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模特儿论战 一 天刚蒙蒙亮,刘海粟就起床了。为了不惊醒还在酣睡中的学生们,他悄悄地穿 衣,悄悄地漱洗,放轻步子下楼。今天的日程是学生们去西湖写生,他将独自去探 寻九溪十八涧的源头。 自一九一八年,他倡导野外旅行写生以来,他就经常率领学生走出校门,投身 自然,去开扩视野,丰富生活,增进知识。这已成为他们学校的固定课程,并公布 了《野外写生团规则》。他们或登临绝顶,或泛舟清流,或山村农舍,或傍水渔村, 为得到有趣的理想素材,展痕处处。每年夏天,他们都浩浩荡荡开到杭州,车箱上 挂着写有“上海美专旅杭写生队”大字的巨型横幅。他们中餐以面包干粮为食,待 晚霞染红了天空,他们方回到住地白云庵。 晚餐后,大家欢集在大殿中,拿出作品,互相观摩,请老师给予评判。他们还 多次在杭州教育会堂举办过旅行写生展览,展览会在杭州产生过很好的影响。他们 有时师生联欢,各人拿出自己的绝招节目。生活虽艰苦,但其乐融融。 海粟刚刚走出殿门一会儿,王济远就追上来了,“校长!”他听到他的喊声, 停住脚回过头来问:“今天不是该你带学生去柳浪闻鶯写生吗?”济远赫赫一笑: “我委托江先生带他们去,我陪你上杨梅岭。那里我去过,林茂山险,又没正经的 路。”仿佛有股细细的热流淌进了他的心田。他打量着他的得意门徒、崇拜者、事 业的虔诚支持者,他背着画夹,拎着干粮和水壶,不由笑了起来说:“赫肯黎自称 他是达尔文的‘斗犬’,济远,你乃我刘海粟的知音战友耶!”“不,不,校长,” 他说,“我是你的追随者、门徒、走狗!”“哈哈——!”他们两人哈哈大笑,把 早晨宁静的空气都震得漾起了涟漪。 晨雾淡淡,似轻纱一般袅绕在葱笼的林木间、水面上、山谷中。湿漉漉的空气 中浮荡着好闻的花香,吸进嘴里都有种甜丝丝的感觉。沾在绿叶边上的细碎露珠, 仿佛水晶钻石一般闪亮晶莹,不时滴滑下来,落到脸上,滑进颈项里,冰冰凉凉, 也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 济远说:“我们就近先去十八涧。”“听你的。”他们往烟露洞的西南方向走 去。先在诗人屿、孙文泷和鸡冠垅的合流处,一家道地的竹篱茅舍小店中吃了一碗 西湖藕粉羹,又喝了一碗葱花豆腐花和几块松软的米粉糕,就沿着诗人屿和孙文泷 间的大涧逆水而上。他大声地念诵清末学者俞樾的诗: 九溪十八涧,山中最胜处。 昔久闻其名,今始穷其趣。 重重叠叠山,曲曲环环路。 咚咚叮叮泉,高高下下树。 他们穿林绕麓,两个钟头以后,他们到了龙井山下的龙井村。 他们在村头路边一户农家门外坐了下来。好客的茶农给他们端来了香喷喷的龙 井茶。他们一人喝了两大碗。济远说:“九溪在龙井南面。”“我知道。”海粟点 点头,“白云庵的方丈昨晚已给我作了介绍,他说九溪最远的源头在杨梅岭下的杨 梅坞,下行会合清湾、宏法、方家、百丈、唐家、佛石、云栖、渚头、小康等九个 山坞的细流成溪,再经徐村注入钱塘江。 “刘校长——!”“谁在喊我?”海粟惊觉地竖起耳朵。 “在这儿会有谁喊你?”济远笑着说,“莫非校长的耳朵出了毛病?”“不, 你听!”海粟站起来,“好像有几个声音在同时呼喊呢!”他大声地回应了一声, “呃——!我在这儿——!”“奇怪!”济远也竖起了耳朵,站起来倾听,“真的 有人在喊你,难道他们没去西湖,也撵我们来了?”他也大声地应了起来,“我们 在井龙村头——!”喊声还在继续向他们迭来,越来越近。 他们匆忙谢过农家主人,向着呼喊方向,边应边迎过去。 果然是他们的一群学生。他们向他飞奔而来,扬着手里的报纸,边跑边叫: “校长!不好了!大事不好了!——”他们气喘如牛般跑到了他们面前。 “出了什么事?”他抓住跑在最前面的学生肩头急切地问: “快说呀!”那学生喘吁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才记起把手里的报纸递给他, 指着头版上一个标题《上海县长危道丰严禁美专裸体画》,“您,您看这里!”不 用细看,这标题就已揭示了文章的内容。“污浊的封建气息弥漫了中华,要前进一 步,谈可容易!就说这人体模特儿吧,还要准备反覆……”果然被蔡元培先生言中 了,敌人又磨刀上阵了!他们又一次向我们进攻了!这是他们发起的第几次围剿呢? “咚咚咚!咚咚咚!——”他正沉醉在色彩的旋律中,画室的门突然被人擂得 山响。他惊觉地从画板上抬起头,大声地问:“谁呀?什么事?”“校长!不好了, 展览会出了事了!”他慌忙丢下笔,奔去开门,一双惊慌的眼睛正望着他,他不解 地问:“展览会出什么事?”“早上,我们开门不久,就有位戴礼帽着长衫的先生, 带着太太和小姐来看展览。我们客客气气地把他们迎进门,他们也高高兴兴地走进 展室。可不到一刻钟,我们就听到第三展室有人在大发雷霆。我们几个同学连忙赶 过去,只见那位礼帽长衫先生铁青着脸,怒气冲冲站在陈列的那几张人体素描习作 前,挥舞着文明棍吼叫着骂您,他的太太小姐双手捂着脸背身站到窗边去了。” “骂我?”他的心不由停顿了一下,忽又猛然间明悟过来了,“他骂我些什么呢?” “他骂……他骂……”学生不敢覆述。 “哎呀,你怎么这样吞吞吐吐的,大胆说嘛!”他催促着。 “他说,‘刘海粟是艺术叛徒,教育界的蟊贼!公然展出裸体画,这是大逆不 道,伤风败俗,非严惩不可!’还对我们直叫嚷,你们去把刘海粟给我叫来,我要 当面教训他!’我们不知他的来头,更不知他是什么人,都吓慌了,同学们叫我快 来向您报告。”“哈哈,好一个艺术叛徒!这顶帽子令我自豪!还要当面教训我!” 他纵情地笑了起来,顺手带上门,“走,我这就去见他。”“校长,”学生余惊未 定,拽着他说:“那人来头不小呢,您还是不去的好,好多人附和着他在起哄。” “那么,我就更应该去!”他甩开学生的手,大踏步走出学校,边走边对跑步紧跟 在后的学生说,“这是我们美专师生第一次成绩展览会,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绝 不允许别人破坏!这关系到我们学校和新兴美术的前途!”他跳上一辆停在校门口 的黄包车,大声对车夫说:“张园!”他老远就望到了悬挂在张园门首的巨幅画展 广告牌,粉红底色上写着朱红的字,“一九一七年三月二日”,他在心里大声他说 :“上海图画美术学校第一次画展开幕的日子。应该记住这一天,写进我们的校史!” 广告牌下围了厚厚密密的人群。 他跳下车,直奔园门。 张园的老板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他迎上前说:“刘先生,张园还从未有过这 样的盛况呢!”他喜形于色,“看画展的人比蜜蜂还多,展厅里拥得水泄不通。今 天,我不得不采取措施,限制购票了,祝贺……”他还要继续唠叨下去,他只得打 断他,“有人在展厅里等着急要见我,失陪了!”说着直奔安垲第大厅。 展厅门外等了好多人,纷纷扬扬在议论、争辩。给他报信的学生冲到他前头为 他开路,大声嚷着:“请让一让!让一让!我们刘校长来了!”人们倏然停止了议 论,都围了上来。留守在展览会上的学生闻声就奔了出来,拨开人群走到他的面前 说:“校长,您可来了!刚才可吓死了我们! 有人在鼓噪,说要捣毁我们展览会呢!”“谁敢动展览会一根寒毛!”他怒吼 起来,“你们去把那位要当面教训我的先生请出来,我在等着他教训呢!”他激动 得嘴唇都有些哆嗦了。 “他走了。”“走了?”“他太太把他拉走了。他临走时还叫我们转告您,” 说话的学生学着那人的语气声调,“告诉刘海粟,我要上书省教育厅,封闭这道德 败坏的展览会!惩办刘海粟!呼吁新闻界口诛笔伐!”“他是什么人?”“这里有 他的签名。”一个学生把参观留言簿递给他说,“他把骂您的话都写在这上面呢!” “城东女校校长杨白民!”他知道这个人。他不理解,这种人怎么也会是新艺术的 先驱弘一法师的门徒?他难道忘了他的恩师在他刘海粟之后也组织过浙江师范学院 的学生丰子恺、刘质平画过人体模特儿吗?为什么看到公开场合展出了几张裸体画, 就如此恼怒呢?他这是代表了一股腐朽的封建思潮。他冷冷一笑,骂道:“伪道学!” “校长,”心有余悸的学生一个个闪动着恐慌的眼睛望着他:“我们的展览会还开 不开下去?”围观人群也都把目光投聚到他身上。 “谁说不开?当然开!”人群中响起了寥落的掌声。 一摞大小报纸放在他的面前。刊在小报上那些诽谤他和学校的文字仿佛是涂了 污秽的箭矢,急雨股射向他。他拿起一张《时报》,上面刊有杨白民讨伐他的文章 《丧心病狂崇拜生殖器之展览会》。他读着,拿报纸的手气得瑟瑟发抖。追随在他 周围的64 沧海人生——刘海粟传年轻画家们也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也被这铺天 盖地向他们扑来的恶浪震呆了。室内空气像铅液一样沉甸甸,谁也不说话,沉默像 石磨一样滚向他们的心脏。 “哈哈——!”他突然大笑起来,“你们这是怎么了?济远,小鹣,乌兄,慕 瑟,”他又掠了一眼也在和他们一起分担焦虑的学生,“还有你们这些孩子!难道 都让这封建气息压倒了?抬起头来,挺起胸来,我们要微笑着走向刀丛,走向战斗!” 可谁也微笑不起来,缄默像山一样沉重! 他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喂,先生们,怎么啦!像被霜打蔫了的花似的, 振作起来吧!人只活一次,就得活得像个样子!”“海粟!”始光亲昵地唤着他, “众怒难犯哪!新生事物在它出生的初期,总是不被承认遭人反对的,如果能够策 略一些,争取更多的人给予理解、支持,就有可能让新生的东西存活下来,我们最 好……”始光未说完,他就惊喜地叫起好来,“乌兄,你说得太好了,我懂了!” 他转向年轻的同道们,“是的,我们要争取社会贤达和进步力量的支持。展览会继 续展览,我已有了疏通的办法了。你们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不要遇到一点阻力, 就垂头丧气,我们绝不可退缩气馁!新一定战胜旧,美一定战胜丑,这是真理!” 他当即就给提倡美育,曾任民国临时政府教育总长的北大校长蔡元培先生写了封信, 请求支持。蔡先生的回信很快来了,并附有他给江苏省教育会负责人沈恩孚先生的 信,招呼他关照他们。 他棒着蔡先生的亲笔信,热泪…… “校长!”济远见他半晌不语,从他手里拿过报纸说:“这次可不比过去呀, 来势汹汹,又来自官方,我担心我们的新学制逃不过劫难啊!”海粟不禁一愣,他 猛然从往昔的战斗中回到了现实。他压制着心底喷涌而出的愤怒,情绪也镇静了许 多,不管出现怎样的情况,前途如何,凶吉难测,但他这一校之长也不能慌乱,就 是天塌下来,他也要用力顶着。他说: “这事由我来处理,你们都回去吧,继续留在杭州完成写生计划。济远,我不 用你当向导了,你去火车站给我买张车票,我明天乘早班车回上海。”济远望着他, 他有些不懂,出了这样大的事,他为何还能如此镇定?“校长,你跟我回驻地歇歇 吧!”“不!”他坚定地说,“我还要去杨梅岭,我不想因发生这件事而改变我原 定的游览日程。”“你这样的心情,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去翻山越涧?”他又哈哈 大笑起来:“放心,你忘了我喜欢莱蒙托夫那首《帆》吗?” 他说着就朗声地读了起来: 它下面是澄清的碧绿水流, 它上面是金黄的阳光; 而它, 不安地祈求风暴, 仿佛在风暴中才有安详。 他从济远手里拿过水壶和干粮,向他们扬起手,“你们都去吧!我们各干各的 事去。”转过身向着通向幽深林木的小径走去。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碧绿丛中。 岚气氲氤,雀鸟啼鸣,经年的积叶散发出一种腐殖气息,没有了路。 他踩着吱嘎作响的厚厚积叶,拨开拱路的灌木荆棘,攀着岩石和树木枝桠,寻 找着溪泉。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他在为后来的游人开着路。 办公室内寂然无声,唯有喝茶的声响和他自己洪亮的声音:“人类社会由男人 和女人组成,学校为何要分为男校女校,这是违背自然法则的。马路可以男女共走, 为什么学校不能男女同校呢?既然有女学生投书我们,要求到我校深造,我们不能 拒绝,应该举起双手欢迎她们。我们的学校会因为有了她们而生气更加蓬勃!” “男女同校,中国教育史上还从未有过。因为模特儿的事,一些家长强迫他们的子 弟退了学。如果我们又要开男女同校之先,恐怕——”乌始光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 “恐怕又要引起沸沸扬扬的物议,对我们学校的发展不利呀!”“凡是开先河的事, 都不可能立即得到大多数人的理解。”他坚持着,“人类文明要发展,人类社会要 前进,总是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开文明之先河!有人喜欢大惊小怪,就让他们去惊 去怪,这没什么了不得的!”“刘校长说得太好了!”济远眉飞色舞,“模特儿我 们画了,裸体画也展了,他们鼓噪他们的,我们照开人体写生课!”“招收女生, 这在欧洲极为平常。”江小鹣逡巡了一下与会先生们,“我们没有必要去迁就封建 落后势力。”“我也不是怕伪道学们鼓噪,但物议哗然会影响学生的入学率。”始 光一点不动气,“这样好不好,我们先择优录取部分插班女生,一同上课,把女生 宿舍暂时放在校外。林荫路神州法专旧址有幢小平房还空着,租过来做女生宿舍, 待没什么议论后,再搬回学校,视情况再扩大招收人数。”“好!”他一向佩服他 的盟兄,他虽然常和他唱反调,但他考虑问题的确比他周到,他向他赞美地微微一 笑,“既开了先河,又避免了非议。”美专考场。 洪野先生站在最后一排一位女考生的身后,看她作画。他向他招招手。 他走过去,和他站在一起。 洪野示意他看那女考生的画。 她笔下的线条流溢出一股才气,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打量着她。 她很少女性的妩媚,却有种男子的粗豪和爽气,年龄和他这校长也不相上下。 他小声对洪野说:“她的感觉很好,有股灵气,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她叫 潘玉良,没正式上过学,是我家的邻居,常常看我作画,回去就偷着学。”“哦?” 他不无惊喜地说,“那是你的门生啦?”“算是吧。”洪野点点头,有些黯然神丧 地说,“她是个苦命的女子,父母双亡,被赌棍的舅舅卖进了青楼,结识了芜湖海 关监督潘赞化,他把她赎出来了,她就做了他的如夫人,她从夫姓。”“啊!”他 不无怜惜地点点头,“不幸的女子!”“她却不甘命运的拨弄,一心向往着自由独 立,对艺术几近酷爱。”洪野继续向他介绍他的学生,“很有刻苦精神。”“她的 艺术感觉很好。”他立即表态,“这是能否成为艺术家的内在素质。她这几笔画得 不错,她能画出来的。”“刘校长!”洪野急急忙忙地冲进办公室,“潘玉良的考 试成绩名列前茅,你也说她有才气,外面榜上为何没有她呀?”“是这么回事,” 坐在一旁的教务长连忙解释说,“我了解过她的出身,由于模特儿纠纷还没完全平 息,再录取她这样的女生,不但要给人以口实,还要吓跑别的女生呢!”洪野怒不 可遏地大声说:“这是扼杀人才,这样作太不公平了!她是个纯洁不幸的女子!” 就这瞬间,他心潮翻滚,控制不住情绪了,“在美专,不论出身,一律以才取人!” 他失口大吼起来,“我是校长,这里我说了算!”说着拿起一支大笔,饱蘸墨汁, 大步走出办公室,洪野紧跟其后,他们一道来到大门口广告栏前,他挥笔就在榜前 添上了“潘玉良”三字,又和洪野一起,把玉良的考卷贴在榜旁。“爸爸!爸爸!” 洪野的儿子阿新飞奔而来,他一把拽住父亲,气喘吁吁地说:“不好了!”苏州河 畔。 落日的余晖把苏州河抹得像一片暗红的血海。拥拥挤挤停靠在岸边的小舢板飘 着炊烟。 潘玉良泪水盈盈地打着阳伞遮着面,步履踌躇,目光木然地望着混浊的河水,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又窄又长。她环顾一下四周,见无人注意她,抬步正欲走下河 堤。 “潘阿姨——!”阿新大声呼喊着向她跑去。 他和洪野紧紧跟在阿新后面。 玉良惊慌地回过头望着向她奔来的阿新,垂下了苍白的脸。阿新一把抱住她: “阿姨,告诉你好消息,你的名字写在榜上最前面了!你画的画也贴上去了,你是 第一名哪!”玉良抚着阿新的头,苦笑着摇了下头,“我知道,你怕阿姨难过,故 意编个故事来骗我吧?”阿新申辩着:“不,不,我不骗你,我亲眼看到刘校长把 你名字加上去的!他和我爸爸一道把你的画卷贴到榜边上的!”玉良木然地望着走 近的他和洪野。 洪野远远地说:“玉良,你录取了呀,刘校长一定要亲自来告诉你。”玉良漠 然地摇摇头:“不要安慰我,我都知道了。”他立即说:“潘玉良女士,这不是安 慰,是真的录取了!你考得很不错,应该录取,请原谅我们工作上的疏漏,我已纠 正了,你名列第一。”“不,刘校长!”玉良使劲咬咬唇,声音哽咽地说:“我永 远铭记你的恩情,但请你把我的名字删掉吧!……”她说不下去了。 他不由一惊,倒退一步,诧异地问:“为什么?你不是很爱美术吗?”“我是 很爱美术,也爱美专,我不愿因为录取了我,使美专蒙受损失,更不愿毁了校长和 美专的名誉!”他的眼睛湿了,他激动地说:“你别听那些人胡言乱语,我和美专 的名誉,就是靠像你这样有志气有才华的学生来赢取的。”说着就从自己衣上摘下 校徽,别到她的胸前。“爱美的人从来都是勇士!潘玉良同学,跟我们一道回学校 报到吧!”玉良激动万分,泪水像断线珠似地落到地下,她向他深深地弯下腰去, 庄严地鞠了三个躬。 美专画室。 窗幔低垂,一道紫红的丝绒帘幕遮住了讲台那面墙。 他大步走进画室,一直走到丝绒帘幕前,对坐在画架后的学生们说:“同学们, 今天是这个新学期的第一堂人体写生课。因为有新生,我还得老调重弹。”他的目 光搜寻着学生中的新面孔。有人掩嘴窃笑,有人眼里溢荡着新奇,有的垂下了眼帘。 潘玉良双手捂住了眼睛。 “人体是自然界造物主最完美、最和谐、最无瑕、最圣洁的绝作,是大自然最 奇妙的创造,人类的这个认识是来自于人类的天性,也是人类在长期和大自然的斗 争中形成的观念。劳动完善了人体的构造和机能,也培养了人们的审美观。云岗石 窟,敦煌壁画,以及我们祖先留下的无以数计的宝藏,都表现了人体美的审美观, 这是我们祖先创造的辉煌的文明。世俗的偏见,把以人体为创作对象的裸体画视为 洪水猛兽,这种偏见有碍于艺术的发展。 艺术的忠实门徒们,我们首先要理解艺术的真谛,……”“这叫什么艺术课?” 一个新面孔,眼镜长衫,拂抽站了起来,“大伤风化,我抗议上这样的课!”这是 他始料未及的!只要走进他的校门的学生,都是他艺术观的拥护者。 即使那些屈服于家长的压力退了学的学生,他们也是因为拥护他的艺术思想才 走进这美专的。在课堂上拂袖而起,拒绝上人体写生课的,还从没出现过。 他克制着心底上升的怒火,平静地指着画室的大门说:“你可以退出去!我绝 不强求你、挽留你,请吧!”长衫悻悻然消失在画室门口。坐在门边的学生“砰” 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他继续讲了下去:“当今的卫道士们,以表现人体为丑事,岂非咄咄怪事!他 们的审美观倒退了!倒退了几千年。他们是没有脸站在我们祖先创造的辉煌艺术成 就面前的!”他又掠了一眼他的学生们. 他们都抬起了头,眼里流荡的已是神圣的 表情。潘玉良仿佛已被他的演讲陶醉了,她的眼里溢荡着一片圣洁的亮光,完全忘 了那个长衫学生演奏的小插曲。 “我校从一九一四年开办人体写生课以来,迄今已有五年历史了。最初我们只 聘请到男孩,经我们师生的不屈不挠的斗争和努力,以高薪才请到成年男子为模特 儿,却未能觅到愿意献身艺术的勇敢女性,就更别奢望美丽健康的青春少女。今天, 艺术女神终于出现在我们的画室中了!”他慢慢拉开丝绒帷幕,一个少女裸体呈现 在大家的面前。她的肌肤光洁细腻,如脂似雪。她取自然优美的姿势,斜卧在以宽 大的讲桌装饰成的写生软榻上,乌黑的秀发随便地飘散在身体的一侧,在她的枕边, 有束刚刚采撷的黄玫瑰。她有如牙雕玉琢的胴体,在她身下紫红锦被的映衬下,酷 似提香创作的《乌比诺的维纳斯》那样美丽高洁。 瞬间,画室里被那种圣洁庆严的气氛弥漫了,每一颗纯洁的心灵都在经受这美 的震颤和铸造。大家不约而同地起立,向着这美的躯体鞠了三个躬。 他也毕恭毕敬地向那里鞠了躬。 少女的脸上顿然飞起了红云,一串激动的泪水滚了出来。 “姑娘,我们感激你!谢谢你!”他也异常激动地说:“你是中国艺术殿堂中 的第一个女模特儿,你书写了中国艺术史的新的篇章,艺术史应该记住你,也要记 住今天,公元一九二○年七月二十日!”三天,他们都沉浸在美的长河中,尽情地 搏击着美的流水浪花,用生命的线条描绘着至诚至真至美的胴体。第四天,画室里 又座无虚席,一双双眼睛投向帘幕,朝暾就要从那里升起,彩霞就要染红天空,他 们热切地等待着新阳和她火红的仪仗。 值日的学生谩慢拉开帷幔,室内仿佛突然失去了光明一般,没有了女神,写生 台上只立着一把寂寞的椅子。 她怎么没有来?疑问的目光一齐投向他。他也在自问,出了什么事?片刻惊诧, 瞬间的面面相觑之后,议论纷然,嗡声四起。为了舒缓模特儿缺席引起的纷乱,他 从后座上站了起来说:“同学们!”他抬起双手,示意大家静下来,故作轻松地说 :“今天的课照上,我早想体验一下模特儿的感受,总因为忙,没有机会,今天我 可以试试了。”他走上写生台,脱下长衫,只留一条裤衩,悠然地坐在写生台的椅 子上。 学生们激动地欢呼起来,有人竟喊起了“校长万岁!”女同学们也兴高采烈, 师道尊严那堵墙倏然消逝了。 他扬起手,再次示意大家肃静,“开始吧!”他作了个遐想的姿态。 数十双眼睛投向他。画室蓦地静寂下来,他的思维立刻进入了一个最活跃的意 境。 那个完美圣洁的女孩微笑着向他走来,那微笑似朝雾里的花,溶溶月色下的荷 莲。她为他摆了个舞蹈女神的姿势,他挥舞着画笔,在一张巨幅的油画布上涂抹着 羽衣霓裳。啊,奇迹在画布上出现了,五个美丽的少女在歌舞,那是此姿只应天上 有的舞蹈!他从没领略过!她们的形体像梦一般变幻着,变幻着……。 “刘校长!”有人轻声地叫唤他,他从遐想的天地里走了回来。 传达室的门房站在画室门口,谦恭地探着头,举着一个小纸卷,“一个小男孩 送来的,说是要交给……”他不等他说完,就已猜测到是谁写来的。他跳下写生台, 从他手里接过纸卷,急急地展开,急急地读: 刘校长: 真对不起,今天误了先生们的课,只因为父亲发现了我给你们做模特儿,他大 发雷霆,打得我遍体鳞伤,把我锁在房里不让我出来。我担心你们久等误了课,求 我的小弟弟给您报信…… 他被这颗善良的心深深感动了!她身陷囹圄,却为误了他们的课担心,这是怎 样一颗圣洁的心啊!同时,愤怒的利爪也在撕裂着他的心,他感到心在阵阵作痛, 他怒吼着,抗议着!美丑不分,黑白错位,人们啊!何时能区分开它门?何时能理 解美育的功能?他恨不得立即去救她出来!可这课不能停!他的学生们不能误课, 他得先上完课,再想办法去作她父亲的工作。 他向学生们扬扬手说:“继续上课!”又坐回到写生台上。 可他怎么也无法回到刚才的宁静,刚才的意境,他的右眼皮在使劲地跳,心在 阵阵发悚。如何才能让人们理解他们呢……?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一个 男人的沙哑声音在喊叫。 “这是学校,里面正在上课,你不能进去!”“……”校门口传来争吵的喧闹。 学生们停笔竖起了耳朵。 “什么学校?这分明是妓院!”这声音高得刺耳,学生们仿佛被雷电击中了似 的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有的奔出了门,有的从窗口探出了身子。他再坐不住了, 也顾不得穿上外衣,拨开学生就往大门口奔去! “你们伤风败俗,诱骗无知少女,来画春片!”一位五十来岁的男人不顾传达 室门房的拦拽,硬要往里冲,“我要找你们那叛徒校长刘海粟去!我要狠狠地揍他 一顿!……”王济远一把拉住了他:“校长,你避避!”“他不是要打我吗?我送 给他打,但我要说服他不要怪罪他女儿,她是圣洁的!她无罪!”他想挣脱王济远。 江小鹣也帮着济远拉住他:“校长,你不能去!理是讲不通的,别吃眼前亏了! 要不明天报纸一宣扬,说刘海粟逼良为娼,挨了打,事态一闹大,又要给学校造成 损失。我去跟他说,你避一避。”他被拉回到画室。吵闹声还在继续,有如无数把 小刀,一齐戳进他心中,他顿坐在一只画椅上。…… “哎哟——!”刘海粟失声地痛叫了一声,后退一步,才知自己撞在一丛荆棘 上了,利棘划破了他的额角,他伸手一摸,鲜血染红了手指。他拨开了这丛棘,向 前迈了一步,前面又是一簇棘丛。他不停地拨开荆丛棘棵,沿着曲折蜿蜒的溪水逆 流而上。要开创一条自然界的路,即使要经陡壁山川,但比起开创一条人生之新路 来说,还是要容易得多的。 静安寺路环球学主会的小会议室里。墙上挂满了油画、素描。门口贴着的白纸 上写着:“刘海粟、王济远、江小鹣、于慕琴联合画展。”那是一个上午,展室里 来了两个陌生人,挺着肚子,仰着头,东张张,西瞅瞅,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在室 内走了一圈,站在陈列的几张人体素描前,用秽涩的目光打量着。突然转过身,以 不可一世的神情环视着展厅问:“谁是刘海粟?”他和王济远刚从外面进来,暗暗 吃一惊,包探?他一眼就认出了他们。 麻烦来了。他迎上去说:“我是刘海粟,请问有什么事?”“你是刘海粟?” 包探歪着头,以瞧稀奇动物的目光审视他。 他感到受了侮辱,说:“有什么事,就请说。我刘海粟,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上海海关监督看了你们的展览,向工部局举报你们张挂了淫画,证据就在这里, 我们奉命前来查禁。”包探那副趾高气扬的神态使他们受不了,大家一齐围上去抗 议、申辩。 “我们奉命行事,令你们立即关闭展览会,”他们板起面孔,“如若违抗,后 果自己负责!”说完扬长而去。 展室里立时沸然起来,观者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人体素描前挤得水泄不 通。有人嘴里骂着:“伤风败俗”,却赖着不走。有人说他们是“吃饱没事干,自 找麻烦!”有人还把他们认为“纨绔”、“花花公子”什么的。 但也有人对工部局十分不满,追在包探后面,骂他们是“斩杀艺术的刽子手”、 “伪道学的走狗!”他们几个聚在休息室的一角。怎么办?向卫道者低头,还是对 抗下去? 他们都用目光询问着他。 他掏出一包烟,给他们每人扔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猛吸几口。室内顿时烟 雾弥漫。 他又猛吸一口,又使劲掐灭了它,仰天长啸起来:“封吧!砸吧!风暴、雷电、 箭矢、石块一齐朝我们来吧!我们绝不关闭!等他们来捣来砸!我们绝不屈服,一 定要坚持到闭幕那天!”“切不可意气用事!海粟兄!”环球学生会的管理员不知 何时出现在他们面前。“画展已取得了成功,五天展出,观众盈万,这就够了,况 且距原定闭幕时间也就两天。何必要扩大事态呢!你们忍得一时之气,也就免了我 面临之大忧了!”“什么?”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他们去威胁了你?责备你借给 了我们场地?”他点点头说:“刚才有两个包探来警告过我,说你们如若不立即停 展,他们就要取缔我们这儿开展的一切活动!”不能祸及他们。这是他此劾首先想 到的,“关!关!关!”他连声哀号般说:“绝不能影响别校师生的活动!关!我 们马上关闭!”观众们走了,画展衔版摘下撕了,门关了,作品堆了一地。他们像 一群斗败的公鸡,垂头耷脑地坐在一起,被悲愤和忧伤裹挟着,久久沉闷在烟雾里。 他的心上也萦绕着沉重的雾蔼。一片迷茫,看不到光明,满眼的黑暗。 难道就这么被黑暗吞噬?就这么被拉到俎上任屠夫们宰杀?人生如不能获得意 志的自由,还能算是成功的人生吗?他不甘败在这些伪道学们的手里!他要冲出去, 向他们宣战!让新艺术的风荡漾中国大地。 他站了起来说:“大家不要这样丧气嘛!我们的展览关了,并不说明新艺术在 中国就已失败了!这查封一事,就证明它的强大影响。”他在室内踱起步来,“我 早就在想,如果我们团结起更多的画家,形成一股强大的势力,就可以和黑暗势力 抗衡、较量,“对!”他未说完,江小鹣就兴奋地跳了起来,“我们组织一个美术 家的团体,仿效法国的春、秋沙龙和日本的帝国画展,每年春秋两季,征集新的作 品,举办展览,选优胜者吸收进团体。”“这个提议太好了!”丁悚立即响应, “我们艺术家太需要一个这样的团体了,它可以推动艺术创作的繁荣和兴旺!” “这事我来牵头。”江小鹣激情满怀,“丁先生,我们现在就去联络发起!”大家 欢欣雀跃地响应着。 “你不要太性急,此事重大,并非一句话就能实现的。”他说,“政府曾发布 命令,集会结社得事先呈报批准,组织一个民间团体还得呈文政府。 你们失去联络活动,我来拟文呈请批准。我们分头来进行。”“海粟,”江小 鹣跃跃欲试,又提出一个问题。“我们叫它沙龙好呢,还是起个什么别的名称?” 他想了想说:“我们的团体应该有个具有我们民族特色的名称。”“这个名称应该 既具有我们中国特色,又富有理想精神。”丁悚思索开了,“大家要合计一下。我 们这个团体的主张、宗旨得明告于天下,才能登高而呼!”“是的!”他接上说, “我认为,这个组织要肩负起中国新艺术运动启蒙之责,促进艺人自由研究的精神 和自我觉醒的趋向。”他坐了下去,掏出钢笔在纸烟盒上写道,我们的信条: (一)发挥人类之特性,涵养人类之美感。 (二)随着时代的进化,研究艺术。 (三)拿“美的态度”创作艺术,开拓艺术之社会,实现美的人生。 (四)反对保守的艺术、摹仿的艺术。 (五)反对游戏态度来玩赏艺术。 他写完后,把纸烟盒递给丁悚。 丁悚连连点头,又传给小鹣,小鹣拍手称好,又传给济远他站起来说:”叫个 什么名称,大家再想想,既要寓意深长。又要形象。”有了团体的名称,才好呈文。 他们想出了很多名字。却没一个理想的。 那日午休,他为之辗转反侧。突然,他眼前浮起了六匹腾空而起的马,啊! 昭陵六骏! 他一骨碌从床上滑下来,从一堆书刊中寻出了一本外国人印刷的《中国古代雕 刻作品选集》,他翻到了《昭陵六骏图》,一个极理想的名称突跳了出来!“天马 会!”他叫了一声,挟起画册就去找住在楼下的丁悚。 “慕琴!”他未走近就大声嚷嚷说:“有了一个好名了!”正是盛夏八月,丁 悚只穿了条裤衩,正在午休,听到他在叫唤,也没来得及衣冠出迎,就急忙开门把 他让进屋里,迫不及待地说:“快告诉我!”“天马会,怎么样?”“取‘天马行 空’、‘天马歌’之意是吗?”“老兄,”他用力拍了下丁悚的肩,高兴地说: “对,正是!”“我们去告诉小鹣!”丁悚随手拽了件长衫套在身上,拉着他出门 了。 江小鹣也没有休息,他屋里聚集了一群年轻的西画家,张辰伯、刘雅农、杨清 盘、陈晓江。他和丁悚一进去,江小鹣高兴地站起来把座位让给他们,说:“在座 的都是自愿具名的发起者。”“加上我!”丁悚说,“我们的团体有了一个非常理 想的名称,天马会!”“天马会!”江小鹣高兴得欢呼起来,“太好了!天马行空, 自由自在! 此乃我辈之追求也!”“我们要招天马自由之魂,”他接上说,“唯此天马之 魂,不属于形体,不被社会一切需要所拘束,超然于实利与功利之外也!”年轻的 画家们仿佛听到了自由之神的钟声,一个个激动得满脸绯红。 他将昭陵六骏图指给小鹣看,“我们的会徽你来设计吧!”小鹣朗声应道: “我已有了一个构思,暂且保密!”“那好!”他站了起来,“我这就去起草呈文。” 天马会的准备工作都已就绪,呈文报上去了两个月,却不见下文,小鹣他们摩拳擦 掌,迫不及待。年轻的画家们也不再去管它了,他们拟定一九一九年十月廿三日在 白云观美专礼堂召开成立大会。 他执笔撰写了《天马考》张布于礼堂门首。会徽汇集了小鹣与辰伯的智慧,方 形、中选昭陵石刻马之一,加上飞翅,下面环刻发起都姓名。辰伯用方砖刻成一个 浮雕,以赭石黄土打底,加用石青石绿泥金涂抹,犹似古铜色彩。不曾料及,与会 者竟达数十人。一致拥护天马会的主张。会议通过了天马会章程,群推他为特别会 员,给了他特殊的荣誉。 这年冬,天马会在江苏教育会举办了首次展览,陈列会员、非会员作品二百多 幅,在社会上产生了强烈影响。中外人士有的不远千里来观看。闭会后,评选优秀 作品,推选非会员中作品优秀者为会员,第一次就推荐了汪亚尘、王济远、吴杏芬 几个。 这以后,每年春秋之季举办展览。天马会还同时搞京昆戏曲会演。粉墨登场的 都是画家、诗人、名媛闺秀、贵族公子中的票友。诗人徐志摩、袁世凯的二公子袁 寒云、江小鹣、平分南北美人盛誉的唐瑛、陆小曼、京昆名优俞振飞……诸多风流 荟萃,同台献艺,令人倾倒。江小鹣的《捉放曹》,唐瑛的《拾画叫画》,袁寒云 和俞振飞的《蒋干盗书》,陆小曼、琴秋芳、江小鹣的《贩马计》,陈小蝶的《罗 成叫关》,袁寒云的《藏舟》,《玉堂春》中陆小曼饰苏三、翁瑞午饰王金龙、徐 志摩饰红袍、江小鹣饰蓝袍。……那是何等的盛况啊!每次活动无不轰动上海滩, 醉倒文艺界。 天马会的声势越来越大,蜚声海内外。在它周围凝聚了越来越多的画家、艺术 家。在沪的新艺术正以汹涌澎湃之势向着因循守旧的艺术观发起了强烈的攻击。 天马会的第六届展览会陈列的作品扩展到十四个展室,分为国画和西洋画两个 系列。有才华的新画家不断出现,老会员的作品也有新的表现。他陈列了一幅人体 油画,大得占了展室的一面墙壁,画面上是五个变形的裸体女子,蓬头、细颈、大 臀。但生命的活力却在油彩中回旋。他把它题为《模特儿到教堂去》,标价五千元。 这是他的宣战书,掷向伪道学家们的一枚重磅炸弹。他要为新艺术炸开一条血路。 冲出去!冲向广阔的原野,让封闭的国土接受它们。 果然引起了十级地震般的震动。七天展出,观者数万。有人摇头,有人咋舌, 说:”刘海粟的画,我们看不懂!”有人说:“刘海粟的胆子也太大了!”有人还 说:“刘海粟的画画到人家看不懂,便是他的成功!”又有人说:”五千元的标价, 骇人听闻!上海最有名气的中国画家吴昌硕也不过二十元一张堂幅,冯超然、吴待 秋才不过三、四块钱一张尺页。刘海粟的身价平白地比中国画家涨了一千倍!”全 国骇然,说:“西洋画家里出了怪人!”这轰地一记爆炸,包探却意外地没来捣乱, 工部局也没有下令查封。这是天马会集体力量的使然,是新艺术的胜利。他乐观地 认为,中国的新艺术有了一片天宇了,任人斩杀的时候已过去了! 可是,他错了! 父亲病故,他和韵土从常州奔丧回来,就接到学生饶桂举发来的加急电报。饶 桂举在南昌举办画展,其中有几张人体习作,江西省教育会会长韩志贤,视此为淫 风,报请官府查禁,江西省警察厅慎重其事地发表了禁令查封: ……? 裸体画系学校诱雇穷汉苦妇,勒逼赤身露体(名为人体模特儿),供男 女学生写真者。在学校方面,则忍心害理,有乖人道:在模特儿方面,则含苦忍羞, 实逼处此;在社会方面,有伤风化。较淫戏淫书为尤甚。…… 不谓上海美专画妖刘海粟、江小鹣辈孽徒,新近毕业回赣之饶桂举者,以初出 校门,默默无名,急欲献技自炫……青年学生,兴致勃勃,都以睹裸体画为快…… 通领各区署队,一律查禁。 饶桂举说不清,请求他伸张正义。 他猛地从失父的悲痛中惊悟过来!新兴的艺术并没有真正在中国的土地上立足! 查封饶桂举的画展,无疑是封建势力向新艺术抡起的屠刀,这关系到新美术的生死 之途。韩志贤不过是一种社会思潮和封建势力的代表,对此如不给予迎头痛击,这 种思潮就会泛滥成灾! 他放下一切事务,提笔给教育部长黄郛写信。他陈述了江西省教育会伙同官府 查禁饶桂举画展经过之后,写道: 阻梗学术之进程,谤毁学者之人格,其事尚小。风声所及,腾笑世界,实为国 家之耻。窃谓人体美,为美中至美,乃欧西历代学者所公认。在稍稍研究美学之人, 即认识此言之价值。欧洲希腊时代,即多研究人体美之著作,培养人体美之趣味。 试考希腊之国家大祭典,行大祭时,云集国人之勇敢健壮者,赤体竞走,以为纯洁 真实之表征。故现左所遗之希腊名雕神像,亦皆暴露筋肉之赤体。罗马遗迹,凡关 宗教上之美术亦皆为人体,盖表征“人神贯通”,即神即人、人即神之意也。故希 腊神皆与人生相近。泊乎意大利文艺复兴期,绘画特别发达,皆远踪希腊雕刻形式, 故名作亦皆裸体画。其时大雕刻家米开朗基罗所作名画曰:《最后之审判》一图, 绘五百余裸身赤足之人物,或紧张而高吼,或柔美而颤动,意为世人是非全无,虽 黑暗一时,必有最后之审判,故绘上帝审判人类之善恶,而人类此时皆赤裸裸陈于 上帝之前。 无所蔽其恶也。同时画圣拉斐尔所绘《西斯庭圣母》,神圣天使,亦皆裸体赤 足,其圣洁之象征,有如无垢之天光,自空而招吾人向上者。吾人观之,绝无引动 性欲之观念也。迨至十八世纪古典主义之美术大盛,画家大卫,倡极端摹仿古希腊 雕刻与人体美。自此以后,欧洲诸国官立私立之美术学校皆以教学生画古代雕刻及 活人模特儿为统一之范围,为基本之练习,二三百年来及于美国而遍于日本;皆畅 行无碍他一口气写到这儿,笔锋一转: 民国初元,海粟创办美术学校于上海,当时深知在此错认衣冠禽兽为道德家之 社会,要雇用活人模特儿为学生研究,必多误解,必遭众骂,然以学术上之真理、 未暇顾虑也。 创行之始,虽经社会上一度之误解,而一经学术上之辩解,纷呶即息。 民国七年,教育部创办国立北京美术学校。至今亦雇用男女模特儿多人矣。 除少数囿于封建礼教陈腐观念之人加以怀疑外,未闻有人斥为淫风败道也,亦 从未因此而引起不良现象也。 由于愤慨,话语如流泉一般,哗哗从笔端倾泻而出: 近年以来,吾国新文化日进,美术思潮日益泛滥,各处美术学校迭兴,美术展 览会踵接,此项人体模特儿亦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不谓江西省教育会韩志贤,胆 敢狂妄砌词斥为淫风,更擅称江苏省教育会曾于今年八月呈请官厅通令禁止云云, 尤属可笑。海粟黍为江苏省教育会职员之一,从未闻江苏省教育会有此谬举。现代 各国政府学者,鉴于人生之役于物质,殿屎呻吟,不可终日,故盛倡美育以为解脱。 欧美诸国及日本之公私立美术学校、美术馆遍于都市,美术展览会之举行,亦相踵 接,即公园、博物馆,甚至议会、皇宫、墓地亦皆以人体雕像饰其庄严纯洁。我国 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亦极意提倡美育,人所共知。果如江西警厅禁令所言,则拉斐 尔、米开朗基罗诸人皆为导淫之贼,世界各国博物馆、美术馆、美术展览会、美术 学校皆为诲淫之窟,天使神圣皆为荡妇淫夫矣。夫复何言哉!夫复何言哉!他越写 越激动,盖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乎其人耳。假使韩志贤见女性而肉体颤动,性 欲勃起,岂必杀尽天下女性,方能维持所谓风化耶?然则天下女性尽为导淫之具矣, 有此理乎?其实指此为韩志贤个人之秽念淫欲则可,尽指天下女性为淫物则不可也。 ……他愤怒谴责了韩志贤之后,转换了语气。 在此新文化初进之中国,美术萌芽时代,尤不容如此盲目摧残。请即咨江西省 长今行警厅即日撤销该项命令,以维学术之进展…… 他写到这儿,不禁停住了笔,几件令他恶心的事撞击着他的心扉。 “先生,要哦?”他行至白渡桥,突然被几个流里流气的人拦住了,他们争先 恐后向他递来裸体女照。这个说,“模特儿照片,要哦?”那个说,“侬晓得大名 鼎鼎的艺术叛徒刘海粟哦?这就是伊提倡的光屁股姑娘的照片!”他一下子都气疯 了,吼了起来:“一派胡言!我就是刘海粟!你们竟敢拍摄无耻妓女的照片来玷污 美专模特儿的声名!”他挥起手杖一舞,高声喊道:“警察!”那些社会渣滓才四 下逃窜而去。 他和韵士刚刚在电影院里坐下来,银幕上就映出了裸体女像的幻灯片。 韵士深为厌恶地说:“这是干什么?”他愤愤然地说:“招徕观众,牟取私利, 毒害青年!”观众也议论纷纷。突然一个声音刺痛了他的耳鼓:“上海出了三大文 妖,他们就是提倡性知识的张竞生,唱毛毛雨的黎锦晖,再就是提倡一丝不挂的刘 海粟。”又一个声音说:“如今电影院也响应了刘海粟的倡导,放映女人裸体,这 无疑是艺术叛徒的功绩了啊!”说这些话的人虽然都是不明真相的人,但他还是气 得师都要爆炸了!为什么没有人对封建思想发难?为什么没有人出来阻止流氓兴风 作浪?他恨得牙齿咬得吱吱响。他坐不住了,“韵士,我们不看了,到处乌烟瘴气, 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电影未开映,他就挽起妻子退出了电影院。 报纸也来起哄,裸体广告在他眼前飞旋…… 惟有一层,则亦不得不一并呈请注意者: 他复又提笔疾书道: 近闻各处有少数无耻之徒,假借人体模特儿之美名,摄取淫亵之照片,描写浅 陋之淫画以敛钱;上海且有一二流氓赁置密室,利用模特儿之美名,深藏无耻妇女, 装扮亵态,引人观览,骗取金钱者。外界不察,辄与美术上之人体模特儿并为一谈, 资人口实,败坏风化,实为痛心。并乞咨情内务部通饬严禁。临陈不胜翘企之至。 …… 他又给江西省长蔡成勋写了一信,两信都刊载在上海各报上。 不久,他接到了饶桂举的告喜电,说黄郛已致电江西省政府,警厅禁令已撤销, 他的展览会继续展出。 新艺术又取得了一次胜利。 溪水潺潺,野绣球花着情地开放在溪边岩岸上。那由无数的白蝴蝶似的小花组 成的雪样皎洁的大绣球,晶莹似玉,掩映在五月的林木中,有似十五的皓月,丝毫 不逊于高洁的琼花,它那种美却是琼花所无法比拟的。它立足于岩缝陡壁石隙间, 依着那很少的一点土过活,上被乔木抢去了阳光雨露,四周都是荆棘,它赖以生存 的就只那捧土。它向自然索取的那么少,花却美丽硕大。若不是奉献使它沉醉,若 不是不停的搏击,它能有如此蓬勃的生命么? 他刚躺上蔡元培先生家客房的床,未合眼,又仿佛听到了那窄轨火车在“哼哧 哼哧”地喘粗气。他们这节车箱云聚着中国教育界的翘楚和巨擘:蔡元培、马寅初、 陶行知、竺可桢、郭炳文、王兆荣、黄炎培……他们同去“模范省”山西太原参加 教育年会。入晋后改乘窄轨火车,堪称土皇帝阎锡山阻止别的军阀火车进犯的独创。 他依窗而坐,贪婪地观看着与江南水乡秀丽景色迥异的苍莽、雄浑的自然景观,一 种别样的美感在他心中流动、汹涌,他手不停笔地描绘着它们。 车过娘子关,他突然想起儿时母亲跟他讲过的平阳公主的故事,激动的心越发 不平静了,几笔就画下了那富有传奇色彩的古战场风貌。 不知何时,同车的英国学者柏达赫史德女士来到了他身旁,她操着不太熟练的 华语对他说:“好美的图画啊!刘先生,能送我作个纪念吗?”“可以。”他欣然 应允,从画夹上取下那张随意小品,题赠给了她。 陶行知傍依过来,将手里的白米摺扇递到他手里,示意他画下坐在对面的王兆 荣。 他会意地一笑,就勾了下王先生的神貌,飘逸的长髯,宽阔的前额。 朋友们蜂拥过来要他画像。马寅初大声嚷嚷:“先给我画,我排在最前面!” “哈哈……”大家欢快地笑着。 他也禁不住笑了说:“订货一律收受,不过嘛——这润笔怎么说?”“这好说, 到了太原,请你吃泡馍!”“我请你吃大红枣……”这群学者都发起少年狂来了。 满车厢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蔡先生,”他们刚下火车,他就发现到处贴着”男女有别!”的标语,他困 惑地指着路边墙上同样的标语口号问:“什么意思?”蔡元培幽默地一笑,把嘴凑 到他耳边小声说:”这就是所谓模范呢!你可得当心点!”他立刻联想到去年这个 时候,他们美专的青年教师陈晓江在这儿所遭受的迫害,《山西日报》署名月丙的 记者对此作过报导:“警厅日前传知各区署云:为传知事,案奉省长函开。据报近 有画师陈晓江携带油画来晋展览,内多裸体女子,问有猥亵情形。诚于风化有伤等 情,此种油画,迹近诲淫,败风坏俗……厅即饬警注意禁止毋任展览为要……”陈 晓江受到稽查,失去自由,只得逃回沪上。他会意地点点头说:“这里模范到报上 连标点符号都不准用了,我哪敢妄为?”“刘先生,”那是一天夜里十时半,山西 省教育厅长走进了他下榻的房间,翌日他将应邀去几所大学演讲美育,寒暄之后, 他几近谄媚地对他说: “阎长官要我亲自向您致意,鉴于各地民情不一样,希望先生不要讲模特儿之 类的问题……”。“不要讲模特儿之类的问题……不要……”他迷迷糊糊睡去了。 饭后,蔡先生和他隔着茶几坐在沙发上。 时值盛夏八月,他们不停地摇着扇子,喝着茶水,说话儿。 他们从两月前的“五卅惨案”说到罢工、罢课,又说到美专师生投身这一爱国 运动的热潮。“我在六月廿日《申报》上看到了你和潘天寿、诸闻韵五位教授联名 刊登的接受订件,举办义卖画展,接济罢工工人和死难者家属的启示。我还听说, 你们还请欧阳予倩来校导演爱国历史戏剧,义演收入全部捐赠给了工人。我深感欣 慰。”蔡先生递给他一支烟,“我这美专董事会主席,徒有其名,未给学校多少贡 献。”“先生是我们美专的精神领袖!”此说并非谀词。北大曾是死水一潭,教师 多是复古派,学生多是官僚子弟。蔡先生任校长后,北京仍在军阀独裁统治之下, 没有民主、言论的自由。 蔡先生以大无畏的勇敢精神推行改革,采取兼容并蓄的治学方针,大开民主新 风,唯才是任,聘请了李大钊、陈独秀、鲁迅、胡适等等著名教授,使北大成为新 思想的摇蓝,“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策源地。一九二一年他北上时,就目睹了他广 泛吸收人才,充实教学力量的革新做法,很受启发。返沪后,就加以仿效,先后聘 请了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陈树人、沈恩孚、叶恭绰、章士钊、徐志摩、胡适、 郭沫若、郁达夫,还有蔡元培等著名学人到美专讲学。成立了话剧团、歌咏队,对 各种画风的教授兼容并蓄。蔡先生为美专新落成的礼堂题了“宏约深美”,为美专 办学指明了方向,又为美专作了校歌。在美专的历次困顿中,他总是坚定地给予支 持和声援。他是他的恩师,他是他的忘年知己。他于他和美专恩重如山。他说的是 发自内心深处的声音,“我们美专因为有了您的关怀,才有今天的发展,您快别作 如此之想,我会深为不安的!”蔡先生眼里蕴蓄着感情的潮雾,他伸手越过茶几, 轻拍了下他的肩,“海粟,你已成熟了!”蔡先生的手温,通过他的肌肤,传遍了 他全身,他感到无尽的温热,他说:“先生,您过奖了,我还很幼稚,容易激动… …”蔡先生又拍了下他的肩,“激情是艺术家特有的气质,倘若没有这份澎湃的热 情,你还能够成为奋进不息的艺术家么?激情和幼稚应该区别开来,它是艺术家难 能可贵的精神灵魂,我就最欣赏你这个激情!”“先生偏爱我了!”“不,不,并 非偏爱,中国需要更多像你这样敢于为新思想新艺术冲锋陷阵的勇士!”蔡先生说 到这儿转换了话题,“此次晋中之行,你收获不小,画了晋祠的周柏、唐槐,还有 圣母殿四十尊精美传神的宋塑女像,你太累了,就在我这里多住几日,休息休息, 会会朋友,进京一次,也不易呀!”他真想说:“知我者先生也!”可他没有说出 来,“我也想在先生这里多住几日,多聆教诲……”“呃,别这么说!”工友送进 来一摞当天的报纸,他们便不再说话就浏览起来。 他的心不由打了个格愣,报上有条消息说,江苏省教育会召开会议,作出禁止 模特儿决议,他深为诧异。黄炎培先生和他分手回去没几日,他和沈恩孚先生都是 具有新思想、真知灼见的学者和诗人,一直支持美专的工作,他们怎么会同意作出 如此的决议呢?报纸的消息源于何处呢?一定事出有因。他把报纸递给蔡元培先生 说:“先生,请看这条消息。”蔡先生也深感诧异,他沉吟有顷说:“黄、沈是有 头脑有见识的学人,也是新艺术的支持者,绝不会同意通过这种提案。你别着急, 写封信去问个究竟。”“好的。”他站起身,“我这就去写信。”“上书房去写吧, 那儿安静。”江苏省教育会: 前见报载贵会本屈大会有禁止模特儿之提议,通过在案。鄙人未见是案之详细 说明,辞义含糊,大惑不解。 夫人体模特儿之为物,艺术家在习作时期为必须之辅助,盖欲审察人体之构造, 生动之历程,精神之体相,胥于此借鉴。以故各国美术学校以及美术研究院中,靡 不设置模特儿,以为艺术教百上不可或缺者也。凡曾涉足欧美,或稍读艺术书报者, 闻模特儿其名,必联想及科学上之化验用具同一作用,事极凡常,当无惊奇之足言。 返顾吾国今日浅见者流,滔滔皆是,藉礼教为名,行伪道其实,偶闻裸体等名词, 一若洪水猛兽,往往惊讶咋舌,莫可名状,是犹曾闻日月经天,而未闻哥白尼之地 动说,可悯孰甚。 当民国初元,鄙人开办美专,首置模特儿,开宗明义,亦既宣之。而世人不察, 目为大逆,讥笑怒骂,百啄丛集。鄙人为学术尊严计,不惜唇焦舌烂,再四辩白, 有识君子,欣焉有得,方谓世有是非,窃自庆幸。讵于年,江西警厅有查禁裸体画 之事,官命惶惶,不可终日。其禁令中误解艺术,荒谬绝伦,辱骂鄙人,无所不用 其极。鄙人本不愿与是辈作无谓之争辩,第念真理弗扬,以误为讹,其为害也,伊 于何底?辄详述美术之真价值与模特儿之必要,致函教育部与江西省教育会,文见 当时各报,有心之士,当能忆之。 今不图贵会。亦有是种类同之动议,此鄙人之所以大惑不解者也。虽然,凡事 创业艰而流弊易,鄙人首倡模特儿,光明正大。而一般无赖市侩,托其美名,以之 裨贩,苦今日上海所发现之裸体妓女照片及恶劣画报等,实为害群之马,自宜严禁, 毋得宽宵。然贵会议案,辞弗谨严,未分黑白,书遣世人以惶惑无措,是非不辨。 兹本君子慎思明辨之义。请贵会明白其辞,修正前议,布之天下,昌胜感祷之至。 刘海粟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二日一气呵成,又抄了两份副本,拟投《时事新报 》、《新闻报》,当他从书房出来时,蔡先生唤来为他投寄信稿的工友已在客厅里 等着了。 送走了工友,他们的心情仍然不能平静下来。好半天,他们都没言语,一种黯 然神伤的情绪弥漫着他们。 “污浊的封建气息弥漫着中华,要前进一步,谈何容易!”蔡先生慨叹地打破 了沉默,“就说这人体模特儿吧,也许还有反覆,多次的反覆啊!你要有心理准备!” 蔡先生起身为他的茶杯续水,坐下后又谆谆地说:“海粟呀,人的富有不是金钱, 不是一时的成功,而是那些帮助你认识生活的经历,你应该为你如此年轻就有如此 的经历而自豪!不要因为它们而馁伤啊!”“先生,”他眼里滚动着泪花,“我记 住了!”蔡先生点点头。 他微笑着:“先生,这模特儿的事还不知如何了结,我想明天就回沪去。” “我理解你此时的心情。”蔡先生点点头,“好吧,我让人给你买明天早班车车票。” 刘海粟满头大汗,他揭下遮阳帽,敞开衣襟,右手举起水壶,仰起脖子“咕噜、咕 噜”地喝水。他想用以浇灭心中熊熊燃烧的火焰。气愤有时也是能给人一种强大的 动力的,他丝毫没有感觉饿,只有一种焦渴;他也一点不觉得累,只希望早点寻到 这变幻奇妙、时隐时现的九溪十八涧的最初源头。 他从云棲溯行到了佛石,又从唐家逆上到了百丈。方家在山麓的那面,翻过面 前这座山,宏法就在望了。 灌丛越来越密,林木越来越高,山势也更加险峻了。藤萝交错,野花藏在草木 丛中,不时探出淡紫、鹅黄、粉嫩的笑脸,香气袭鼻,鸟儿自由自在在树木的枝桠 间跳跃歌唱。不时有野物的啼嗥,使他不由胆颤。多么诱人神往的自然!可却又弥 漫着神秘和凶险莫测啊! 江苏教育会的覆信来了。他们说,他们从来没有对美术院校开设的人体索描课 有过非议,他们所禁止的是淫秽的裸体照和春画。他们同他的主张没有任可分歧, 只是措词不够准确。 可他的信在《时事新报》上见报后,引起了不同的反响。有位王一之先生来信 支援他: 海粟先生大鉴: 今日读报,载我公以模特儿问题,规谏省教育会之鸿文。顽固派浅见陋俗,妨 碍艺术之进步,颇觉可怜可叹!我国女界,不思为根本的补救,实行禁娼,或设女 警,以挽俗世颓风,专作表面文章,尤觉可怪怪,以鄙人见闻所及,世界各国女子 之扶持风化,培养道德,增进人群幸福者,其道正多,从未闻于美术界必须之模特 儿有所警议。试问印度女子之长幔遮头,阿拉伯女子、土耳其女子白绫幛面,为道 德乎?抑野蛮乎?西方之学,均重实际,是以从模特儿入手之人物画,不至有头重 脚轻,四肢不相配,不合学理之种种缺憾。我国人,向不注重体育,而女子为尤甚, 只知面部之美,不顾全体之美,若无从模特儿入手之美术品,使社会人群得此借鉴, 进而为体育上之修养,则令多数男女,沉沦于内地黑暗风气之中,永无猛省之一日 矣。为道德乎?天下事,有利必有弊,权衡轻重,求其利多而弊少者行之,识时之 俊杰也。因少数荡妇之行为,归罪于学术试验之模特儿,因此微之弊,而忘实在之 利益者,因噎而废食也。感触及此,拉杂奉陈,中国艺术之路尚赖明哲之奋斗焉。 …… 他捧着这封读者来信,兴奋得连连呼叫:“中国有望也!中国新艺术有望也!” 可仅隔两天,《申报》、《新闻报》上刊登了上海市议员姜怀素呈请当局严惩刘海 粟的文章,是他的学生丁远最先看到的。他卖了份报纸,跑步赶到他家。他未进门 就急呼:“校长,校长,不得了了,出大事了!”他从他手里接过报纸,看了标题, 镇静了情绪,读了下去。 近年来裸体之画,沿途兜售,或系摄影,或系摹绘,要皆神似其真,青年血气 未定之男女,为此种诱惑堕落者,不知凡几。在提倡之者,仍姜其名为模特儿、曲 线美。如上海美术专门学校,竟列专科,利诱少女以人体为诸生范本。无耻妇女, 迫于生计,贪三、四十元之月进,当众裸体,横陈斜倚,曲尽姿态,此情此景,不 堪设想。某某耳闻目见,正深骇怪,不知作俑何人,造恶无量。乃见本年九月八日 《时事新报》教育栏载上海美术专门学校校长刘海粟,为模特儿致教育会书,巧言 惑听,大放厥词,自承为首置模特儿之人、原函辩白理由,大致谓:模特儿之为物, 盖欲审察人体之构造,生动之历程,精神之体相,胥于此借鉴之云云。窃以美术范 围至广,何必专重于裸体画,更何必以妙年之少女为模特儿?美专非医专,人体构 造与生动历程: 与“美术”二字有何切要关系?精神之体相,又何必得镜于裸体?况男女同体, 美专多男生,何不以男子为模特儿?毋论裸画不过一种物质上影像,即使神似而至 生动,亦不过一裸体少女耳。究于青年之学子有何利益,充其极,足以丧失本性之 羞耻,引起肉欲之冲动。语云:“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又云:“饮食男女,人 之大欲存焉。”反之,则必为矫情之人。今刘海粟提倡模特儿,则女校亦可以男体 为活动范本,忘形若此,尚复成何体统,成何世界,成何人类。言念及兹,不胜慨 叹。今为正本清源之计,欲维沪埠风化,必先禁止裸体淫画,欲禁淫画,必先查禁 堂皇于众之上海姜专学校模特儿一科,欲查禁模特儿,则尤须严惩作俑祸首之上海 美专学校校长刘海粟。…… 他微微一笑,看了惶惶然在他身旁的丁远一眼,用嘲弄的口吻诵起一首儿歌: “风来罗,雨来罗,和尚背了鼓来罗!丁远,别吓成这样,没事的! 你去上课吧,我来对付他们,我们一定会取胜的!”丁远怅惆地望望他,转身 走了。 他继续读下去: ……今执途人而询及裸体画有益于世乎?则十九必疾首蹙额而答曰:“此画败 坏风俗。”盖人民视裸体画之为害,甚于洪水猛兽也。素仰执政钧长,关怀风化, 体念民情,恳祈查禁,严惩祸首,以维风化,而敦末俗。…… 这是第几个跳出来的伪道学小丑?他冷笑一声。绝不能由他谬言惑众! 他即刻研墨挥毫作答: 九月廿六日《新闻报》、《申报》载有上海闸北市议员姜怀素者呈段执政、章 教长、郑省长文,请禁裸体画。窥其词意,全为上海美专及鄙人而发、谬妄百出, 不容缄默。兹先条驳一二,惟明达之士衡察之。 姜君之言曰:近来裸体画,沿途兜售,或系摄影,或系摹绘,要皆神似奇真, 青年血气未定之男女,为此种堕落者,不知凡几,在提倡者,美其名曰模特儿、曲 线姜。如上海美术专门学校,列为专科云云。 敝校科系凡七:曰中国画、曰西洋画、曰工艺图案、曰雕塑、曰音乐、曰图画 音乐、曰图画手工,从无模特儿科,亦未遣人沿途兜售裸体画之事。 唯西洋画系人体实习,则置模特儿。此系各国国立、私立美术学校皆有之,何 独敝校。姜君出言无稽,大类梦呓。 又曰:某某耳闻目见,正深骇怪云云。 美术学校置模持儿,事极泛常,姜君见而深骇者,是未尝读书,未尝行远。坐 井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姜君所见之小也。目中有妓,心中无妓,姜君不自 检省,妄责无辜,陋矣丑矣。 又曰:美专非医专,人体构造,生动历程,与美术有何切要联系?精神之体相, 何必假镜于裸体云云。 画者生机,寓神于似,不察人体构造,恶言似?不明生动历程,恶言种? 裸体,天真也。精神体相,犹言天真烂漫,取资裸体者、不背学理,合乎天则。 学术公器,研究人体,岂但许医专不许美专哉?姜君知其一,不知其二;知其显而 不知其隐,愚奠甚焉! 又曰:美术范围至广,何必专重裸体画,更何必以妙年少女为模特儿,何不以 男子为模特儿云云。 敝校所设科系,列举以上,未尝专重模特儿,亦不以妙年为原则,更不以女子 为原则,凡合乎学理揣摩者,不问老少男女,并皆善焉。 又曰:今刘海粟提倡模特儿,即为矫情之举,倘男生可以女体为模特儿,即女 校亦可以男体为模特儿云云。 姜君昧于事理,比拟不论,此所谓不足与蝼蚁语春秋也。 又曰:今为正本清源计,欲维持沪埠风化,必先禁止裸体淫画,欲禁淫画,必 先查禁堂皇于众之上海美术专门学校模特儿一科。欲查禁模特儿,则尤宜严惩作俑 祸首之上海美专校长刘海粟云云。 夫沪埠风化之恶,鄙人疾之深,未尝后于姜君也。无赖市侩制作妓女裸体照片 及淫画,诲淫以牟利,鄙人疾之深,亦未尝后于姜君也。兹二者,于上海姜专何关? 于鄙人何关?姜君不察,以市侩行为,强纳于艺校尊严之轨而并行,黑白不辨,是 非荡然,是乌可不辩者哉…… 他这篇驳斥姜怀素的文章在报纸上发表以后,他以为姜怀素会立即反扑。可他 缄默了!他没有理由来反驳他,道理越辩越明,模特儿风波可望风息浪平了!可他 又错了,上海总商会会长兼正俗社董事长朱葆三向他发难了。 他在致他的公开信中写道: 上海风俗之淫靡,青年女子濡耳染目,即无人为之引导,已难遏止其欲念。乃 观近日风行美术裸体画片,无不争相购买,血气未定者,尤易堕落,影响之大,何 可胜言。推原祸首,实上海美专创行裸体画之作佣也。先生为美专校长,美术之范 围至广,山水花鸟,仕女风景,均可引起美术之兴会,何必定以模特儿、曲线美名 词导人于邪?先生纵有柳下惠之操守,不为身色所动,彼青年子女,能有此操守乎? 当此人欲横流时代,提倡礼教修养廉耻,犹虑不及,再以此种画片,蛊惑青年,势 将不可救药矣。如谓西欧风俗不以裸体为耻,我中国乃礼教之邦,先生亦中国人士 中之佼佼者,必欲以夷狄之恶习俗,坏我中国男女之大防,是诚何心哉!《时报》 载有先生致省教育会书,公然大放厥辞,自诩为首创模特儿之功。教育何事?学校 何地?先生非艺术叛徒,乃名教叛徒也!马路上雉鸡逐客,尚在昏夜,先生以金钱 势力,役迫于生计妇女白昼献形,寸丝不挂,任人摹写,是欲今世界上女子入于无 羞耻之地方也。人而禽兽之不若矣。本社主张正俗,呈部有案,对于社会上风化, 有维持之责,历请华洋官厅,严禁淫画春册,不止一次。今观先生之蔑弃礼教若此, 谨先申其劝告,从违与否,是在足下。但木社发言纠正,并随时见覆,以定进行之 步骤,惟先生察之。黑暗!黑暗!无边的黑暗,四合围向他!流氓、渣滓搅起了一 股沉渣泛滥的浊流,淹没了人体艺术,读亵了人体艺术,加深了不明真相者对人体 艺术的误解。各种小报也合围着他,骂声四起,把上海社会的淫靡都归咎于他。他 倒不怕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可中国的新兴艺术不能夭折!新艺术不能被世俗势力扼 杀在摇篮之中。 他振臂而呼,当即作檄,给身兼买办、绅士、巨商、“慈善家”四重身分,权 侵上海朝野的巨头朱葆三以回击。他说: 至执事谓鄙人欲以夷狄之恶俗,坏我中国男女之大防。 诚于执事言,则欧美美术学校之设置模特儿,胥为腐风蚀俗之器,彼邦宁无明 达之士如执事者,展抒崇议,以矫其非乎呜呼!居今日而尊中国为礼教之邦,鄙欧 美为夷狄,闭门造车,坐井自豪,虽三尺童子亦耻之。执事固当世群称为绅士者也, 而出言不择,宁不腾笑彼邦,遗国人无穷之羞也!时流鹦鹉学舌,徒获欧美皮毛, 摈国故而不究,舍本逐末,鄙人所深疾,稍审历史递变,稍察世界大势者,靡不知 欧美学艺,精粹之处,无让中土。吾国深造力追,犹足截长补短,非可以夷狄二字 轻之也。 若夫中国礼教,鄙人亦尝钻研,其精神则不在浮文虚仪,衣冠揖让之末。 大学言正心诚意者是矣!今之伪道君子,未尝学问,口仁义而心盗跖;言夷狄 而行于媚外。乡愿者德之贼也,使孔子复生,亦必以杖叩其胫。犹曰名教,名教, 揽镜自窥,徒暴其丑耳! 艺术上之模特儿,既与中国礼教截然二事,……执事言贵社呈部有案,历清华 洋官厅,严禁淫画春册,用意辛勤,良佩!良佩!欲请禁敝校艺术上之模特儿,则 敝校亦呈部有案,历届办理情形,呈报无遗。不但敝校然也,各国立美专,亦有是 项模特儿之设置,执事请禁之道多矣,无谓华洋官厅不足以显其威,欲请洋官厅申 禁令,则英、法国立私立美术学校设置模特儿,较中国为先,较中国为盛。执事可 请英、法当局先禁本国学校,再及于租界之中国学校。如谓中国政府与英法政府有 提倡模特儿之嫌疑,执事更进一步,可请国际法庭惩治之。执事阳鄙欧美为夷狄, 阴实效忠洋官厅,前后矛盾,判若两人,是存何心?是存何心! 一种傲于身外之无畏之气回荡于他的心间,他奋笔疾书下去: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鄙人倡艺学之志不能夺,实言之,不 因执事以华洋官厅炫众,而易鄙人之初衷。鄙人身许艺学,本良知良能,独行其是, 谗言毁谤,无所顾惜。执事名鄙人为艺术叛徒固善,名鄙人为名教叛徒亦善也。真 理如经天日月,亘万古而长明,容有晦冥,亦一时之暂耳,鄙人无所畏焉!今之违 执事劝告者,执事实违真理,强鄙人不得不重违执事也,惟执事明察之。执事所定 进行步骤,究为何者?此种迹近恫吓之辞,而出诸执事之口,窃为执事惜也。丈夫 有为,光明磊落。敢乞明布,愿安承教,虽赴汤蹈火,鄙人无辞,谨拭目以待命… … 海粟攀上了杨梅岭。登高而望,九溪十八涧而源于足下,汇诸山灵秀之泉而成 溪。穿岩凿壁,绕麓穿林,百折不回,奔涌而下,经徐村而注入钱塘江。再远眺钱 塘,烟波浩渺,白浪滔滔。他想起了天下奇观的钱塘潮,突然又联想起了对人类文 朗科学进步做过杰出贡献的科学家们。哥白尼、布鲁诺、伽利略、达尔文……他们 的科学发现,除达尔文外,谁生前也没见到被社会承认。可他们的发现至今造福于 后代,孕育着人类。我算什么?沧海一粟! 有什么可怕的?我所信仰和倡导的合乎科学,科学必胜!就像这九溪十八涧一 般,那伯千难万险,任何阻挡都挡不使它奔涌的潮头,涓涓细流必汇入江水,江流 又必然要注入大海!这是自然规律,也是科学的规律,它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 他登上望江亭,顿感心中升起一股豪气,一种参战前的兴奋激荡着他的心扉。 他飞奔而下,向西湖方向去寻找他的学生们。 学生们仍被一种惶惶然威慑着。他往他们中间一站,大声地说:“同学们,不 要慌。”他跨步站到一块高石上,即兴演讲起来。他从美专开创新艺术的艰难历史 讲起,讲他们和封建卫道士的历次斗争,讲他们的新成果。最后,他以大无畏的口 气说:“此不过封建伪道学们时我们美术人体艺术的又一次进攻而已!没有什么可 怕的!人类必须进步,科学总要被接受的。这是世界发展的趋势,任何人也阻挡不 了。你们应该坚定新艺术必胜的信念!”少年的学子们刚才还垂头丧气,此刻又被 他的演讲激动起来。他们高喊: “新艺术必胜!”“校长,我们支持您!”他从高高的石块上跳下来,向大家 扬扬手:“你们安心画画,这事由我去处理!我要先回去了!” 二 他回到驻地,心里仍然让亢奋充溢着。那种临战的兴奋越来越使他激动不安。 他在旁中走来走去,一会儿跑到阳台上,一会儿躺上床,心里塞满了九溪十八涧。 峥嵘的林木,陡壁悬岩,烟霭岚雾,野花的芳香,迷离的色彩,峰回路转,奔腾跳 跃,那不屈不挠,不甘不愿,不流入江海,誓不罢休的溪流!他的两耳也灌满了那 高高低低、叮叮咚咚、淙淙潺潺的泉声。这是支永不退却的奋进之歌!这支歌在他 心里激荡!他要唱,要渲泄出来,它在他心里堵得慌! 他迅疾地在案上铺开一张宣纸,举起画笔在纸上尽情挥洒起来。 画面出现了:三峰巍列,二泉合流,中间主峰上有古树纵横郁勃,掩映着两间 古屋;石壁上苍苔藤萝点染,流水哗哗,岚气氲氖。满纸回荡着生命的旋律和浪漫 主义激情。他题上了五个字:“九溪十八涧”,上面留了很大的诗圹。 他扔下笔,心里顿觉轻松了许多。跟着疲劳向他袭来。他微微合上了眼睛,向 椅背上靠去。 突然,他听到了敲门声。他起身去开门。“沫若兄!”他惊喜得高叫一声,伸 出双手,握住面前这位戴黑边眼镜的三十来岁的中年人的手,犹如在渺无人烟的广 袤沙原上看到了行人一般地激动,“你怎么来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这就 叫作心电感应嘛!哈哈……。”郭沫若滞洒地笑着。“快请进,快请进!”他们相 识在一九二一年。郭沫若和郁达夫自日本返国,开展新文化运动,筹办学艺大学, 但缺少经费,要海粟支持。海粟为给他们筹措经费,在南京两路静安寺举办画展。 郭、郁都参加了开幕式。后来他们在泰东书局会见过几次,开始建立起感情。后来 海粟仿效蔡元培先生,广泛吸收人才,聘请任学艺大学文科主任的郭沫若来校讲课, 特为他开设了“沫芳讲座”。一九二五年四月三日,郭沫若在美专礼堂讲《生活的 艺术》时,一开头他就自谦地引用了“崔颢在上,李白不敢题诗”的典故,说“刘 海粟先生把当代独一无二的大文学家、大艺术家的帽子压在我的头上,其实,这完 全是‘夫子自道’。 有他这么一位大艺术家坐在这儿,我郭沫若不用说不敢题诗,就是连话也不敢 讲了。”同年“五卅”惨案发生,为抗议帝国主义与军阀杀害顾正红,何秉彝二十 四位烈士,坚持罢工到七月的工人生活十分困难,海粟和几位教授除卖画支持工人, 还向美专学生话剧团推荐郭沫若的两幕历史剧《聂莹》,郭还亲到剧场看望参加演 出的学生,给予激励。他在他正经历棍棒围剿的这个时候来看他,使他感到了友情 的力量。他把他挽进了屋里。 “啊!”沫若第一眼就看到了画案上的《九溪十八涧》,他脱口惊呼起来。奔 到画案前,“海粟,你又让我大吃一惊了!想不到你这西画家,中国画也画得这样 好!”海粟傍依在他身后,“那还是一九二三年,我去看望国画大家吴昌硕先生, 他建议我在作西画的同时兼治国画,那以后,我系统地读了中国画的画论、画史。 我不喜欢清初的‘四王’,他们的山水画一味效法古人,没有自我,没有创新,我 喜欢青藤、石溪、石涛、八大、扬州八怪的画风,特别喜欢石涛。他的《黄山图》, 气势磅礴,和后期印象派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也喜欢吴缶老的作品。”“啊!”沫 若更惊讶了!“你已偷偷画了几年了,我怎么都不知道!”海粟笑笑说:“想吓你 一跳嘛!”“哈哈!”沫若笑过,又来看画,“海粟,你的确受了石涛很深的影响, 你这《九溪十八涧》,又似石涛又不是石涛,是九溪十八涧,又不是九溪十八涧, 有你刘海粟的胆识气魄在画上!笔墨间回荡着一种强烈气流,这是你的独创!海粟, 我惊服了!我确实吓了一跳了!”海粟未答,只将搁置一旁的报纸递给他,“你今 天没看报?”沫若不觉奇怪了,他下意识地点了下头,接过报纸问:“发生了什么 事?”海粟指了指那条消息。 沫若几乎是一目十行,“危道丰下令禁止人体写生课!”海粟点了下头说: “我不会认输的!我要给孙传芳写信,要他下令斥责危道丰!”“海粟,你可要当 心呀!危道丰和孙传芳是日本士官学校的同学,他岂肯帮你?”“为了中国新兴艺 术的生存和前途,就是死,我也豁出去了!”“好!”沫若嚯地站了起来,“好样 的!”他操起海粟扔下的笔,在《九溪十八涧》的诗圹上挥毫就题: 艺术叛徒胆量大,别开蹊径作奇画。 落笔如翻扬子江,兴来往往欺造化。 此图九溪十八涧,溪涧何如此峻险? 鞭策山岳入胸怀,奔来腕下听驱遣。 石涛老人对此应一笑,笑说吾道不孤了。 沫若走后,海粟又不安起来。危道丰是新上任不久的上海县县长,新官上任三 把火,这把火他既然烧起了,他会轻易熄灭它吗?事态将作如何发展? 美专的前途如何?他心里没有底。他一介书生,只凭着书生的篆气和勇敢,能 战胜权势,捍卫住科学和真理吗?他的心被恶愤的情绪充涨着,烦躁得六神不宁。 天近黄昏的时候,他突感周身发麻发冷,心里又仿佛有盆炭火在烧烤。不好了!他 意识到他是病了!在苍茫的暮色中,他躺上了床。 他感到唇焦舌燥,手脚冷厥。 “校长,你怎么了?”王济远推门进来,见他房中没有灯火,他躺在黑暗中呻 吟,不由吓了一跳。 “没什么!心里不快而已!”济远划亮很火柴,点亮了灯。 他仍然躺着,问:“车票买到了吗?”“买到了,明早八时的。”济远走到床 边,伸手摸摸他的前额,惊呼一声,“哎呀,你的头好烫啊,你这个样子,明天不 能走!”“不要紧的,今晚睡一觉,明早就好了1 ”他从额上拿下济远的手,握在 手里,“你坐下,我们商量一下教学安排。我走后,这里就交给你了。”济远点点 头,说了他的想法。 他满意地紧握了下他的手说:“拜托了!”济远为他打来了一壶开水,倒了一 碗让他喝了下去,又问他想要吃点什么。 他摇摇头说:“我想睡觉。你走吧,学生们还在等你评画呢!”济远起身出门, 又回过头来说:“明早我来送你!”济远早晨五时就来到他的房里,进门就问: “你可退烧了?”他正将最后一件用品装进藤箱,说:“还有点不舒服,但不碍事 的!”拎起箱子就准备离开。 济远走到他面前,见他两眼充血,面色潮红,嘴唇起泡,忙拦住他,“你病成 这样,不能走的!”他笑了起来,“我没有那么娇惯。走吧!”济远伸手夺过手提 箱,再次劝阻着:“等一两天吧!”他坚决地摇摇头:“这是什么时候?火烧到眉 毛上了!一刻也不能等了!”说着背起画夹抬腿走出门去。济远拎着箱子跟在后面。 他们走了两三里路才叫到一辆车。两人坐上去,直奔火车站。 王济远担心他在车上支持不住,放心不下,说:“我送你回去,到了上海,我 坐末班车再回杭州。”他连连摇手:“不用,不用,这儿更重要!群龙无首了,学 生们会更不安的!”他把济远直往年厢门口推去,“快快下去,我自己知道,没事 的!”火车起动了,他扬起手和济远道别,就台上眼睛,在车轮和铁轨相撞的轰隆 声中沉沉睡去。 他像一棵被烈日烤焦的树那般站在韵士面前。她盯着他看了好几秒钟,方才叫 出了声:“海粟,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她迅疾地从他手里夺下行李,放到地上, 就挽扶着他走进家门,把他安置在沙发上,就去给他冲了一杯咖啡,“你喝点热的!” 他接过咖啡说:“你给李毅士先生打个电话,说我急着见他们。”“我就去!”韵 士转身打电话去了。 李毅士是位学养很高,在艺术上颇有成就的画家。一九○七年留学英国,读完 美术学院后,又读了五年物理。回国后,蔡孑民先生聘他为北大画法研究会黑白画 导师。一九二一年,他应蔡先生之邀,进京到画法研究会讲授《欧洲近代艺术思潮 》时认识,他的忠厚笃诚使他们很快成了朋友。蔡先生为他举办画展,他为他画了 张全身油画像,挂在展厅入口。在吴法鼎后,他聘他到上海美专任教务长,是他倚 重的栋梁。 他刚喝完杯里的咖啡,李毅士、滕固、俞寄凡诸位教授就来了。 “刘先生,听说你带病回来了,我们就立即赶了来。”俞寄凡满脸的关切之情, 走到他面前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海粟起身让坐,说:“我这病是危道丰气 出来的!”俞寄凡连忙扶住他:“你别起来!”“学生们的情绪怎么样?”这是他 最为关心的。 李毅士回答说:“有些波动。”“我们商量一下,”海粟说,“如何对付目前 形势?”面对严峻的形势,大家的意见很不一致。李先生主张“站避其锋”,滕同 主张坚决反抗,俞寄凡却说:“我们先听听校长的。”海粟只好说:“请你们费心 作好学生的工作。安定大家情绪,不要惊慌,我来对付。”他因一天都未吃东西, 空腹喝下的咖啡使他心里很不舒服,脸色显得更不好看,“我要给五省联军统帅孙 传芳写信,请他斥贵危道丰!”他们面面相觑。孙传芳这赫赫有名的军阀,又与危 道丰有同窗之谊,能支持他们美专吗?搞不好会引来更大的麻烦。大家心里梗塞着 疑虑,但他们不敢泼校长的冷水。 “校长,你身体有恙,还是先养好病,再来对付官鬼小人吧!”李毅士说着站 了起来,“我派人去给你请医生!”俞寄凡说:“我去!”海粟连连谣手,“谢谢 你们,请别忙了,现在是什么时候,我还有闲心治病?诸位请回校吧,别惊骇了学 生们。”“校长,”俞寄凡显得格外亲昵和关闭,“有事就打电话叫我。”“好1 ” 朋友们一走,他就坐到书桌前写信。 韵士给他下了碗鸡蛋挂面,放到书桌上说:“趁热吃点。”他像没听到似的。 韵士又小声地说:“饭总要吃的,你这样要支持不住倒下的!”他突然抬起头 来,把心里的怒火倾到韵士身上:“你有完没完?没见着我有事吗?快快端走!” 说完又埋头笔端。 韵士一肚子委屈。但她对他毫无办法,只好忍气吞声地把面端了回去。 儿子刘虎放学了,他从窗外望到了他爸爸身影,欢叫着“爸爸——!”奔进屋 来。 韵士忙迎了上去拦住他:“虎儿,爸爸正在忙,别打扰爸爸。”“我就看爸爸 一眼。”他挣脱母亲的手,轻手轻脚走到画房门口,伸进脑袋,看着他爸爸,微微 一笑。 海粟已经感觉列了儿子的气息,转过头。向儿子作了一个亲昵的动作后,又向 他扬了下手。 刘虎领会了爸爸的意思,快活地缩回了头。 他一连写了几个钟头,直到日近黄昏。把写好的信封好,又给美专校董《申报 》主笔史量才先生写了便信,请他给以支持。他将两封信都交给工友,叫他送给史 量才先生。他感到心力衰竭,处理完这事,就昏倒了。 五月十七日。孙传芳从南京启程,下午五时,列车途经上海,去杭州检阅部队。 危道丰接到电报,在做着美梦,如何乘机逢迎求得晋升。突然手下人给他呈上 了当天的《申报》,并指着那赫然的标题《刘海粟函请孙传芳、陈陶遗两长申斥危 道丰》请他看。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愤怒随着全身的血液在澎湃汹涌。他恨不能立即把报纸撕 碎。但在下属面前他又要保持长官的风度,不好发作。他作了个手势,叫送报纸的 人下去。他平息了自己的情绪,还是耐住性子看了下去。 近日报载请禁裸体画之呈文,危道车之指令,涉及上海美术专门学校,校长刘 海粟昨自杭返沪,致函孙传芳云: 本月五日《申报》载闸北市议员姜怀素请禁裸体画之呈文,关于敝校各节,含 沙射影,砌词破坏,当经鄙人辩正在案。复见十三日、十五日《申报》载上海县知 事危道丰第七十六指令暨布告称:“本知事自到任以来,即闻上海美术专门学校有 人体标本之事,因其校址在法租界,即拟咎请查禁,惟恐传闻不确,曾经派人前往 参观,旋据覆称实有其事,种种秽恶情形,不堪寓目,已据情咨请法租界及会审公 廨从严查禁,如再违抗,即予发封”云云。 按敝校西洋画科高年级人体实习,置人体模特儿资学理之参考,已历八载,呈 部有案。其目的在明察人体构造、生动历程、精神体相,表现人类伟大之生命力, 事极泛常。远者著诸史册,近者定为学制,稍识文化史者,莫不知有希腊奥林匹亚 祀典之裸体竞技,以及艺术家所造之裸体神像;自罗马时代经中世纪至文艺复兴, 关于宗教上绘画雕刻之杰作,绍述希腊遗意,亦多裸体之作。盖以男体象征人类刚 毅之气概,女体象征人类纯洁之天性,命意深长,令观者肃然起敬,上感神明,下 图奋励。近世科学昌明,凡百学理,悉以实事为始基,求是为指归。 危道丰冷冷一笑,低骂一声:“诡辩!”禁不住再看下去。 自医学学校有人体解剖,美术学校即有生人模特儿,二者久定为必修之学程, 备学理之参考,达实事求是之鹅的。且人体作品为艺术上主要部分,欧、美、日本 各国美术学校不计其数,美术馆总计有百数十所,陈列先贤及近人之人体作品不下 万千。其尤著者如法国巴黎之鲁佛尔宫,德国柏林之国民艺术院、新艺术院,意大 利佛罗伦萨之国民美术馆、古今美术馆,英国伦敦之国民美术馆、大不列颠博物馆, 美国纽约之国都美术馆、旧金山之艺术宫、芝加哥之艺术学院,是或政府拨款建造, 或国民踊跃捐输,创为巨观。 这些,危道丰的确不知道,但他却认为刘海粟是在卖弄,哗众取宠。 昭示来兹,盖艺术发达足以提高国家之文化。吾国兴学二十年,截长补短,倡 言已久。敝校为吾国首创之美术学校,求教授上设备之周详,置人体模特儿,数年 以来,国人容有误解,必婉辞申说。乃该议员不学无术,不明事理,以敝校学程之 设施与市侩营利之事,相提并论,每遇新任长官莅临,必招摇造惑递呈虚文。关于 敝校各节,历届长官深明黑白,未事铺张。该知事危道丰不揣冒昧,扬长出令…… 这些强硬的辞语,像颗颗石头般击中了危道丰。他气得面色铁青,握报纸的手, 微微颤栗着。 鄙人办学,明中约束,素主严肃。十五年来,履冰临渊,师生肃穆,专心德艺, 此中外人士所共见共闻,亦鄙人可告无罪于天下也。而市上流行之裸体淫画,及游 戏场上之裸体淫舞等,操业卑鄙,莠害良风,可恶之极,鄙人数年前早请严禁,有 案可稽。近赔傅道尹、许交涉员等,又请其会同查禁,至再至三,盖与敝校学程设 施截然二事了。视美术学校之人体模特儿为导淫,为秽恶情形,无异视医学学校之 解剖人体为盗尸,为惨无人道,挨诸情理,宁有是耶?议员信口雌黄,轻举妄动, 已属不堪造就,不可教训!而该知事从而和之,忘其身处中外观瞻所系之上海,出 言无稽,谬妄不伦,腾笑万邦,莫此为甚!此辈不学之徒,狼狈滥厕议席,腼面颜 为邑宰,其贻害地方,遏绝真理,罪不容赦!夙仰钧座明察时势。学有渊源,下车 以来,励精图治,值此宏奖学术,整顿吏治之秋,即乞迅予将该议员姜怀素、该知 事危道丰严加申斥,以做谬妄而彰真理。其于市上流行之裸体淫画及游戏场之裸体 淫舞等,有坏风化,亦乞迅予传令警厅严加取缔,以杜后患而明黑白…… 危道丰的脸,气得由青转白。他长这么大,为官多年,还从未遭人如此辱骂, 而且还是当着他的数十万上海子民的面辱骂于他。他被激怒得几乎要发狂了,他扔 下报纸,大喊一声:“来人哪!”听差应声赶来,他张了张嘴,正要说:“去把刘 海粟给我拿来!”可他突然冷静下来了,这个刘海粟并非无名鼠辈,他代表着一股 新潮流势,支持者追求者大有人在,文化教育界的名流像蔡元培、康有为、梁启超、 沈恩孚、黄炎培、郭沫若、徐志摩等等都是他的朋友,要制服他,不能采用这种简 单方法!他的目光突然落到南京拍来的那份电报上,他想到了他的同窗孙传芳就要 来了,何不借他之手来收拾他?他想到这儿,心里涌起一种报复的快感。 他向听差们挥了下手,示意他们下去。待他们走了,他弯腰拾起扔到墙角的《 申报》,折叠好,将刘海粟致孙传芳的那篇文章折在上面,放进挂在衣架上的薄呢 大衣袋里。 下午五时,一辆豪华的专列徐徐驶进上海火车站。在月台上等候迎送和朝见的 上海大小官吏和知名人士像潮水冲向沙滩般涌向专列,争先恐后上车,向号称苏、 浙、皖、赣、闽五省联军统帅的军阀孙传芳表示欢迎和敬意。 危道丰一走进专车,就把《申报》捧给孙传芳看:“联帅,有人在报上给您写 信,请看!”孙传芳眯起眼睛,望着报纸,看过几行后,仰起他那张阔脸问:“模 特儿是什么东西?”危道丰一脸谄笑,连忙回答:“就是一丝不挂让人画的女人。” 孙传芳似乎明白了,他点了下头,又问:“刘海粟是个怎样的人?”挤在危道丰身 后的姜怀素立即回答说:“他是个假模特儿骗钱的人!”孙传芳又点了下头。 他们的对话,使站在一旁的沈恩孚先生深感不安。他了解孙传芳喜欢偏听偏信, 又是手操生杀大权、变化莫测的人,他为海粟捏着一把冷汗。他鼓起胆量为海粟辩 解着说,“联帅,刘海粟是一位艺术家,也是很著名的学者,至少是认真研究学问 的人。模特儿……”“联帅!”危道丰恶狠狠地打断了沈恩孚的话,“上海的事我 做不下去了,请另委高人吧!”孙传芳皱了下眉头,“嗯”了一声。 “联帅,我接任刚两个星期,决意整治上海的淫风败俗,才开个头,就遭到刘 海粟如此辱骂!联帅如不支持鄙人,给予刘海粟以严惩,群起效尤,那将成为何种 局面?鄙人可没法收拾了!”危道丰激动得几近声泪俱下,“联帅,鄙人无能从命 哪!”“哦?”孙传芳转了转眼睛,“他敢辱骂长官?”“此人一向胆大妄为,目 空一切,自谓艺术叛徒!”危道丰见孙传芳已被触动,立即采取了激将法,“就是 联帅您,他也不放在眼里呢!不然,他怎敢如此公开向您施加压力?”孙传芳“哈 哈”地冷笑起来,“本帅横扫干军如卷席,一个手无寸铁的刘海粟,他敢如此妄为!” 他眼中闪射出一道凶光。 沈恩孚先生不敢再谏,孙传芳杀人不眨眼,他担心着海粟的安危,悄悄退出了 专车,急忙向美专赶去。 危道丰不由暗自一喜,报仇有望了!他仗着他们同窗之谊,抓住这个时机不放, “联帅,您下令吧,我立刻叫人把刘海粟给您拿来!”“呃,”孙传芳并非草包, 他摆了下手,“无须动干戈!”他以教训的口吻对他的同窗说:“我们是政治家, 就得讲究一点政治家的风度和策略!”危道丰心里打起了鼓儿,暗骂一声“这个滑 头不上钩!”可他又不敢得罪他,嘴上却说:“联帅,请教锦囊妙计!”“本帅给 他写封信,婉劝几句,他敢不俯首听命?”“我、我担……”“啊!”孙传芳骄横 地挥了下手,“老兄,你放心,模特儿从此休矣!”似有送客之意。 危道丰躬身退出车厢。 沈恩孚先生来到美专,才知海粟病了,在郊区的上海疗养院住院治疗。 他焦急万分地对李毅士、膝固几位教授说:“孙传芳、危道丰很可能要向刘先 生下毒手了!”他把他们在专列上的阴谋告诉了他们,“你们得赶紧派人把他接回 学校居住,以防不测。”他们立刻赶到疗养院,覆述了沈先生的话,要他立即出院 回学校休养。 海粟的病虽比前两天有所好转,但仍未退烧,在韵士和他们一齐劝说下,搬回 了学校,住在校长办公室,韵士守着他,不让他出校门。 五月二十日,他在一家小报上看到一个小标题《刘海粟启事》。 他不觉迷惑了,他什么时候登过启事?为何事登启示?他匆勿看了起来。启事 写的竟是他向危道丰赂礼道歉的内容。他首先想到这是一个阴谋! 这无疑是把一盆污水泼到了圣洁的婚纱上一般。他狂怒得吼叫起来:“这是对 我人格的侮辱!我要抗议!我要反抗!”他也不顾自已还在发烧,奔到校园的大钟 下,敲起了紧急集合的钟声。 七百多名学生从课堂上蜂挤而出,奔进了大礼堂。礼堂中笼罩着紧张悲壮的气 氛。他跳上讲台,挥舞着那张报纸,怒吼着:“同学们,这上面登着一则《刘海粟 启事》,说我因为一时之愤开罪了危道丰,特登报道歉。这是无中生有!无耻之极! 这是封建势力的卑劣伎俩,是出卖我的人格,我抗议!”他激动得连声音都颤抖着, “残暴的军阀,昏庸的官僚,以社会流氓渣滓利甲模特儿美名兴风作浪为藉口,不 择手段要封闭人体丛术。他们是不理解伟大的艺术的!他们是一批庸人,画裸体模 特儿是美术的基本工,绝不能废除!”他高高举起双手狂呼:“我反抗!我反抗! 我们的学校绝不停办!我刘海粟拥护艺术,为艺术而生,也愿为艺术而死!我宁死 也要坚持真理,绝不为威武所屈!”“抗议!抗议!”学生们挥舞着双手,汪暴地 响应着他们的校长,“我们抗议!抗议!”在山呼海啸般的抗议声中,他领头唱起 了校歌: 我们感受了寒温热三带变换的自然,我们继承了四千年建设文化的祖先,曾经 透彻了印度哲学的中边,而今又感受了欧洲学艺的源泉。 我们要同日月常新,我们要似海纳百川、我们现在彻底地受了母校的陶甄,将 来要在全世界发扬我们的国光而绵绵。 啊,我爱我的中华万年! 啊,我爱我的母校万年! 歌声有如雷电般轰鸣,海涛般持久,震撼着校园,也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久 久回荡在空气中,也回荡在大家的心中。 “同学们,我们要有我们中华民族的临危不乱的品格,我希望同学们安心学习!” 他一脸的庄严,“不管我们遇到任何情况,我也绝不允许关闭我们的学校!也绝不 允许查禁我们的模特儿!我愿意用鲜血以至生命来捍卫艺术的自由!”会场上响起 了鸣咽和抽泣之声。 “同学们!”他扬起双手,大声地说:“别这样悲悲戚戚,我们要振奋起精神, 和腐朽、黑暗势力作坚决的斗争!直到彻底胜利!我们绝不投降!”他说完就走下 讲台。他的身后久久响着学生们问仇敌忾的怒吼:“我们绝下投降!绝不投降!… …? 他回到办公室,很快就写了份声明,否认启事和所谓忏悔,为了艺术的发展, 他表示:”刀斧鼎镌,在所不辞!”他开始收拾东西,要搬回家去住。 韵士坚决反对说:“你这不是认着死道去送死吗?”她从他手里夺下文件包, “他们什么事做不出来!”“鲁迅先生有‘我以我血荐轩辕’之诗句,我刘海粟亦 愿以血来唤醒国人对我艺术的理解!”“不!”韵士双手拽住他,“你不能蛮来, 你若出了事,学校怎么办? 我和虎儿怎么样?你的艺术也就完了!”她哭了起来。 他下榻的办公室内外聚集的学生越来越多,他的战友同道乌始光、滕回、李毅 士、济远、小鹣、俞奇凡、陈晓江诸多教授拨开一条路挤进他的办公室。 “海粟,”乌始光以老大哥的身分大声劝阻他,“你这是胡来!捍卫艺术,也 不一定非要拿生命去做赌注,学校在法祖界,你若回家,就是凶多吉少!听大哥的 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小鹣、济远、滕固,也一齐劝阻他不要回家, 留在学校养病。 “乌先生,校长要回家去住,自有他的道理。”俞寄凡一脸的义愤,“不能把 我们的胆虚硬塞给校长,不管我们的对立面如何反动,我也相信他们不敢冒天下之 大不匙,加害一个新艺术先驱的,除非他们不在乎遗臭万年!”“俞先生!”李毅 士扬起手止住了俞寄凡,“我们不能对危道丰之流寄予任何仁慈的希望,还是小心 为妙!刘先生,你不能问家!”“李先生,”俞寄凡的脸泛起了红晕,他争辩着, “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是很理解校长的心境的,我只是说,我们不能把自己的想 法强塞给校长,他有他的思路!”学生们也齐声要求他不要回家:“刘校长,您留 在学校里,有我们在,您就没有生命的危险!请求您别回家!”他受了深深的感动, 眼里滚出了两串滚烫的泪珠。“谢谢各位先生,谢谢同学们!你们全都出于爱心, 我听你们的,留在这里战斗!”刘海粟的“声明”在《申报》上发表后,没过几天, 他收到了孙传芳寄自南京的信。 海粟先生文席: 展诵来书,备承雅意,黼饰过情,抚循惭荷。贵校研究美术,称诵泰西古艺, 源本洞晰,如数家珍,甚佩博达。 生人模型,东西洋固有此式,唯中国则素重礼教,四千年前,轩辕重衣裳而治, 即以裸裎袒裼为鄙野。道家天地为庐,尚见笑于儒。礼教赖此仅存,正不得议前贤 为拘泥。凡事当以适国情为本,不必循人舍己,依样葫芦。东西各国达者,亦必以保 存衣冠礼教为是。模特儿止为西洋画之一端,是西洋画之范围,必不缺此一端而有 所不足。美亦多术矣,去此模特儿,人必不议贵校美术之不完善。亦何必求全召毁。 俾淫画、淫剧易于附会,累牍穷辩,不惮繁劳,而不见谅于全国,业已有令禁止。 为维持礼教,防徽杜渐计,实有不得不然者,高明宁不见及,望即撤去,于贵校名 誉,有增无减。如必怙过强辩,窃为智者不取也。复颂日祉。 孙传芳六月三日六月十日,《上海新闻报》全文刊登了孙传芳这封信。它有如 一颗炸弹炸裂在大上海的天空,引起了强烈的社会震动。美专更是一片哗然,仿佛 末日就要来临。海粟召来了他办校的栋梁支柱们,商议对策。 乌始光说:“孙传芳可是个权可炙手的五省联军司令啊!他给海粟写了信,是 婉劝,不是命令,如果我们不给他一点面子,一个下台的台阶,其结果怕是不敢想 像啊!”“孙传芳代表的是没落封建势力,我们不能投降!”滕固反对着。 “这不是投降!”始光大声地反驳着他,“孙传芳手操生杀大权,我们跟他们 斗,是把血肉之躯往刀口上撞!”“不管他有多大权势,我们也不能惧怕权势,放 弃艺术的科学追求!”俞寄凡帮着滕固反驳着始光,“我们不能被孙传芳吓倒!” 他又激动得满脸绯红了。 “谁吓倒了?”始光也激动起来,“我是为了我们学校!学校被封闭了,还有 模特儿可言吗?况且,还有海粟的安全!”这最后一句,使俞寄凡、滕固都不响了。 海粟两眼衔着泪花,他抬起双手,站了起来说:“先生们,海粟十分感谢诸位, 你们都是为着一个共同目的——美专的生存前途和我刘海粟的安全!”他激动地说 :“我绝不放弃模特儿,绝不向孙传芳妥协!‘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新艺 术的生存空间,我办这美专有何价值?我要和封建保守势力血战到底!乌兄,你是 为了我和美专,但我不想苟活着。”“校长,你的身体尚未康复,休养几日再处理 此事吧!”李毅士站起来,对他的同事们说:“我们走吧,让校长休息。”海粟送 他们出门,这才发现院子里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群学生,像一片森林,他们静悄悄地 守候在他的门外,像士兵守候着他们的元帅将军一般。他感动极了,立即走到他们 中间说:“同学们,你们放心,我们绝不屈服!回去吧,安心学习!”学生们这才 依依离去。 海粟回到办公室,他的耳边似有澎湃的涛声,胸中似有壮阔的波涛在汹涌。他 铺张纸,给孙传芳覆信。 馨远先生麾下: 恭奉手谕,雒诵循环,敬悉钧座显扬儒术,教尚衣冠,振纪提纲,在兹一举。 粟束发受书,研经钻史。长而问业于有道君子,默识于微言大义,平昔诏戒诸生, 悉木儒者之教。赐教各节,在粟固无丝毫成见,荷蒙厚爱,晓喻周详,粟非木石之 俦,敢不俯首承命?惟学术为天下公器,兴废系于历史,事迹在人间耳目,毁誉遑 惜一时?吾公英明,检讨义理,不厌其详,愿从容前席,略再陈之: 现行新学制,为民国十一年大总统率同总理王宠惠、教长汤尔和颁布之者。其 课程标准中艺术专门列生人模型,为绘画实习之必需,经海内鸿儒共同商榷,粟厕 末席,亲见其斟酌之苦心也。敝校设西洋画科,务本务卖,励行新制,不徒摹仿西 学已耳。自置生人模型以来,亦既多年,黉宇森严,学风肃穆,与衣冠礼教,从无 抵触之处。比读钧座与方外论佛法之书,救世深情,钦迟弥切。夫佛法传自印度, 印度所塑所画之佛像,类皆赤裸其体,而法相庄严,转见至道。自传中土,吾国龙 门、云岗之间,佛像百计,善男信女低徊膜拜者已历千年,此袒裸之雕像,无损于 佛法。矧今之人体模特儿,但用于学程基本练习,不事公开,当亦无损于圣道。此 二者皆自外来,并行不悖,并育不害,盖可必也。先生以为不适国情,必欲废止, 粟可拜命。然吾国美术学校,除敝校外,沪宁一带,不乏其数,苏省以外,北京亦 有艺专,其他各省,恐无省无之。学制变更之事,非局一隅而已也;学术兴废之事, 非由一人而定也。粟一人受命则可,而吾公一人废止学术,变更学制,窃期期以为 不可也。 伏念吾公下车以来,礼重群贤,凡百兴举,咨而后行。关于废止此项学理练习 之人体模特儿,愿吾公垂念学术兴废之巨大,邀集当世学界宏达之士,从详审议, 体察利害。如其认为非然者,则粟诚恐无状,累牍穷辩,干渎尊严,不待明令下颁, 当先自请处分,万锯鼎镬,所不敢辞!率尔布陈,伏维明察!书此敬请勋安! 刘海粟六月十日就在这天夜里,美专的画室被流氓捣毁了。刘海粟闻讯赶来时, 打手们已经逃遁了。只有那几只雪亮的灯,一览无遗地照着画室里劫后的狼籍。模 具、画架断腿少臂,横陈在地,石膏型像烈成了大大小小的碎块,写生台被砸烂了, 学生们的作品像秋风里的枯叶一般撒了一地,上面踏了无数个肮脏的脚印。他那张 陈列在里面的大油画《模特儿到教堂去》上面的五个女子,无一幸免地被割断了脖 子、乳房、大腿,臀部也被刀划得遍体鳞伤。济远陈放在里面的多幅得意之作,也 被刀戮得千疮百孔。 他愤怒地仁立在画室中。毅士、济远、小鹣、滕固、寄凡都赶来了,学生们也 赶来了,恐惧、愤怒和悲哀裹挟在一起,威慑着空气,也压迫着他们,谁也说不出 话来,唯有一两声无语深长的悲叹。 “我们何罪之有?为何总要与我们美专过不去?”良久的沉默之后,王济远爆 发性地怒吼起来,“为什么?为什么?”有如缄默了几个世界的火山,突然喷发了 一般。 海粟立即意识到,他应该冷静,他也不能再沉默了!那会引起学生们的极大不 安和惧怕,气可鼓而不可泄!他说:“教授们,同学们,别难过,前天,我收到一 位欧洲画家寄来的一份刊物,我在上面读到了毕卡索和他一位朋友的对话,我为之 深有所感,尚能熟记,我来说给你们听听。他的朋友马雷伯说:‘诗人对国家的作 用仿如一个玩九柱戏的人。’毕卡索应道:‘的确如此。为什么柏拉图讲诗人应该 被赶出共和国呢?就因为每个诗人、每个艺术家,都是反社会的人。他不是故意反 对,而是别无他途。当然国家有权将其流放。不过,如果是位真正的艺术家,他就 会知道自己不可能被承认。 因为,如果他得到承认、理解和赞同,那就意味着他的作品已经变成了没有价 值的人云亦云了。一切新的东西,一切值得做的事,都不可能被承认。因为人们看 不见未来。’他说得多么的好啊!伪道学家们、封建军阀、官僚政客们,他们总和 我们美专过不去,就是因为他们是庸人,看不见未来。因为我们美专所从事的艺术 研究有价值!”人越来越多,为了不被淹没,他站到一张椅子上继续说,“同学们, 不要气馁,我们应相信,我们的工作代表着未来!”他满怀豪情地说,“新总要取 代旧!如何才能去取代旧,就要我们不懈地战斗!中国文艺复兴的历史,要用不屈 不挠的斗争来写!同学们,都散去吧!打起精神来!”“海粟,”乌始光推开他办 公室的门,把他写给孙传芳覆信的副本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我一连去了数家报 馆,见是和孙传芳论模特儿的信,那些小报都惊若寒蝉,不敢接受。”海粟默然无 语。他往椅背上一靠,叹了口气:“权势可恶呀!我也有这个心里准备。但我认为, 敢伸张正义的总还是有的!我再给史量才先生写封信,请他伸张正义。”“海粟,” 始光在他面前的椅子坐下,“你听听我的劝告好不好?这个孙传芳一向骄横跋扈, 凶狠毒辣,杀人如割韭菜一样轻便,你怎么能拗得过他?你不接受我的劝告,已将 覆信寄出了,也就算了,就不要再在报纸上发表了!”“我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 我们的事业是正大光明的,可以公之于众。 他孙传芳以权压人,不平则鸣嘛!”他几下就给《申报》主笔写好了信,“乌 兄,我知道,你是为我担心,海粟生命为小,美专生存事大,我顾不得了!”他把 信连同给孙传芳信的副本,一齐递给乌始光,“劳驾兄长了!”乌始光无言地转过 了身,走了。 “校长!”传达室的门房奔进他的办公室,“沈先生,沈恩孚先生来了!” “在哪里?快快请!”海粟立刻站了起来。 “已经进大门了!”海粟大步迎了出去,他们在办公室门外碰上了。“沈先生!” 他迎上去,双手握住对方的手,“您这时来美专,对我们是多么大的鼓励啊!也给 我增添了力量!”他把他扶进屋里,请他在沙发上坐下。 “海粟啊,不妙呀!”他刚落座就迫不及待地说,“我刚刚得到消息,孙传芳 接到你的信,认为你不识抬举,没给他面子,伤害他的尊严,大发脾气,当即就下 了道通缉你的密令,又电告上海交涉员许秋枫和领事团,交涉封闭美专,缉拿你呢! 你可得加倍小心哪!”沈恩孚说完就站了起来,“我还有急事去处理,不能久留了!” 海粟要送他上车,他拦住他小声说:“你们得采取一些安全防范措施,大门要派人 严密把守,你千万别乱跑。”“谢谢先生!”海粟是个易感的人,他眼里又漾起了 热雾,“海粟终生不忘先生的爱护!”沈恩孚拍拍海粟的肩转身走了。 第二天,孙传芳通缉刘海粟、要封闭上海美专的消息就传遍了上海滩。 形势非常危急。他的老师康有为担心他的安全,一天三次来到美专,劝说海粟 赶快离开上海。最后一次,他几近乞求了:“海粟,我长期过着流亡生活,同军阀 们打过交道,这些人对异己者是无所不用其极,什么手段都会用上的。 当年谭嗣同在北京入狱之前,本能走开,但他一心要用热血唤起同胞,终于壮 烈殉难。我每次深夜吟起他的绝命诗,总是老泪纵横,难以入梦。你不能再像他那 样,我不愿你也流血!”他抬起焦虑的目光看着他,“你还记得他那首绝命诗吗?” 他点点头诵起来: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朝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海粟的喉头滚动了两下,吞下了涌上的泪。 “海粟,”康先生深情地望着他,“中国有句熟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 烧。’”他直起他那有些弯曲了的身子,慢慢站了起来,“听我一句话吧!为了中 国的艺术!”就转身离去。 海粟送他,刚到院子里,他就回身拦住他说:“我来的时候,就发现有不三不 四的人绕着你们学校游荡,看来你已经受到了监视,不要送了!”他把声音放得很 低,“听我一句劝,离开上海吧!”说完就转身沿着校园内那条碎石铺就的小径, 向大门方向走去。 海粟悄悄跟在后面目送着他。他凝视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不由涌起阵阵 波涛。 那是一九二一年的盛夏。天马会在环境幽美的美国牧师李佳白的尚贤堂举办画 展。天马会的创新精神吸引了无数的参观者,尚贤堂一下热闹起来。 一天下午,展厅门口来了位身着纺绸长衫的老人。他举止潇洒,气宇轩昂,两 鬓霜白,面色略显青癯,剑眉如银,神采奕奕,藏在那对深陷的眼窝中的眼睛,却 如烛如炬。他在三两随从的相伴下迈进展厅。他的风度、气势吸引了济远、小鹣。 他们迎上前去,请老人在观众留名的册页上签名。 康有为!他们惊诧地互相看了一眼,这个名字使他们迅疾地联想到了公车上书 的爱国行动。他们不由对老人另眼相待了,陪着老人一行观看展览。 老人久久伫立在他的《雷峰夕照》、《回光》、《埠》等油画面前,仔细品味。 老人看完画展,济远连忙捧上一张六尺大宣说:“康老先生,请为我们画展写几个 字吧!”“我很乐意。”他接下宣纸,即交给他的随从,“我想和刘海公谈谈。” 丁悚忙说:“今天他不在这里!”“啊!”他脸上泛起了一缕怅然若失的神情,转 身离去。 他们将老人送出展厅,在门口的台阶上与他不期而遇,丁悚高兴地给他介绍: “康南海先生!”又给康老介绍,“这位就是刘先生。”老人微仰起头,上下打量 着他,“你是刘海公的儿子吧?”他早在孩提时候,就听母亲讲过康有为冲破清王 朝森严禁令,领头要求变法维新的故事。也曾读过他的《新学伪经考》,对公车上 书的勇士们有种由衷的钦敬。他不禁有些激动地回答说:“在下就是刘海粟。” “你就是刘海粟?”老人惊讶了,用他那炯炯的目光再次审视他,“我还以为你是 五十左右的人呢!你的油画,气魄雄厚,老笔纷披,你却如此年轻!”老人对他流 露出一种喜爱之情。 “老先生,您过奖了!”海粟被当众褒奖,感到有些不自在。 康老已转换了话题:“不知你在中国画家中,服膺谁人?”他脱口而出:“董 源、巨然、黄公望、吴仲圭、倪云林、王蒙、沈周、徐渭、八大、石涛等,都是震 古铄今的杰出画家。”老先生又问:“在西洋画家中,你喜欢哪些人呢?”“我喜 欢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基罗、伦勃朗,印象派诸家对光和色彩的创新,给西 洋画注入了新的生命!”老人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他大声笑了起来,握住他的手 :“太好了! 明天请到我家去。我有吴仲圭、沈石田的真迹,也有拉斐尔、米开朗基罗的油 画,我在欧洲时,请很高明的画家临摹的,你可以来研究一番。”他又给他介绍了 陪侍在身旁的他的女婿潘其旋,并叫女婿给他留下了住址。 他怀着对领导“戊戌政变”这位思想家的敬佩,第二天一早,就去拜访他了。 他刚按地址找到了愚园路一百七十二号的竹篱笆门外,看门老人就立即迎上来 :“您是刘先生吧,康大人吩咐我在这儿等候您多时了。”进门是一座布局别致的 优美花园。小桥流水,石径幽笪,曲廊碑碣,域外雕刻。康先生的居室“游存庐” 建筑成茅舍形式,外面的回廊栏杆、门窗全用未去皮的圆木建成,使他顿生一种走 进山野人家之感。可进到茅庐,又是另番天地,脚下是紫红地毯,墙上挂着唐画、 宋画和元画,檀香案上陈设着庄严曼妙的佛像和意大利石雕,稀有动物的标本,满 书橱的线装书,和烫金的外文图籍。 康先生见到他,非常高兴。他拉起他的手,把他带到石雕前,让他欣赏这出自 异域艺术家之手的作品。又把他引到挂着的中国画前,谈起了中国历代的画家。他 们从王维、二米,谈到元四大家的高士逸,从明四家的唐寅、仇英,又谈到画杰石 涛、石溪,还有郎世宁,他们信马由缰,在中国画广阔的天宇间驰骋。谈到纵情处, 两人放声大笑。 “你们组织了个天马会,我画过一幅《天马行空图),我拿给你看看。”老人 把画展开在他面前,两人共同欣赏起来。他被老人画的宽宏气度,书法的雄厚根基 和灵动中的古拙吸引了,他脱口而出:“天马行空,神交久矣!”两人又纵声大笑 起来。 审美趣味的相投,他们已忘了年龄的间距。康老觅到了他这个论画知音,快乐 得像个急迫要向伙伴展示财宝的孩子一般,把他请进内室,让他观看提香、伦勃朗、 拉斐尔、米开朗基罗、米勒的名作,复制者确系高手。这以前,他只是在印刷品中 见到过拉斐尔的《圣母怀儿》。画中的圣母,温柔仁爱得有如溢荡着母爱的人间美 丽年轻的母亲,爱,荡涤了一切宗教气息。越看越美,越看越神往,他不禁脱口赞 道:“拉斐尔真是画圣啊!”他又看了拉斐尔另一杰作《西斯庭圣母》。 “它的原作藏在德累斯顿。”康老介绍说,“为我临摹它的画家给我讲了拉斐 尔创作此画的故事。”他告诉他,那时意大利正受外族的侵略,国内封建势力欲乘 机复辟,人民生活在贫困和痛苦之中,他们幻想有位威严如女王、亲切似母亲的神 来保护他们。拉斐尔吸收了达·芬奇描绘女性美的细腻手法,又融合了米开朗基罗 的构图技巧和雄健笔力,完美地把人民的幻想体现在他的这帧杰作之中。“你看,” 康老指着圣母的形象继续说,“西斯庭的圣母不仅善良、纯朴,可亲可爱,又蕴藉 着神力和威严。”他很激动,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他的技巧已达到了炉火 纯青的地步!”康老从书案上拿出济远请他带回的六尺宣,交给他说:“我已遵命 写好!”他接过来,展开在康老的书案上,朗声地念了起来: 画师吾爱拉斐尔,创写阴阳妙逼真。 色外生香饶隐秀,意中飞动更如神。 拉君神采秀无伦,生依罗马傍湖滨,江山秀色图霸远,妙画方能产此人。 这是一首论拉斐尔的诗,他又在下面写了个长跋。 吾游罗马,见拉斐尔画数百,诚为冠世。意人尊之,以其棺与意之创业帝伊曼 奴核棺并供奉邦堆翁石室中。敬之至矣。一画师为世重如此,亦意之人美术画学冠 大地也。宋有画院,并以画试士,故宋画冠古今。今观各国画,十四世纪前画法板 滞,拉斐尔未出以前,欧人皆神画无韵味。全地球画莫若宋画。所惜元、明后,高 谈写神弃形,攻宋画为匠笔,中国画遂衰,今宜取欧画写形之精,以补吾国之短。 刘君海粟开创美术学校,内合中西。他日必有英才,合中西成新体者其在斯乎?十 年复游存叟康有为。 他看后,并不立即卷起来,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转向康老。 康老银眉一扬说:“刘先生,你不赞成我的画论?”他微微一笑说:“有同也 有异。”“哦!”康有为惊诧地望着他,还从未有人敢于当面说与他的见解相悖呢! “愿听其详!”“海粟斗胆了!”他向康老抱抱拳,“先生对拉斐尔的评价,主张 中西画融合,强调神形兼备,这些,海粟举双手拥护,此亦是海粟所力追求的。 但先生颂扬院画,恕我不能苟同。……”他望着先生的眼睛,见那里泛上了不 悦,就停住了。 “说下去!”“海粟不敢!”“啊,”老先生已克服了心里上的尴尬,“学术 上的争论可以求同存异嘛!”“那好,”他说,“北宋时期,能继承五代设立画院, 养了一批画家,对繁荣艺术起了一定作用。但是,后来以画取士,产生了大批仿古 而远离生活的八股画家。我认为,这是中国画走向衰落的主要原因!”老人沉吟不 语,但他并没有生气,片刻之后,他说:“刘先生,你是第一个敢当面批驳我的人, 我赞赏你的勇敢和率直。”他变得满面春风,“我一生教了不少学生,林旭八岁能 诗,梁启超十六岁中举人,著述很多,谭嗣同文章人品并传不朽,马君武任广西大 学校长,以工七律、译过雨果的诗篇,难能可贵,这些人物可谓一时之盛。我办的 天游学院更是人才辈出。遗憾的是,没有一个通绘画的学生。”他微微一笑:“康 老,我听说徐悲鸿先生拜过您为师,您忘了?”康老不置可否:“我这人有个爱才 之癖,他想到北京谋职业,来见我,我就给北京的名士、我的好友罗瘿公写了封信, 请他帮助他。他又把他推荐给教育部长傅增湘先生,他应允将来派留学生时,考虑 他。后来他又认识了蔡元培。”海粟点点头,“蔡先生跟我说起过。他延聘他到北 大画法研究会任导师,可后来教育部公布向欧洲派遣的留学生名单中没有他,是蔡 先生给傅先生写了封言恳意挚的推荐信,他才获得了这个机会。”他拿出他带来送 康先生的《美术》杂志,“这是我一九一八年创办的,请指教。”他翻到一期中一 个地方请康老看,“徐先生是我们美专的首期学生,他只待了三个月就不辞而别了, 他能获得去欧洲深造的机会,我非常高兴,特为他亲撰了一条消息,刊在我们的《 美术》第二期上。您看。”康老点点头说:“你做得对,能帮人处得帮人。这是我 的为人之道。中国文艺复兴,但愿你们这些年轻人努力奋斗,超越古人。”他翻看 起了他发表在《美术》上的作品。又说:“你十七岁创办上海美专,画也阔厚雄奇, 前程远大,我非收你做学生不可。”这是他从没想过的。他怎么敢想与梁任公、谭 壮飞等人同列门墙?他既激动又感突然,还是鼓起了胆量说:“康老,光挂个空名 不行,我跟您学什么呢?”康老还没来得及想,沉吟了一会儿说:“书画同源,我 可以教你写字。”“我愿意跟先生学书法,也学诗词古文。”“好!”康老兴奋得 两颊绯红,“以后每逢星期五欢迎你来!”“砰!”校门关上了,康老的背影消失 了。他这才回过神来。可他怎么也拂不去康师的影像。 那天,康老留他在家里谈了一天,直到月上树梢。临别时,他送他一本《万目 草堂藏画目》。数天后,他为收他做弟子大宴宾客,他对他说:“海粟,我为收弟 子举行如此盛大宴会还是第一次呢!”前来赴宴道贺的有词人况夔生、朱古微,书 法家沈寐叟,书法鉴定收藏家甘翰臣等。老人的朋友们纷纷举杯祝贺,老人非常高 兴,当众教诲他说:“海粟,你还年轻,要狠狠下些工夫!”又说:“你习颜字时 间长,鲁公对后世书学贡献良多,但唐碑磨之已久,多有损坏,辗转翻刻拓印,已 非原貌。再说颜字写法也有师承,要追本求源。学书应从钟鼎石鼓入手。只是你年 龄已过,身为校长,争多,没有时间从头练起。可先与《石门颂》,再写《石门铭 》。后者神姿飞逸,结体疏宕,乃从前者化出。我生于科举时代,以光方乌大之小 楷为进身之阶梯,多崇大小二欧,我虽力求风骨棱劲,亦不可独树一帜。北游之后, 以收置金石碑版自娱,观京师收藏家拓本数千种,仅盛伯义一家,亦有数百种之多, 方识汉魏书法之美。若练《爨龙颜》、《石门铭》、《灵庙碑阴》及魏碑中最俊秀 之《六十人造像》,渐得苍古沉雄之趣,似婉而刚之力,凡掠捺笔画辄取上翘之势, 多取法《石门》。”那天,康老送给他他三十三岁时所著的《书镜》一部。这是一 部完整的中国书法发展史。他在书学上尊碑而不尊帖。特别看重汉碑,他当时教育 他说:“北碑浑涵质朴,庄穆厚重,格调高,在学书上,应该广搜博览,不要独宗 一家。”他教他用墨,说干研墨、湿着纸,湿研墨、干着纸,宁浓勿淡,过浓肉滞, 淡则单薄无力;又教他,“心是主帅,腕为偏裨,锋是先锋,副毫是战足,纸墨为 器械。”每次他去之前,他都叫人磨好了墨,他一到,他就示范写给他看,边写边 讲运笔和字的结体要领。临别时他又将范本送给他,要他回家反复摹练。他对他要 求极严,要他先练二寸对方大字,写小字也强调悬腕。还常常拿出拓片,要他细细 研究结体的讲究,运笔的奥妙。并教导他说:“只读一家一派碑铭,殊不可取,多 见多闻多临,自己悟出道理,路需自己走,否则背熟古人书论即可为书家,写字岂 不太容易?”他还要他读《历史画论》,说:“临碑不读书,至多得古人皮毛,字 匠而已。唐驼非无功力,书卷气不足,故未能免俗。习字,得转折、停顿、收缩之 法不难,健筋骨,血肉丰满,有个性甚难,而书卷气则极难。唯有书外求之,博览 群书,气高志洁,心有巨眼,下笔自然超拔。此境非终生苦学不成,潜移默化,自 有天地,海粟牢记之哟!”他请康师到美专讲学,他夏日也着长衫,连讲两个小时, 口若悬河,声若宏钟。 有次日本首相访问中国,他非常尊敬康老,宴请老人,他对日本首相说: “日本蕞尔小国,明治维新告成,一跃而为世界列强之一,中国若变法成功, 何逊于贵国!”他念念不忘他的维新变法。 他经常当着外国朋友的面,诋毁孙中山先生的革命,说孙先生的革命不成功。 他听着很不舒服。那天他又当着客人说孙先生,待客人散去后,他对他说:“以后 请康师不要再当众评论中山先生。他和您的政治主张不同,救国热忱并无二致,他 的功绩可谓如日月经天,他的革命精神在史册上自有其不朽地位!”康老勃然大怒, 拍桌子骂道:“你也大胆大妄为了!他革他的命,我不是什么革命!为什么要相提 并论?他的学问可以和我相比吗?”“海粟知道老师不喜欢随声附和,才说出自己 的看法,是非老师可以评断,但绝不说伪话。”他辩解着,“所谓革命就是除旧布 新,旧的东西不合适,提出新的东西来替代它。不仅政治上如此,艺术上、思想上 亦如此。我不懂政治,说不出深奥的道理。您主张君主立宪,孙先生主张民主政体 五族共和,他比您更进一步,所以绝大多数的民众跟着他的潮流走,皇帝被推翻了。” “你从哪儿学来这些道理?”他怅然怀旧,感伤地长叹一声,不再说了。 他只好悄然寓去。他想,老先生这下对他有成见了,不会再教他了。轮到他上 课那天,他怀着侥幸又去了。老先生却像没事人一般,他的气早消了,还褒奖了他 :“你很聪明,敢说实话,这很可贵。虽然你的道理并没有说服我,但我还是喜欢 说直话的学生。”海粟望着他老师背影消失的地方,无声地说:“康师,谢谢你, 可我不能逃,我逃走了,群龙无首,美专就完了!为了呕心沥血创办的学校,我豁 出去了!”突然,他心中凭生起一种悲壮之气,他大步走回办公室。 “喔——!喔——!……”警车尖厉的叫声由远而近。 “海粟,快逃!”始光惶恐地奔进门来。“巡捕来抓你了!”“大丈夫哪有临 阵逃跑的!”他浩气凛然地站了起来,诵起谭嗣同的两句诗,“我自横刀朝天笑, 去留肝胆两昆仑!”“你还是躲一下较好啊!”“我没犯法,躲什么!”始光急得 直跺脚,“此时可不是讲理的时候呀!孙传芳权侵五省,杀一个人还不像踩死一只 蚂蚁?危道丰狗仗人势,这眼前亏吃不得呀!快快躲下吧!”“我绝不躲,没有了 新学制、新艺术,我生有何用?”“你呀你!”始光无可奈何,“我去找韵士!” “我主意已定,谁来也说不动……”“刘先生!”法租界巡捕房探长程事卿、石维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师生们也闻讯而来,大家惊恐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海粟声色不动。始光面色刹白,他慌得有些语无伦次了,“这……程先…… 生……石……石先生,快、快请坐!”程事卿见状微微一笑说:“别紧张,我 们是奉领事之命来保护刘先生的!”海粟和始光面面相觑,他俩几乎是同时惊诘着 :“保护?”师生们震惊了。 程事卿点点头,重复了一遍:“孙总司令天天来电催办缉拿你归案、查封贵校, 上海县长危道丰也不断电话催促。总领事不以为然,认为你没有犯罪,不能随便抓 人、封闭学校,那会贻笑天下。对刘先生维护艺术,提倡西洋画、人体模特儿一事, 应给予保护。”大家紧张的心不由得舒松下来。 石维接着说:“刘先生从现在起,就不要走出校门。为了防止意外,校门要紧 闭,派身强身壮的人巡夜值班。”“好,好!”始光激动地说:“我这就去办!” 一种共度难关的情感把全体师生的心凝聚得更紧了!他们仿佛成了一个人,同呼吸, 共命运。 两位探长每日上午八时来,夜间去,紧跟在海粟前后,也常带宣纸来请海粟作 画。 “海粟先生,”程、石两探长在守护了他一周后,那天一进门就说:“总领事 那齐先主要见你,请跟我们一道去。”海粟随两位探长登车到法国领事馆。他一走 进具有法兰西风格的客厅,那齐就站起身,客气地请他在沙发上落座。随即拿出孙 传芳打来的电报,递给他说:“刘先生,此事很严重哪!”海粟微微一笑回答说: “我知道,那齐先生,我并非肇事者,是孙传芳、危道丰要查封模特儿,我是被逼 起来辩护!”那齐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那齐先生,模特儿在欧美早已成为一种职业。欧美的美术学校、画室不计其 数,模特儿比比皆是,美术馆更是不胜枚举,陈列的杰妙人体艺术作品成千上万, 特别是贵国的罗浮宫,我虽还无缘亲去观赏,可我知道,那里的人体艺术之富藏匹 敌于天下。”“是的,的的!”那齐连连点头说,“我们尊重艺术,”他指了指案 头那尊大理石雕的维纳斯,“我们的生活是不能缺少艺术的,”他不无卖弄地, “巴黎的街头、公共游乐场所,无处不有人体裸雕,我不会去禁止你们的模特儿的!” 他话锋一转,“今天我请您来,是想请您接受我的两个条件,不然,我没法保护您 了。”“什么条件?请说吧!”“第一,”那齐顿了一下,“孙总司令叫许秋枫交 涉员每天来催促,使我很为难,我诸您待在租界里不要出去,我才能保护到您的安 全;第二,您的人体模特儿尽管继续使用,不必停止,但不能让人家参观,裸体画 也不要公开展出,否则又要引起事端。也请您不要再和他们辩论。”海粟想了想, 法国人虽然表面打着尊重民主、尊重艺术的招牌,租界也常常出现巡捕杀害志士仁 人的事,他们是绝不肯得罪大权在握的军阀的,能如此宽待他和美专,已是破天荒 的了。他点了下头说,“我可以办到。”第三天,报上刊出一条消息,说孙传芳严 令各地禁止模特儿,前次刘海粟强辩,有犯尊严,业已自动停止模特儿云云。海粟 读过冷冷一笑,他明白这是法国领事给孙传芳下台的阶梯。他已答应不再辩论,就 关门教学、作画。 但为其鸣不平的声音也不时响起。 鲁迅在《马上支日记》中写道:“这是真的,要证明中国人的不正经,倒在自 以为正经地禁止男女同学,禁止模特儿这些事件上。”王昆仑先生在给海粟的信中 说:“前天由家里来上海,听说报上有你们的笔墨官司,诚如尼采所说,‘从来是 弱者压迫强者的’。看了那些流放着毒汁的广告和信件之后,我这样想,至于你, 似乎以后不再理也好。”著名雕塑家刘开渠撰文声援:“在这个大宇之内,要比较 美的时候,人体怎么也得算第一。但是人体美在中国不被欣赏,简直被侮辱了。这 在人体美的本身,虽然没有多大关系,但有美而不知欣赏的人,的确再可惜也没有 了,……现在官厅也出来饬禁了,然而我对此并不觉得奇怪,因为在礼教统治下的 民族,有此现象,是当然的。”上海《小公报》刊发了署名“摩得乐”的文章,题 为《孙传芳两大禁令——旗袍和模特儿》: 孙传芳两月前来上海一次,照他的言论,仿佛对上海要行若干善政,…… 其实一样也没做到,就和模特儿过不去,雷历风行,非将美专学校封闭不可。 以五省总司令赫赫权威,与几个穷苦女子、无力文人刘海粟作对,以虎搏兔, 胜之不武。来沪的结果如此,总算不负此行了。……我记得他从前禁止妇女穿旗袍, 可是他那位贤内助去杭州降香,穿的却是旗袍,人都看见了。这次刘先生纵然被其 征服,封禁模特儿,恐怕他的尊夫人援旗袍之旧例,给他个反加提倡,或者以身作 则,本身先作个模特儿,给他一人看不算稀奇,还要供大家赏览。喂,那才好玩得 很呢,看孙大司令还维持礼教不? 海粟看完这篇文章,不由笑了。他似乎看到了压迫着大地的漆黑天宇中的云层, 裂开了一道缝,突出了一丝亮光。 海粟的生活逐渐恢复了正常,上课画画。 一天,他和几位画友在家中作国画,突然,门铃急剧地响了起来,韵士小跑着 去开门。她不由怔住了,一个身着法警衣帽的人站在门外。未等她开口,那人就说 话了:“请问这是刘海粟先生的家吗?”“是呀,有什么事?”韵士的心提拎起来。 “上海县长危道丰先生控告刘海粟先生毁谤他的名誉!”他将握在手里的传票 扬了一下,“请刘先生签收。”海粟吃官司了,韵士没有心里准备,她很紧张,连 忙跑进屋里,慌乱地说:“不得了了,危道丰把你告了,法警送传票来了……”大 家不由愣住了。这事虽出乎海栗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他早听人说过,危道丰 为人心地狭窄,他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他对朋友们笑笑说: “别紧张!”放下笔,走出门去,接过传票签过字,向法警点点头说:“辛苦 了!我会按时出庭的!”他拿着传票走回画室,自嘲地说:“我突然想起了由达尔 文的《物种起源》引起的牛津论战,那是怎样激动人心的场景啊!这法庭不也是个 讲坛么! 没什么可怕的。”他复又拿起笔来,“来,画画!”朋友们都心照不宣地看着 他。 丁悚说:“海粟,此事不能轻看,得找一个律师为你辩护!”他这才停笔,看 着投给他关切目光的朋友们,问:“你们看请谁呢?”“请吴经熊律师。”济远说, “他是留欧的,恩相开朗。”“就请他。”始光立即表示赞成,“我这就去请他。” 两天后,他接到吴经熊律师的电话:“刘先生,今天中午有空吗?”不等他回答就 说:“我想请你吃午饭。十一时,我在一品香菜馆二楼雅座恭候你。”他立刻明白 了,这吃饭是为协商辩护之事,一口应承下来,“好,我一定按时赴约!”他一出 现在一品香雅座门口,吴律师立即起身迎过来,把他引到席上,向他介绍着也在席 上的一位先生:“我的留欧同学,承审此案的推事郑雯先生。”海粟向他热情地伸 出手去,紧紧握住他的手说:“认识郑先生深感荣幸,请多多指教。”“坐下谈, 坐下谈!”吴经熊待他们俩坐下后,就招呼上菜。他殷勤地给海粟布酒夹菜,“我 本想请刘先生用西餐,郑推事认为中国菜更合乎中国人的脾胃,就选了这家以正宗 江苏风味著称的一品香,这菜不知可对刘先生的口味?”“我是常州人,还有不爱 吃江苏菜的!”他微笑着回答,“这里的菜很有特色,可谓色香味俱佳呢!”他心 里却忐忑着,不知他们这么热情出于何种用意?他等待着他们先开口。 “中国人有句俗语,‘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吴律师边饮酒边说,“承刘 先生厚意,请我为辩护律师,我一定要为这个案子极尽努力。”海粟聪明已极,立 即品味出这开场白下有文章,“谢谢!”他擎起酒杯,送到吴律师、郑推事面前诚 挚地说:“不知需要我做些什么?”“刘先生,实话对你说了吧!危道丰先控告你 侮辱长官,我们认为罪名不能成立,未予受理。接着他又改用个人名义控告你侮辱 他的人格,毁谤名誉,要求赔偿损失。”郑雯端起酒杯呷了口酒,“南京联总司令 打来十多封电报,催办此案,危道丰不是打电话就是派人来施加压力,要求严办, 唉——!”他叹了口气,“虽说司法独立,其中各种利害关系参杂,隐秽很多,很 难办哪!”“艺术和礼教的冲突与科学和宗教的冲突一样,从来都是水火不相容的!” 海粟已听出了话音,他有些激动起来,“在模特儿问题上,我是绝不让步的,我没 犯罪!”“你当然没犯罪!”吴经熊连忙给他斟酒,“你若真犯了罪,我就不会为 你担任辩护律师了!我与郑先主反复协商,如何来了结这个案子。我们都感到很棘 手,最后我们讨论一个意见,既然危道丰告你污辱了他人格,那就表面上罚你一笔 款子,作为了结。”吴律师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但你必须答应一个条件!”“条 件?什么条件?”“请你不要上诉,倘若上诉,必定擅在危道丰之流的手里,你就 有理也说不清,要吃大亏。他们的势力很大,有谁能像郑先生这样甘冒得罪孙大帅、 危道丰来主持公道,同情艺术家的!?”吴经熊放低声音,“刘先生,你的敌人是 操生死大权的军阀和官府啊!请你三思。”海粟本想反抗说:“我没错,为什么要 罚我的款?我要上诉!”可他突然联想到意大利文艺复兴大师米开朗基罗的遭遇。 西元一五五五年,切维尼教皇去世,狂热的红衣主教卡拉伐继位,他的雄心壮 志是要在意大利消灭异端邪说,他的宗教裁判所可以任意把人关进地牢,或在鲜花 广场上烧死。 米开朗基罗因得罪了一个靠要挟诈骗为生的无赖而面临危险境地,但他坚决不 逃走。威风凛凛的教皇把他叫去告诉他:“特伦特委员会要求销毁你的神坛壁画之 类的异端作品!”“销毁《最后的审判》么?”他的面色突然苍白了。 “很多人都说你亵渎上帝,威尼斯的阿勒丁诺的一篇文章证明了他们的说法… …”他打断教皇,反驳着:“阿勒丁诺是个敲诈犯!”“他是提香、查理五世、切 里尼和已故的法国国王法兰西斯一世的朋友。”教皇把一张纸递给他,“这就是在 罗马流传的一张传单。”米开朗基罗接过传单读起来:“你居然在上帝的神圣殿堂、 世界上最伟大的教堂里,让天使和圣徒一丝不挂,伤风败俗,全然没有一点天庭的 华饰和威仪,这难道能够容忍吗?”米开朗基罗气得双手颤抖,他抬起委屈的双眼 望着教皇,申辩着:“圣座,这篇文章是在我拒绝把我的画稿送给阿勒丁诺之后, 他为报复我而使出的手段。”教皇毫无表情说:“任何正派的人看到圣徒和殉道者 一丝不挂都会感到痛心的,他们认为这是邪恶!”他激动地中述着:“我的壁画不 是邪恶,它充满了对上帝的真情挚爱。”“好吧,我不要求把墙壁推倒,我只要把 它粉刷过。”教皇冷漠地说,“那时候,你再在上面画点东西,但要表现出虔诚和 信仰。”米开朗基罗气得哆嗦,他几乎绝望了。 可他的朋友们发起了一个营救壁画的运动。在他被这个沉重打击快要击倒的时 候,他的学生、画家但尼尔兴高采烈地跑来告诉他:“师傅,《最后的审判》有救 了!可以不被粉刷掉了!”他兴奋得一下晕过去了。他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我 感谢每一个帮助过我的人!”但尼尔却躲避看他的目光,小声地说:“师傅,我们 也要付出一点代价,教皇同意不粉刷掉壁画,但要求我们让每一个裸体都穿上裤子 和裙子,把他们从膝益到腰部要遮掩起来,特别是那些屁股对着教堂的人。”米开 朗基罗愤怒了:“如果我早年去学作红头火柴,现在就不会受这个罪!上帝呀!” 但尼尔劝慰着他:“我们还是实际一些吧!教皇打算找一个宫廷画师来动手,我说 服了他让我来画,我要仅量少伤害这幅壁画,您别生我的气!”“但尼尔,你是对 的。我们应该把那些隐私部分送给宗教法庭。”他悲痛地嚎叫起来,“我描绘人的 美已经描绘了一辈子,不知怎么现在人又突然变得可耻了!又要被放到虚浮的烈火 中去焚烧了!我们又只好回到那最黑暗最愚蠢的过去时代里去了!”泪水从他那深 陷枯干的眼里流了出来。 “师傅,你别太悲伤,我只用极薄的一层颜色。”但尼尔安慰着他,“下一位 教皇就可以丝毫无损地去掉那些衣裙大褂。”海粟想,罚款的处罚大概也就如同涂 在《最后的审判》裸体上薄薄的一层颜色吧!米开朗基罗为了保护他的壁画,不得 不委屈求全,作出如此的牺牲。他为了保住在美术学校能使用人体模特儿,他也只 好同意送给危道丰之流一块遮羞布了。 他微微一笑:“如果于真理、于我人格无损,我愿作出这个让步!”郑雯说: “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刘先生和美专,罚款也不用你拿出来,判过就算了!”他 已理解了他们的用心良苦,诚挚地说:“我能理解,谢谢你们!”开庭那天,法捕 房探长和一捕目护送刘海粟到地方法院。在候审室里,法警指定他坐在一条长凳上。 他西装革履,绰约于一群贼目鼠眼的候审者中间。他心中突然蓬生起一种受了侮辱 的愤怒!在中世纪,布鲁诺说地球绕太阳运转,公开和教会唱反调,被活活烧死在 火堆上,让他下地狱;伽利略不收回他的“异端邪说”,终生被监禁,……突然, 侮辱感衍化成一种自豪,他的思绪忽地飞向了公元一八六○年六月三十日的英国牛 津大学博物馆礼堂。 牛津大主教威尔伯福斯和赫胥黎为达尔文的新著《物种起源》在论战。 达尔文在这本书出版之前就说过:“我将要受到的打击之多,一定会超过我所 得到的便士数目。”赫胥黎读过这本书后也对他说:“如果不是大错特错的话,很 多的辱骂和诽谤已经为您准备好了,希望您不要为此而感到丝毫的厌恶和烦扰。您 可以信赖这一点,您已博得了一切有思想的人们的永久感激。至于那些要吠、要嗥 的恶狗,您应该想到,您的一些朋友无论如何还有一定的战斗性!”他明确地告慰 他,“为了您的理论,我准备接受火刑!”他又加强了语气说:“我正在磨利我的 爪和牙,以准备保卫这一高贵著作。”场内,主教正在慷慨陈词,挖苦嘲弄达尔文 和他的追随者,听众情绪激动,主教洋洋自得,似乎他已把达尔文的学说批得像一 块百孔千疮的破抹布,但他还不满足,又转过身来,要给对方心脏致命一击:“我 还想问问坐在对面那个企图把我撕得粉碎的赫胥黎教授,既然人是由猴子变来的, 那么请问,跟猴子发生关系的,究竟是你的祖父一方,还是你祖母那一方?”赫胥 黎不慌不忙地走上讲坛。 海粟的心跟着赫胥黎也走上了讲坛。 “达尔文的学说是迄今为止对物种起源作了最透彻的解释!”赫胥黎转过话头, 直指主教演说中的诸多谬误,予以一一批驳后说:“这说明大主教对生物学一窍不 通,对进化论极端无知的!”教徒们像鼓胀的皮球被戳了一刀那样顿时泄了气。 海粟的心跟着赫胥黎的心在跳动。 “至于人类起源于猴子,不能这样粗鲁地理解,这是指起源,是指人类从猿猴 那样的祖先经过几千代的演变进化而来的。”他指出主教的提问是某种感情的借题 发挥,他说:“人类没有理由为了自己的祖先是猿猴而感到羞耻。我认为,如果我 们的祖先是那些庸俗的、信口雌黄的人,那倒是应该感到羞耻的,因为这些人对科 学不仅愚昧无知,而且还要干涉科学问题。因此他们只能用强词来压倒对方,只能 用诡辩的辞令和宗教偏见把听众的注意力引离辩论的真正焦点而企图战胜别人!… …”“传被告!”法警把他引进法庭。 荷,场内挤满了人,他看到了他的同事、学生、记者和社会各界关心此案的人。 他的心还处在牛津论战的激动中。虽然他不敢把自己和达尔文、赫胥黎相提并 论,但他们的斗争实质是相同的。他们的敌人是教会,他的敌人是封建礼教、黑暗 势力!他们都代表着科学和进步,他们的敌人都代表没落和死亡。不管从米开朗基 罗身上,还是达尔文身上都可看出,毁灭的力量从来也不可能压倒新生和创造的力 量!即使敌人暂时取胜,那也是伪胜,短暂的胜! 他微笑着走向被告席! 当他的目光掠过原告席,看到危道丰、姜怀素俨然稳操胜券的样子,一般激愤 之情油然而生,他暗暗咒恨起这个颠倒是非的颠倒了的世道来。他冷冷一笑,挺起 胸背,巍然地挺立着。 郑推事穿着法官的黑色大袍,威严地敲了下铜锤,旁听席上的嗡嗡议论之声, 辄然而止了,法庭立即显示出一种特有的肃穆和庄严,危道丰的律师代表原告对被 告提起控诉。他在历数了刘海粟的罪状之后,以教化风俗君子的语气说:“学校乃 圣人之堂,刘海粟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圣贤之堂中,设置模特儿,众目睽睽之 下,令其一丝不挂,明曰人体艺术,实则倡导淫风,……”“推事先生,”吴经熊 律师站起来,“我反对讨论与本案无关之事!”“反对有效!”郑推事敲了下法锤。 “好好好!”危道丰的代言人清了清喉咙接着说:“危道丰先生乃堂堂上海县 长,整饬上海淫风败俗,规其礼义廉耻,是其责无旁贷之义务,正大光明,无可非 议,而文妖刘海粟,不以其伤风败俗为耻,反自诩艺术叛徒,公然撰文发于报端, 攻击危长官,辱骂其人格,法庭应予以严惩,以儆效尤。”“被告,”郑推事例行 公事般问:“姓名?”“刘海粟。”“籍贯?”“江苏常州。”“你为什么反对危 长官行使整治风化?”“推事先生,我没有。上海风气的淫靡,由来已久,我亦深 恶痛绝,并多次呈请整饬。”刘海粟大声申辩着,“我只是反对取缔美术教学上使 用的模特儿。因为我是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校长,我有义务有责任为保护我的学制正 常实施而进行辩护。模特儿之于美术,有如实验器具之于化学、物理,解剖之于医 学之教学公器,并非我刘海粟之独创。在西欧、在美国、在日本,美术学校比比皆 有,模特儿是一种高尚职业。且不说那些举世闻名的博物馆、美术馆的珍藏中有多 少表现人体美的艺术杰作,就以世界最大最著名的西斯廷教堂的壁画《最后的审判 》为例,米开朗基罗在那幅杰作中画了五百个人物,都皆赤足裸体陈于上帝面前, 接受善恶的审判,教徒们并未见之裸体而生邪念,而是深感上帝的威严,诚心忏悔。 它虽然曾在很短时期被要消威‘异端邪说’的狂徒教皇保罗四世指责为让天使和圣 徒一丝不挂、伤风败俗,全然没有天庭的华饰和威严,而令其给那些裸体穿上裤子 和裙子,可没过多久,他一下台,这些裤子和裙子就被脱光了,成为全世界礼拜的 艺术珍藏之一。 艺术是任何邪恶势力都不能使之消亡的。再说拉斐尔的《西斯廷圣母》,画上 那些裸身赤足的天使,使人深感她们是圣洁的象征,无垢的天光,自空招人向上, ……”“被告!”郑雯打断了他的旁若无人、滔滔不绝的演讲,“那是在外国,你 的学校可是在中国的土地上。”“推事先生说得对,我的学校是在中国的土地上。” 海粟意识到郑推事这样提醒他并无恶意,而是一种默契和鼓励。“我们办校的宗旨 就是研究高深的美术。回溯中国艺术的发展史,不难看出,最早中国的绘画,多取 材于佛教。佛教传自印度,佛像亦尽裸体赤足,像敦煌的壁画,龙门、云岗的石窟, 所画所刻之佛像人物,无不裸裎赤体。这不仅无损于佛法之庄严,也展示着人体艺 术的优美。人体结构的和谐完美,早为我们的祖先所认识。没想到时至今日,人体 艺术之美却被某些满口仁义道德,实则男盗女娼的伪善君子所诋毁,认为是倡导淫 风恶俗,岂不哀哉!痛……!”“推事先生!”姜怀素气得脸色泛青地站了起来, “我抗议被告利用威严的法庭散布异端邪说,攻击他人,应予严惩!”吴经熊反驳 说:“这不公平,是你们首先挑起辩论,为什么不准反驳?”“被告,今天不是学 术讨论,是审理你侮辱危道丰人格,毁谤他名誉之案!”“我并没有侮辱危道丰的 人格,也没毁谤他的名誉,我只是就他无理地把上海滩无赖流氓兴风作浪的淫靡风 气强加在我们美专教学使用的模特儿身上而进行申辩。伟大的艺术家席勒在《强盗 》第一版《序言》中就说过:‘假如有个大家都熟悉的甲虫,把珍珠弄成粪丸,假 如也有火烧死人、水淹死人的例子,难道就应该因此把珍珠、火、水都一律查禁不 用么?’说得多么的好啊! 由于无能整饬上海邪风恶俗,而迁怒、嫁祸于我们美专的模特儿,为什么不准 我申驳、辩论?难道辩驳就是侮辱人格、诽谤名誉……? ”郑雯唯恐让他继续说下 去,会激怒危道丰一伙,不好结案。他敲起了铜锤:“被告,你又强辩了!”他扬 了扬刊有《刘海粟函请孙传芳、陈道遗两长申斥危道丰》一文的《申报》,“你在 文章里,明明毁谤了名誉,危道丰是政府任命的官员,你骂他不学无术和招摇。” 他把报纸重重往法案上一放,以示对被告施以压力。 “推事先生,”海粟答辩道:“我认为这两句话用得非常准确,没有恶意。我 所说的不学无术,是指艺术。如果危道丰懂艺术,他就绝不会要禁止模特儿的,也 不会攻讦为破坏风化。他有没有别的学问我不知道,他不懂艺术这是事实。”“危 道丰是上海县长,你为何攻击他招摇?”海粟辩道:“正因为他是大权在握的县长, 他就滥用手里的权力,动不动就要抓人,动不动就想查封。如今是民国了,还能如 此无视法律,随心所欲,想要开罪哪个就开罪哪个?这不是招摇又是什么?”“推 事先生!”危道丰的律师猛地站了起来,“被告这是强词夺理,他在文章中骂危长 官与他人狼狈为奸。狼狈是兽类,凶恶的东西,这两个字又都从‘犬’,这完全是 存心侮辱长官的人格!”他愤慨地拍拍报纸,“这是铁证!”郑推事说:“被告, 这总是侮辱、毁谤了吧!”海粟心下暗暗好笑,抠宇眼,我可不在乎。他说:“并 不,推事先生! ‘狼狈’这两个字是形容词,兽名于人,并无侮辱之意。比如,有些人为了让 孩子好养,出于爱儿心切,将男孩取名‘阿驹’,女孩取名‘阿凤’、‘阿燕’, 皇帝还自称龙种,我就将我的长子取名‘阿虎’,龙、驹、虎皆为兽,凤、燕为禽。 这种例子无计其数,是一种爱护,而非侮辱。又如‘麒麟童’,是他自己取的名字, 麒麟也是兽,他总不会自己侮辱自己吧?”旁听席上响起了哄堂的笑声,还有人鼓 起了掌。 “肃静!”郑推事敲了下法锤。他正暗自高兴。他还从未审理过这样的案件, 真理撕开了伪善的面纱,他这个执法者却被迫要违心地留给伪善者一点面子。滑稽! 法律是团泥巴,任有力者将它捏成什么就是什么!这就是当今中国司法的独立!他 不得不正色道:“你这话虽然不错,但总是恶意!”海粟还想辩驳,他制止住了。 “肃静!”他缓缓地站了起来,黑色的大袍像蝙蝠展开的黑色翅膀,法庭内外立刻 鸦雀无声。他说:“现在宣判审理结果:对被告处以罚款五十元。退庭!”海粟被 他的学生和同仁簇拥着出了法院,在法院门外的台阶上,他被一群记者围上了。他 们争先恐后地向他提出问题。 一个问:“刘海粟先生,您对这样的审判结果,作如何评价?”海粟本来想说, 五十块钱的罚款,就像米开朗基罗的学生、画家但尼尔给《最后的审判》上的那些 裸体涂上的一层薄薄的颜料,绝不会遮盖它永久的艺术光华的,为了对吴律师、郑 推事的许诺,他没有说,一笑了之。 “刘先生,”又一位记者拦住他不放,“今天的宣判,是否意味着历时十年之 久的模特儿论战已经结束?”在此之前,海粟还未想到这个问题,可答案早在他心 中了。 他禁不住脱口而答:“非也!在我们站立的这块封建沉积深厚的国土上,这不 过是乐章的暂停、休止音符而已。艺术和礼教,水火不容,这需要长期以至几代人 的坚持不懈的斗争,才能动摇、摧毁它根深蒂固的根基……”始光担心他又要口若 悬河,引发新的事端,他不顾一切地拥上前去,推开记者,拉住他说:“海粟,走!”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