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逃婚 一 秋天,总是和呼啸的风,蒙蒙的雨,瑟瑟的寒意连在一起的。 公元一九一一年十月的一个黄道吉日,也下着蒙蒙细雨。江南小城常州轻笼着 沉甸甸的烟雨,城里名胜红梅阁的翘檐飞裹着一层湿漉漉的雾气,溢渗出大大小小 像汗滴样的水珠,梅的叶子已经凋零,留在枝头的只是多数不屈的顽强者,香雪海 的景致还很遥远。肉红色的石板街道溜滑溜滑,泛着惨白的光亮,低凹处积着污水。 落叶零零落落,也有的被风卷成了堆,浸泡在雨水里,行人恣意踩踏着它们,但它 们已失去了呻吟的力气了。小摊上到处是常州产的梳子篦子,撑着褐红色油纸伞, 拖着沉重油靴的小贩,操着水乡好听的声音吆喝“梳子、篦子要哦!”在叫卖。天 宁寺的钟声悠远而沉重,震得空气似乎都打着懔颤。唯有地处闹市的青云坊二十八 号刘家,洋溢着一派喜气,他们家的小少爷季芳这天娶亲。 刘家祖居安徽凤阳。明朝洪武三年,他们的远祖随朱元璋的爱将汤和南下,镇 守常州,落户西营,人称四营刘氏。后来季芳的曾祖父刘运帷买屋青云坊,才迁居 城里。青云坊是条热闹的街,有座很有气派为表彰烈女节妇的青石牌坊。大运河就 从身边流过,站在刘氏家门口,就能看到架在河上的浮桥和往来穿梭运河上的船舸, 听到此起彼落的捣衣声。 刘运帷虽只做过小武官,但他却具有名士的修养和风雅。他在府内修建了两座 楠木大厅,取诸葛孔明“非宁静勿以致远”之意,清华亭书法家许威题写了“静远 堂”三字,制成金字大匾,悬挂堂上,很是气派。这在常州城乡,是绝无仅有的。 但刘家到了季芳父亲刘家凤青年时代,家境已开始衰落,但仍不失丰衣足食。 刘家凤幼读诗书,受过很好的教育,他又赞同、拥护洪秀全的主张,他十三岁 时,太平军护王陈坤书攻占常州,他毅然投了太平军,随军转战经年。 军败回到故乡,娶了著名学者洪亮吉的小孙女儿为妻。他鄙薄功名,无意仕途, 甘于经营族中钱庄维持生计。他的弟弟刘家麟和他却迥然不同,他做过一任知县, 卸任回来,还要人叫他县老爷,处处要摆县太爷的架子,总是埋怨哥哥不去捐官, 指责哥哥没出息。 这天,刘府从大门起,每一间都布置得焕然一新。每间的回廊上都悬挂着红绸 宫灯,每扇门扉上,都贴了洒金红喜联。大门上的喜联,右为:鸾凤和鸣,鸳鸯福 禄,天作之合;左为:三星在户,百年琴瑟,关睢志喜。 新房门上的喜联,右为:绰约佳人,夸 雪奇姿,黛写远山人似玉;左为:风 流才子,快乘龙壮志,花迎小阁梦初香。 祖宗堂里,铜烛台上插着印金的巨型红烛,八仙桌上摆满了精美丰盛的果品, 正中祖龛上陈列着刘氏祖先的牌位,和着朝服显赫者的画像。 新房是一明一暗两个房间,陈设着新娘家前一天送来的妆奁、陪嫁。桌上铺着 手绣的桌布,床上挂着手绣的凤穿牡丹图案的帐沿,叠放着整齐的锦衾和绣枕。桌 上摆着玲珑精致的小摆设和巨型红烛,显得花团锦簇。 正中大厅权作招待宾客的处所,摆满整齐的桌椅和杯筷。厨房里堆满了各种食 品和佳肴,热气蒸腾,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刺激着宾客们的食欲。 在这常州城乡的大家小户,叙起来和刘家也都非亲即故。道贺的人熙熙攘攘, 川流不息。 细雨蒙蒙,如烟似雾,秋天的日子越来越短。新娘乘坐的火车还没到站,迎娶 的花轿早到火车站等候去了。“呜——!”一声悠长的汽笛有如报喜的钟声响起了 一般,刘府立刻忙活起来了。倏然间,彩灯齐放,红烛高烧,早就卷在竹竿上的数 万响喜鞭扛出了大门,罗鼓、唢呐一齐奏起喜庆的曲调。 青云坊欢动了,前后几条街也欢动了,看热闹的人像沸腾的潮水推涌方舟簇拥 着披红挂彩的四人抬花轿,向着刘府缓缓而来。深红的枣子和白胖胖的花生果,随 着轿帘的掀起,洒向欢乐的人群,人们抢着这象征吉祥和早生贵子的喜果,欢笑着。 祖堂上,高烧的红烛漾闪着酩醉般辉煌的火焰,回荡着欢乐。 新娘进了祖堂,就要行三跪九叩合卺大礼了,却发现不见了新郎官。 刘家凤的心一下子提拎了起来,紧张地拽了司仪一把,小声地说:“盘官不见 了,怎么办?”司仪也感到了麻烦,向人群里掠了一眼,突然灵机一动,像唱诗一 般地宣布:“新娘长途跋涉,辛苦了,先请新娘休息一会儿,再行合卺大礼!”合 情合理,谁也没有发现破绽。新娘不由心里一热,刘家人如此善体人意,慰藉了她 远嫁的悲伤,她感到了一种温馨安慰。 刘家凤感激地看了司仪一眼,小声地说:“我去寻他!” 二 盘官是新郎季芳的乳名,光绪二十二年农历二月初三生,因生时脐带盘在腹上 而得名。他又因排行第九,又叫刘九。父亲一早就叮嘱过他,鼓乐一响,就去前堂 迎接花轿。可鼓乐却使他的心剧烈地痛苦起来。那炮仗劈劈啪啪的炸裂声就像炸药 炸裂在他的心中,他的心仿佛已炸成碎片一般了,在流着血,抗拒着,他不想去前 堂,不想再听到那撕裂他心肺的鼓乐声和轰隆轰隆的炮仗声。他捂着双耳,逃到了 后院,掩上了门。 后院不住人,旧时的花园,已经荒芜,几间矮屋,几丛海桐,几簇寒菊,还有 一株腊梅,凄清零落。可它是另一个天地,听不到令他心烦的声音,静得又叫人心 头发颤。他像一个长途跋涉在炎天沙漠中的人突然走进了树荫一般,依看门廊,闭 上眼睛,怎么办?怎么办?他连连自问。 “九儿,”半月前,父亲把他叫到面前,“你该结婚了!”顷刻间,他心中荡 起了蜜样幸福的涟漪,脑海里猛然浮起了一个可爱姑娘的影像。光艳照人的面庞, 又亮又黑的大眼睛,秀气的鼻子,樱红的唇,一根乌黑油亮的辫子春风摆柳一般荡 在她身后,羞涩又脉脉含情地望…… “九儿,你怎么啦?发什么呆?为父的话你听到没有?”他羞得满面红云,低 下了头,他等着父亲说出那个让他心颤的名字。 “我已给你提亲,女方是丹阳林知府的千金林佳,……”“啊?丹阳林家小姐? 不是玉表妹?”他的脸恍如突然遭了霜打的芙蓉,顿时变得又灰又白。 “九儿,你阿爸不是不知道你的心事,我也喜欢玉儿这个孩子,她聪明,贤淑, 又能绣一手好花,我和你妈生前也想到过她,请人为你们合过八字,可你们八字相 克呀!”“什么八字相克?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我们就能过得快乐,我不信那 些鬼话!”“孩子呀,有些事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父亲耐着性子劝着他,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林佳小姐与你八字相合,林家又是丹阳的大户,她母亲是 她父亲最宠爱的如夫人,你阿爸和林家钱庄合作多年,也算世交,门当户……” “我不结婚!”他嚯地站起来,打断了父亲的话,“阿爸,我再说一遍,我不结婚! 你去回掉这门亲事,就说我还小,我才十五周岁呀!阿爸!我还是个孩子呀!”说 着转身就走。 “你给我站住!”父亲的震怒使他站住了。刘家凤是个性格刚烈的人,儿子也 接受了他的遗传基因,他一向宠爱这个小儿子,用这样的语气来呵斥他,还是第一 次。 他的语调立即缓和下来,走到儿子身边,握起他的一双手,轻言细语地说: “接照我们刘家祖上的规矩,男儿十六就已成年,应该完婚,为父给你择好了 吉日,就在月底!”“不,不,我不!”他像一个绝望的落水者,明知上岸无望还 要高声呼救一般。他从父亲手里挣脱出手,大声说:“我非玉表妹不娶!”父亲长 长地叹了口气,顿坐在身边的矮几上,犹似喃喃自语一般:“九儿,你怎么就这么 不能理解你父亲?自你母亲去世后,我的身体已一天不如一天,这家的担子就压在 我一个人身上,里里外外,我又做父亲又做母亲,这家里没有个当家理事的女人, 哪里还像个家哟!你成了家,你阿爸就去了一桩心事,你父的心就安了,你母在九 泉之下也瞑目了啊!九儿,你应该体谅一个父亲的苦心哪!”父亲的每一句话,都 犹似一把铁钩,撕扯着他的心。父亲爱他,这是真的,他不忍心父亲过于伤心,就 不再和他争辩了。父亲以为说服了他。可他怎么会甘心认命呢!他心里只有表妹的 影子,他们从小一起玩,一起在绘画传习所学绘画,虽然从没说破彼此的心,但彼 此在眼神中早有会意。他要表妹!去找她,说他爱她!待父亲一转身,他就飞跑了 出去。 表妹家的大门紧闭着,他擂鼓般拍打着门。任他如何使劲擂打,也没有应声。 一个邻人听到声音走出来告诉他:“杨家人送小姐到外地求学去了!”“外地?什 么地方?”他迫不及待地问。 邻人摇摇头。 他这才发现门上那把大铁锁,一种悲哀弥漫了他,他垂下了头,失魂落魄一般, 痴痴地站在石铺的台阶上。 “九少爷,九少爷!”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唤他,他像从梦中突 然惊醒了一般。 周妈拿着一把油纸雨伞撑在他的头上。“老斧找不到你,急得团团转,我劝他 别急,就来这了。”“你怎么知道我到这里来了?”“你这傻少爷,你是我带大的, 我能不知道你的心!”她是母亲的陪嫁丫头,终生未嫁,带大了他们兄弟姐妹,可 谓他们的第二母亲。“小少爷,听我的话,回去,老爷是为你好,你不能淘气,让 他着急。再说,婚姻要缘分,你和玉表妹没有缘分啦!”她半拽半拉把他拉了回去。 …… 虚掩的院门被轻轻推开了,他惊觉地转过了头,见是父亲,潜意识地往后退了 一步。 “九儿,”刘家凤虽然又急又气,很想训斥儿子一顿,但他还是压住了怒火。 他舍不得申斥他,特别是这个时候,他缓缓走近儿子,语重心长地说: “你已是大人了,不要耍小孩脾气了!父亲完全是为你好,成了家,就可以立 业了!林小姐已进了我们刘家门了,就等着你去行三跪九叩大礼,你可得给父亲这 个面子啊!”季芳愠着脸,大声嚷起来:“我早跟你说了,我不要结婚,更不愿跟 一个不认识的女人结婚!”刘家凤急了,但他又怕逼急了儿子会出事,但又不能依 着儿子的性子,他不得不求儿子了:“九儿,你让老父怎么办?新人娶进了门,宾 客满堂,不举行合卺大礼,如何向世人解释?如何向林家交代?儿子,阿爸求你了!” 说着就要跪下。 季芳震惊了,他的心不由打了个惊悸。父亲枯萎的白发,眼中饱含的悲怆,软 化了他的倔强。他慌忙拽住父亲说:“阿爸,我去!”刘家凤喜出望外,拉住儿子 就要走。 季芳原地站着不动。他说:“阿爸,你要我去,我只得去,但你得依我一件事。” “依你什么?”“不要行三跪九叩大礼,改用三鞠躬。”这个要求虽然违反祖制和 乡俗,但儿子已作了退让,刘家凤唯恐有变,他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回答说: “依你的!” 三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夜,渐渐深了,贺客们已陆陆续续离去,远道客人也 到客房歇息了;劳累了一天的父亲和家人也上床了。历经百年兴衰的青砖老屋,静 得仿佛一座叫人心颤的坟茔。唯一未睡的只有一对新人。喜烛摇着瑟缩的红光,晃 得大红喜字有似血染的一般。新郎像尊木雕站在窗前,纹丝不动,目光哀伤而凝滞。 他痴痴地看着窗外的院子。天井里有棵铁杆海棠,已脱光了叶子,月亮刚从云层里 探出头来,吐出一地的清辉,把海棠的枝干投在了湿漉漉的地上,他蓦地联想到一 幅画。 雪停了,院里一片莹洁的白。阿妈边绣鞋面边教他:“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 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六岁的他,攀着窗棂贪婪地望着银装素裹的院子, 随母信口地念着。他念着念着就走神了。那株老梅树上是什么?好像无数的黄蝶簇 满枝头,牙雕玉琢一般。雪,在他心里唤起了一种说不出的美感,一种奇异的快乐。 他稚嫩的心不安了,颤栗了,发出了阵阵欢跳。他忘了母亲就在身边,撒开腿就跑 了出去。 阳光从裂开的云层里探出头来,雪变得格外明清耀目。他蹦蹦跳跳地到了腊梅 树下,仰起脸,端详着枝头。阵阵幽香扑向他。他张开大嘴吮吸着沁人心肺的冷香, 歪着大脑袋想,院里别的花都冻死了,梅花为何反而开得这样灿烂?别的花怕霜雪, 只有它不怕吗?是的!是的!他久久地凝望着梅树,真美!他的心被冲撞着,突然 萌生了要把它画下来的念头,弯下身,用手指头在雪地上尽情地画起来。 突然,大朵大朵的雪落到了他的头和脖颈里。他抬头仰望着天,湛蓝湛蓝,几 朵白云在缓缓浮动,他奇怪了,没下雪呀! 一个穿红袄的小姑娘闪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拽着花枝在向他微笑,“九哥, 你干吗呀?”“我在画梅花。”“画梅花?”她放下树枝,“画这树梅花?”“嗯!” “我看看。”她跑到他身边,不由拍起了双手,天真烂漫地欢笑着,“像,真像!” 小女孩渐渐变成了个文静美丽的少女了,手拿画本,在他办的图画专修馆里描绘假 山前那株壮丹。她画得那么专注、凝神,以致他走到她的身后,她也没有觉察。他 的目光,立即被她画本上的图案吸引了。两枝含苞待放的牡丹,仿佛并蒂莲一般, 自然天成地组合在一起。他失声地叫起好来,“玉表妹慧心慧手,这牡丹画得好传 神啊!”她慌得忙用手盖住了画面,噘起好看的小嘴,一脸的娇羞说:“表哥笑话 我!还吓了我一跳!”一种神奇的快乐顿时漾及了他全身,他望望那丛含苞欲放的 牡丹,又偷看了眼表妹那焕发着青春的面庞,他的脸也倏然红了。 “九儿,这里来。”父亲和颜地把他叫到书房里,“你姑父称赞你有绘画天才, 我来考考你。”“我来磨墨。”玉表妹自告奋勇。 一张宣纸铺上了书案。 “画什么呢?”他像是自问,又像是问房里的父母、表妹。天真无瑕的表妹脱 口而出:“画梅花!”“好!”父亲点了下头,“就画梅花吧!”有如花影落在被 月色照亮的地上,宣纸上出现了两枝伸出到纸外的大型花枝,缀在枝桠间的花朵又 密又大。牵纸的表妹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赞叹: “啊——!好美呀!”他从小写字大,画画也大。父亲微笑地点点头,“有点 气势!”就转过头去对妻子洪淑宜说:“夫人,你儿子画了两枝很有气派的梅花, 你给题上几句吧!”“我教过他不少诗词了,叫他自己选一首写上吧,这也是个锻 炼!”“好,我自己题。”他高兴地应着,未加思索,挥笔就在画的右上角写起来。 他写一句,表妹念一句:“我家洗砚池边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 只留清气满乾坤。”他写完了,她也念完了。父母会心地笑了。 那时他们多大?他好半天才想起来。他八岁,表妹七岁。一缕抑制不住的微笑, 在他的脸上漾开了。表妹的影像又浮现了。 她全神贯注地伏在母亲的书桌上画什么,他从窗下经过,好奇地伸出脖子向里 探望着。表妹在一块雪白的布上描绘双凤朝阳的图案。或许是他的头影惊扰了她, 她忽地抬起头。他们四目相视,朝霞倏地漫上了她的脸庞,忽地低下了头,双手盖 住图案,垂着眼帘,娇嗔着他:“九哥,你又吓我一跳!”蓬勃着青春情涛的他, 心怦然狂跳起来,脸也在瞬间红了。为了缓和由于心里激动产生的尴尬,他微微一 笑说:“玉表妹,这枕头花画得好漂亮啊!”“你若喜欢,就……? ”“这是我的 陪嫁!”“什么?”仿佛是从酣梦中被人唤了回来,他转身四顾茫然。突然,他的 目光落在一个陌生女人的身上。她的脸红得似初开的桃花,微欠着头,站在他面前。 他这才想起房里还有另一个人——他的新娘,打断了他幸福的回忆。他没好气地说 :“什么?什么陪嫁?”新娘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她把那只装着箱笼钥匙的荷包放 到他身边的桌上,小声地说:“这些都给你!”钥匙落在桌上时发出了一叠金属碰 撞声响。 他这才从往事的回忆中完全清醒过来,心里随之打了个冷颤,好像突然遭冰水 浇了一般。他看也没有看新娘一眼,就把荷包推了过去,说:“我不要你的东西!” 沉默,和着夜一起深沉。 “咚——!咚——!咚——!”更鼓敲响了三下。远嫁的新娘被疲倦裹挟了, 她已抵抗不住困倦,一连打了几个呵欠。她还蒙在鼓里,完全不知新郎根本还未接 受她,还以为只是出于羞怯和不好意思。她再次走到他的身边,用温柔的声音说: “我困了,先去睡了。”就走进了里间,她以为新郎很快会跟着也进去的。 他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一般,玉表妹的影像又回到他的脑海,她在不断地变换着 姿影。他心里只有她,不会再容得下别的人了。他心里又泛起了内疚的浪花,觉得 很对不起他的新娘,她有什么过错,奉父母之命远嫁过来的,她是无辜的。可他就 是跟她结婚,他心里爱着别人,她又有什么幸福呢?她会痛苦一辈子的!我既不爱 她,就不应该跟她结婚,误了她的幸福,她应该有她的幸福,不能叫她为他的不幸 去殉葬去牺牲!他们还未成婚,现在还来得及。 他一口吹灭了红烛,轻轻拉开了门,走了出去。他要把他的想法告诉父亲,请 父亲帮他解开这不幸的枷锁,还给林佳和他的自由。 夜,静极了,室内传出了父亲粗重的鼾声。他突然清醒了,父亲既然给他们带 上了枷锁,绝不会又为他们打开的!他这是幻想!唯一的办法只有自己救自己!走 得远远的! 他静静地站了片刻,在心里对父亲说,阿爸,原谅你儿的不孝吧!就迈开大步 向大门口走去。他轻手轻脚抽开门栓,拉开了沉重的铁皮泡钉大门,走进了洒了淡 淡月光的夜色。 四 月光如水一样冰凉,风掀动起他的长衫和拖在身后的长辫子。他的眼前浮起了 母亲慈样的面影,他的心忽地一阵绞痛,母亲对他的诸般慈爱,倏地涌向心头。母 亲生长在书香世家,精通诗词歌赋,是他的启蒙师,他刚学会说话,母亲就教他读 诗。他两三岁时,在母亲怀里就学了很多诗。稍长,母亲每日给他授课,有时她抱 着他,边绣花边教他读陆游、读辛幼安,他不懂陆游的“马因识途偏疲路,人到吞 声尚有声”的诗句,她就用最浅显的话解释给他听。他十二岁那年,母亲带他去拜 谒外曾祖父洪亮吉的陵墓,一路上,给他讲外曾祖父的人品、学问,说他和江东才 子黄仲则的友情。诗人华年早逝,外曾祖父从数千里外运回他的骸骨,为他编选遗 著,安抚孤儿寡母,人称义士。她又教他读外曾祖父輓黄仲则的对联。他又无声地 诵了起来:“噩耗到三更,老母寡妻唯我抚;炎天走千里,素车白马伴君归。”母 亲跪拜在外曾祖父的墓前,泣不成声。他突然感到母亲老了,她的秀发像秋天的茅 草,枯黄而蓬松,岁月和疾病在她脸上犁下了沟沟壑壑的绪纹。她边哭边诵外曾祖 父悼黄仲则的文章。他情不自禁加入进去:“……月在西隅,始展黄君仲则殡于运 城西寺……手不能书,画之以指。此则杜鹃欲化,犹振哀音。鸷乌将之,翼留动羽 ……”此时,不觉喃喃,直至哽咽。母亲,你的九儿今天格外想你哟!你听到了我 的哀鸣吗?他不知不觉走到了刘氏的祖茔。 他泪如雨下地站在母亲的墓前。泪雾中,他好像看到了母亲,她正用目光爱抚 着他,他又感到了无边的慈爱。 那是他最后一次伴病弱的母亲出门。他扶着她走进黄仲则的故居。他们伫立在 “两当轩”中。阿妈对他说:“九儿,阿妈没有力气再带你出门了,不让你来拜谒 下景仁太公的故居,阿妈死不瞑目,太公可是江东难得的才子啊!他三十五岁辞世, 留给世人近三千首诗词,这是伟大的贡献,不朽的财富啊!人活着,就要活得有价 值,你外曾祖父非常尊敬他。那,就是他有名的《别老母》。”母亲指着刻在“两 当轩”墙上的诗,轻声地诵了起来。 黎明前的风料峭浸骨,掀动着墙头枯黄色的茅草,发出沙啦沙啦的声响。 晓雾弥漫了坟头,墓碑湿漉漉。母亲诵诗的声音伤感而遥远,他不禁鸣鸣地哭 了起来。 搴帏拜母河梁去, 白发愁看泪眼枯; 惨惨柴门风雪夜, 此时有子不如无! 母亲,阿妈!不孝儿也要别你而去了!我知道,这会叫父亲伤心,也叫你在九 泉之下不得瞑目,可你儿不得不这样了!你督我的最后一课——《报任安书》,它 将永远鞭策我去开创人生! “呜——!”远处传来了火车汽笛雄浑深长的鸣叫,他仿似听到了号角一般, 嚯地全身振奋起来。他用袖头揩去泪水,牵牵长衫,并齐双腿,恭恭敬敬向母亲的 碑石鞠了三个九十度的躬,转过了身。 东方天际泛起了鱼肚色的曙光,他将耷到身前的辫子使劲甩到身后,踏着朝露 濡湿的小径,告别了故乡。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