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东渡归来 一 公元一九二七年七月,蔡元培先生任大学院院长,负责大学教育和科学研究。 他写信给逃亡日本的刘海粟,催他回国。 海粟东瀛之行,时日不长,收获累累。他在东京重逢了好友王济远、画家张善 孖和诗人柳亚子,再见了他第一次访日本时结识的日本南画界著名画家小室翠云, 相识了日本关东画派领袖桥本关雪、收藏家工农大臣山本梯二郎。应邀去过他们的 别野做客,观赏了他们的艺术收藏,见到了罗丹的素描,塞尚、梵谷、高更、马蒂 斯的原作,和从我国流失的古代艺术珍品。彼此交流了对古今绘画艺术的认识。应 邀到东京《朝日新闻》作了《石涛和后期印象派》的讲演,论证了在二百多年前石 涛就发现了塞尚他们所探索的绘画奥秘。听者如潮,汇集了日本绘画界的名流。小 室翠云称演讲是“二十世纪东方最伟大的画论”,译刊在他主编的《新南画》上, 同时刊登了他的数帧山水画。桥本关雪称赞他是“东方艺坛狮子”。同日本绘画界 进行了广泛的接触,增进了友谊和了解。朝日新闻社为他在社部举办了个展,开幕 式非常隆重。他的同胞柳亚子夫妇、王济远、张善孖和日本文化艺术界的名流都出 席祝贺。展品被订购一空。日皇购藏了《泰山飞瀑》、《月落乌啼霜满林》。 文部大臣青浦奎吾子爵购藏了《峦树草堂》。日皇颁给他银杯一座。东京出版 的《诗·书·画》发表了他的作品,刊载了艺术评论家对他的作品的评论。 此次流亡异域,不啻印证了那句古老的成语:“塞翁失马。”他真得感谢新贵 们对他的通缉了。若不是在上海没法生存,在他重整旗鼓振兴美专之际,他是绝不 会东渡的。 七月下旬,海粟辞别旧友新朋,带着丰收的成果,从东京起程,启道横滨乘船 回国。 济远送他。他们到达横滨时刚刚上午九点,船要到晚上十时启航。他们相携去 逛横滨市容。 他们边走边说话。海粟说:“中国近代史上两大政治集团——保皇党和兴中会 都曾以横滨为基地进行活动,不知还有没有他们留下的遗迹?我们找找看。”“好!” 济远应着,“我初来时,听善孖兄说过,孙中山先生和康有为先生的活动,都在这 儿的南京街(今中华街),兴中会横滨分会会址就设在山下町。”“康先生创办的 大同学校不知在哪里?”海粟想起他的老师来了,很希望能寻访到他留在横滨的足 迹。 济远摇摇头说,“不清楚。”不知为什么,海粟心中又泛起不知泛起过多少次 的那种不样的预感,好像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康师了。此次又袅绕着他,拂不去,驱 不走。他满怀忧伤地说:“今春三月,康老去青岛崂山,我到十六铺去送他。我老 记着当时情景,他立在轮船的甲板上,凛冽的海风翻弄着他满头银发,鼓起他那灰 绸长衫。他的肩背已不再挺拔了,我好像听到了他发自心里的哀号:‘我老了!’” 海粟不由喟然一声长叹。但他却没有料到,此次送别,真的成了永诀。此时他只是 为这位被历史的潮头推拥到沙滩上的老人感到惋惜和悲哀罢了。 他们边走边聊,不觉来到一座雕梁画栋的中国式的牌楼前。 济远惊喜地轻轻叫了一声:“你看‘南京街’!”海粟也从怅惘的思绪中兴奋 起来,仰望着雕刻在牌楼上的三个涂金的宋体字“南京街”,心里不由涌起一浪他 乡遇故人的亲切之感,好像回到了家乡,迈步在自己的故土上一般轻快自如。 这条街有三百多家商店,全为华人所开。街中心有座关帝庙,他俩进去看了看, 烟霭袅袅,香火冲天,异香浮动,钟罄悠扬,虔诚膜拜的同胞络绎不绝。他们从关 帝庙出来,已是中午了,便走进就近一家中国料理店。 一进门,从餐厅的不同角落响起了一片“欢迎,欢迎”的亲切乡音。身着中国 旗袍的侍女,立即奉上了清茶、湿毛巾,摆好位子,递上菜牌,礼貌周到,一呼百 应。 海粟叫住一位侍女:“请问大同学校的旧址在什么地方?”她好像没听懂似地 摇摇头。老板却应声走了过来,客气地向他俩鞠着躬: “先生是指康有为先生办的大同学校吧?”海粟喜出望外,回答说:“正是!” 老板把他俩领到店门口,向东边一指:“就在松影町。”他俩感激地说:“谢谢!” 老板眉飞色舞,接下去说:“当年康先生和梁启超先生还到小店用过膳呢!梁先生 送给我两份他办的《新民丛报》和《国风报》,我一直留着呢!”海粟笑着说: “那你是拥护皇帝的哟!”他也笑了起来说:“不,我拥护孙先生兴中会的主张, 我还给兴中会捐过钱呢!他们都是伟人。”海粟和济远相视一笑。 他们果然在山下町一幢房子门口看到了一个黑漆金字的长方形衔牌上书“兴中 会横滨分会旧址”。又在松影町一个很大门头一侧,看到了同样式的木牌“大同学 校旧址”。他们久久徘徊在这历史遗迹的门前。 济远提议:“横滨还有个好去处,三溪园!”“三溪园?”海粟第一次听到这 个名字。 “就在本牧海岸,沿东京湾的绝壁高阜而建。园内有从各地迁来的古建筑。” 海粟的游兴立即上来了,“好,去见识见识!”果然名不虚传,是一座典型日本式 庭园,由横滨富豪原富大郎建造。园内有仿建的纪州德川家别庄临春阁、关白和太 政大臣丰臣秀吉祝母寿而建的天瑞寺塔霞堂,伏见城的月华殿,镰仓的天授院,旧 东庆寺的佛殿,德川幕府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为二条城修建的茶室听秋阁·织田信 长时期为有乐斋修建的茶室春草庐,京都灯明寺的三重塔……各种不同风格的建筑 依不同地形地势建就,花木葳葳蕤蕤,芳香袭人。 海粟和济远欣喜不已。虽然正值炎夏,金阳有如炉火,热浪阵阵滚进树木浓荫, 他们情不由己地画起速写来。画着画着,忘了时间。若不是一阵清凉的海凤吹来, 把他们从飞动的线条中惊醒过来,他们还没发现太阳已经西下,夏日淡青色的晴空 飘起了谈金色的鱼鳞般的云霞了呢! 他们并排坐在海岸上,迎着海风凝望着宁静的港湾,灯火灿若无月的星空,不 时有悠扬的汽笛响起。 “你说蔡先生信中告诉你,我的同窗悲鸿从法国回来了?”海粟点点头:“蔡 先生一心想振兴中国的美育,悲鸿一回来,就推荐他任北京艺术学院院长。”济远 问:“蔡先生急着催你回去有什么事吗?”“他说他有个想法,把我们美专改为国 立,升格为艺术大学。我想了几天,我以为,升不升级,改不改为国立只是形式上 的变化,最重要的是教学质量。杭州山水灵秀,人才荟萃,我想建议他另外创办新 西湖艺术大学或艺专,可以请林风眠先生去主持,我还办我的美专,保持美专原有 的私立性质和风格。各种形式并存,可以互相竞争嘛,你说对不对?”“蔡先生会 不会有意见?”“不会的。我了解蔡先生,他只是想发展中国美术教育事业,他不 专断,从来不搞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向济远侧过头去,“我还是希望你回校 任西画系主任。济远,这个位置还一直空着,就是等你呀!你何时回去?”济远沉 吟有顷后说:“校长,我对美专的感情不比寻常,我从进美专读书就没离开过它。 但我被学生赶下了讲台,我给学校带来了损失,对我个人是个抹不去的耻辱。我不 能再回到母校去了。请你谅解我!”海粟不再逼他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好半天 才说:“你有何打算?”“我再画些画,再办次画展,筹措了足够的旅资,就去美 国考察研究艺术。”“这也好!”那个在海粟心中萌动了多年的愿望被济远的话引 动得蓬蓬勃勃生长起来了:“我早就想去欧洲考察艺术和美术教育,这次回去我就 向蔡先生提出来,我想他会尽力成全我的。”“我们虽然不能共一个讲台,却可以 共着艺术这个大舞台呢!”“哈哈……”海粟大笑起来,“对,我们永远共着艺术 这个大舞台,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呜——!”一声高亢悠远的汽笛 声打断了他们。他们几乎同时站了起来,拎起行李箱向码头奔去。 二一九二九年二月二十五日。 没有霜,淡淡的天光,淡淡的云影。海风带着从遥远南国来的一缕春的气息, 和煦地爱抚着人们的面颊,轻翻着旅人的衣衫和鬓发。 这天,吴淞口的外轮码头,不似往常。上海文艺、新闻界的许多名流,都汇聚 到这里来了,给赴欧洲考察艺术的刘海粟夫妇送行。他将乘坐法国商船司芬克斯号 去法国。 上客的汽笛拉响了,海粟夫妇和朋友们热烈拥抱相握,他们争相拎起他的画箱、 行李,欲送他上船。他从中华书局总经理陆费逵先生手中夺下手提箱,说:“伯鸿 兄,有几位年轻朋友送上去就行了,你留步吧!”他紧握他的手,“海粟今天能够 满怀信心去欧洲考察艺术,得助于你的支持,谢谢你!”方面大耳的陆费逵朗声地 笑了起来,“海粟老弟,别客气了,我希望中国艺术复兴,希望出很多大艺术家, 我就助你一臂之力,这没有什么,请别放在心上。”他使劲地把海粟的手一握, “在国外,若再遇到经济困难,你就给我发个电报,只需五个字:‘陆费逵,寄款! ’就行了!”“海粟兄!”《申报》主笔史量才先生走上来握住海粟的手,“别忘 了给我们写些欧游随笔,我定期给你资助。”海粟的眼睛湿了,他的心里仿佛灌满 友情的蜜水,甜甜的,暖暖的,他唯恐抑制不住上涌的泪水,转过身,迈开大步踏 上了通向异国他乡的旅程。 司芬克斯号起航了。海粟一直站在甲板上向朋友们挥着手。海风嬉戏着他的长 发,掀起他那钢灰色的呢大衣,舞动着那条绒灰色的长围巾。码头上的人影渐渐变 得模糊了,海岸渐渐远去,最后它在他眼里化作了一叠凝固的浪。 “你想去欧洲,这个想法很好。”蔡元培先生当即表示赞同,“欧洲自文艺复 兴以来,各种艺术流派像雨后春笋,领骚画坛。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印象派、后 期印象派、野兽派的真迹原作,你还很少见到,你是该去那儿看看,开扩眼界,探 讨一下各种艺术流派形成的环境和奥秘,对你未来的发展会有好处的,还可以吸取 人家办学的经验。”“有先生的支持,我想我的心愿会实现的。”“我在想,”蔡 先生凝神思索起来,“你没有财产,美专经费已很拮据,费用如何解决呢?”海粟 被问哑了,他还没有考虑过这个十分关键的问题。他坦率地说:“先生,我还设想 过呢!”蔡先生的眉峰绉成了川字,他点然一支烟,吸了两口,微微笑了笑说: “别急,我想到了个办法。”“先生,”海粟兴奋起来,“什么妙方?”“大 学院拟聘请几位特约撰述员,”蔡先生眼里漾起了笑意,“鲁迅、吴稚晖,马叙伦 三位先生和你都可以担任这个职务,每月可以给你汇一百六十元。巴黎这个地方, 可以挥金如土,也可以过节俭的日子,再想点别的法子,你和夫人、孩子还是可以 生活下去的。”“先生!”他受了深深的感动,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却又说不出来, 他怕亵渎了蔡先生伟大的人格。 “艰苦不损害国家的尊严,你要有自信。我相信你一定有很好的收获。”许多 话语一齐拥塞心头,他想表示一下自己的誓愿、决心,可他还是认为任何语言都难 以表达他此刻的心情。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点点头。 蔡先生继续着上面的话题:“在考察中,不要局限于自己的喜好,要善于兼收 并蓄,师法西人之长,但不能忘记我们自己的艺术传统,要保持中国画的独有神韵。 切记不可忘了祖宗。”“是,先生,我记住了。”“我这就放心了。”“校长!” 他回过头去,见是张弦。他是他的学生,毕业后留法五年,回国后在母校任教,听 说他要去西欧考察艺术,要求和他同往,继续深造。他为他举办了个展,筹了些经 费,又送给了他伍百元,作为旅资。他对张弦微微一笑,作了一个幽默的手势说: “我的响导先生,有何见教?”“夫人说外面风大,担心你着凉,请你回舱去!” “好,谢谢,我就回去。”他却没有挪步的意思,“张弦,你知道我们的同学,还 有哪些人在法国?”“刘抗、陈人浩、邱世恩。”“啊,太好了!”他慨叹了一声, “我们美专有多少同学留学法国,我都说不清了!”他和潘赞化等候在吴淞口码头 的出口处。 旅人们从船上潮水般涌下来。潘赞化惊喜地叫了一声:“来了!来了!”就喊 了起来,“玉良!”潘玉良一身素裹,裙式黑呢长大衣,雪白的长绒围巾,仍然没 有女性的妩媚和温柔。她听到呼喊,就奋力拨开人群像小伙子一般往出口挤。她看 到他们了,激动得扔下行李,伸开双臂,奔了过来:“校长,我没想到你也会来接 我!”“你是我们美专送出去的高材主,你在罗马获得了金奖,这是母校的光荣呀! 我怎么能不来!”“玉良!”潘赞化递给她一册红缎烫金封面的本子,“刘校长聘 请你任美专教授,兼任绘画研究所主任!”这是玉良没有料及的。她曾领教过人生 的艰难,深知毕业就是失来的当世,即使留学归来的博士,若想寻到个适合自己专 业的职业,也非易事,何况她又是个出身低贱的女人。她把聘书紧紧抱在胸前,泪 水盈盈。良久之后,她弯下腰,向他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校长,回舱吧!”张弦又催着他,“不然,师母要怪我呢!”“那就遵命吧!” 他一回到舱里,刘虎就抱住他的胳膊,仰起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脸,笑着求他: “阿爸,给我讲个故事吧!”他理解儿子想和他亲近的心情。平常,他不是忙于校 务就是教课、作画、读画,几乎没有时间和孩子亲近,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他低下 头,也回报儿子一个微笑,抬手抚摸了下儿子的头,坐在铺位上说:“好,我来讲 故事。”他讲了“女娲炼石补天”、“王冕学画”、“羿射九日”、“凿壁借光” 等等成语故事。可儿子还是缠着他讲。 “虎儿,爸爸累了!”韵士阻止着儿子,“请张弦叔叔教我们法语吧!”“好 好好。”刘虎放开了他爸爸,蹦到张弦面前,“叔叔,我一定比阿爸学得快,学得 好!”张弦把刘虎拉到怀里坐下,教起他们法语的日常用语来了。 海天相接处的那片宽阔的金红、橘黄、绯红的晚霞,慢慢被乌云般的暮色吸附 了,溶蚀了!海天迅疾地灰黯下来,海上第一个夜晚降临了。只有微微的风,海像 一个娴静的大家闺秀那样的安静幽雅。 妻儿都已进入了梦乡,大概正在做着异国他乡紫色的梦吧。海粟却睡不着,他 辗转反侧,睁着无眠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不觉间,有束清亮的光从舷窗中探进头 来。他蓦然想起了张若虚那首传唱千古的“春江花月夜”,他兴奋起来,心头不由 浮起了“海上明月共潮生”的壮观景像。他再也躺不住了,披衣坐起,悄悄下了铺 位,蹑手蹑脚开了舱门,悄悄溜了出去。 月亮像一只做工精细、打磨光亮的特大银盘,从暗蓝色的海水中缓缓出浴而升, 皎洁、新亮,清晖如水般清凉,似乎都能闻到海水的腥洌和咸香。 海无涯无际,黑里泛蓝,月光照着它那起伏的波纹,就像乌龙在扭身滚动,鳞 光熠熠。海轮仿佛浮在河中的一片绿叶,是那么的渺小. 海可以随时吞没它,也可 以把它送到任何远方。他被海的恢宏伟大震慑得惊心动魄了,他真正体会到了沧海 一粟的渺小,海的伟大了。 “叮铃铃,叮铃铃……”他拿起电话,“喂!哪位?”“我是许寿裳呀!”许 先生是蔡先生的助手。 “啊,是许先生,有什么事吗?”“你看今天的报纸没有?”“还没来得及看 呢,有什么特别新闻吗?”“聘你做大学院特约撰述员,发布在今天的报纸上。蔡 先生嘱咐我打电话通知你。”“谢谢你,许先生!”“还有,你出国的护照,我已 为你办妥了,我派人给你送来。”“许先生,太谢谢你了,你就不用麻烦了,我派 人来取吧!”韵士拿着他的大衣悄没声响地来到他身后,把大衣披到他身上,爱嗔 着他:“你怎么不睡觉?外面这么冷,要受凉的!”他回首感激地看了妻子一眼, 说:“你看这海,多么壮阔,这月色多么皎洁,一尘不染。这样纯净的月色,你见 过么?”韵士不知如何回答,她愣愣地了望着海天点点头,“真美!”“站在这海 天之间,我的心就不由颤栗起来,就联想到一位伟人。”“谁?”“蔡先生。”海 粟仰起头。月亮似一艘圆舟,正在开拓出一片靛蓝色的天宇,向着它固有的航道航 行着。“他是个有着海天样宽阔胸怀的人,又有着一颗皎月样明洁的心。他打破偏 见,唯才是任,爱护人才,又善于识才用才。”韵士挽起他的臂膀,说:“我还记 得去年冬天,他在宁波同乡会为你主持出国画展的情景。”“他给我题了‘综采繁 缛,抒轴清英’八个字,对我提出了殷切的希望。”他不由想起了那次画展的影响 和理论家们评论这次画展的文章。杨铨称:“海粟之画寓功力于浑厚之中,古朴雄 伟。”贺天健说:“文学改新易,艺术革新难。海粟先生乃独特巨见,行以大无畏 精神,毅然以艺术救国号于世,而世之抨击先生者备至,顾先生卒不为之屈。十七 年来,先生精神上所受之痛苦,实不减卞和氏之被刖足。”他在抨击了旧中国画坛 的丑恶之后,称赞他: “不独西画精妙,而中画由八大、石涛入手,亦雄壮磅礴,天才英发,一品之 出,每多惊怪。其最近之作,大都气韵生动,骎骎而夺古人之席。”郑午昌说他是 倡导新兴艺术的最有力者,“目光之远,魄力之大,抱负之宏,已是惊世骇俗。为 东方艺术之怪杰。”评他的画说:“痛快阔绰,纵横睥睨,不可一世之概,故以平 凡之艺术眼光,衡量海粟之画,或多异议,而海粟毁誉不计,沟通中西文化,造成 中国的艺术为世界的艺术。”史量才、倪贻德都希望他继续为中西文化的交流,弘 扬祖国文化多作努力。他又想起了蔡先生为《海粟丛刊》亲作的序文,他在心里默 默地念着: 中国习图画之术已数千年,西洋图画之输入,亦数十年,而为有系统之介绍尚 少。刘海粟先生素以“艺术叛徒”自命,新作皆表现个性,迥绝恒蹊。 兹应中华书局之请,编成《中国画苑》、《西洋画苑》两册,记事插图,钩玄 提要,虽不能不发挥其个人之特见,而于每时期中适应时期之名家与杰作,均不没 其优点,使读者不致为编者一人之意见所囿,诚善本也。并附有海粟先生作品两册, 更使读者得前后互相验证,而悟其得力之所自焉。 “啊,蔡先生,海粟终生也难以酬谢您的知遇之恩哩!”“只有蔡先生不愧一 代伟大师表的称号!”韵士也慨叹着。 “你知道吗?蔡先生任教育部长、北大校长、大学院院长,从没领过薪水,全 部尽义务,他也没有产业,生活全靠他给商务印书馆看稿的编辑费来维持。像他这 样名位高而不贪的人还有第二个吗?”他赞叹着自问自答,“没有!”一种人格的 召唤使海粟激动不已,“蔡先生为帮助我实现欧游的愿望,操了十几个月的心。那 天,在他为我饯行的席上,我控制不住对他的感激之情,说了些发自肺腑的感谢话, 他却淡然一笑说:‘这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我和大学院,而是为了振兴我们中 国的美育。我已垂垂老矣,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为年轻人挺身请命,披荆斩棘, 是老年人应尽的义务!’当时,我管不住眼泪,叭叭地落到酒杯里。蔡先生拍拍我 的肩说,“对于后学,我相信你也会这么做的!’”司芬克斯号停靠在香港维多利 亚码头。 张弦偕着海粟夫妇和刘虎走下舷梯,刘虎就指着码头说:“阿爸,阿爸,快看!” 海粟顺着儿子的手指望去,只见有人举着一块纸牌,上书“欢迎刘海粟先生”。海 粟在香港无友人,是谁呢?他突然想到一个人,莫非是他的关照? “海粟,”他去探望刚从法国回来的友人顾荫亭夫妇,走进他家客厅,随着主 人起身相迎的,有位浓眉大目,大头阔脸先生。顾先生介绍说:“这位是中华书局 总经理陆伯鸿先生!”他连忙伸出手去相握,“在下刘海粟!”“刘先生为模特儿 舌战群丑,令我钦佩不己,今夏新贵们通缉十五位学人,我就痛斥是宋代党人碑的 重演!”“别站着说话,坐下说,坐下说。”顾荫亭招呼着他们,自己也坐了下来 对海粟说,“陆先生为人刚正不阿,路见不平,喜欢拔刀相助!”“海粟谢谢伯鸿 先生的声援和同情。”“不敢当,不敢当!”陆费逵连连摇头,“为人在世,没有 正义感和公正之心,还能叫做人吗?我这个人有个怪癖,不喜欢附和权势显贵,专 喜欢捧下台人物、失意先生,还喜欢和那些不怕邪恶敢向权贵挑战的人物交往。 总理王宠惠下台了,我请他进中华书局挂名领一份薪金!”“伯鸿先生披荆斩 棘,创办中华书局,出了许多有价值的著作,在学人中影响很大,不仅使我们祖先 遗留下来的珍贵典籍著述得以保存流传后世,也使当今学人的研究心得得以弘扬, 可谓功德千秋呀!”“过奖,过奖!”陆费逵受到海粟的称赞,谦逊地说:“作为 一个中国学人,我只想为中国文化的发展多做一点事。……”“诸位先生,请尝尝 我做的松花蛋糕。”顾夫人端着一盘点心走进客厅,打断了他们的谈兴。她把松花 蛋糕放到沙发前的茶几上,转向他说:“刘先生,听说你要到欧洲去考察艺术?” 他微笑地点点头,“我来就是想听听你俩谈谈巴黎,也将有个心里准备。”“你早 该去了!”顾荫亭不由兴奋起来,“巴黎是名不虚传的艺术都会,艺术家的天堂。 艺人在那里受到极大的尊重。那里的美术馆、博物馆看都看不过来,画廓邻次栉比, 艺术流派纷呈争妍。罗浮宫荟萃了全世界的艺术珍藏。你去,肯定大有收益!”顾 夫人接上说:“最好带上夫人和孩子,有人料理生活,你可以全力用在艺术研究上。” “巴黎是个大都会,开支大,我哪有那个经济能力?”“呃,”顾夫人不以为然, 继续为韵士母子说话,“我给你算算帐,房子,三个人住是租,一个人住也是租, 祖金也多不了多少,况且,他母子在上海不也要吃饭穿衣住房子!”顾夫人进一步 想说服他,“你出去画画,不管回家早晚,总有热汤热饭吃吧?上餐馆用餐,不但 要等,晚了还吃不上,费用也大。自家做饭,既节省开支,又方便,你也会舒服得 多呢!听我的,带他们去只有好处。”“顾夫人说得对,”陆费逵连忙接上说, “为了老兄尽心考察深造,还是带上夫人和孩子好。经费有困难,我帮助你。”他 约略想了一下,“这样吧,你把过去发表的文章剪剪,整理一下,附些图片,出本 厚书,我给你多付些稿酬不就解决了!美专经费有困难,我也乐意给你一些资助。” “谢谢。现在美术理论日新月异,我的旧作不成系统,学术价值也不高。 我不想拿它们来骗你的稿费。”海粟坦呈胸臆,“要出书,就得对得起编者和 读者!”“好!”陆责逵高兴得击了下掌,“你是个作学问的!如今的美术史论家 学究气重,不能创作,而画家又很少人搞研究,理论往往和艺术脱节。你是既有理 论又有艺术实践。给你出套《海粟丛刊》,可分几个分册来写,比如《国画苑》、 《西画苑》,选题你自己定。搞出版的把本钱花在作者身上,就象农人把钱花在种 子和肥料上一样,为了丰收。不久前,范静生去欧洲,我支给他四千元稿费,他的 胆子就壮了。书稿你也不用急,回来后交稿。”“不,我三个月后交稿!”“阿爸!” 刘虎拽了他一下,“你发什么呆呀?”他也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再次向纸牌望去。 纸牌举得更高了,举纸牌的人踮起脚尖在引颈张望。 海粟招呼着妻儿,“快点!”就向那高高举着的纸牌挤过去。他们四人刚挤近 纸牌,站在举纸牌人边上的一位长衫先生立即迎上来问:“你是刘先生吧?”“我 是刘海粟。”“欢迎,欢迎!”那人热情地向他伸出手,“刘先生,我们恭候多时 了!”“请问……”那人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自我介绍说:“刘先生,鄙人 是中华书局香港分店的经理,陆先生电告我们迎接你!”果然是他!海粟的心又暖 烘烘地热了起来,他说:“给你添麻烦了!”“刘先生别客气,总经理的吩咐就是 我的工作。车子就在外面,如何安排这一天的游览,我们车上再议。”“好,客随 主便。”这一天,他们玩得很痛快。乘缆车上了太平山顶,去浅水湾划了船,到黄 大仙观了香火,在香港仔吃了生猛海鲜,到铜锣湾逛了地摊。经理始终陪着他们, 直到司芬克斯号启航前半小时,才把他们送上船,又送给他们几篓新鲜的南国水果。 司芬克斯号离开维多利亚港湾了,分店经理还站在码头上,海粟站在舷栏边, 久久地挥着手。他的眼前又浮起了大头先生那果断、干脆、豪侠的影像。 《海粟丛刊》共分两大部分,其中《欧洲名画大观》(又称《西画苑》) 蔡元培先生题签,五册,首册是文字,每册有彩色图三四幅,黑白图片八十幅 左右。另外一部分为《中国名画大观》(又称《国画苑》),叶恭绰先生题签,四 册,首册引言五万字。大头先生将它交给编小学课本的郑午昌先生编辑。他在同郑 先生的接触中,发现他学识渊博,绘画、书法有很好的造诣和修养。但因他为人忠 厚,不善言词,不会宣传自己,没有受到重用。他为他感到委屈,去找大头先生: “伯鸿兄,我给你荐一个人才!”“谁?”“郑午昌先生。”“郑午昌?”“对。” 海粟点点头。“像他这样的学者,当今中国为数不多。他撰写了一部《中国画学全 史》,我看过,是一部有相当学术价值的著述,可以做大学课本和美术教师的参考 书。你应该尽快为他出版。”“你认为有学术价值,就不会错的!”陆费逵很干脆, “我给他出版!”“伯鸿兄,”他给他敬上一支雪茄,并替他划着了火柴,“郑先 生是个难得的人才,你应该重用他才是!”“你说吧!我该如何重用?”“好,我 就直言了!”他对陆费逵微微一笑,“他一个月只有五十八块工薪,不及半个码头 工人的收入,就他的学问、才能,应该和你的那些高级编辑享受同等待遇!”“我 险些埋没了郑先生,”陆费逵自谴着,“我这个人有时作风很粗糙,委屈了他这么 多年,真该罚。”他诚挚地说:“我该谢谢你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背,豪爽地站 了起来,“我改过自新,接受你的全部建议!”“伯鸿兄坦荡大度,豪爽痛快!” “不痛快就不是大头先生了!”“哈哈哈……”新加坡到了,船要在那里补充淡水 和食品。中华书局新加坡分店的经理又奉陆先生之命迎接他们上岸游览。 司芬克斯号沿途停靠,他们沿途上岸观光。西贡、锡兰、巴塞里,他们不仅品 尝了《一千零一夜》中的异国风情,还见识了锡兰庙宇的奇观,没有香火,不见僧 尼,满墙满壁都是佛祖生平故事的壁画,佛颈佛臂缠满活蛇,不咬人,也不怕人, 成千上百,也不互相争斗咬杀。佛教徒赤足进寺朝拜,不敬香烛,唯奉鲜花。 一九二九年三月十五日,司芬克斯号抵达法国第一大港马赛。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