列里有勾结。这个弗列 里现在正在受审。西蒙涅先生也对您不满,他已向司法大臣提出控告您的诉状,警 察局长秘书马列瓦尔先生也向司法大臣提出了同样的诉状。他们都将您寄给他们、 向他们行贿的‘卡吉诺’股票作为您行骗的物证呈交给司法大臣。”帕格尼尼象一 个面临无底深渊的人那样目瞪口呆。他猛然发疯似的跺着脚将NN**赶了出去,他决 定自己来办。 3 月16 日,巴黎各报刊登了判决结果。“卡吉诺”的主持人帕格尼尼先生每 周至少要在“卡吉诺”免费举行两场音乐会。不演出的话,帕格尼尼先生要为每一 场音乐会支付六千法郎罚款。“卡吉诺”的全部资金宣布查封作为担保。 到美国去的打算已成为泡影。帕格尼尼先生出具了不离开巴黎的甘结。 这样一直继续到8 月。帕格尼尼象关在笼中的野兽一样躁动不安。疾病加重了, 每夜发烧,做噩梦,吐血。 一些人持警察局的特别许可证占据了“卡吉诺”的房子。星期二谢肉节那天, 某一个叫桑·费利切的女人拿着伪造的帕格尼尼的信在“卡吉诺”登台演出。随后 她同出纳员一起将“卡吉诺”的余款席卷而逃。这件事发生以后,巴黎警察局长吉 斯基埃的妻弟NN**先生由律师变成了原告。他到法院告帕格尼尼,要求他支付一大 笔为他经办案件的律师费。帕格尼尼拒绝NN**的要求,法院判决帕格尼尼罚款。NN** 胜诉了。帕格尼尼写信给司法大臣,于是案子转到高等法院审理。 高等法院是一架运转不灵的机器,经常丢失案件有关材料和文件。帕格尼尼的 申诉就象写在冰片上似的,太阳一照就溶化了,倒是法国和欧洲各国的杂志经常登 载一些关于帕格尼尼历险的消息。这些消息有的表示同情,但却使帕格尼尼感到窒 息。伟大的小提琴家已不存在,他成了一个卷入诈骗漩涡的人,一个身患重病的人。 医生们都纷纷担心帕格尼尼先生的健康状况。 帕格尼尼竭力想摆脱巴黎这个鬼地方。他写信给拉波特,表示想去伦敦演出。 英国报纸已登出举行音乐会的日期和时间。帕格尼尼已作了离境的准备,但未能成 行:高等法院记起帕格尼尼曾提出要求审理他的案子,向帕格尼尼先生发出了函件, 阻止他前往伦敦。 伦敦报纸登我的帕格尼尼不在伦敦举行音乐会的消息传到了巴黎,就在这一天 帕格尼尼得到通知说:高等法院改在12 月审理他的案件。帕格尼尼茫然不知所措, 他已经精力衰竭了。 6 月24 日,《音乐报》刊登了帕格尼尼的一封信,这家报纸认为,这封信说 明帕格尼尼先生患了严重的癫狂症。信是道格拉斯·洛夫德先生好意提供的,帕格 尼尼先生曾教授他女儿小提琴。帕格尼尼先生竟然向道格拉斯·洛夫德先生素取两 万六千四百法郎的酬金。又一次群情激愤。帕格尼尼成了报刊恶毒诬蔑的牺牲品。 不久前听了帕格尼尼音乐会为之倾倒的人们都惊讶地说:“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教 授小提琴一个月竟要两万六千法郎!他是疯了吧!”当有些天真的人表示怀疑真情 不是如此时,一些自以为聪明的人就会摇着头说:“你们对这个人不了解。”帕格 尼尼为了刊登自己的声明整整奔波了六个星期,一无所获。最后,他提出了令人万 分吃惊的证据,并扬言要直接向路易·菲力浦国王申诉,结果产生了作用,报纸被 迫刊登了帕格尼尼事前收到的道格拉斯·洛夫德先生的一封信。 洛夫德在信中要求在他家住了三个月的帕格尼尼先生付给房费四万法郎。此外, 由于洛夫德小姐在伦敦曾教授小阿希利诺钢琴,——总共只教了十天——道格拉斯· 洛夫德先生要求帕格尼尼先生付给两万法郎学费,并以控告相威胁。道格拉斯·洛 夫德的信措词强硬,要帕格尼尼先生于三日之内付给他六万法郎。 同这封信一起发表的还有帕格尼尼的补充: “我从未教授过道格拉斯·洛夫德的女儿小提琴。我回答他时只是简单地说明, 你如果任意杜撰,则我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杜撰,比如虽然我没有教过她女儿小提琴, 也可以向他索取两万六千四百法郎,或者随便什么我想到的数字。我还没有涉及另 一个问题,”帕格尼尼写道:“那就是,我的秘书和朋友哈里斯先生及时制止了洛 夫德先生兄弟的来访,洛夫德先生称其兄弟为英国著名的医生。我不知道此人是否 有医学院的文凭,不过,令我奇怪的是,服用了他开的一些药以后,我的健康情况 急剧恶化。哈里斯告诉了我这个骗局。哈里斯对这位名医提出的每次他到洛夫德家 来为我看病要收费100 法郎的要求吃惊不已。因为有时他来只是问问:‘过得还好 吗?’我不得不尽快离开洛夫德先生家。哈里斯同他结了账,还拿到了他签的收条。” 一个时期以来,帕格尼尼很害怕请巴黎医生看病。1837 年12 月16 日,尽管他 病得很重,还是去听了柏辽兹的音乐会。去听这个古怪的、对帕格尼尼如此蔑视的 音乐家的作品!可是,他的作品真是精美绝伦。 “这是奇迹!”帕格尼尼听着《哈罗尔德在意大利》,不禁说道。 第二天早晨,柏辽兹在写给父亲的信中说:“帕格尼尼这个伟大高尚的演奏家 走到我跟前说,他被音乐会深深地打动了,他说这场音乐会使我达到了贝多芬的水 平。刚才还发生了一件使我深受感动的事。五分钟以前帕格尼尼可爱的12 岁的儿 子阿希利诺交给我一封他父亲的信,里面有一张罗特希尔德银行的支票。我现在有 两万法郎财产啦!帕格尼尼在信中写道: ‘我亲爱的朋友! 贝多芬已不在人间,而昨天,柏辽兹,只有柏辽兹使他复苏了。昨天听着您奇 妙无比的作品,我感到无尚幸福。请允许我完成对天才的职责:您可在罗特希尔德 男爵处取到两万法郎,请接受我的感激之情。 永远忠于您的朋友尼科洛·帕格尼尼’”《争鸣报》上出人意料地登出了一则 启事: “世界上没有比我写的反对帕格尼尼的文章更残酷、更不公正和更阴险的了。 我感到无地自容。我完全错了,我由衷地同意那些颂扬帕格尼尼名字的社会舆论。 茹尔·雅南” 雅南的这个含糊不清的声明中没有一个字提到他不再诽谤帕格尼尼的真实原因。 巴黎一些庸俗报刊围绕着柏辽兹音乐会上发生的事情大做文章。关于两万法郎 的童话更成为对帕格尼尼进行冷嘲热讽的材料。风言风语说,帕格尼尼给柏辽兹的 不是自己的钱,而是贝尔伦小姐背着父亲——《争鸣报》发行人,请小提琴家转给 柏辽兹的馈赠,对《争鸣报》编辑雅南先生的声明,也做了类似的解释。 李斯特在给奥尔特格的信中也谴责这一施舍举动。其他一些人更是赤裸裸地扬 言,帕格尼尼给柏辽兹的钱是偷来的。 “赌博赢得的钱不会给伯辽兹带来什么好处,”在意大利林荫道出版的一家小 报这样写道。 但是,柏辽兹沉浸在幸福之中。他能过三年轻松、自由、愉快的生活了。 他正在完成《罗密欧与朱丽叶》。 柏辽兹在给姐姐的信里写道: “我去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孤独地呆在一间大厅里。你知道,他的嗓子已经说 不出话来。不通过他的儿子阿希利诺,人们便不知道帕格尼尼想说什么。他见到我 时,眼中涌出了泪水,我真想痛哭一场。帕格尼尼哭了,这个吸血鬼和凌辱妇女的 人拥抱着我哭了。‘不用说话,我不需要您的安慰!我比您更感到愉快!’他对我 说。‘您使我感到了早已失去的真正的音乐艺术。’随后,他拭去眼泪,忽然笑着 敲了一下桌子,嘴唇开始迅速蠕动,一双饱经忧患的眼睛深沉地望着我。阿希利诺 将这几句无声的话翻译给我听: ‘我很幸福,’帕格尼尼说,‘我感到无比满足。现在这群反对您的畜牲再也 不敢污蔑您了。我是音乐权威,我要宣告,您是一位伟大的音乐家。’”柏辽兹感 动至极,说不出话来。作曲家在穷困潦倒的日子里所失去的一切可能性有了实现的 希望,这使他同帕格尼尼谈话时欣喜若狂,不能自已。 当他稍微平静了一些之后,探问了帕格尼尼的身体情况。他惊恐地看到,舞台 上的帕格尼尼显得很健康,而现在,在他面前站着的帕格尼尼却疲惫不堪,极为衰 弱。尽管帕格尼尼现在只应该关心自己的健康,却毫无私心地给予他如此高的奖赏。 当柏辽兹提到伟大的帕格尼尼何以达到如此登峰造极的魔幻般境界时,小提琴 家摇摇头。阿希利诺转述爸爸的话说: “我的秘密不在于机遇,而是在于长期幸劳的结果。要研究自己乐器的性能。 首先要想到你对它的了解还远远不够。小提琴的性能比我们先辈所想象的要丰富得 多。”“人们称您为埃及女神伊西达的祭司。”柏辽兹说。 “不,”帕格尼尼回答。“我的神只是小提琴。”柏辽兹犹疑良久,不知是否 要将他同巴黎新闻界交往中获悉的一些情况告诉帕格尼尼。他想提醒帕格尼尼注意 新的危险,他感到自己有责任这样做,但同时又觉得,在拜访这个慈善高尚的人的 时候怎么能谈这种令人不快的事情。柏辽兹踌躇再三,最后忐忑不安地告辞了。他 一走到街上就感到帕格尼尼在这里,在巴黎即将大祸临头。他想大声疾呼救救帕格 尼尼。那些暗中进行的活动,一个指挥部通过各种不为人知的渠道变换花样策划着 打击帕格尼尼的勾当,使柏辽兹感到毛骨悚然。不过,柏辽兹沉浸在满足、幸福、 自由的欢乐中,为帕格尼尼的担心倏然而逝。他想到罗特希尔德银行的支票,想到 闪闪发亮的金酒杯,想到为了不事张扬——音乐家都是忌妒的,要举行一个人数不 多的精致的晚会……“说到底,我又能为这个怪人做些什么呢?”柏辽兹就这样自 忖自语。 帕格尼尼的朋友和崇拜者们为他请来的拉列曼大夫确认了帕格尼尼的病情恶化。 “全巴黎都在关心您的健康情况。”他对帕格尼尼说。 “是的,”帕格尼尼心想,“我知道全巴黎是怎么一回事。案子又被第一高等 法院搁置下来,我又受到威胁。”他忧郁严肃地看着医生,嘴唇蠕动,说了些同健 康无关的话。 《争鸣报》和《音乐报》编辑部发出的帕格尼尼健康情况恶化的消息渐渐地传 开了。 拉列曼大夫请来了巴黎四位名医会诊。对帕格尼尼进行仔细的诊视以后,医生 们聚在另一个房间里商量。 发现迫害狂是一种严重疾病的年轻医生拉赛格认为,帕格尼尼患的正是这种病。 德高望重的老精神病医生福维尔曾发表研究夸大妄想狂的论文,他坚持说,帕格尼 尼得的是夸大妄想狂。只有让·克吕维列指出,帕格尼尼有神经极度劳损的症状, 并且认为患者的坎坷经历是根源,他对帕格尼尼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了如指掌,使同 行们很诧异。 “我已经来过一次,”克吕维列解释道,“那天有人想在我们的身上试验一下 苏贝朗医生发明的那种药。”“什么?怎么回事?”罗斯唐医生吃惊地问,一面用 手扶了扶眼镜。 “就是这么回事。”克吕维列说,“一帮盗匪用哥罗芳使主人昏迷不醒,从他 家里偷走了一袋黄金。”“不过,我想这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罗斯唐说,他想 到巴黎流传的种种关于帕格尼尼非常有钱的说法。 拉赛格医生说: “这个人的基本特性是竭力反对一切常规。我认为,这个名为帕格尼尼先生的 自然之子拥有反对一切违背自己本性的现象的巨大力量。他是一个天生的音乐家。 我自认为在音乐方面还略知一二,我有幸告诉诸位同行,帕格尼尼演奏音乐大师们 的小提琴曲,几乎每一首都作了重新加工,极其鲜明地体现了他自己个人的特点, 所以那些作曲家完全有理由对他感到不满。在我们这位病人身上,这种恣意对待他 人作品和火山爆发般地倾泻自己的思想感情的做法,是同个人的膨胀分不开的,结 果正象我们看到的那样,他的神经力量被他自身的火焰所燃烧。每次演出都是在燃 烧,而且越来越炽烈。”“我认为他已病入膏盲,”克吕维列医生突然插了一句。 “他童年时饱受痛苦的折磨,再加上非人的过度劳累,种下了病根,现在爆发出来 了,一发而不可收拾。帕格尼尼先生已经垮了。这是从喉部蔓延开的米里亚德结核 病,它很快就会引起机体各部分组织的质变。帕格尼尼就象一把铅壶落入北极圈。 这种坚韧的金属在北极的严寒作用下会化成齑粉。毫无办法。每一次音乐会将夺去 他五年寿命。我想只要举行十次音乐会,第十一次音乐会上他就会扔下小提琴咽气。” “他有继承人吗?”拉赛格冒失地问。 克吕维列没有作声。 “看来,”福维尔医生打破了沉默,“听说,他的事情很糟糕。我耳闻他给司 法部写了信,但是没有下文。拉菲特首相是对的,他说,银行家们将执政。在我国 政府中掌权的金融贵族们不会喜欢其他营垒的人也去用帕格尼尼先生的办法发财。 帕格尼尼先生雇了佩蒂维尔和卢梭这两个冒险家,想让他们出面在巴黎进行投机活 动。事情败露后,帕格尼尼受到控告。如果他仅仅是当众侮辱了什么人,恐怕还能 得到原谅,而要想在巴黎发财,况且采用这种办法,那是得不到宽容的。”“原来 如此!”克吕维列应声道,“对他是怎样判决的呢?”“不过,我们离题了。”福 维尔提醒说。 克吕维列不再继续问下去,因为他了解的情况要比同行们多得多。罗斯唐医生 从钱夹中抽出一张叠成四折的漂亮信笺,看了一眼,又叠好放回去。 “那么,我们只好判处患者死刑了。我将使拉菲特先生感到难过,他写信要我 尽力帮助帕格尼尼。”医生们相互对视。 “拉菲特先生的信是写给谁的?”克吕维列问。 尽管问得唐突,罗斯唐还是回答说: “是的,你问得对,信是寄给医学院的,而不是寄给我个人的。”克吕维列低 下头。 “现在除了请我们来会诊的拉列曼似外,大家都已经发表了意见。”福维尔医 生说。一直伺立在窗旁沉默不语的拉列曼说: “我去向医学院汇报这次会诊的情况,罗斯唐医生就不用去了。巴黎医学院要 对小提琴家的生命负责。”“那当然,那当然!”医生们异口同声地说,面带尴尬 的微笑。 “从今天起应绝对禁止一切演出。”克吕维列说。“但是,亲爱的同行们!” 拉列曼大夫叹道,“在法国首都怎么能容许……”拉列曼停下来,不知怎么说是好。 “医学不干涉私事,”福维尔生气地说,“患者的疾病是自己造成的,而巴黎的司 法部门又给患者制造了未必对他有利的环境,我们这些巴黎医生又有什么办法呢!” 拉列曼医生示意魏丝豪普特小姐取来几个装着支票的信封。医生们唧唧喳喳地走了 出去。只剩下了拉列曼一个人,他坐到帕格尼尼卧榻前,下决心说服帕格尼尼听从 医学院的劝告,放下小提琴。 “亲爱的朋友,尊敬的大师,”拉列曼说,“自从您答应我同音乐分手之日起, 您的小提琴一直放在您的朋友阿里亚尼那里。把小提琴还存放在那里,您同我一起 到南方去吧!我向您保证,不出半年,您一定会完全恢复健康。您愿意到什么地方 去住一阵子?”“我要问问自己的主人。”帕格尼尼在记事板上写道。 帕格尼尼的主人被召唤来了。他玩得很起劲,快活地笑着跑了进来。他举着一 束从魏丝豪普特小姐手中夺来的信。他听到拉列曼医生要他们到法国南部,到海边 去的建议,高兴得在房里跳来跳去,把信扔了一地。 小阿希利诺在父亲面前镶木地板上跳来跳去的时候,有四个衣冠楚楚的人正等 在下面大门口。门外还有四辆马车,马车夫靠着街灯柱子海阔天空地神聊,什么阿 尔及利亚战争、阿拉伯人暴动,还有什么马车夫的侄女芳珊塔巧妙地在里沃利大街 上勾引了一个当理发师的小伙子。 头戴各色大礼帽,身着考究常礼服的医生们走下台阶了,车夫们各向自己的马 车跑去。 那几个衣冠楚楚的人向医生们走去,他们是雨果、拉马丁、缪塞和乔治·桑。 他们惶惶不安地想找他们中间一个比较好说话的人。 “您是哪一位?”当缪塞走近克吕维列时,克吕维列正想要问。随即,他客气 地张嘴满脸堆笑,向乔治·桑伸出了手,又向缪塞弯了弯腰。 “他最多只能活一两个月,”克吕维列说。 乔治·桑击了一下掌。这时从拐角处走出一个中等身材,头发很长,双眼炯炯 有神的人:这是李斯特,他差一点误了约定的时间。 ……帕叶已在弥留之际。他在昏迷中不断呼唤帕格尼尼的名字。在他略微清醒 些时,第一件事就是翻阅卧榻旁边那一张大桌子上的文件,找出其中的一份装进一 个灰色的大信封里,然后摇了一下桌上的铃。丽卡尔迪夫人进来了,她又为丈夫不 让把桌子搬离卧榻而责备了他几句,拿起信封走了出去。 帕叶预感到自己即将离开人世,等不及帕格尼尼回信就将帕格尼尼初到巴黎高 兴时写的那封信寄给巴黎音乐学院了。当天傍晚,斐迪南·帕叶与世长辞。 在音乐学院,关于帕格尼尼先生在巴黎逗留期间的情况,保留了帕格尼尼本人 的声明,他的开头很平常:“尊敬的先生们,法国各界对我的接待表明,我不会使 人们在我来巴黎前所抱的希望落空。 如果对自己的成功还有什么疑问的话,那么巴黎街上张贴的那些象我或不象我 的肖像也足以把它打消了。不过问题是,肖像画家们的功夫并没有局限于把肖像画 画好。今天,我路过意大利林荫道,看见一张多年前见到过的把我画成在监狱里的 石印画。‘非常明显,’我这样想,‘有人以为可以利用这个已经加在我头上十五 年的罪名来发财’。看来,关于我的监禁,有很多故事可以用作各种绘画的材料。 譬如,说什么我撞见我的情妇同另一个男子在一起,我从背后将他打死,而当时他 正无力还手。还有人散布说,我后来就将疯狂的嫉妒发泄在情妇身上。只是在一点 上说法不一:我是用什么办法将这个漂亮女人送归西天的。有的说我用三棱刀将她 捅死,有的说我是用的毒药。至于我,我想,既然有人恬不知耻地编造和传播关于 我的各种谣言,那么,一些画画的人借题发挥,任意出我的洋相,也就毫不足怪了。 这里不妨举十五年前在帕多瓦发生的一件事为例。我在那里举行了几场音乐会。 我感到,音乐会是成功的。在一场音乐会的次日早餐时,我象往常一样悄俏坐在不 引人注目的地方,我亲耳听到邻座在谈论这次音乐会。一个人很赞赏,另一个人也 不惜溢美之词。‘我认为帕格尼尼的艺术没有什么稀奇,’突然第三个人插言道, ‘我想,他蹲了八年监狱,在这期间没有没收他的小提琴,那么,他从早到晚又能 干些什么呢?至于他坐牢,那是因为他以最卑鄙的方式杀了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是 他的情敌。全城居民都对帕格尼尼这一可耻行径义愤填膺。’谁也没有料到我会介 入这场谈话。我只是对那个自称最了解内情和讲述我的罪行的人说话。然而所有在 座的人都一下子朝我看来。当时的效果和人们的震惊可想而知。餐厅里所有的人都 把我当成了一个罪孽深重的罪犯和流氓。那个讲故事的人局促不安。原来,他所说 的被打死的人根本不是他的朋友,是他从第三者、第四者,甚至第五者口里听到的。 他满脸通红,可怜巴巴地说,他听到的可能是误传。 尊敬的先生们!您们可以看见,一个演员的名誉受到了何等残酷的践踏。 懒惰成性的人们不可能理解,一个胸怀远大目标的人为了达到这个目标可以在 各种条件下刻苦努力,他可以在夜间长时间紧张地埋头苦干,甚至谈话时,闭目养 神和在街头漫步时,他也在下功夫。所以社会上的这些懒汉和寄生虫,只有把他们 关进单人牢房,他们才能理解一个身居闹市仍能静心创作的人独自苦思冥想时的创 作孤独。 在维也纳,我亲眼目睹了另一件怪事。尊敬的先生们,这是怎么回事呢? 是我的演奏激情使人眼花缭乱,还是他们别有用心呢?在维也纳我演奏了题为 《女魔法师》的几首小提琴变奏曲,它们产生了空前的反响。然而,我看到一个留 着大胡子,长着一个鹰钩鼻的年轻人,他面色苍白,目光迷惘,露出一种不自然的 兴奋表情。他看着我,大声对邻座说,他对我的演奏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因为他清 清楚楚地看到我背后站着一个魔鬼,他操纵着我两手的动作和琴弓的强度。 ‘您看,’年轻人说,‘这个魔鬼酷似帕格尼尼本人。魔鬼和帕格尼尼的脸一 模一样,这是一张脸分成了两张脸。他们完全一样,只是一个穿着黑衣服,另一个 穿的是红衣服。您朝帕格尼尼背后看去,就会看到一个穿红衣服的东西,长着角和 山羊胡子,下唇突出,面带笑容,并发出嘿嘿的笑声。 他那条红尾巴还拍打着帕格尼尼先生的皮鞋。’尊敬的先生们!听了这些话以 后我自己都疑惑起来了。从此很多人都将我技艺的秘密说成是我籍借一股阴险毒辣 冒渎神灵的魔鬼力量。尊敬的先生们!这些血口喷人的谣言使我十分恼火,深受折 磨。我曾竭力证明这些说法的荒唐可笑。我的身世是简单的,悲惨的。尊敬的先生 们!我自十四岁起就不断地公开演出。在卢卡我担任了十五年的宫廷乐师和指挥。 此外,据说我还因为杀死情妇和情敌坐过八年牢,请您们说一说,按照简单的数学 算法,我犯罪、杀人、服刑、在船上服劳役那一年正是我刚满七岁的时候。我一个 七岁孩子就有情妇和情敌了。 在著名的艺术之都维也纳,我曾迫不得已求祖国的公使为我证明。他给了我一 份证明书,他以光荣的意大利公使身份证明,他认识我已二十年,我是一个品行端 正的人。而我自己则随时都可以证明,加给我的一切罪名纯属彻头彻尾的诽谤。”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