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暗箭 一海粟睁开眼睛的时候,室内暗得像米家山水一样浓重,唯有窗口仿佛清水泼 开的淡墨那般,有块稀薄的曙光。 近日来,他的心情处在一种亢奋之中。这种激动又无法形容,难以描绘,也找 不到准确的比喻。有点像少年失夫,含辛茹苦了一辈子的母亲,看见了女儿觅到了 理想的夫婿,儿子不负她望,在事业上取得了辉煌的成功那种浮游在心中的快乐。 但又不全像。 他要强好胜,办任何事都要求尽善尽美。他要把这个十五周年的校庆,搞得轰 轰烈烈、辉辉煌煌。筹办成绩展览、举办师生联合画展、学生剧团排演新戏、举办 歌咏比赛、演讲比赛、体育竞技……每项活动都有专人负责。 可这是美专十五岁人生的大检阅,一些关心美专成长的社会名流和各界来宾都 要来参加这个隆重的盛典,他不放心,每件展品他都要亲自看过,每件事他都要亲 自过问。离十一月二十三日这天只有三天了。他还有许多事要做,成绩展览会和画 展他还要进行最后一次检查,看看有否遗漏和失误。 他一想到还有许多工作等着他,睡意就顷刻全消了。他伸手拉亮了床头柜上的 台灯,坐了起来。 韵士被灯光惊醒,她惺松着睡眼问:“天还没亮,你就起来干吗?”“昨晚草 拟的校庆讲话稿,还得作些调整和润色。”他抬手关掉了灯,“你睡你的。”披上 衣,滑下床,趿着拖鞋,放轻步子,去到隔壁的画室。 他着了一眼几案上的自鸣钟,五点还不到。不一会儿,他就沉浸到文稿的意境 中去了。 他很快修改好了讲话稿,到洗漱间用冷水洗了洗脸,漱了口,冲了一杯牛奶, 从饼干桶里抓了几块饼干。他感到浑身都暖和了,额上渗出了细碎的汗珠,洋溢着 活力,拎起公文包,提着文明棍,走出了家门。 他来得太早了。学校的门还没开,只有传达室的老门房起来了。他为他开了边 门:“校长,您怎么这样早?”“你也起得很早嘛。”他给这位绍兴籍瘦瘦高高, 背有些微驼的老人报以一个赞赏的微笑,就径直走进了校园。 还没到起床的时候,校园静悄悄,晨霭像淡墨痕一般袅绕在碎叶红枫、七叶海 桐、红叶李的周围,依依不舍离去。秋菊灿若金,白拟雪,殷红如血,姹紫嫣红, 仿佛一群晨妆的仕女,娇羞慵懒地扶肩挽袂。它们那种特有的芳香,弥漫在校园的 空气中,他尽情地猛吸了几口,心里有种醉人的清凉。这是一种何等的享受啊! 他爱美,爱自然之美,他一心要把校园建成美的天国,美的乐园。他伫步在花 圃边,弯腰用手托起一枝墨菊,细细端详,紫葳葳,有如紫色的丝绒制作的一般, 中间有轮太阳似的金黄花蕊,美极了。 他抬起头,目光又一次落在“存天阁”金字匾额上。他每天都要看它好多次。 这是前年校舍落成时,康有为老先生为其题写的。储蓄天才艺术家的地方,多么含 意深远,又多么美气的名字啊!他心中不由激荡起来。一个有着长江大河般追求目 标的人,不管他的人生是如何轰轰烈烈,抑或顺顺当当,抑或苦难挨着苦难,时间 于他总是迅疾的。海粟老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十五年,弹指一挥间。他得抓紧分分 秒秒。 他匆匆地踏上通向“存天阁”二楼的石阶,一步两级,上到二楼,穿过二楼门 厅,从右边内廊的红漆橡木楼梯走上了三楼。 三楼面南,是一排由东到西长廊式的阳台。他每每来到三楼,总喜欢到那阳台 上站一会儿,眺望一会儿学校附近的街市,俯瞰一下校园。街上已有了早起的行人, 校内水池边也有了学生在汲水洗衣,操场上也有人在早练。 一个多么赏心悦目、朝气蓬勃的早晨啊! 他深深地吸了两口清新的空气,就见老传达走到钟下,“当当当——”的起床 钟声瞬间响彻了校园。新的一天开始了。他推开了借作成绩展览会的画室的门。 他起草的《前言》,配上滕固优美的隶书,裱褙在一块很大的木板上,放在进 门的地方。四壁张挂着标志各种成就的图表和文字说明,沿墙陈设着玻璃台面的展 览柜,里面陈列着各种表示成就的实物。有历届毕业生的成绩簿、点名簿、奖状、 奖杯、奖章、入选证书,各种讲座的留影、野外写生的纪念照、师生合影、新闻剪 报……琳琅满目。 他不由激动起来,十五年前,他的美专刚刚筹建,那时,他还是只刚刚脱壳羽 毛未丰的娇嫩海燕,在海上稚拙地学飞,常常栽倒在海船的桅杆上,跌落到海水中, 撞得满身伤痕,多次几近被海水淹死。可他不在乎跌跤碰撞,继续锻炼他的翅膀, 经历无数次的暴风雨的洗礼,他的羽翼丰满了,翅膀坚硬起来了。如今的美专拥有 艺术流派纷呈的雄厚师资,教学蒸蒸日上,佼佼卓立于各种形式艺术学府之间,蜚 声海内外艺坛,成为追求美的莘莘学子响往的摇篮。 他从陈列柜中拿起裱褙了全绫封面的点名册,翻阅着。他又看到了那些熟悉的 名字,他的面前又浮现出了那些熟悉的面孔,心里涌起了一股甜美的热流。悲鸿, 你好!你很幸运,我多么羡慕你有机会亲睹文艺复兴大师们的真迹,感受西欧艺术 活泼的脉搏啊!希望你努力学习,不负国人的希望,学成回国,如康老希冀的那样, 我们携手共进,为超越古人,为中国的文艺复兴献出绵薄。他突然也萌主了一个愿 望,希望有一天去西欧考察艺术。 他放下首期学生点名簿,又翻起了第二、第三期,…… 他一本一本地看过去,好像乘坐小舟航行在长江大河之中,只见百舸争流,白 帆竞渡,鹰击长空,鱼翔水底,两岸万紫千红,百花争艳……他的心快乐地欢跳起 来,他轻声地呼唤起他们来了:张辰伯、陈晓江、滕固、张书旂、张弦、萧龙士、 吴茀之、李可染、黄镇、沈逸千、莫扑、常书鸿、朱金楼、谢之光、许幸之、张采 芹、潘玉良、赖少其、沈之瑜、李骆公、杨太阳、李家耀、刘抗、黄葆芳、蔡若虹、 庄言、刘昌潮、张望、黄独峰、魏猛克、罗铭、程十发、王兰若、黑白龙…… 他们像撒向广阔天宇的星星,他们已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发光,已成为当今艺 坛的明亮星座,不仅照亮了艺术天宇,也照亮他的心空,他为他们自豪,为他们骄 傲。 他放下点名簿,由右向左沿着陈列柜细细看过去。一张照片留住了他的步子。 他从柜子里小心翼翼地把它抽了出来,捧在手里,他热泪盈眶。 这是“存天阁”落成时拍的,这是他梦寐以求的理想,终于实现了。 两年前,他在菜市路买地,建起了按照他的设想,适应美术教学,设备先进的 校舍。美专从此不用再为换校舍搬来搬去了!教学大楼“存天阁”是座三层楼的宏 伟建筑,宽敞明亮。可建造它,谈何容易。 夏夜,他汗流浃背,穿着一条裤衩,赤裸着上身,在灯下临写石涛的《黄山图 》。“知了、知了”的蝉声,一阵紧似一阵。叫不出名字的青虫绕着台灯飞舞,不 时碰撞到他脸上,叮咬在他的身上。 “海粟!”韵士傍依过来,拿条湿毛巾给他擦去叮咬在他油光光颈脖上的青虫、 小咬,她说:“你真要卖掉它?”“没有办法呀,只有它还能卖得上价。”“还差 多少,校舍才能建好呢?”“至少还差一万多块呢!”“啊!”韵士吓得张了张口, “这么大的数目!”她爱怜地看着丈夫,她知道石涛的这幅画于他何等重要!“你 不能想想别的办法吗?这可是你的至爱啊!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哟。”“你 别罗嗦好不好!建校舍高于一切!”他立即又意识到这样的语气对待妻子不公平, 她是为了他,他马上就放低了声调,“我把它摹下来,还不是一样可以时常欣赏它?” 他莫可奈何地苦笑了下,“我不用你照顾,今晚我要临好它,明早买主就要来取原 件了。”说完又埋头笔端去了。 他深情地注视着“存天阁”的照片,眼前忽地浮起了梁启超先生的影像。 这座校舍的建成,也蕴含着他的关怀和支持啊! 他认识梁任公是一九二一年他北上期间。那天,他应邀到北京高师讲学,梁先 生和经亨颐先生就坐在台上,当着两位名公学者演讲,他心里有些紧张。 但他十分敬仰梁先生的学问文章,特别是他拒绝袁世凯二十万两银子发表《异 哉所谓国体问题》,令他由衷钦佩,心也就坦然了。从北京返程时,梁先生邀请他 到天津他家里玩了几天。他在火车上,和他谈起谭嗣同牺牲的经过,泪流满面。又 谈及他在讨袁战役中,途经越南,病倒路上的经过,深有所感地对他说:“我辈学 养不足,才怕吃苦,只有天天吃苦,方能感到苦中有乐。”他勉励他:“治学要专, ‘才成于专而毁于杂’。这是王夫之的经验之谈。”两个月后,他被聘为美专校董。 他请他来美专讲学,他给学生们讲了《美术与人生》、《达·芬奇之生平和艺术成 就》和《论创作精神》。当他得知美专建校经费发生困难时,立即关照他的好友, 中国信托公司负责人黄溯初先生给他送来五千元,解了他的燃眉之意。他终生感激 梁先生的支援。 他看着这张具有纪念意义的照片,眼睛又潮了。 他轻轻地把校舍的照片放回原处,又拿起首届校董事会全体会议的合影。他们 都是社会名流,学术界的精英。他的目光久久落在蔡元培先生那清秀又略显消瘦的 像上。 五年前,他写信给他,希望他给他提供个进京机会面聆教诲,也想画些北国风 光。蔡先生的覆信很快来了。他邀请他到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去讲学,给他定的讲 题是《欧洲近代艺术思潮》。这分明是蔡先生早就关注过他在报刊上发的那些有关 梵谷、塞尚、高更后期印象派的文章,才给他定了这样一个讲题。他喜出望外,但 他又有些紧张,因为他太年轻了。他积极读书,准备讲稿,蓄起了胡须。十二月十 四日,他和想去北京游览的学生丁远同乘三等火车北上。 这是他第一次入京,首次领略北国风情。骆驼昂首阔步旁若无人的步履、熙来 攘往的马车、干燥的风和空气中的微尘,都使他感到新鲜。可蔡先生不在家,他脚 上患疮在东郊民巷德国医院住院。他走进病房时,蔡先生刚刚动过手术。病房的小 桌和床头都堆放着很多德文、法文书刊,他正斜倚床头,手里拿着一本装帧精美的 莱比锡印制的欧洲名家画集在欣赏。 “蔡先生,”他们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他一眼就认出了他,“您的脚好些了吗?” “感觉好多了,”蔡先生立即坐了起来,取下老花眼镜,“你是刘先生吧?请坐!” 他示意他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你来得正好,我在医院里感到寂寞,看了些论艺 术的著作和画册,欢迎你常来谈谈,互相探讨研究。”蔡先生一点也没有某些大学 者那种大架子,他的谦和使他感动。他说: “先生,我太年轻,治学办学没有经验,请您多给些指教。”“哈哈!”蔡先 生爽朗地笑了起来,“你就蓄起了胡子!”他像慈母看着自己深爱的儿女那样, “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这是中国民间的一句俗语。你已经画过不少年了, 有一定的心得,不要过谦了,你可以大胆地把你对新兴艺术研究的心得讲授给我们 北大画法研究会的成员,给他们送来新的知识和艺术的新鲜空气。”首次见面,蔡 先生给他留下了一代师表那种博大胸怀和对年轻人无限信任和关爱的深刻印象。他 提供的这次进京机会,使他结识了对中国近代社会和历史起过巨大作用的名流人物。 在医院里,他认识了李大钊、许寿裳、经亨颐、胡适、梁启超、徐志摩,重逢了陈 独秀。蔡先生将他安排在北京美术学校居住,又使他有机会和蜚声北国画坛的姚茫 父、吴新吾、陈师曾、李毅士、吴法鼎建立了深厚的友情。他们一起探讨文艺思想, 评说中外名作。他们陪他逛琉璃厂、王府井、荣宝斋,那张石涛的《黄山图》就是 那时得到的。 他每天外出写生,画了《前门》、《长城》、《天坛》、《雍和宫》、《北海 》、《古柏》,很快就累积了三十六张画稿。蔡先生看了他的画稿很高兴,就筹备 为他举办个展。但有人在蔡先生面前说他的坏话,讲他的画不行。蔡先生不听信谗 言,亲自起草了《介绍画家刘海粟》一文作为画展的序言,并发表在《新社会报》 和《东方杂志》上。这是他的第一次个展,他至今还能背记那篇文章。他又轻声地 默诵起来: 刘海粟用十四年毅力,在艺术界创造了一个新局面,这虽然是他个人艺术生命 的表现,却与文化发展上,也许受到许多助力。民国十一年一月十日,高师的美术 研究会和平民教育社等,为他举办个人展览会,我们写这篇文,不独是介绍刘君, 并希望我国艺术界多产生几个像他那样有毅力的作者。 刘君的艺术,是倾向后期印象主义。他专喜欢描写外光,他的艺术纯是直观自 然而来,忠实的把对于自然界的情感描写出来,很深刻地把个性表现出来,所以他 画面上的线条里,结构里,都充满着自然的情感。他的个性是十分强烈,在他的作 品里处处可以看得出来。他对于色彩和线条都有强烈的表现,色彩上常用极反照的 两种调子相互结构起来,线条也是很单纯很生动的样子,和那些细纤女性的技巧主 义,是完全不同。他总是绝不修饰,绝不夸张,拿他的作品分析起来,处处又可以 看出他总是自己走自己的路,自己抒发自己要抒发的情感,就可知道他的制作,不 是受预定的拘束的。所以刘君的艺术将来的成功,或者就是在此。 这对一个刚刚二十六岁的青年画家该是怎样的鼓舞和激励啊!画展取得很大的 成功,他的作品风格引起了评论界的关注。这无不与蔡先生的推荐有关。 当蔡先生得知他在北京的生活有困难时,又向德国大夫克里依博士推荐了他的 油画《西单牌楼》和《天坛》。大夫送给他稿酬一百五十元,在当时的北京算是相 当高的。 在蔡先生的推荐下,享有盛名的高等师范也来请他去讲学,并给予他盛情的接 待。北京之行,为他的事业打下了基础。蔡先生亲任美专校董会主任,并非挂名不 问事,对校董会的工作,总是亲自过问。梁任公、袁观澜、沈恩孚、黄炎培诸先生 都是他提名推荐任校董的。他因远在北京,就请黄炎培先生做他的驻沪代表,负责 董事会的日常工作。黄先生任江苏省教育会副会长,会址就在美专对面,他非常认 真负责又热情,对美专的教学改革,提高教学质量提出过很好的建议,起过重要的 作用。美专之所以能取得如此的发展,如许的成绩,是与蔡先生和校董们的关怀爱 护分不开的。 海粟放回那帧照片,又检查了一遍,他感到很满意了。转身走出展览室,随手 带上了门。 他来到走廊上,眺了一眼校园,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歌声。他看了眼手表,觉 得在里面待的时间太长了,就要下第二节课了。他匆匆赶到另一间作为画展厅的画 室。 画展由俞寄凡教授负责。丁远和几个学生正在里面忙活,做最后的调整、布置。 丁远已毕业留校,在教务处工作。海粟很喜欢这个聪明又善解人意的学生。 他一出现在门口,丁远就迎过来:“校长,你看这么排列可好? 他的《言子墓》挂在显著地位。此画作于一九二四年,他在《题记》中记录了 创作经过: 壬戌之春,槃槃阁主游虞山,峰峦林壑,蔚然生秀。意得忘倦。每日跋涉,岩 穴芳草,抒情于画面。其中《言子墓》巨幅油画,自觉尚有深味。越二年,甲子秋, 江浙大战,群众惶恐走租界。九月二十一日,炮声隆隆,终夜不绝,不能寐,孤坐 画室,对《言子墓》油画回想当时情景,遂以不堪书画之笔墨而成之,聊以自乐。 画成,他拿去向吴昌硕先生讨教,吴老连声称赞:“好,好,很好,好在你有 种超然脱俗之气,有你自已的面貌。”他提笔就在上题了: 吴中文学传千古,海色天光拜墓门。云水高寒,天风瑟瑟,海粟画此,有神助 耶! 九月三十日,蔡元培先生见之,在诗圹上题了一绝: 风光殊不似初春,老树搓桠欲搏人。 想见秋声增粟感,不教怀旧转怀新。 这个时期,他虽出品了一些较好的油画:《埠》、《日光》、《流动》、《康 庄休暑》、《松社之花》、《花》、《静物》、《日影》、《风景》、《南屏晚色 》、《浦江春色》、《秋》、《女士》、《荒冢》……国画却只有《言子墓》算是 这个时期的代表作。 他走近去,又读了遍吴老、蔡老的题词,心里不由得又涌起一浪快乐。 丁远站在他身旁等候着他的褒奖,可他听到的却是: “把它挂到旁边去,这儿应该换上俞寄凡先生那张《桥》。”丁远有些不解地 说:“这是俞先生的意思,他说校长这幅画巧妙地溶石涛石田为一体而无痕,形成 了一种独有风格。”“俞先生的《桥》是新作,有独创之处,应重点推荐。”他和 颜地向丁远解释着,“我们学校的主旨,就是要不断推出高才,繁荣艺坛。我这幅 画已为众人所知,无须大肆张扬。在艺术面前,师生都应该一律平等,不要因为我 是一校之长,就处处以我为中心。那不好,懂吗?”丁远悟出了他的意思,忙摘下 《言子墓》。 他赞许地点点头:“丁远,记住,一个有事业心的人,要有为事业牺牲自我的 风格。”“是!”丁远把《言子墓》拿到不显眼的地方了。 他逐张看起参展作品来。 石泉涌流,异彩缤纷。他一下就沉醉到线条和色彩交响的旋律中去了。 他眼花撩乱,目不暇给,他似乎荡漾在花溪,又似乎迈步在百花园中,不觉心 旷神怡。我的美专!我的百花园!他在心里欢叫着,他的心有如花农在收获百花, 农人在欣赏压弯了腰的满眼沉甸甸的金色秋穗,他仿佛乘驾着彩云在浮升、飘荡… …我是谁?我在何方?只见云霞在变幻,彩带在流动,不觉又回到了先前挂《言子 墓》的地方,停落在《桥》前,如梦似幻,如醉如痴二这时,楼下的一间教室里发 生一件事。 室内鸦雀无声,唯有王济远教授那清亮的声音在回荡:“水粉画只是西洋画的 一种,它同样需要深厚过硬的素描功底。特别是水彩画的色调,可以表示出艺术家 不同的个性和风格,像歇妄纳喜用静雅的色调,显露出一种悲凉气氛;蒙耐的风景, 喜画彩色鲜明的苍空,……”他那像高山流水一样滔滔不绝的话语,把学生们的思 绪引进了一个斑斓的色彩世界。突然,三年级学生郎应年闯进教室来,旁若无人地 拉住一个同学大声说:“你中午有事没有,我们一道上街!”那个同学小声地说: “什么事?”“你别问,到时就知道了!”“……”他的声音惊扰了正在聚精会神 听课的学生们,他们不由都回过头,望着他俩。 王先生不得不停止讲授,对他说:“我们正在上课,有事下课说,快出去。” 郎应年像根本没听到一样,继续说他的,而且把声音提得更高了。 王先生不高兴了,说:“郎应年,你影响了同学们听课!上课时间,擅自闯入 教堂,是违反校规的。我令你立即离开这里!”郎应年不但不听,反而傲慢无理反 驳着说:“我有我谈话的自由,你管不着!”“我就管得着!”王先生从没见过如 此不讲理的学生,他生气了,走过去,抓住他,把他推出了教室,把门“砰”地一 声关上了,继续讲课。 郎应年被推到走廊上,恼羞成怒,他大喊大叫,“王济远欺侮我啊!王济远欺 侮学生罗!……”他又蹦又跳,擂着教室的门,“王济远!你出来! 你侵犯学生的自由!无视学生的人格尊严,我绝不饶你!”他几近歇斯底里的 叫喊引来了许多围观者,他声泪俱下向他们控诉:“王济远当众羞辱我,把我推出 教室,我的人格被他侮辱了!同学们,为我主持公道呀!帮我洗刷耻辱啊! 酷爱自由又无瑕天真的热血青年学生们,一听说他们的同学受到教授的侮辱, 立时愤愤不平起来,有人高呼起口号:“抗议教授欺侮学生!”“郎应年,我们支 持你!”同学会的马兰申登高一呼:“同学们,集合开会去!”有人已跑去敲响了 紧急集合的钟声,学生们纷纷从教室里走出来,蜂拥到操场上。 急烈的钟声震撼着校园。海粟仿佛从晨梦中惊醒了一般,他看了下腕上的表, 还是上午时间,今天又没有集会,为何敲紧急集合钟?出了什么事? 忙叫丁远:“快去看看为什么敲钟?”丁远也在纳闷,正想去看看楼下在做什 么,只因为校长在面前,不好走开。他得令而去,不一会儿,他就跑着回来了,气 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说: “出事了!郎应年、马兰申在闹事!”遂把打听到的情况详详细细对他说了。 海粟很不高兴,但他什么也没说,就急急忙忙赶下楼去。 在楼梯口遇上了他一向倚重的俞寄凡教授,俞教授一见海粟就火冒三丈地嚷嚷 :“这还得了,简直无法无天!扰乱课堂,还要倒打一耙,集众闹事,你可不能视 若无睹啊!”海粟也气恼这两个学生,现在是什么时候,校庆在即,大家都在忙, 他们还无视纪律和学校的荣誉。俞寄凡跟在他后,继续说:“今后教师怎么教课?” 他没表态就急急赶到办公室。 海粟刚刚在他的写字台后坐下,同学会派来的学生代表就来了:“刘校长,今 天发生这样的事,使同学们很不满,为了不再发生这样侮辱学生人格的事,大家要 求您解聘王济远先生。”海粟哪里知道,这是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它的背后还是 那些视他为异端邪说、洪水猛兽的那股强大势力。虽然他们恨他,欲致他于死地, 他们的屡屡进攻,多次围剿,却屡屡失败,因为他代表着文明和新,他们无法真正 制服他,他的美专反而越办越繁荣,越来越兴旺。他们恨之入骨,又奈何他不得。 他们就不得不改变策略,不直接和他明斗,还作出已经容忍他和他的异端邪说的表 象,改用堡垒从内部攻破的新方法。收买、撺掇、支持艺术营垒内他的朋友来放黑 箭,让他痛不能叫喊,苦不能哭诉。这只不过是个导火线而已。他们选取王济远为 开刀目标,也是经过精心选择的。他们清楚王济远热爱美专,他把新兴艺术的发展 视为自己奋斗的目标,他绝不容许有人破坏美专的校规、课堂纪律。而海粟又讲义 气,重友情,他一定会站在济远一边,这就会激怒无知天真、单纯的青年学生,就 可以掀起风潮,搅掉刘海粟展示美专实力和成就的十五周年校庆,达到打击他的目 的,还要他不知道对手是谁,不知如何还击。可悲的是这一切海粟全然不知,他只 按着自己的思维处事。他未加思索就说:“同学们,我不能接受这个要求。我们美 专能发展到今天的规模,能在国内艺术界,取得如此声望,主要因素是我们的教授 认真教课,我们的学生努力学习所取得的。王先生是我们美专的元老,对美专的建 设和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他是我们的功臣,在艺术界、教育界都很有影响。请你 们回去把我的意见转达给同学们,希望大家想一想,冷静下来,校庆就要到了,这 是我们美专的盛典,作为美专的每一个成员都要为这一天尽些绵薄。王先生对同学 的教育不够耐心,态度生硬了一点,我会把你们的意见转告给他,我相信他会改进 的。话又说回来了,他也是维护课堂纪律,让同学们听课不受干扰,一片好心为大 家呀,我们应该理解一个老师的良苦用心。请你们多给同学们做些解释和劝导工作。” 三个学生代表被他的道理说动了,点点头说:“校长,您说得对,我们回去尽量作 同学们的工作。”海粟以为事情已经解决了,放学后就回家去了。晚饭后,他随手 拿起一本画刊,靠在沙发上浏览。还没翻几页,他家的门铃就响了。俞寄凡带着一 脸的恼怒走了进来:“海翁,你还真沉得住气啊!”海粟看着他阴云密布的脸,笑 了笑:“寄凡兄,里面请。”他把他让进画室,请他在沙发上坐下来,自己坐在画 案边的藤椅上,想缓和一下他的情绪,带点玩笑的口吻说:“你这一脸黑云,好像 天就要塌下了似的。”他往椅背上一靠,“你是说上午的事吧,我已处理好了。” 我说服了学生代表,他们答应回去做同学们的工作。”俞寄凡摇摇头,“海翁,你 把事情看得太简单,如今口口声声‘自由价更高’的青年学生,是那么容易说服的? 你走后,郎应年、马兰申串通一气,到处点火游说,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哦?”海粟仍不以为然,“会有这样的事?”“你呀,我的校长先生!”俞寄凡 用一种特别亲密的语调嗔着他,“你因为太爱学生了,就把他们想得太单纯太善良 了!这两个学生是美专的害群之马,不能迁就,不重重治治他们将后患无穷!”海 粟说:“明天我找他们谈谈。”“谈谈?”俞寄凡摇摇头,“你以为谈话能感化他 们?”“青年学生嘛,只要我们晓之以理,动以之情,他们想通了,问题不就解决 了。”“倘若他们冥顽不化呢?你可不能做出对不起王济远先生的事啊!王先生工 作勤勉努力,对美专赤胆忠心,你若接受了闹事学生的无理要求,天理人情都不容, 就会让朋友们寒心的啊,社会舆论也不会放过你!”俞寄凡一脸的忧心和虔诚之色, “因为我们都是你的朋友和追随者,美专是你和大家的生命,我不能容许有损美专 利益的事情发生,才斗胆向你进言!”海粟的心田涌进了一股暖流,他为朋友对他 的忠诚和深爱所感动。他不住地点头:“你的意见我一向尊重,我记得伏尔泰说过 一句名言:‘人世间一切荣华富贵,不如一个推心置腹的朋友。’请你相信,我刘 海粟即使到了山穷水尽也不出卖朋友,做有愧于朋友的事。”“出卖”二字像一条 鞭影,闪过俞寄凡那极薄的嘴唇,无肉的面颊,它们几乎在同时不易觉察地抽搐了 下,但又立时舒展开了,“这我就放心了!”翌日,又是一个晴天。朝阳斜斜地投 射到林荫道上那些已变得褐黄的法梧上,有如一条燃烧的江河,灿灿烂烂,向着城 市的东西方流去。海粟家庭院的芙蓉,在晨光中变幻着色彩。那株过去主人精心养 护的相思豆树,荚实累累,只是它的叶子已经飘零,那稀稀拉拉留在枝端的顽强者, 还在晨风中不停地翻动,淡金色的阳光投到上面,像巨大无朋的枝形吊灯的火舌, 显示出无比的辉煌。 海粟站在二楼阳台上,看着这深秋灿烂的早晨,又充满了信心。他简单地用了 些早点,就出门去了。 学校大门已开,老门房迎着他说:“您早!”又走近他,放低声音,“刘校长, 昨夜这里闹翻了天。”他向校园里呶呶嘴,“您看,王先生也在那里看呢!”墙壁 上贴了许多大幅标语。王济远背对着大门站在一条巨型标语前。海粟快步向他走去, 轻声地唤着他:“济远!”他把手放到他的背上,安慰着他,“别生气,不要跟无 知学儿一般见识!”济远不无尴尬地笑了笑:“给你带来麻烦了。”“你说些什么 呀!”海粟在济远背上亲切地拍了一下,“去上课,我来解决。”王济远郁郁不乐 地走了。他望着他无精打采远去的背影,一种怅然和愧疚突然爬上心头。发生这种 事,责任在他,是他一向放纵学生的结果。他反对家长式的教育,他认为,对学艺 术的学生,不应管束得太严,要让他们的个性得到充分的发展。因为艺术不同于别 的学科,它就是个性的展示,没有个性就不会有艺术。他给人们的自由太多了,放 松了对他们的纪律教育,以致发生了这种事。他深感对不起王先生。寄凡说得对, 他太相信学生了!标语上了墙,王先生的精神受到了打击,他得认真对待了。他没 去办公室,直接上学生宿舍去了,他要找郎应年谈谈。 郎应年的屋里传出阵阵喧闹。他们见他走向他们,突然不说话了,不住在那间 屋里的学生慌忙退了出去。他走进去时,屋里只剩郎应年和马兰申了。 他俩站起来迎上他说:“校长,我们正要去找你呢!”他按按他们的肩:“坐 下谈吧!”郎应年又站了起来说:“校长,你可要站在我们学生一边啊!你要主持 公道啊!”“你坐下,”他把他拉到身边的床沿上坐下,“郎应年,你听我说。王 先生的态度是有欠妥之处,但你擅自闯进课堂,大声讲话也有错。学生以读书为本, 应该努力学习。这事既已发生了,我也不追究你了,我希望你们就此打住,不要扩 大事态。”郎应年嚯地站了起来,跳到他的面前,大声嚷嚷:“这不公平!难道学 生就没有说话的自由?就没有人格的尊严?老师就可以任意侮辱学生?不行,你不 撤换掉他,我绝不罢休!”他也年轻过,少年气盛,受不得一点委屈。他没在意他 的态度,仍然心民平气和地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即使是王先生错了,也不应 该提出这样的要求。”他突然严肃起来,“我告诉你,我绝不会接受这个要求的!” “这是同学会集体通过的要求!”马兰申站起来说:“刘校长,你若不接受我们的 要求,后果你自己负责!”“我们将要向全国学生会、上海学生会请愿!”郎应年 说得理直气壮,“也要向主任校董蔡先生去请愿!”谈话失败了,他很恼火,没好 气地说:“好吧!”又觉得不妥,想到蔡先生一定能够说服他们,就补充说:“你 们最好先去同蔡先生谈谈。”下午,同学会向他递交了书面呈文,强烈要求他撤换 王济远。 他不能接受这个要求。他绝不能用牺牲济远来换取学校的安宁,绝不能! 但又如何才能平息学生的情绪呢?他感到很困惑。他想到了蔡先生,他阅历丰 富,也许他有办法。晚饭后,他踏着阴凉的暮色,去到蔡先生宅邸。 蔡先生似乎知道他要来,他坐在书房里读报,一见他就说:“我正在等你,学 生代表已经来过了。”他放下报纸,看着他,“坐呀!”“明天就是校庆日,本来 要举办很多庆祝活动,一下都给那几个学生搅黄了!哎……”他重重地坐了下去, “我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他们的要求太无理了!”“事已经发生了,只有想办法 来平息下去。你看是否叫王先生请几天假,暂时离开学校,待事态平息了,再请他 回来。”蔡先生刚说完,他就说:“蔡先生,我是非常尊敬您的,可您这个解决办 法我不能接受!他们的要求毫无道理,王先生对美专有贡献,他是宣扬新艺术的勇 士,郎应年破坏课堂纪律,他作为教授,管一管,有什么错?我不能这样对待他!” “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你再考虑考虑。但你一定要冷静下来,不能意气用事。” 蔡先生一点也不计较他的直率,语重心长他说:“应该权衡一下全局,慎重处理, 尽快平息事端!”海粟心情沉重地走出蔡宅,暮色已变得沉甸而阴冷。第一颗星仿 佛使尽力气才戳穿宝蓝色的苍穹。济远的影像像电影特写镜头一般不断变换着画面 和姿态。 教务会议上。 “人类社会由男人和女人组成,学校为何要分男校和女校?这是违背自然法则 的。马路可以男女共走,为什么学校不能男女同校?开先河的事都不可能立即得到 大多数人的理解,”他坚持着,“人类文明要发展,社会要前进,总得有人冒天下 之大不韪,开文明之先河……”“刘校长说得太好了!”济远眉飞色舞。他西装革 履,打着大大的黑领结,留着长发,戴着金丝边眼镜,简直就是刘海粟第二,“模 特儿我们画了,裸体画也展了,他们鼓噪他们的,我们照开人体写生课,我们同样 收女生!……? ”“我要找你们那叛徒校长刘海粟去!我要狠狠揍他一顿“校长, 你避避!”济远一把拉住他。 “我要说服他不要怪罪他女儿,她是圣洁的,她无罪!”他想挣脱他。 他被他拉回到画室。 他背着画夹,拎着干粮和水壶。 他不由笑了:“赫胥黎自称他是达尔文的‘斗犬’,济远,你乃我刘海粟的知 音战友耶!”“不不,校长,”他说,“我是你的追随者、门徒、走狗!”…… 我得去看看他,他的情绪一定很坏,得安慰安慰他。他转过身,向济远家方向 走去。 他孤坐灯下对着一张风景写生稿在画一幅油画,色调苍凉而阴冷,暮霭浮动, 令人感到一种压抑和喘息困难。…… 他的出现,使他惊喜又不安。他放下笔,站起来,“啊,校长!”“济远兄, 你这张作品太沉郁了!”“唉!”济远叹了口气,坐了下去,“没想到给学校给你 带来这么个麻烦!我当时欠冷静,不该推他。但实在忍受不了他那副无视师长、蔑 视校规的趾高气扬的神气。”“你管学生是对的,只是不够耐心,事情已这样了, 也不要把它看得太严重,”海粟坐到椅子上,“你也无须为这事过于烦恼!学生闹 学潮的事,别校也常有发生。他们太年轻了,不知珍惜求学机会。你别放在心上, 安心画画教课,一切我来处置。”“唉,都怪我,致使校庆活动也黄掉了!”校庆 活动被迫取消,海粟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为了安慰济远,却说:“那不过是张扬虚 名的一种活动,不搞也没什么了不得。别老想这些了,打起精神来!”济远点点头, 苦笑了下。 “继续画画吧!”海粟站了起来,“我该回去了!”李毅士、滕固、小鹣在他 家客厅里等候他多时了。他把蔡先生的意见向大家转达了,又说了他的看法。大家 都默然,找不出一个既平息事端又不难为王先先的办法。突然,俞寄凡一脸的怒色 进来了,他大声嚷嚷:“美专还像个学校么?没有校规,没有纪律,课也停了,郎 应年、马兰申还在掀风扰浪,看出来还有更大的事件在酝酿之中。我们不能坐视不 管,任凭他们把我们学校搞砸了,该采取行动了!”郎应年、马兰申的行为在海粟 心中点起了怒火,俞寄凡这番话如同一把扇子又把那堆火扇旺了。但他仍然想平息 事端,不让济远难堪,又不想让事态扩展,也无了主意,就说:“寄凡,你说说该 怎么办吧?”“开除肇事学主郎应年、马兰申!”俞奇凡狠狠地说:“去掉了兴风 作浪的为首分子,风潮就会自然平息!”李毅士立即反对:“不可,我们不能往火 上浇油!那会激怒更多的学生,扩大事态!”“开除使不得!”滕固也说:“至多 给郎应年记过处分,这也是为了压压他的火气。”“这两个学生已不可教育了,不 开除他们今后我们美专还要不要校规? 还有哪个教授敢管教学生?美专还办不办?”俞寄凡坚持着己见,“姑息养痈! 先生们,开除他们是唯一制止事态发展的方法!”说着就在海粟画案上随手拿过一 张纸,拟了份开除布告的草稿,递给海粟。 海粟当即表态:“好,还是寄凡干脆果断!照办。”海粟以为这是良法妙药。 他怎么也想像不到,这是他的对手为他设下的陷饼,打好的圈套,他正一步一步按 照他们的谋划走进陷阱,把头伸进索套。 海粟啊!你绝顶聪明,为何有时又这样愚蠢!你轻信、天真,你的业绩就要毁 于一旦了!你却全然不知!但这似乎又无可避免。轻信、善良是艺术家的致命弱点, 你们的许多悲剧都产生于此。可如果你们没有这个缺陷,你们又不可能成为杰出的 艺术家!但艺术家中也不乏阴谋家和卑鄙无耻之徒。 布告一贴出,就引起了学生的愤怒。一些原本不赞成闹事的学生,也被激愤了, 也自动去参加同学会组织的活动。他们撕掉了布告,召集大会抗议学校开除学生, 强烈要求开除王济远。并给校长办公室送来了最后通牒:不开除王济远就全体罢课。 海粟在人家为他设置的陷讲中越陷越深。他不理睬那个最后通牒。学生罢课了, 他把自己关在家里画画,任随他们闹去,他决心已下,不管他们闹到何种地步,他 也绝不做对不起济远的事。 第三天,上海市学生会主席陈鼎勋和全国学生全主席何洛来见海粟。 陈鼎勋说:“贵校同学会要求你们开除王济远,向我会和全国学生会上了请愿 书,要求声援和支持,我们表示支持他们。希望贵校能接受学生的要求。”海粟说 :“事件的起因我已调查清楚了,是郎应年无视校规引起的。如果教授过问一下课 堂纪律,就要受到开除的处理,以后,谁还敢上我们学校任教?”他摇摇头,“他 们的要求太过分了,我不能接受。请你们转告他们,希望他们早日复课。”何洛诚 恳地说:“刘先生,你不答应他们的要求,复课恐怕办不到!”海粟坚定地说: “这个要求我不可能答应。”谈判进行不下去了。陈、何两位只得走了。 风潮越闹越大,抗议的标语贴满校园。新的事态又在酝酿。罢课的第四天,济 远来到海粟宅邸,递上一份辞呈说:“校长,济远终生感激你的知遇,感谢你的维 护,但事态已发展到这个地步,我不离去,学潮就难以平息。虑之再三,我想我不 能对不起美专,更不能叫你为难,请接受我辞职吧!”济远是美专的首期毕业生, 毕业后留校任教,后又升任西画系主任。他是美专的支柱栋梁,他把他全部的爱都 溶进了美专的肌体,他是美专这血肉之躯的一部分,他怎么舍得离开!海粟以为是 幻觉,以为在梦中,他不相信这会是真的,但手里的辞职申请,又叫他不得不相信 这是真的。他的眼睛蓦地湿了,连声说:“济远,我不能接受。十几年来,我们携 手在激流险水上航行,在荆棘丛中拓路,我们共同努力,才有了美专的今天。你的 青春,你的激情,你的聪明才智都奉献给了美专,美专不能没有你,我不能没有你 的鼎力相助,你不能走,我不同意!”他抓住济远的双手,一串热泪滴落到他们的 手上,“不管事态如何发展,我也不接受你的辞职!”“校长!”济远坚定地说, “你冷静一下好不好?为了美专,你一定得同意!”“不,济远!”海粟泪眼唏嘘, “我不能!我不能!”“校长!”济远加重了语气,“我已决定了,不管你接受不 接受,我也要辞职,要平息这个由我引起的风潮,这是唯一的办法!”他挣脱海粟 的手,道了声“再会!”就毅然转身走了出去。 海粟追到门口,他的背影已消逝在门外了。他感动极了,激动的心潮久久不能 平静。他倚着门楞,久久望着院门,无声地说,伏尔泰那句话真乃至理名言啊!他 为了给我解围,竟做出这样的牺牲,若不是推心置腹的知已,能做得到么? 可罢课仍在继续,以郎应年为首的部分学生的活动,已扩大到校园以外去了, 引起了上海防卫司令李宝章的干涉。这位危道丰的同窗,孙传芳的亲信,不知通过 何种手段,获得了到租界捕人的权力。他派两名副官,开来一辆囚车,到美专来传 海粟去“问话”,同时带走了两名学生。 一到龙华驻军司令部,就把海粟和学生分隔在两间屋子里。关押海粟那间是传 讯犯人用的屋子,副官令海粟坐到被传讯人的位置上等候,就关上门出去了。海粟 坐在用铁柱固定在地上挪不动的凳子上。他一等无人来,两等无人来,一小时过去 了,两小时过去了,仍不见人影,他枯坐一室。“问话”为何无人问津?他忐忑不 安,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秋日的太阳上了东墙,不用看表就已知道时已过午了。他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 来。他挂念着同时带来的两个学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年轻人,能忍受得住饿么? 三小时过去,秋阳已爬上了墙顶。他们这是被拘留了吗?他正惶然无着的时候, 门被推开了,他惊觉地转过头。 一个脸上浮动着傲慢、戴着墨镜的矮胖子在四名副官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坐到 他对面的一排桌子上。他立即猜出,此人一定是李宝章了。他刚坐下就拉着冷漠而 僵直的脸带着不耐烦的语气问:“你就是美专校长刘海粟?”海粟应着:“我就是。” 他目光有如刀口上的寒光,冷冽冽地直逼他的眼睛:“去年闹模特儿,现在又搞什 么鬼名堂?”“我老老实实办学,一心提高教学质量,没搞名堂。”“没搞名堂?” 李宝章皱起眉头,“闹风潮不是名堂?学生为什么罢课? 有背景没有?”他立即回答:“这只是我们学校内部的事,师生之间一点小矛 盾,没背景。”“你敢担保?”“我担保,我们自己完全可以解决。”“刘海粟, 你的不安分是有名的了。你们学校再闹事,妨碍社会治安,拿你是问!”他站了起 来,“你等着,等我调查清楚了,再问你的话。”李宝章被副官簇拥着走了,门在 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他打了个惊悸,四顾茫然,他们到底要把他怎么样? 两个学生不会出问题吧?他不安地站起坐下,从这个窗口走到那个窗口。窗外是一 面高墙,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他走到门背后,伸手拉了下门,门外的卫兵应声 吼了起来:“老实待着!”他是不是被看管起来了?他陷入了复杂的情绪之中。他 自省起来,为何会出这样的事?他自觉是宽待学生的,他给了他们太多的自由和平 等,给他们展示个性太多的天地,也许正是如此,养就了他们忘乎所以,无视校规 校纪。能怪谁?是他惯坏的!子不教,父之过,学生闹事,当然他有逃脱不了的责 任。责任不在孩子们,在他这里,他能推诿给谁呢?他只要他们不要难为他的学生, 放他们回去! 东墙檐那块淡黄的夕阳已退走了,黄昏的光影像灰黄的幕纱,一点一点地向室 内台围过来,又在合围中变灰变暗,变冷变凉。他逐渐感到那沉重的冷幕一点一点 地渗浸到他的身上,洇过西装,透过毛衣浸润到肌肤,室内弥漫了冷冽的寒气,完 全黑了下来。 他想寻找电灯开关,可开关不在室内,外面也没有任何光线照射进来。 他独坐在黑暗中,忧心如焚,…… 突然,他被刺眼的灯光惊得跳了起来:“沈先生!黄先生!”他像落水的人扑 向伸给他的竹竿那般扑上去拉住他们的手。 沈恩孚说:“我们下午四点得知消息,就急忙赶来了。”“我们去见过李司令,” 黄炎培接上说:“他同意我们接你回去。 “两个学生呢?”他急切地问。 “我们也为他们具了保,他们已放回去了。”“我们犯了什么罪?”他又激愤 起来,“要抓我!”沈恩孚重重握了一下他的手,“回去说,回去说!”“此处不 是说话之处,”黄炎培放低声音,“快快离开。”朋友们在他家里焦虑地等着他。 他一进屋,毅士、小鹣、始光、滕固几位都高兴得跳了起来迎着他。这个说: “你四点钟还没回来,我们都急了,就去找沈、黄两先生。”那个问: “你没吃苦头吧?”“他们没动武,只是挨了训,在黑房子里坐了半天。”他 突然感到肚子饿得慌,“韵士,快拿吃的来。”他接过韵士端给他的一大碗面条, 坐下就吃,一边招呼他们,“坐呀,没事了!”就把头埋到碗里,没有注意到他们 阴暗下来的神色。 不一会儿,一碗面条就下去了。他放下空碗,抹抹嘴,自嘲地笑了起来说: “人生百味,我刘海粟也算品尝了一点被拘禁的味儿了!”他这才发现大家神色不 对,望着他们:“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始光说:“学生们在搞签名活动,要求 另立新校,不表态的学生,受到围攻、嘲讽,说他们是刘海粟的哈巴狗。”这个消 息有如一只重锤向他砸来,他一下被砸懵了,愣愣地望着他们。 “风潮一开始,我就感到有些蹊跷,闹到现在才看出其中一些名堂来了,要驱 逐王先生是伪,拆散美专是真。”李毅士慢慢地说,“海粟,你上当了!”“我上 当了?”他惊呼一声,“上谁的当了?”始光说:“你应该想到的!我记得,那日 我护着你走出法院,你回答一位记者的提问时说过:‘艺术和礼教水火不相容。’ 法院虽然罚了你五十元钱,危道丰表面似乎胜诉了,但他们心里很明白胜者是你, 他们甘心么?他们谁都知道,你不惧强硬的有权势的对手,因为他们在明处,你提 防着,你绝对不会去怀疑你的朋友,你的学生同道……”“乌兄,”他急切地打断 了他,“你这一绕圈子,把我绕糊涂了,难道学潮也是那些伪道学们在背后操纵的? 这不可能!”“校长,”滕固站起来说,“你太善良了,事到如今,俞寄凡就要登 台亮相了,你还不相信?”“寄凡?”海粟的心仿佛突然压上了一个沉重的石磨, 他突感喘不过气来,好半天,他才叫出了声,“他怎么会?”始光无可奈何地摆了 下头说:“你呀你,还不醒悟,你以为天天围着你转,专拣好话说的就是真正的朋 友?你该醒醒了!赞扬一切的人不可多信,现在你被出卖了,还怀疑这不是真的! 新华艺专的衔牌都做好了!”他被这一闷棍彻底击倒了。他颓坐下去,两手捧住头, 两眼深深埋在发麻发冷发潮发热的掌心里,好半天都不能思想。他的心在裂碎,脑 袋嗡嗡。 寄凡,寄凡,你是艺术家,你怎么会这么干?你曾经和我一起同新艺术的敌人 战斗,你怎么可以被他们收卖,让他们当作箭矢来射伤你的朋友?我多么可笑可悲, 多么愚昧,怎么就不怀疑是你利用年幼无知的青年在制造事端,摧毁我为之奋斗十 五年的事业!?你的手好毒呀!你怎么下得了手?你是我信赖的朋友,我的得力助 手,我是那么器重你,尊重你每一个意见,你为啥要背叛我?我太幼稚,把所有拥 护新艺术的艺术家都当作战友,从不怀疑他们对新艺术的忠诚,从未想过名利也能 诱惑他们出卖灵魂,迫使他们去打击摧夸自己营垒的战友,更没想到艺术家最可怕 的敌人还是艺术家!他们之中有人已堕落成杀伤艺术家的枪手!寄凡哪寄凡,你让 我痛彻心脾了!你摧折了我的神经中枢,你好狠啊!你轻易地办到了我的敌人们没 法做到的事,你实现了他们久求而不达的目的!……泪水穿过他的指缝淌了下来。 我的美专完了,我的美专完了……他喃喃地哀鸣起来,一阵晕眩,歪倒在沙发上。 俞寄凡在他的后台支持下,拉着一批人马走了,新华艺专的衔牌挂起来了。海 粟的美专被肢解得七零八落了。但他的敌人仍不甘休,欲致他于死地,鼓动曾经闹 事跟着俞寄凡走的那批学生来闹事。他们以“被迫离校园”的名义,张贴标语,上 街演讲,大肆宣传,说刘海粟勾结军阀迫害学生,造谣、毁谤中伤。海粟有口难辩。 他伤心已极,灰心已极,像无数把钝刀刺到他心上,他被击倒了,也气馁了。他深 深地感叹,在黑暗的中国,要想做一件有价值的事,即使九死一生,也难达到目标。 他是输了,失败了,他刘海粟还有什么好说的,他只好认输了! 海粟不再到学校去了,任随教师上不上课,任随学生进出课堂。他完全变成另 一个人,头发长,两腮消瘦,整日和商会会长王晓赖等人悠游舞场,盘龙豪赌,一 掷千金,毫无吝色,用刺激来平衡他那因极度痛苦而失衡的心。 可伤感和孤独仍无法排遣。他悔当初不该雄心勃发,誓以中国艺术复兴为已任。 倘若他不办美专,潜心绘画,他的艺术成就绝不是目前的水平,他也就不会受如此 致命的打击,他的精神也不会在痛楚的琴弦上如此颤栗!他的人格也不会被人如此 糟蹋!军阀,他勾结军阀?军阀为何要拘禁他?天晓得! 军阀视他作洪水猛兽,欲致他于死地而后快,这不是弥天大谎么?可笑,可笑! 总之,不该办美专,不该把几乎全部心血,全部情爱都奉献给了她,为了她的兴旺 发达,为了她的繁荣,可谓命都赌上了,到头来,还是被黑暗摧夸了,而枪手竟是 他信任的艺术家,他视为知已的朋友!他灰心了,不想再办下去了!他的力量太小 了,他抗不过那股像幽灵一样弥漫在中国大地上的势力,他感到少有的孤独…… “海粟,”始光在学校见不到他,很不放心,到处找他,见他两臂枕着头躺在 沙发上,就问他:“你怎么不到学校去?”“有什么好去的!”他冷冷地说,“办 学校,振兴中国的艺术,谁领我的情?还不如到赌场去寻寻快乐!”始光吃惊地打 量着他,他不由惊骇了,他莫非病了?他说:“海粟,我从认识你那天起,就发现 你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十几年中,你和邪恶势力百折不挠的斗争,都证明了我的看 法,所以我一直眼随在你身后,没想到你也是个软骨头!”他激将着他,“你应该 到学校去走走,看看那些忠诚于你和上海美专的教授和学生,像过去一样,把学校 办好。你的事业在学校,不在赌场,不在舞榭!”“哈哈……”他像哭一样大笑了 起来,笑得始光毛骨悚然。 “海粟!”始光大吼一声:“你病了,跟我到医院去!”他站了起来,又大笑 着说:“我病了?笑话!你去告诉那些不愿背叛我的先生和同学,说我刘海粟感激 他们,可我不准备把美专办下去了!”始光气得跳了起来,他也大声吼叫着:“你 自己去说!”就转身离开了他。 和谁去说?我有勇气面对他们么?海粟再度陷进了矛盾和痛苦之中。停办美专, 无疑是一个母亲亲手拿刀斩自己的儿子,但又下不了手!不停吧,她已大伤元气, 要使她康复起来,不可想像。一想到他被朋友从背后捅了一刀,他的心境就冷如死 灰。要重新点燃熄灭的灰烬,不可能了!绞杀着他的,还有委屈,不明真相的人还 以为他真的勾结了军阀,他无法忍受这种人格上的侮辱。他越想越忍无可忍了,提 笔把事件的真相诉诸笔端,他要张布于天下。写好后,他以“启事”的形式寄给了 报馆,他那痛作一团的心才有了一点舒松。他也慢慢冷静了下来。停办美专,牵涉 到教授、学生的生计和前程,是件大事,轻率不得,应该首先征得校董会的同意。 他就去见蔡元培先生。 蔡先生正在看他登在报上的“启事”。他放下报纸,亲自为他沏了杯茶,坐到 海粟对面的藤椅上,说:“我正准备打电话请你来谈谈呢!”“先生,美专我不想 办下去了!”他垂头敛目,“这都是我作茧自缚,我很后悔没有接受你的劝告,以 致……? ”“呃,”蔡先生宽厚地看了他一眼,打断了他,“现在看来,也并非那 么简单,就是当时你让王济远先生离开了,恐怕也不会平息。因为醉翁之意不在酒。 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去多想它了。丧气话只会磨蚀人的意志,现在是气可鼓而 不可泄!遇到一点挫折就后退,这不是你的个性!你应该感谢生活给了你这么好的 境遇,不断地供给你磨难,使你的才智、你的意志经受锻炼,使你的人生永不缺乏 营养!美专不但要继续办下去,还应该比过去办得更好!”他从烟盒内抽出一支雪 茄,递给海粟,“我希望看到你这东方画坛的狮子重振雄姿!”海粟划着了火柴, 慢慢点着了烟,慢慢地吸着,慢慢地吐着水气浓重的、变灰了的烟霭。蔡先生的话, 如电闪划过黑暗的长空,如雷鸣震开了阴云,如惊涛裂开了堤岸,翻江倒海般冲击 着他那因打击倾斜了的小壁,在那里引起了震天动地的回响和共鸣。是接受生活的 挑战呢,还是屈服于它?有两个声音在他心中交换着说: “不能退却,接受挑战,你会永葆青春活力,有如钢铁一般,铸造时间愈长就 愈发炉火纯青,淬火的次数越多,就越坚硬!”“你这唐吉诃德,还要去和风车搏 斗吗……? ”“海粟,”蔡先生用慈和的目光慰抚着他,以轻柔的声音呼唤着他, “我一向认为你是个勇敢的人,你应该知道,真正的勇敢是冷静和沉着。就以贝多 芬来说吧,谁经历过他那样的打击?可他在苦难的深渊中还在从事讴歌欢乐的事业。 你不要老去想你被出卖了,念念不忘朋友的背叛,总让那些委屈统治着你。你想想, 古今中外,有哪一位伟人、先知不被误会,不受委屈?”他背诵起《报任安书》中 的一段,“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 》;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 》;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先生!”海粟听到这里,愧悔相煎, “我,我让您失望了吧?”蔡元培抑制不住上涌的欣慰之情,微笑着说:“我对你 从没失望过!”他又语重心长地说了下去:“海粟,你还年轻,刚过而立之年,未 来的人生还非常长。 一个人的一生不可能一帆风顺,没有挫折的人生不能算是完美的人生。你不是 跟我说过吗,你的姑丈屠寄先生在你很小的时候就要你背诵太史公的《报任安书》 吗?你今天回去再读几遍。归震川说过,千读始得其神,万读始得其味,此乃经验 之谈也。何谓丈夫,何谓坚强,在别人活不下去的环境中活着又不丧失人生信念和 高尚气节,能忍人所不能忍,方能为人所不能为!”蔡先生一席话,像醒世惊钟一 般,使海粟猛然惊觉过来。他羞愧万分。 我怎么畏惧磨难了?我怎么把生活赐予的痛苦看作洪水猛兽了?我不是勇敢者, 我是懦夫!在生活的风浪面前退缩了,沉沦了!我过去的豪情壮志哪里去了?我还 是刘海粟么?愧疚的泪水喷涌而出,“先生,您又一次在我人生的黑暗航程中为我 点亮了光明之灯!谢谢您!”他站了起来,“请您放心,海粟绝不有负您的教诲!” 三海粟真的没有辜负蔡先生的希望。他忍着误解和委屈,重整旗鼓。经他数月的努 力,丧失了元气的美专开始恢复活力和健康,仿佛一个患了恶疾和毒瘤的肌体,一 旦割去了病灶,就会以迅猛的速度勃发出旺盛的生机。第一流的艺术家和学者又出 现在美专的讲坛上,有才华的学生纷纷报考美专,那些曾经深深刺伤他的诬蔑和诽 谤在蒸蒸日上的教学面前不攻自破了。海粟的信心更足了。 而个人的命运逃脱不了时代的命运,人生的打击像海浪一样,一浪紧跟一浪扑 向了他。 北伐军占领武汉后,上海的工人阶级为了配合北伐军向长江下游进军,推翻军 阀孙传芳的残暴统治,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于一九二六年十月开始先后举行了 三次武装起义。前两次都因准备不足未能成功。一九二七年三月,国民革命军逼近 龙华,三月二十一日,上海总工会发布总罢工令,转为第三次武装起义,以工人纠 察队为先锋,广大民众为后援,攻打警察局和兵营,占领了邮局和车站。浦江两岸 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和喊杀声,在广大民众的支持下,经三十小时的英勇战斗,击败 了负隅顽抗的敌人,李宝章之流逃走了。成立了上海市民政府。 三月底,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蒋介石到达上海,白崇禧所属部队进驻上海。 陈群、杨虎得到扶植。蒋介石向上海总工会纠察队亲赠“共同奋斗”的锦旗。 四月五日,他与汪精卫发表联合宣言,声称国民党“绝无有驱逐友党摧残工会 之事”,要民众“不听信任何谣言”。四月十日,他密令“已克复的各省一致实行 清党”。四月十二日凌晨,全副武装的青红帮、流氓打手,冒充工人,纷纷从租界 出发,向闸北、南市、沪西、吴淞、浦东等地的工人纠察队进攻。这就是杜月笙、 张啸林组织的的“共进会”。 工人纠察队奋起反击。陈群、杨虎调动大批军队以“调解工人内证”为名,收 缴了工人纠察队的武器,并和流氓一起屠杀工人。工人纠察队仓卒应变,众寡悬殊, 武装全被解除,死伤三百多人。 翌日,上海二十余万工人在总工会领导下举行罢工抗议。上午十时,总工会在 青云路广场召开群众大会。下午各界群众冒雨举行游行示威,高呼: “还我武装!”“打倒新军阀!”的口号。当队伍走到宝山路时,陈群、杨虎 早已布置在那里的军队,从四面八方用机枪向徒手群众扫射。大雨滂沱,宝山路上 血流成河,当场牺牲一百多人,伤者无数。在南市游行的示威群众,也遭枪杀,死 伤数十人。 那天,海粟到济远家去请他重返美专任西画系主任,这是海粟第三天次登门请 他。济远送他回校,恰好目睹了宝山路上枪杀徒手民众的场面。两人吓得面无人色, 仓皇逃进租界。“校长,”济远仍然沿用他做学生时代对他的称谓,“我理应回校 助你一臂之力,而我现在改变了主意,我不敢再目睹这血流成河的场面,更害怕有 一天会祸及到我,我想离开上海。”“你要去哪里?”海粟的心仍在惊悸之中,济 远的话仿佛惊雷在他那不宁的心上又轰击了一下,他瞪大眼睛望着他。 “还能去哪里?我先去日本,以后再视情况而定。”海粟默然了,他需要他, 他的美专需要他,但这血流成河的上海,他怎么好意思挽留他。好半天他才说: “好吧,我不能勉强你。何时动身?”“越快越好,两三天就起程。”陈群、杨虎 解散了上海总工会,查封了一切革命团体,大肆逮捕和枪杀工人领袖和革命群众。 仅三天之内,上海就有三百多人被杀,五百多人被捕,五千多人失踪,上海陷入一 片血海之中。 海粟送走了济远,从吴淞口回来,桌上放着一封信,一看信封,他就认出是郭 沫若的笔迹。他们好久没有联系,听说他正在北伐军中任政治部代主任之职,在这 “四·一二”血光笼罩全国的形势下,他正为他的安全系心。 他拆信的手激动得微微哆嗦。 海粟老哥: 我们好久不见了,今天你看见这信,一定很惊异。我求你的是请你做保人,将 政治部在上海被扣留的人员保出来。 被扣留者本十九人,前方已允具保,有人已恢复自由,唯有八人,因在沪乏亲 故,以致尚未能出来,此八人者为许幸之(此人系你的学生)、孙鸿荣、范少圃、 周毓英、陈文剑、张当武、熊玉书、汤用彪。务望设法,或由兄出名,或另托沪上 友人具保,使他们早日免掉缧绁之苦,则不啻感同身受也。 祝你这个“叛徒”愈朝“叛”的一方面走!! 弟郭沫若上四月十一日汉口海粟密藏起沫若的信,就外出活动去了。 大屠杀还在继续,白色恐怖像幽灵一般浮动在上海的空气之中,人心惶惶。海 粟顾不了自已的安危,整日在外奔波,却未能打听到他们的下落。他害怕他们被装 进麻袋仍进了黄浦江。但他不甘心,继续奔走。他托了几位与新贵有往来的朋友去 打听,才得知他们一下船就被抓进了监狱。他托人找到宋庆龄,请她进行疏通,又 和那位与新贵有交谊的朋友出面去保。八人得以释放。海粟那颗提拎了多日的心才 放了下来。 或许,这是命运有意为难海粟,他刚从一个陷阱中爬了起来,又一颗灾难之星 降落到他的身上。 没过几日,陈群、杨虎宣布通缉“学阀”十五人,章炳麟、袁希涛、郭秉文、 黄炎培、刘海粟……都在其列。 这群教育界的巨擘,逃的逃,躲的躲,被逼得只好隐避到地下。黄炎培先生秘 密派人来找海粟,约他会面。他在英租界一座僻静的三层楼上见到了黄先生。黄先 生说:“上海血光冲天,那些人已杀红了眼,上海很不安全,你不好再留在上海了。” 海粟点点头,又长叹了一声:“美专刚刚有起色,我若走了,群龙无首,恐怕……” “现在是何种时候?”黄先生打断了他的话:“保命要紧!你是个引人注目的人物, 万一出了事,我如何向蔡先生交代?在目前这种形势下,你也不能画画、教学,何 必要冒身家性命的危险?你应立即离开上海去日本!”“去日本?”“通缉令已发 到全国,在国内你无法露面,日本是唯一安全之地。”黄炎培以不可反驳的郑重语 气说:“今晚你就待在这里,我已托人给你买船票去了!”第二天,海粟拿着去日 本的船票,潜回家中,对韵士说:“我要去日本躲一躲,你转告毅士、乌兄、膝固、 丁远几个一声,学校托付他们了。”韵士点头应着:“嗯,我对他们说。出去躲躲 也好,免得我提心吊胆。 昨晚你没回来,我和虎儿一夜没睡。”她为他拣出几件洗换衣服,拿出家中仅 有的不多的钱交给他,“异国他乡,你得自己当心。”“你放心,我又不是第一次 去日本,那里还有朋友,济远会了有半月了。”他拿上几件旧作,放进皮箱说: “我走了,家中的事都落到你的肩上了,虎儿你要管紧一点,别让他乱跑。”“你 放心走吧!虎儿上学我亲去接送。”她帮着他化装、戴上头套,粘上胡须,戴上一 副宽边黑眼镜,换上长衫,把斯提克递到他手上,把他送到门口。 海粟回过头,对她愀然一笑:“形势有了好转,我就回来。”韵士的眼睛湿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