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北风呼啸 法国南方城市的风呼啸着掠过田野、闯入小城镇的街巷,树枝被狂风折断,树 叶缩瑟成团,广场上的路灯被刮倒。它使高树低头,巨石摇滚。在山谷中,在弯弯 曲曲的小巷以至阁楼的天窗里,这风突然发出沉闷浑厚的管风琴声。这是从西北刮 来的凤,南方人称之为“普罗旺斯的神风”,神风过后必有晴天。参天大树象芦苇 般被它吹倒,卵石和小石块被它卷起在空中旋转。 如果有人在路上遇到这种象古代老僧一般横冲直撞的活石柱,就会遭殃。这种 不知从何而来的人形小旋风能够把行人卷入路边的深沟。一听到这种怪风的声音, 羊群就会紧缩成一团飞跑。 帕格尼尼不听拉列曼大夫的劝阻,乘第三辆马车出发了,拉列曼大夫是想使他 少受尘土之苦,他却一定要让阿希利诺的马车走在中间,他好随时看见这辆马车。 拉列曼给年长的同行们写道: “帕格尼尼已形销骨立,他的嗓音已完全丧失,再也不可能恢复,只有他那炽 热的眼睛和我们见惯的笨拙手势使我们能够了解他的意思。他不顾我的劝阻,接受 了在马赛演出贝多芬四重奏的请求,他还向阿里亚尼订购了格瓦尔奈利和斯特拉狄 瓦利的小提琴。他的这个代理人现在同他一起下了马车。原因是马提尼克岛有许多 人死于突然灾祸。帕格尼尼不顾我的劝阻,同意在马赛义演。”1839 年5 月12 日,“四季社”在巴黎引起整个法国的注意。在布尔·拉贝大街上一队暴动者抢占 了武器商店,暴动首领们号召巴黎人拿起武器。暴动者在高等法院门前被击退,他 们在格雷奈特大街筑起了街垒,傍晚时分枪声才停止。巴尔贝斯、布朗基、贝尔纳 和金博遭逮捕,开始审理“四季社”的案子。而在南方一个新的烧炭党组织“青年 意大利同盟”又在跃跃欲试。 当高等法院根本顾不上帕格尼尼的时候,竟又发生一件指控小提琴家的诉讼。 正在重审的案件突然又节外生枝。在帕格尼尼缺席的情况下,开始对他过去的一切 罪行进行补充调查,初级法院的判决被批准了。 拉列曼大夫不知是否该将此事告诉帕格尼尼,他怕突然的打击会导致他猝然身 亡。判决的内容是,除了交付各种一次性罚款以及没收帕格尼尼的财产以偿还组建” 卡吉诺”的各种费用以外,帕格尼尼还必须进行演奏,即举行无报酬音乐会,以赔 偿由他投机活动造成的一切意外损失。皇家法院勒令“尼科洛·帕格尼尼先生在巴 黎‘卡吉诺’进行演奏,每周至少两次,最好每天举行。”如有缺演,则“按规定 每周两次计,每缺演一次罚款六千法郎。”拉列曼看到这个判决,不禁毛骨悚然。 他抓起铅笔计算起来。他以为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又读了一遍骇人听闻的判决书, 不,数字没有错。如果有一行写错了,下一行就会纠正,而判决书中处处写的都是 每缺演一场罚款六千法郎。 拉列曼在一张纸上计算,一年有365 天,共要演120 场音乐会。如果一年不演, 就会剥夺帕格尼尼先生一半财产。根据拉列曼大夫掌握的情况,只要一年时间,阿 希利诺·帕格尼尼就会变成乞丐,而两年不举行音乐会就会使帕格尼尼本人破产。 “听说他有三百万法郎的财产,”拉列曼大夫思忖,“这项判决将使父亲每生存一 无就使儿子向破产跨近一步。因为,如果帕格尼尼今天或明天死去,对他的要求也 就失效了。每一场音乐会对父亲来说都是一剂毒药,而每缺演一场音乐会对儿子来 说都是破产。父亲一死,财产就不受侵犯。这真是一条毒计。这些人十分清楚帕格 尼尼目前的身体情况,只要几场音乐会就会送了他的命。”政府有很多麻烦事。布 尔·拉贝大街上发生的事表明,法国坐在火山上。 政府中有谁现在能来过问这种小事,使住在尼斯的塞尔让先生家的世界著名小 提琴家免遭暗算? 帕格尼尼的房东塞尔让先生不大乐意提起自己的往事。他当过革命委员会的委 员,在法国的自由之星跌落在第一执政脚下的那些日子,他曾自愿离开法国。他是 罗伯斯庇尔和马拉的伙伴,当夏洛特·罗伯斯庇尔同瘦削的波拿巴中尉在海边鬼混 那几年,他正在尼斯。那时谁会想到,这个中尉竟会当上法国皇帝!现在塞尔让老 头儿身着深绿色常礼服和洁白的荷兰衬衫,在海边安度晚年,将房间租给了帕格尼 尼。 每当晚间拉列曼医生同老头儿坐在花园长凳上的时候,塞尔让就向医生叙述郊 外海对岸大理石十字架的故事。罗马教皇保罗三世成了波拿巴的俘虏后,曾在去萨 沃纳的路上在尼斯逗留了几天。当时尼斯刚根据波拿巴的命令归属法国。瓦尔河就 在这个地方成为意法的交界线,河上有一架小桥将两地连结。罗马教皇就在这里看 到了对岸跪着一个妇人。他独自走下马车,朝这个妇人走去。就在这大理石十字架 旁,罗马教皇见到了波拿巴专制的另一个牺牲者——爱特露丽王后,他们的邂逅扣 人心弦。王后也是这一年被逐到尼斯来的。 “1814 年2 月9 日”,塞尔让回忆道,“北方炮声隆隆。波拿巴被推翻,另 一个俘虏教皇庇护七世也获得了自由,回到罗马。 塞尔让对当地居民卑躬屈膝地竖立的这座大理石十字架十分憎恶。 “这里的居民很迷信。”他对拉列曼大夫说,“不过,我多年前就已经发誓永 远不谈论政治。”报上登载了“卡吉诺”一案已恢复审理和整个案件交皇家法院办 理的消息,医生一连好几天为此惶惶不安,而帕格尼尼的身体却略见好转。 帕格尼尼翕动嘴唇,含混嘶哑的声音中出现了清晰可辨的音调,拉列曼虽然确 信这只是回光返照,但仍然对这个普通人,这个勤勉的热那亚人的非凡毅力感到吃 惊。这个形容枯槁,青筋嶙嶙的人在欧洲跋涉的路程远远超过了拿破伦那些将军们 的征程。这些日子帕格尼尼自己也常喜欢说:“可以测量一下从一个舞台到另一个 舞台,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的距离,直到最后一棵棕榈树。”他在马车、旅馆、 音乐厅、路边酒馆和豪华饭店度过了一生,他饥一顿饱一顿,处处随遇而安。 帕格尼尼利用能说些话的机会,向拉列曼大夫谈了自己对音乐的见解,自己的 计划——身体康复后为意大利建造一座规模宏大的音乐学院。他极其兴奋地谈到近 代艺术的原则,眼睛里闪烁着睿智大度、聪慧明亮的光芒,以致使拉列曼对他的身 体能最终战胜疾病又有了信心。 拉列曼记录了帕格尼尼关于音乐节奏的见解:“帕格尼尼先生认为节奏是一个 过程的内在规律。他说,时间是物质运动的形式,一个过程的内在规律在时间上表 现为不断通过声音实现节奏。音乐是无形的节奏,是最细腻的物质运动形式,音乐 最适于表现过程的内在规律。”“我是走了很多弯路才得出这个结论的。”帕格尼 尼说,“我到处都看到了它的痕迹。有一种克服空间的方法就是在时间上加快运动。 我为了到处播下新音乐的种子,就是这样做的。真,善,美,能够在他人的情感中 获得反映的一个人的内心格调,整个人类相互关系的世界,就是一条有节奏的长链。 有善与恶,有真、美、节奏、匀称以及不谐调,也就是无节奏。历史的节奏发生混 乱,就会造成人类社会的风暴、骚乱和不和谐,如同音叉摆得不对,把石松子粉洒 在唱片上,你到处都可以发现节奏。你看大自然是如何有节奏地安排四季更替。” 这几句话帕格尼尼说得声音比较大,但他突然停住了。房门吱扭一声开了一条缝, 就又没有声音了。塞尔让先生站起来到隔壁一间屋子看了看,那里没有人。 “没有人,”他回来说,又坐到敞开的窗前扶手椅上。厚丝绒窗帘从两边斜卷 着,阳光明媚的南方景色从窗口射入眼帘,五彩缤纷,鸟语花香,海风宜人,涛声 频传。树枝在轻风中摇曳,丝绒窗帘也在微微抖动。 病人住的几间房同一些古老大厅紧挨在一起。四周一片寂静。小提琴放在天鹅 绒扶手椅上。帕格尼尼疲倦地仰起头。 “这样说来您认为,宇宙的绝对原则并不是善和上帝的仁慈啦?那么,教会处 在什么地位呢?”帕格尼尼摇了摇头:他好象没有听懂。 一个黄发碧眼的男孩在小提琴家窗下花园里玩掷环游戏。金黄色的套环飞进窗 口打在丝绒窗帘上弹跳了一下,落在帕格尼尼盖腿的毛毯上。响起了叩门声。魏丝 豪普特小姐站在门口,脸色惊慌,紧张地看着帕格尼尼。 “怎么啦,小姐,进来吧,剔害怕!”帕格尼尼说。 老妇人默不作声。拉列曼医生不安地站起来走到她跟前。随后平静地转过身来 对帕格尼尼说: “尼斯市大主教安东尼奥·加利瓦尼阁下派副主教来访。这位神甫说是您请他 来的。神圣的教会深为您的健康担心,愿意帮助您,为您做忏悔、赎罪和圣餐仪式。” 塞尔让站起身来。帕格尼尼摇摇头。 “做做样子也好,”医生走到卧榻前,小声说。 “做样子更没有必要,”帕格尼尼嘶哑地说。他眼睛里闪耀着愤怒的火花,将 头仰倒在枕头上。 拉列曼不知所措。他猛然想到,帕格尼尼先生太大意了,他刚才清清楚楚而且 大声地说过什么四季更替的节奏。现在整个巴黎人心惶惶,到处都在搜查秘密团体 “四季社”的成员。他还蒙在鼓里,若无其事!医生越寻思越紧张。拉列曼医生除 了巴黎医学院以外,同什么组织都没有关系。他诚心诚意地想帮助病人,他不了解 围绕帕格尼尼展开的那些可怕阴谋,这也说明了那帮人的狡狯,他们把一个人置于 死地,并且坚信他再也爬不起来。他们安排这个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一点也不了解 内情的人来作帕格尼尼死亡的见证人。拉列曼医生为帕格尼尼的固执深感不安。他 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医生,内心深处是一个完全彻底的无神论者,然而,他深知罗 马教会在法国南部的无边威力。 沿海渔村的渔民们,尼斯城那些卖羊奶、鲜花、葡萄酒和葡萄的小市民们都熟 悉警察局长先生,更熟悉住在他们街上的警察局代理人。他们都熟悉加利瓦尼大主 教阁下,也更熟悉当地教堂的神甫。但是他们对从前拉过小提琴的这个肺痨病人一 无所知,也根本不想知道。他们有理由还不了解一个刚被送到里维耶拉这块宝地来 的肺痨病人。然而,如果神甫和警察告诉他们这个丑陋的无赖是教会的敌人,他们 就会争先恐后地拣起一切拣得起来的东西,掷向住着这个行将就木的帕格尼尼的房 子的玻璃。 “怎么回他话呢?”医生激动不安地问。 帕格尼尼睁开眼睛。他看到一张老人的惊恐的脸,想起神甫还在下面等回音, 于是大声说道: “如果您不知道说什么是好,那就告诉他,为时尚早,我还不想死呢。”“给 他点什么吧,”塞尔让小声对医生说。 医生疑惑地看了塞尔让一眼,没有弄懂他的意思。 “对,对,”他猛然醒悟,赶紧去找放钱的匣子。 匣子找不见了,医生去问魏丝豪普特小姐。老妇人打开自己的房门说: “我拿走了。新来的女仆老注意这个匣子。”小姐一面说,一面熟练地点出了 给神甫的钱。她把钱递给医生说:“先生对自己的钱从来心中无数。 他总忘不了领儿子下马车,拿小提琴,就是总想不起钱匣子。在布拉格,有一 次我们出了城,忽然发现身上没有钱,原来先生将钱匣子忘在马车上了。 马车已回到布拉格马车库,我们不得不返回去寻找。”拉列曼回来了,神甫非 常谦逊,这使他很高兴。这个神甫没有什么恶意,样子很憨厚。 过了三天,这次来了两个神甫,等在前厅里。帕格尼尼病情严重,从嗓子、鼻 子,甚至耳朵都往外渗血。蜡黄的双手紧紧抓住被子,有时昏迷不醒。 医生没有告诉病人这两个神甫如何纠缠不休。他们很粗鲁。其中一人大声擤鼻 涕,往地毯上吐痰。小阿希利诺很害怕,他眼圈发青,语无伦次地诉说道,花园里 有人大声吓唬他说父亲快死了。 “他们为什么诅咒父亲?”阿希利诺问医生。 下午三点钟,帕格尼尼的情况进一步恶化,一直神志不清。轻微的呻吟变成间 隔很久的大喘气。帕格尼尼稍一恢复知觉,就伸手去够小提琴,结果将放水壶的桌 子弄翻了,自己也从床上跌了下来。没有人来照看他,因为当时警察局长助理正用 木锤敲着大门。警察交给拉列曼医生一份通知,由于帕格尼尼没有出庭接受皇家法 院的传讯,他必须偿付五万法郎。同时还有地方当局的命令,要求帕格尼尼立即向 警察局报到,然后去巴黎服刑十年。判决经皇家法院于1840 年1 月4 日决议批准。 “可是他在生病,病得非常厉害!”拉列曼医生喊道,惊奇而愤怒地看着警察。 警察耸耸肩走了。医生把通知揉成纸团,向帕格尼尼房间走去。那是1840年5 月27 日下午4 时。 他发现帕格尼尼已经停止呼吸,法国皇家法院的通知来迟了。 然而,比扬基夫人没有来晚,当晚她就到了尼斯。这位寡妇痛哭流涕,搂住自 己可爱的小阿希利诺,眼泪都滴在他的头上!她恳求警察局长助理允许她打开遗嘱 看一下。 两个宪兵和四名警官把守着房子的各个出口,警察局长助理在所有的材料、书 信、乐谱、文件和各种匣子杂物上面打了结实的火漆印。他恨不得将放孩子衣物的 篮子也打上火漆印。 帕格尼尼房子周围聚集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死了一个不会说话的怪物,” 一个花匠说。“一个该死的恶魔,他不肯让神甫为他举行忏悔仪式,死得象一条丧 家犬。他的尸休玷污了我们的城市。”安托妮娅·比扬基夫人再三请求神甫为目己 逝世的亲爱丈夫举行安息仪式,但是,没有一个神甫愿意来。人们脸上都是疑惑不 解的神色。比扬基夫人心神紧张不宁。 次日凌晨来了一些陌生人。巴黎《音乐报》刊登了1840 年5 月27 日发出的 快讯: “著名小提琴家帕格尼尼在尼斯逝世。他留下遗言将自己伟大的名字和巨额财 产传给自己的独子,一个14 岁的美少年。帕格尼尼的遗体已作防腐处理,现正送 往小提琴家的故乡热那亚。但愿这个消息也象过去几次关于帕格尼尼去世的消息一 样,只是讹传。”《音乐报》这次报道并不是讹传。情况属实,只有关于遗体运往 热那亚安葬这一点不确实。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