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虎步西洋艺海 一 张弦领着刘抗、陈人浩,走进拉丁区莎蓬街十八号老伦(大学文科)旅馆,急 急忙忙跨上从厅堂盘旋而上的木制楼梯,一步两级,踩得油漆斑驳的楼梯欢快得吱 吱叫唤。他们走到三楼一扇门前,张弦抬起食指,放到嘴边,示意大家放轻步子。 他轻轻地推开了门,悄没声响地走了进去。刘抗、陈人浩仿效着他。 刘海粟背对着房门,坐在窗前的写字台边,全神贯注在笔端。 他们抑制住久别重逢的激动心情,屏息站在他的背后。不知是心灵感应还是他 们的气息惊动了他,海粟条件反射一般地回过头,跟着跳起来拉开椅子,说了声: “你们来了!”奔到他的学生们面前,一手拉住一个,感慨万千地说:“没想到我 们能相聚在巴黎!”“校长!”刘抗兴奋得脸都红了,“来到巴黎,您还在室内坐 得住?”“临行前,我答应过《申报》主编史量才先生,给他写点欧游随笔,我正 在写昨天和张弦游览马赛的观感呢!”陈人浩大声说:“校长,我们陪您先去登艾 菲尔铁塔,俯瞰一下巴黎的全景,心里就有个整体印象,再一处一处慢慢地去看。” “好。”海粟转身收起纸笔,对在内室的妻子招呼道:“韵士,你和虎儿在家,我 们出去了!”“不嘛!”刘虎一下蹿到他面前,抱住他的腿,“我也要去上大铁塔!”。 韵士走出来了。 “师母,您好!”刘抗、陈人浩向韵士躬躬腰。 “你们坐呀!”“师母一道去吧!”张弦对韵士说,“艾菲尔铁塔是巴黎的象 征。”“带虎儿去吧,”韵士系着围裙,手里拿着抹布,“我这个家还没收拾好呢! 以后有机会再去也不迟。”他们坐液压升降机升到最高一层,隔着玻璃窗俯瞰着巴 黎。 塞纳河宛如一条蓝茵茵的缎带,横贯市区,悠远清扬的钟声从它腰带上钢灰色 的巴黎圣母院中传出,凯旋门下汽车如蚁一般川流不息。四个森林区有如四泓碧绿 的湖水,协和广场的喷泉在阳光下晶莹四射…… “啊,太美了!”海粟情不自己地赞叹着。 “整个巴黎,就是一个庞大而豪华的艺术博物馆啊!”刘抗附和着,“这个铁 塔,高耸云霄如同巴黎这顶精美皇冠上的明珠!”海粟从巴黎的上空收回目光,仰 望着塔顶内部,“结构巧妙、优美!”又回首看着手中的登塔门票上的介绍。 刘抗知道他的法文还没有达到阅读的水准,看着自己手里的门票念道: “艾菲尔铁塔是为纪念法国大革命一百周年,一八八五年由法国人居斯达夫· 艾菲尔设计建造的。历时两年,塔高三百公尺,重七千吨。当艾菲尔把国旗插上塔 顶时,曾骄傲地说:“法兰西共和国是今天世界上唯一能把国旗升上三百公尺高空 的国家。’大诗人波里内尔把它比作《云间之女》,约翰·毕沙罗写过《艾菲尔铁 塔的新婚者》,马凯尔·杜飞·毕沙罗为它造过像,可它却遭受到保守派的诅咒。保 罗。马里曾指着它说:‘宁可每天绕个大弯子行走,也要避开这个不伦不类、丑陋 可怕的魔王。’布鲁厄捶胸顿足地说: ‘我爱巴黎这片天地,却伤心它被一根坚甲利刃威协着。’连莫泊桑也认为铁 塔是一大堆丑恶不堪的骸骨。……? ”刘抗的声音变小了,海粟的思绪远逸了,由 铁塔的历史,想到了他曲折的人生,以及那些委屈、误解…… 张弦他们没有注意到他情绪的变化,指着一处建筑说:“您看,那就是罗浮宫!” “罗浮宫!”易感的海粟忽地从刚才产生的情绪里跳了出来,“哪里?”“哪!就 是那座灰色的宫殿!”海粟的心猛地跳起来,那就是他魂牵梦索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他终于能望到它了!“我们现在就去那里吧?”“您别急。”张弦理解地对他一笑, “大宫下午四点闭馆,今天去看不了一会儿就要出来了。”“等我给您弄张艺术家 专用卡再去吧!”刘抗接上说:“门票太贵。”“何时能弄到?”他有些迫不及待。 “我得去申请,最快一周吧!”“我等不及了,我买门票。”他的学生们都笑 了起来。 “校长别急,明天我请客。”陈人浩望着变得像孩子样天真的校长,“今天还 有半个下午和一个晚上,先去看看市容不好吗?”“好好好,”海粟连声应着,他 恨不得一下子就看遍整个巴黎,“到了这里,我就听你们的,你们就是我的老师!” “哈哈哈……? ”学生们都笑了起来。 他们先到凯旋门,欣赏了雕刻在上面的著名浮雕;再从凯旋门下乘坐拿破仑时 代款式的旅游马车,驶上闻名遐尔的宽阔的田园大街,来到爱丽舍宫前的协和广场。 刘抗环指着围绕广场和爱丽舍宫构成的既艺术又豪华的建筑群介绍说:“这是一世 之雄拿破仑当年赏赐给他的功臣八位将军的八座豪华住宅。”“啊!”海粟的心震 颤着,“真漂亮!”张弦指着那些广场上的人物塑像,“校长,您注意到这里的人 物塑像没有?”海粟把视线从那些瑰丽的建筑物上收了回来,去搜寻人物塑像。他 的心还未从建筑艺术的震撼涛峰上落回平谷,又被新的艺术震波掀了起来。他虽然 早就听说过巴黎有很多人物雕像,但没想到会有这么多。这个协和广场简直就是一 座各种著名雕像的博物馆。立着的、坐着的、骑马的、舞剑的,……? 他们中有帝 王将相、民族英雄,有政治家和艺术家……? 各种流派纷呈,海粟目不暇接。在他 的艺术生涯和经历中,还未见过这么多的雕像,更别说一次见到如此多的雕像了。 他白感置身在艺术的宫殿里,航行在法兰西历史的长河中,如在和许多的历史人物 交谈,倾听着他们诉说自己的坎坷人生,抑或辉煌的业绩。 他曾从一篇文章中得知,巴黎的雕像始于亨利四世。一六○四年,亨利四世的 妻子玛丽·德·梅迪奇,将他丈夫法王亨利四世的雕像模子送给雕塑家波罗尼,请 他用青铜浇铸。波罗尼未完成这一工程就去世了,由他的学生塔卡接着完成。一六 一三年,塔卡将铸好的铜像装船运往巴黎,不料船却在海上遇难沉没了。两代人十 年的劳动心血就此付诸东流了。不曾料想到,一年后,这座铜像又奇迹般地被打捞 上来,亨利四世之子法王路易十三于同年将它竖立在这广场中央。它是巴黎的第一 座人物雕像。一百多年后的法国大革命,又将这尊雕像推倒在地,砸成碎块,扔进 了塞纳河。十八年后保皇党卷土重来,登上王位的亨利四世的五世孙路易十八,命 令里昂的雕塑家勒莫,重新铸造了一座骑马的亨利四世雕像。这尊雕像竖在西岱岛 的东侧。 雕像虽然是艺术品,但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它们自身也因政治风云的变幻, 天灾人祸的侵袭,艺术流派的纷争而遭受兴衰沉浮和变迁,烙上了深刻的时代印记。 亨利四世的雕像,几度荣辱兴衰的命运,几乎就是法国大革命前后几百年历史的绝 妙写照。人无法逃脱时代的命运,艺术亦如斯! 海粟摸摸这尊像,又摸摸那尊像,感慨地说:“千古兴亡,百年悲笑啊!”他 的学生们仿佛都能透视着他的心灵历程。刘抗说:“您还没听说过罗丹雕刻巴尔扎 克像的曲折遭遇吧?”“什么?”海粟睁大了眼睛,反诘着他,“在哪里?”刘抗 叹了口气摇摇头说:“至今未浇铸,还在罗丹故居里呢!”“为什么?”“一言难 尽!”张弦接上说:“我听艺术界的朋友谈过此事。一八九三年,晚年的罗丹承担 了制作巴尔扎克纪念像的任务。他阅读了大量有关资料,亲自到巴尔扎克的故乡去 考察,倾注了六年的心血探索研究,他以极其夸张和奔放的手法,塑造了一个身披 睡衣、头发蓬松、昂首远望的巴尔扎克。但人们认为这尊作品惊世骇俗,首次展出 就受到强烈的抨击,连一向维护罗丹的人也无情地否定了它。有的评论尖酸刻薄到 了极限,说雕像是‘麻袋里装着癞蛤蟆’,可罗丹自信他自己的作品终将立于不败 之地,他没有丝毫的气馁和动摇。罗丹谢世已三十年了。时至今日,它仍未被那些 执掌艺术权柄的人接受和理解。”“这就是罗丹的伟大之处!”海粟心里洋淌着对 罗丹的崇敬,“我恨不能立即就去瞻仰那尊绝妙的雕像。”陈人浩笑了起来说: “我的校长想一口吞下巴黎呢!”大家又哈哈地笑了起来。 “唉——!人们看惯了平庸之作,一旦出现了超群脱俗的伟大作品,就惊骇了, 认为是怪物!”海粟喟然长叹一声说,“一个有创见的艺术家,一个新的艺术流派, 要让人们接受,多么不容易哟!”海粟的思绪还停留在巴尔扎克雕像上,他慨叹之 后,又信心百倍地说,“美总会战胜丑的,我想在不远的一天,它就要竖立在这广 场上的!”“现在艺术界的许多人士也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刘抗说,“但有人仍 认为雕像丑化了这位伟大作家的形象。”“我虽然还未欣赏到这尊杰作,我心里早 就喜欢上它了!”海粟继续说: “伟大的罗丹,他塑造的不是巴尔扎克的一个酷似外形的躯壳,而是他伟大的 灵魂!这就是不朽之所在!”他询问着他们,“附近有没有巴尔扎克的遗迹?” “有哇!”陈人浩挥手一指,“那就是以巴尔扎克名字命名的大街!巴尔扎克的故 居就在十六区雷努瓦尔路。”他惊讶地“啊”了一声,“想不到作家在这里享有如 此崇高的地位!”“巴黎是个特殊的地方,不仅艺术家受到特殊的尊重,作家也同 样受到尊重。”陈人浩接上说:“巴黎的许多街道都是以作家、艺术家的名字命名 的!像佐拉广场、雨果大街等都是。”“妙妙妙!”海粟赞叹不已,“可他们生前 都受到过不同程度的抨击! 这生前生后之名有时是难以预料的啊!历史是最公正的法官!”“唉——!” 大家也颇有同感。 他们在广场上一待就是两个多小时。春日的夕阳把雕像和建筑物的那些长长的 投影变谈了,又抹去了,广场上出现了昼夜交替瞬间那种特殊的光影。 田园大街上汽车、马车、行人如流,淡淡的花香从香树树大街的林荫道上向空 气中飘散,黄水仙在花圃和路边微笑吐香。 “我的肚子饿了!”刘抗说,“我们去吃点东西吧!”大家便向香榭丽舍大街 走去。 人们三三两两在宽阔的大街上,夕阳的光影里散步,悠闲自在,每家商店的橱 窗都布置得高雅漂亮。许多咖啡馆都把桌椅放置到店门外面,散步累了的人,就去 喝杯咖啡,坐在面街的椅子上,观望着街景和行人。 刘抗率先走进一家快餐店,选了一个临街的窗口席位对海粟说:“校长,坐这 里。”他把海粟让到观景最佳角度的座位上说:“今天我们随便吃点,改日我给校 长洗尘。”张弦、陈人浩快活地笑起来说:“我们沾校长的光罗!”“不行!”海 粟认真地说,“你们都是我的学生,应该我请你们,今天吃什么,刘抗点,我付账!” 刘抗对跟过来的女招待用法语低声说所要的食物,不一会儿,女招待就给他们每人 送来一杯咖啡、一份烤牛排和两块三明治。海粟要掏钱,刘抗挡住了,“今天应该 我请校长。”“你俩别争了,由我来裁决!”陈人浩喜欢充大,“今天算我的,改 天刘抗请校长去哥尔布亚咖啡座。”“哥尔布亚咖啡座?”海粟已从陈人浩的语气 里感觉出了这不是一个寻常的地方,他好奇地反诘着,“是个什么样的好地方?” 刘抗点点头说:“就是印象派常常雅聚之所。梵高、洛特雷克、高更、塞尚、雷诺 瓦、莫奈、德加、马奈他们都出生在十九世纪中叶,最早的是马奈,最晚的是洛特 雷克,寿命最长的是莫内,最短的是梵谷。这八位奇才大部分都在巴黎住过,彼此 相识,时常到那家咖啡座相聚,他们又各有惊世骇俗的个性,和对艺术对人生的独 特见解,在那里高谈阔论,互相标榜。它因此而闻名。如今那里已成为一处名胜, 也成了艺术家们爱去的所在。大家喜欢到那里坐坐,聊天、会友、发思古之幽情。” “我们何时去?”海粟又发急了。 “听您的安排。”刘抗笑着说。 “我看还是先去罗浮宫的好!”“好。您只用说一声就行了,我一定陪您去。” 海粟摇摇头说:“你有学业要修,我自己能找去的。”“以我之见,”陈人浩站起 来说:“校长您不能太性急。既然来了,有的是机会,要想在巴黎出入得自由,先 得找个人学法语。我们几个的法语都蹩脚,不能胜任。”“你们帮我请一个吧!” “好,我们大家都留心。”巴黎的夜色,是相当迷人的的。它没有五光十色的霓虹 灯,它的灯光非常妩媚柔和,街头的喷泉,令人联想到童话中的世界。 “我想去看看塞纳河的夜景。”海粟恨不能一下就把巴黎完全拥抱在怀里, “来得及吗?”“巴黎是个不夜城,醒着的夜,上流社会的人们,午夜才出来活动 呢!”陈人浩率先往门外走,“我们叫辆马车。”海粟起身跟着。 “校长,”张弦关切地说:“您昨晚坐了一夜的车,还是回旅馆休息吧!”海 粟摇摇头说:“我一点都不累,正兴奋着呢!”坐马车穿行在灯光掩映的大道上, 吮吸着夜来香、春茉莉、黄水仙散发的芳香,不能不是一种美的享受。海粟第一次 经历这种享受,他几乎陶醉了。 他的学生们乐而不疲地继续充当他的导游,介绍沿途名胜和艺术遗迹的来历和 故事,每一个故事都使他激动不己。不觉间就到了塞纳河畔。 塞纳河上那些桥上的灯光远观像是条条玉带镶嵌着金光闪闪的宝石,近看似一 串串冬夜的寒星,相系着河的两岸。两岸的灯火,落入河中,犹似天上的银河遗落 花都,把巴黎割作两半。起伏的波澜又将灯光晃成了银的溶液,宛似一河溶银。河 畔的风显得特别轻柔,草地上情侣对对,喁喁私语,难怪艺术家都响往这里。这里 的风带着艺术的潇洒,水漾着艺术的灵气,连草地、花香都洋溢着艺术的魅力,就 别说人了。 他们师生沿着河岸,缓缓地迈着步子,沉浸在那种令人神往的意境之中。 就那么无声地走着走着,谁也不忍惊吓了塞纳河夜的宁静和安谧。 海粟每次走进罗浮宫,他的心总要激动得微微发颤。 这是怎样的一座艺术宫殿啊! 当他还是个少年时,就听周湘老师说过它。那时他对它就产生了无限的神往! 二十年了,他终于走近了它,走进了这座辉煌的宫阙,而且可以天天来亲近它、描 摹它、临它的珍藏。越亲近它,这座灰色的建筑,他就愈加感受到它的恢宏、伟大、 浩瀚!二百四十六个展厅,世界上还有别的博物馆能与它的规模相比拟吗?从古希 腊、罗马艺术、古埃及艺术、古代东方艺术、意大利艺术、法兰西艺术……除了二 楼的中心陈列厅,集中藏有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大师们的名作,各种绘画流派都有专 门阵列室,据说藏品有四十万件之多。在世界上还能找出第二家美术馆有它这么多 的富藏么?要看完它,最少要一个星期。每当他走进当今世界这个最大的古典艺术 博物馆,步上宽阔、气派的梯形石阶,马内热大厅正面无头断臂、两翅舒展欲飞的 《胜利女神》,第一个就迎接了他。 这是一件魅力无穷的神品,相传是公元前三世纪为纪念希腊一次海战胜利而雕 刻的。一八六三年,从希腊萨莫色雷斯发掘出来。每天,他都要经过它的身边去二 楼临画,每次他都要在它的面前仁立片刻,注视它那像雄鹰般展开的翅翼。它总使 他激动不安,仿佛他那不羁的心中也长出了一对翅膀,像跟着它欲乘风飞去一般。 《米洛的维纳斯》在它左侧楼下长廓的中心。她所体现出的人类体态、智慧、 心灵的美,千百次地震撼着海粟的心。她是美的化身。传说德国诗人海涅被她的伤 感和完美感动得涕泪滂沱,抽泣不止。 他每天到二楼中心陈列室临摹艺术大师们的作品。那里有伦勃朗、拉斐尔、提 香、米开朗基罗、安格尔、德拉克洛瓦、米勒——柯罗的名作。誉满天下的达·芬 奇的《蒙娜丽莎》就安置在展厅中央,被坚固的围墙和安装了特殊警报装置的玻璃 柜罩着。数百年来,她以永恒的微笑迎接天下游人。可她也经历过传奇般的甜酸苦 辣。 《蒙娜丽莎》的画幅并不大,只有长宽七十七公分、五十三公分。法兰西斯一 世倾慕她,四次派人向达·芬奇购买,都遭到达·芬奇的婉言拒绝。 一五一八年,念念不忘《蒙娜丽莎》的法兰西斯一世,第五次派出心腹,去达· 芬奇寓居地——法国的圣克卢,软硬兼施,出价三万枚金币,逼迫久卧病榻的达· 芬奇卖给他。但达·齐奇舍不得和自己的得意之作分离,他移身下榻,跪在买画人 面前,久久不起,申述他不卖的原因,乞求宽囿,这才免遭杀身之祸。从此,达· 芬奇隐姓埋名,拖着病体飘泊流离,一五一九年去世。几经周折,法王路易十三成 了《蒙娜丽莎》的主人。 这位国王将它挂在“家训堂”,命令女儿整天摹仿画上的微笑,数年仿效,公 主们终于获得了《蒙娜丽莎》的真传。 当拿破仑成了她的主人后,他把她挂在卧室中,每日早晚要独自欣赏多次。有 时面对着画中人入迷入痴,一站就是一天半日。《蒙娜丽莎》已成为美的偶像。从 十九世纪以来,她已经收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求爱信七千二百多封。他还目睹了她每 半年一次去科研部门检查身体的场景,那仪仗犹似帝王出巡。 那天,他步行去罗浮宫,发现所有的大街小巷和十字路口,都有士兵巡逻把守。 他以为有外国元首来巴黎访问。当他快走近加尔赛广场,被守卫在那里的士兵告知 :“停止前进。”许多游人和市民都被阻拦在路边。但人们并没有被阻的不快和不 耐烦的那种表情,反而好像碰上什么好运气般容光焕发。他为之疑惑不解,以为遇 上了千载难逢的庆典。他正在困惑时,从罗浮宫正门缓缓闪出一辆结构特殊的坚固 铁甲汽车。汽车的前后左右簇拥着二百多名荷枪实弹的彪形大汉卫士,后面三十辆 警车压队,穿过加尔赛广场,向他们那条大街行来。 人们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挥手拍掌,欢笑议论。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很想知道这威风凛凛的队列在护送什么大人物。 他引颈寻找,想找到一位黑头发黄皮肤的同胞,终于发现了人群中有个目标。 他挤过去,对那人微笑着问:“先生,您好!您也是从中国来的吗?”他浓重的常 州口音引起了那人的热情,他惊喜地回应着他:“是呀,我是无锡人,听您的口音 是常州人吧?”两双手欢快地相握在一起,“正是,正是!”他关心的还是街上正 在进行的队列,忙问着:“这是干什么?”无锡人激动地说:“这是护送《蒙娜丽 莎》到科研部门去作体格检查呀。”“啊!”他惊诧得张大了嘴巴,“这真是闻所 未闻!”“您还不知道吧?”无锡人以老资格的巴黎继续结他介绍说:“法国人珍 爱这幅画到了极限,人们将一九一一年八月二十一日《蒙娜丽莎》的失踪视为国难。 据说,当报纸披露了此事以后,有四万多名法国人悲痛欲绝,精神失常。法国成立 了数以百计的侦缉小组,连续工作了一年多,才于一九一三年一月二十六日在法国 与安道尔交界处的迪莫特镇找到了他们的偶像《蒙娜丽莎》。为此,法国城乡商品 削价百分之四十。您说稀奇不稀奇!”“法兰西是一个有很好文化素养的民族!” 他赞叹着。 他们目送着护送《蒙娜丽莎》的队伍渐渐远去。被拦在道路两旁的行人开始散 开,他俩这才记起彼此还没通报姓氏。他问:“请问先生尊姓大名?”无锡人哈哈 笑了起来,“鄙姓顾,小字咸昌。”“啊,顾先生,在下刘海粟。”“刘海粟?” 顾咸昌惊讶地抬起头,打量着他,“您就是上海美专校长,被称作艺术叛徒的刘海 粟?”“正是鄙人!”顾咸昌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了他一下,又突然松开,后退一步, 再次打量起他说:“久闻大名,想不到在这异国他乡的街头巧遇先生,可谓三生有 幸!”他拉住海粟的手,“走,到我的住处坐一会儿,喝杯咖啡!”美不美,乡中 水;亲不亲,故乡人。本来,每天上午九时,他都是按时去罗浮宫临画的,在这语 言不通的地方,邂逅了一位故乡人,而这位故乡人又是可视作神交已久的知音,那 种说不出的喜悦,使他改变了那天的日程,他一口答应:“好,认认门。”一周后 的周日,他们又在巴黎哥尔布亚咖啡座不期而遇。 他携着韵士、刘虎刚刚进门,就听到有人喊他。 “顾先生!”他迎过去。 顾咸昌已离座迎向他。 他给他介绍着韵士、刘虎。他们都很兴奋,顾咸昌伸手把他往他的席上拉: “我们一起坐吧,我给您介绍几位同乡。”“好。”他们跟看他来到他席上,顾咸 昌热情地对同席们说:“这是刘海粟先生、刘夫人和他们的公子!”大家一齐站了 起来,有伸手向他的,有向他抱拳的。 “这位是傅雷先生!这位……”海粟被面前这位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青年吸引 了。他很文弱,透过克罗咪圆边眼镜射向他的目光诚挚又坦率。他紧紧握住他的手 不放,“傅先生,您何时来法国的?”傅雷清秀的脸上漾起了笑意,说:“我来一 年多了。”“傅先生是来研究文学的。”顾先生从旁介绍,“他还是个多才多艺的 人。他既是音乐家,又是文学家,他的法文用起来像使用汉文一样纯熟!”傅雷的 面颊飞起了红晕,他腼腆地低着头说:“顾先生总喜欢恭维我! 我不是什么家,只是个来深造的留学生!”“我说的是大实话,在同胞面前就 别谦逊了!”顾咸昌满面笑容地抬了抬手,“坐!请坐!大家坐下谈!”他一下就 喜欢上了傅雷。他傍依到他的身边坐下,放低声音说:“我刚来这儿不久,语言不 通,也就影响我的考察进度,您愿意做我的法文教师么?”“我可以教你们。”他 一口应承下来。 “那我先谢谢您了!”他惊喜地握住他的双手,“何时开始?”“明天就可以。 不知你下榻何处?”他已不用您称呼他了。 他告诉了他。 傅雷又问他:“你把学法文安排在一天中的什么时候?”他问得很认真。 他犹豫了一下,他平时的日程表是上午九时去罗浮宫看画、临画,下午去格朗 休米亚画院进修,晚上看书、写些随笔,还未安排学法文的时间,他就如实说了。 傅雷约略想了下说:“那就安排在每天早晨六时至九时吧,学过法文你再去罗 浮宫。”巴黎被称作醒着的夜,巴黎的上流社会人们天亮才就寝。他感到这太难为 他了,连忙说:“这怎么行!我怎么能占用你的睡眠时间?”他微微一笑说:“我 是中国人,在这儿,也还保持着我们中国人早起的习惯,只要你能起得来,我就可 以奉陪。”“那就太好了!”他把一杯咖啡举到傅雷面前,“借花献佛,以咖啡代 酒,这杯就算是我敬先生的!”他饮了一口,又对韵士、刘虎说:“敬傅先生一杯 拜师酒!”傅雷的脸更红了,他说:“别这么当真,我们都是为了多学一点外国人 的东西来的,互相帮助呢!”他连连点头:“说得对,说得对!不过,劳动总得付 报酬的。我不知道这儿教授法文多少钱一个小时,你说个数吧!”傅雷的脸突然拉 长了,白皙的脸上飞起了乌云。他不客气地说:“你以为我答应教你法文是为了钱? 刘先生,你小看我了!我只义务教授,你要给钱,找别人去!”他连忙解释说: “你误会了,我按常理才这么提的,只是觉得要你白白劳动,心里过意不去,没有 别的意思。”“我说过,我们是同胞,我们离乡别土来这儿的目的都是一个,为了 振兴我们苦难深重的祖国,不管我们是来深造什么的。”他的眼里不由浮起了潮雾, 他再次紧紧握住傅雷的手连声说:“好好好,我们一定好好学习。”傅雷出生在上 海浦东北蔡一个乡镇。他的原名很怪,叫作恕安,同学们叫别了,就成了怒安。他 因之改了名。他肄业于上海老牌的徐汇中学,那是天主教会办的学校。他因反对宗 教迷信,冒犯了教会,被开除了。后来他考进了大同大学附中。他极聪明,好学又 有主见。他每天六时前准时到达他们那里,一丝不苟地教授他夫妇法文,刘虎也跟 着学。 他夫妇都已过了而立之年,每天日程又安排得紧紧的,初学法语,老记不住, 难以入门,感到太难学了。博雷看出他们信心不足,鼓励说:“法语是难学点,但 任何一种语言都有它自身的规律,只要坚持下去,掌握了它的规律,就容易多了! 你们不能灰心!”每当他们产生了畏难情绪时,他就更加认真,要求他们“一定要 坚持下去,而且非学好不可!到法国,不通法文比盲人好不了多少!即便说美术的 线条算是人类的共同语言,但去美术馆看画,看不懂说明介绍,也只能算一知半解, 更没法和艺术家们交流了,来一趟法国,收获就要打个折扣,划不来的!”他常被 他感动得无地自容。 他又提醒他们不要荒废刘虎的学业,他们遂将刘虎送到乡下,那里有位老人在 教一群法国孩子文化课。老人收了这个中国学生很高兴。孩子离开了父母,离开了 讲汉语的环境,很快就掌握了法语。 傅雷和他夫妇成了情同手足的莫逆之交。 这时,傅雷正与巴黎少女玛德琳热恋,形景相随。大概是傅雷第三次来上课那 天的中午,他偕着女友来了。玛德琳很美,活泼热情,浪漫奔放,一头金黄长发像 一匹金色的瀑布般倾泻在肩上,那对蓝洇洇的眼睛像两泓湛蓝的湖水能照得见人。 傅雷向他介绍说:“玛德琳很有艺术天赋,她学过绘画,又弹得一手好钢琴。”他 们走后,韵士就把心底的疑问提出来了:“那样的一个浪漫的金发女郎,怎么会看 中他这位文弱的东方青年?从气质和秉性方面,怎么也不相配。 傅雷见了生人都怕羞,她那么奔放!”他说:“大概正因为如此,风流的巴黎 少女会觉得新鲜有趣吧!”话刚出口,他又深为后悔,怎么能这样在背后议论朋友! 晚上,傅雷又来了,一脸的愁绪,进门就说:“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中午 还阳光灿烂,时隔几小时,怎么突然浓云密布了?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韵士立 刻迎上他问:“发生了什么事?”她把他扶进屋里捺到椅子上坐下,“慢慢说。” 原来他来法之后,母亲在家为他订了亲,聘的就是他的表妹朱梅馥。现在他在巴黎 坠入情网,他不知如何向母亲说。“母亲守寡抚养我,她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我又怕伤了她的心,也怕刺伤了表妹,说句心里话吧,我这不就是欺骗她们么?怎 么办?怎么办呀?”他双手五指插进发林,焦躁不安。 韵士端给他一杯热咖啡,“喝点热的,定定神。”他拉把椅子坐到傅雷对面, 倾身安慰着他:“先冷静下来,才能思考问题。”“不行,不行,”傅雷双手拍着 头,又嚯地站了起来,“我没法冷静! 你们说吧,我怎么办?”海粟双手抓住了他的肩,“你现在到我房里去睡一觉, 什么都别想!”说着把他推进他的卧室,“等你的脑子静下来了,你再去想如何处 理比较好!”他强迫他躺在床上,“现在好好睡一觉!”就走了出来,返身把门带 上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卧室里没有声息。韵士放低声音说:“傅先生是个可爱的大 孩子,你一哄他就安静了!”“他和我的性格有相似之处,重感情,容易激动,也 容易疯狂!只有爱和友情能让这样一颗心安静下来。”他们的话音刚落,傅雷拉门 走了出来,“我给母亲写了封信,”他握信的手微微颤抖着,“我想了好半天,婚 姻是一辈子的事,应该自己做主,只有和自己心爱的人结婚才有幸福,我要求母亲 辞掉和表妹的婚约。”他把厚厚的一封信递给他,“可我一想到母亲接到这封信会 怎样的伤心,我就没有勇气寄这封信了,拜托你去给我寄一下吧!”他把信托在手 里,掂了掂,感到很沉重,他一口答应下来:“好,我帮你寄。”随手把信装进口 袋里。 傅雷好像卸了个沉重包袱一般轻快,他往椅子上一坐,端起那杯早就冷了的咖 啡,咕噜咕噜喝起来。突然,他又停住了,放下杯子,跳了起来。“你把信给我, 我要加上一句话,让母亲明白我已有了意中人。”他把信递给傅雷,傅雷在天头上 把那句话加上了,重新折叠好,装进信封里,还给他,“拜托了!”就告辞而去。 “傅先生肯定是去告诉玛德琳,他要解除和表妹的婚约。”韵士望着傅雷蹦跳 着下楼的身影,小声地说;“我总觉得他和玛德琳不相配,他们的热度能不能持久, 很难说。”他也在想这个问题。他已很了解他了。他是个孝子,母亲是他生命的一 部分。法国女郎热烈的爱情倘若不能持久呢?他把傅雷的信放进了抽屉中。 没过两天,傅雷突然问他:“信寄走了没有?”他没有告诉他实话,而回答说, “早寄走了。”傅雷不由一愣,发了会儿呆,也没再说什么就走了。 韵士看出他神情的变化,就问他:“傅先生怎么了?”他也揣测不出他的心思, 只好摇摇头。 没过几天,玛德琳满脸愁绪跑来对他们说:“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的 那个傻孩子突然变得喜怒无常了,他一会儿搂着我狂吻,说我是他的命,不能失去 我;一会儿又推开我,说我是恶魔,说我害了他。”她拉着韵士的手哀求着,“你 们快去帮帮他吧!”他们慌忙放下别的事,去到他的住处,见他们正沉浸在欢爱里, 玛德琳在唱歌,傅雷弹着钢琴伴奏。他和韵士只好相视一笑,没事了,天晴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傅雷失神落魄地来到他的旅馆,手里拿着支手枪,面色灰白, 痛苦万状他说:“不想活了,活不下去了!”他颓坐到桌前的椅子上,“我忍受不 了了!”不用傅雷他明说,他们也猜到了将要发生什么了!他趁傅雷不注意,猛然 从他手里夺过手枪,交给韵士,“快藏进保险柜!”他双手捺住他激动得颤抖的身 体,安抚着他:“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值得你命都不要了?”傅雷眼里溢淌着痛苦 和绝望:“我把全部的爱都给了她!我付出的是全部,她也应该给我全部,可是她, 她……她却自由放任自己,又和别人约会,还说忍受不了我的爱和忠诚,就那么轻 率地离我而去了!”傅雷两手擂着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向韵士伸出双 手,“你把枪还给我吧!我太痛苦了,我求你了!”他对傅雷吼了起来:“难道你 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一个玛德琳吗? 你还有你的事业,你的母亲……”提到母亲,傅雷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我对 不起母亲,对不起表妹!她非常自尊,看到我那封要求解除婚约的信,她一定受不 了,倘若因之轻生了,我母亲还能活吗?”他使劲撕扯着乱发,“我不是人,我混 蛋,没报答母亲养育之恩,还要气死她!我活下来,还有什么颜面去见他们?让我 死吧!”海粟拉住他的双手说“你不用为那封信的后果担扰,那封信我还没寄走!” 傅雷的眼睛猛然在眼镜后爆发起两簇火花,继之他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他的双臂, 急切地问:“真的吗?你没骗我?”韵士也被弄糊涂了,她也以不相信的目光望着 他:“你真的没有寄出?”“当然真的!”他从傅雷手里挣脱出手臂,“我去拿给 你!”傅雷捧着信,涕泪肆淋地说:“海粟老哥,你救了我一家三条命!你是我的 救命恩人啊!我一辈子也不会……”“哎呀,快别这么说,”他打断了傅雷的话, “我比你年长十二岁,阅历多一点,考虑问题比你周全一些罢了。而我又是旁观者, 还因为我们是中国的知识分子,我了解我们东方人的心态和感情。”他给傅雷一条 热毛巾,“东方人和西方人对感情的认识是有区别的。”“我总是写了这样一封绝 情的信啊!我对不起母亲,对不起表妹!”傅雷在爱和恨的交流中又喃喃呼唤着, “玛德琳,玛德琳! ……? ”傅雷在痛苦和矛盾中仍然念念不忘玛德琳。 为了把傅雷从失恋的痛苦中解救出来,那天,他们没让傅雷回他的寓所,留在 他们那里过夜。他和韵士又悄悄商量:“我们得找点时间陪陪他。”“你安排吧!” “陪他去巴黎远郊看看名胜古迹。”“这个主意不坏。”晚上,韵士烧了热腾腾的 咖啡,大家边喝边聊。他把话题引到巴黎的胜迹上,韵士会意:“海粟,我做学生 时候,就听说过法国的凡尔赛宫、枫丹白露,做梦都想看看它们。来巴黎前,你也 答应过我,一定让我看个够。我们到巴黎已有好几个月了,你却像忘了一般!”韵 士转向傅雷,“傅先生,他不陪我去,你陪我去吧!来趟法国,如果什么也没看到, 不太吃亏了吗?”傅雷连忙点头说:“海粟老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哪怕再忙, 你也得满足嫂夫人这点愿望!”“你去过那些地方没有?”傅雷摇摇头说:“天天 说要去就是没去成!”“哈哈,”他笑了起来,“我又何尝不想去玩玩?既然我们 都有这个愿望,明天我们就去如何?不然说说又丢下了,怕是永远去不成了!” “我们先上哪?”韵士问。 “傅先生,你说呢”“先远后近。”“好!”他兴致很浓,“明天上枫丹白露!” “改到后天去吧!”韵士想到了儿子,“明天我下乡去把刘虎接回来,让他也跟着 去长长见识。”“那就要耽误孩子功课了!”傅雷帮韵士了:“参观名胜,也是学 习嘛!带上刘虎,我们一行会更有趣一些!”“少数服从多数,依你们。”三巴黎 还在淡淡的晨雾中,他们就乘坐专线车出发了。 枫丹白露距巴黎六十公里,坐落在塞纳马思省市镇的塞纳河左岸。汽车沿着塞 纳河岸驰骋,一个小时后就到了这个闻名世界、风景优美、气候宜人的游览胜地了。 他们最先看到的是金碧辉煌的宫苑和生长着橡树、桦树、山毛榉高大乔木的苍翠森 林。只要站在高处望一眼那一望无垠绿色天鹅绒地毯似的森林,心儿就会美得发颤。 刘虎特别高兴,问这问那:“傅叔叔,枫丹白露是什么意思?”傅雷非常认真 地回答说:“法文里,是美泉的意思。因此地有一眼八角小泉而得名。法王路易六 世在泉水旁边建了一座宏伟的城堡,作为游猎休息场所。”“就是这座城堡?” “对!”傅雷耐心地介绍着,“不过后来的法王们又根据自己的爱好不断地改建扩 建了它。后来皇家的许多婚丧大典也到这儿举行了。法国的许多重大历史事件都与 这儿有关系,它便成了法国著名的历史古迹。”刘虎竖着耳朵倾听,眼里放射出惊 奇敬慕的光芒,“傅叔叔,你怎么样样都知道呀?”傅雷笑笑:“从书上知道的呗! 你好好学习法文,就能读懂更多的书,将来你会比我知道得更多。”韵士和他相视 一笑。 他们随着游人走到著名的弗朗索瓦一世长廊,他的心开始微微颤粟,他喃喃自 语起来:“太美了!太美了!”他早就听说,建筑这座宫苑时,汇集了法国内外名 工巧匠,由法国建筑家完成建筑工程,由意大利艺术家做室内装修,以意大利著名 画师弗朗西斯科·普利玛蒂西奥为代表形成了有名的枫丹白露画派。它是法、意艺 术水乳交融的结晶。波旁王朝时期又形成了第二枫丹白露画派。 他们一行久久徜徉在这座著名长廊中。长廊上面的壁画,它的色彩虽然比较暗 淡,可因为以明快的仿大理石人物雕刻烘托,暗淡的画面更为突出,有种立体感。 长廊的下半部以精细的木刻图案作护壁。“雕刻与油画相结合有种特殊美感。”他 赞叹着,“真是独具匠心!”“海粟老哥,别不想走了,这里看的东西还有很多呢!” 傅雷指着导游图对他说:“你看,这里有座由五十幅油画、八组壁画装饰的舞厅, 还有条二十五幅描述法国历史壁画的蒂亚娜长廊。你看,这是以蓝色、玫瑰色彩画 的会议厅!快看这儿,这座镶嵌有一百二十八块细瓷碟的廊子!乖乖!”“还有这 么多好看的,走,抓紧点!”他拽着刘虎,“恐怕看到晚上也看不完呢!”他们从 一个长廊走向另一个长廊,从这个厅堂走向那个厅堂。从仿大理石雕刻和仿浅浮雕 灰色油画相间的王后游艺室出来时,已是下午一时了。他们都忘了饿,要不是刘虎 嚷嚷:“阿妈,我们什么时候用午餐哪?”谁也舍不得离开这艺术的宫殿。 夏阳灿得耀目。他从肩上拿下韵士准备的食品背包,走下台阶,“我们上那边 树下草坪去野餐吧!”“野餐!”刘虎高兴得拉着傅雷问:“傅叔叔,还有好多地 方没看完吗?”傅雷抚了下刘虎的头,微微一笑,“你不喜欢?”刘虎微歪着头, 天真地拍着手:“喜欢,我喜欢!我爸的眼睛都看得发呆了!”“真了不得呀!枫 丹白露画派的艺术!”他深情地感叹着,“怎不令人倾倒!”。 “你看出没有?从这里的室内装饰艺术上,一眼就可看出枫丹白露画派的艺术 的一个独特风格。”“我已发现了这个显著的特点,就是油画艺术和雕刻艺术结合 得水乳浑然一体!”他拿起一块三明治,咬了一口,“有的油画仿雕刻,有的雕刻 似油画,又常常被紧紧结构在一起。我即感受到它们内在节律的动感,又感受到它 们的完美和谐!”他们边吃边评论着枫丹白露的艺术,也只略微休息了一会儿,就 继续参观。艺术的美慰藉着傅雷痛苦的心灵,他暂时忘了玛德琳。 他们穿过雕梁画栋,仿皮革墙壁的国王卫队厅,走进雍容华贵的王后卧室、教 皇卧室、国王卧室,停留在御座厅里。傅雷轻声地念着悬挂在进门处木牌上的说明 :“御座厅原是国王的卧室,从亨利四世到路易十六,历代君王都曾在此下榻。拿 破仑于一八○八年将它改为御座厅。”他们被大厅的壮观气氛震惊了。墙壁和天花 板均以红、黄、绿三种色调的金叶粉饰,地板上覆盖着萨伏纳里画毯,正中悬挂一 盏镀金水晶大吊灯,晶莹夺目,美不胜收。他们为它的辉煌、瑰丽赞叹不已。使他 们感到惊讶不已的是这座集西方艺术数百年之大成的艺术宫殿里,还有座中国艺术 馆,说明牌上写着:“中国馆为拿破仑三世时奥日妮王后所修建。”里面陈列着明、 清时代的绘画、香炉、牙雕、玉雕、金玉手饰等艺术珍品千件之多。 他们不仅有种他乡遇故人的亲切之感,也为自己祖国的珍贵艺术品的流失而怅 然。他们心情复杂地停留在每件珍品前面。石涛的一幅《黄山图》使他感慨万千, 依依不愿离去。他看着傅雷相视苦苦一笑说:“它应该藏在我们自己的博物馆里!” 傅雷长叹一声:“唉——,我们的博物馆少得可怜啊!”他们的心情不由沉重起来。 “呵——!”突然,韵士惊喜地叫唤了一声,“这个花园真美真大!”他和傅 雷几乎是同时抬起头来,面前是一泓碧波,碧波上有座谈黄色的八角亭,岸边竖着 一个石碑,上面雕刻着浮雕和文字。他已能读出上面的字: “鲤鱼塘四公顷”。 “好大的鱼塘啊!”韵士喜欢水,喜欢花木,她赞不绝口。森林已把西下的太 阳完全遮没了。 “阿爸,我们回去吧!”韵士仍然恋恋不舍说:“君王们真会享乐啊!”他们 从以西方古典主义建筑为代表闻名世界的凡尔赛宫回来。当天,就去到巴黎十六区 雷努瓦尔洛,瞻仰他们神交已久的批判现实主义的伟大作家巴尔扎克的故居。不曾 想到掩映在绿树丛中的是幢很普通的楼房,十八世纪时是一家路旁旅馆的附属建筑, 用来培育橘树和剧场用的。 傅雷来过多次,他对巴尔扎克已有相当的研究。到了这儿,有如鱼儿入水一般 快活自由,他上前买了门票,又给他们买了一份简介。他用法语念了一遍,又用汉 语给他们翻了一遍,告诉他们说:“从一八四○年到一八四七年,巴尔扎克住在这 里。”他们走进屋子,迎面是一个书橱,里面阵列着《人间喜剧》法文本。他们细 细看过去,傅雷说:“这里陈列的共有二十四部,从第二十一部开始是他的文学评 论、政治历史论文。”他指着最后一部,“这部是书信。下面两格陈放的是俄译本、 日译本。”他们从右边上楼,迎门正中竖立着一尊铜铸的巴尔扎克的半身像,墙上 挂着他出生地和他曾经居住过的故居图片,还有他和朋友们的化装照。 傅雷已完全从失恋的痛苦里超然而出,他迷醉在他崇拜的巴尔扎克的世界里了。 他几近天真的孩童,指着文学巨匠那张有趣装束的影像,用激动的声调对他们说: “海粟,你看哪,你能想像这就是大文豪巴尔扎克吗?”不等他回答,又自言自语, “宽大的蓝大衣,打着黑色领带,穿着浅灰色裤子,拿着手杖,凸着大肚子,迈着 迟缓的脚步,活脱脱一个法国乡下农民!”“像,太像农民了!”他不无慨叹地说 :“真不愧是人间喜剧的编剧和导演!”他又仔细端详着围绕这张有趣的照片一直 儿挪开的十几幅画像,说明文字中标注着巴尔扎克不同的年龄。他们无不出自他同 代著名画家、雕塑家之手。他逐幅辨认着签名:“布朗热加瓦尔尼、拉萨尔、塞甘、 贝尔托……”“傅叔叔,你快来看!”刘虎把傅雷拉到一座玻璃橱前,“这里还有 连环画呢!”他和韵士也跟过去。 “这不是连环画,”傅雷向刘虎解释着,“这是巴尔扎克老爷爷作品的插图”。 “真好玩!”栩栩如生的人物画像使他心驰神往。他还没读过巴尔扎克的书, 但已喜欢上了这些人物。他碰碰傅雷:“画得太好了,给我讲讲。”“这是高老头, 这是欧也妮·葛朗台,这是贝姨、邦斯舅舅……”他赞赏不已,“太美了,美极了!” 他们来到第二室,傅雷用汉语给他们介绍说,这里陈列的是巴尔扎克一八二五年创 业失败的足迹。这一年,他和出版家兼书商康耐尔合伙经营出版社,出版了莫里哀 和拉·方全集亏了本,他又去创办印刷厂,后又转行经营铸造业,又以失败告终。 结果他债台高筑,想当企业家的梦想彻底破灭了。 他这才重新握笔,夜以继日地写作。 “苦难有时也是财富哟!”他深有感触地说,“没有这段失败的痛苦经历,巴 尔扎克就成不了伟大的作家。”傅雷点点头,“许多文章都是这么论述的。”他又 淡淡一笑望着他,“海粟老哥,你深有体会吧?”“唉!”他沉淀在心湖底上的那 些委屈、苦难被傅雷掷出的这句话激起一浪浪微波,“苦难哪!苦难是坏东西,又 是好东西!”他俩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他们走进了巴尔扎克的写作间。 室内陈设简朴,一张十八世纪书桌,桌后是把高背椅子,桌上陈设非常简单, 一支白色蜡烛、一支羽毛笔和一瓶未用完的墨水。对面墙上悬挂着他父母的画像。 桌后不远处,靠墙是张单人床。离床头不远的地方,有座玻璃橱,里面有把白底红 边的咖啡壶。阳光很难穿过院内大树的荫翳从窗中进来,室内显得幽暗。傅雷小声 对他说:“巴尔扎克在这间屋子里创作了被称为伟大史诗般的作品《幻灭》,和他 这个时期最伟大的代表作《贝姨》和《邦斯舅舅》。”他连连颚首,但还很想请傅 雷多给他说说。但他不敢大声喧哗。参观者一走进这间房子,都情不自禁地放轻了 步子,几乎是屏息敛气,仿佛这位伟大的作家正在伏案写作,他们害怕惊搅了他一 般。他久久凝视着那把高背椅子,和那张简朴的书桌,心里升起无限的敬意。 他非常想知道巴尔扎克是怎样写作的。回来的路上,他向傅雷提出了这个问题。 傅雷说:“许多文章里都有记述,说巴公每天要工作十四、五个小时,晚上八、 九点钟才躺上那张单人床睡觉。午夜,他就起床,穿上他最喜欢穿的僧侣式的宽大 睡袍,腰上系条编织带子,挂上一把剪子和裁纸刀。仆人在书桌上给他点上六支蜡 烛,拉上深色窗帷。他坐到书桌前,卷起袍袖,拿起大号鸦翎笔。写了五、六个小 时后,他的手发麻了,眼睛胀痛了,流泪了,拉紧的神经不能再紧了,他才放下笔 来,拿起那把咖啡壶。他说他的一部又一部作品都是因为成了河的咖啡流成了。他 喝了多少咖啡就可想而知了。”傅雷怀着种别样的感情继续说:“听说他的休息方 式也非常独特,他夜里创作,早上休息,所谓休息就是修改出版商送来的清样,有 时一篇稿子他要修改十五、六次之多。他不顾出版商的责难,以致花光了这篇作品 的全部稿费,也抵不了修改重排的印刷费用,他也在所不惜。他宁可不要稿费,以 致自己出钱来付修改重排的印刷费用,也要达到艺术上的精益求精。没有他在清样 上签字认可,是不能付印的。否则,他就要和那个出版商断绝关系。”傅雷赞赏地 摇摇头又说,“他吃过午餐,继续修改校样,或写点短文,或覆几封信,工作到下 午五点才放下笔,进入独自构思。他很少出门,也很少会客。 那块深重的窗帘一拉,他就和整个外部世界隔绝了,畅游在他的《人间喜剧》 之中了。”“所以他的作品才有不朽的生命!”他说着又向傅雷提出另一个早就关 切的问题:“你正在研究他的作品,你给我说说他的《人间喜剧》吧!”“《人间 喜剧》是他为他的全集起的书名。他计划要写三、四千个人物的‘人心的历史’, 并拟好了目录,达一百四十三部之多。可他没有写完,只完成了九十多部。活跃在 《人间喜剧》中的人物也只有二千多个。评论家称他留下了一部十九世纪法兰西的 历史。”说到巴尔扎克,傅雷就抑制不住由衷的激动,“海粟老哥,《人间喜剧》 描写了一个时代的社会风貌,创造了两千多个不同性格的人物,细检文学史的长廓, 有几人能达到巴尔扎克小说艺术的高峰?”他情不自禁地背诵起雨果在拉兹士神父 墓地巴尔扎克墓前悼辞中说的一些话,“这不是黑暗,乃是光明。这不是终结,而 是开端!这也不是虚无,而是永生。你们听我说话的一切的人,我不是说到了真理 了吗? 像这一类的坟墓才是不朽的证明。”马蹄得得,马车辚辚,徐徐地前进在艺术 气氛浓厚的巴黎街道上,他们的心久久沐浴在一种伟大的精神中。良久之后,他突 然侧身对傅雷说:“我想,你的法文有很厚的基础,你对巴尔扎克正在深入研究, 你可以试试把他的不朽作品介绍给我国读者。”“对!”韵士接上说,“傅先生, 肯定很多人都爱读,我第一个买你的书!”“要译好这些名作,现在我还没有信心。 我还需要在法国文学和中国文学上继续深入一步的努力,才能比较准确表达巴公作 品深刻的思想和艺术特色。”他点点头。他很赞成傅雷作学问的认真精神,“我想, 我一定能读到具有深刻思想和完美艺术相统一的巴翁杰作的中译本的!”傅雷腼腆 地笑了笑。 晚上,他躺在床上,满脑子想的还是巴尔扎克。想他创业失败的痛苦,想那些 压得他直不起腰的累累债,想他呕心沥血的创作,想他为了攀登小说艺术一个又一 个高峰,日复一日的一天只睡三个小时的觉,自己把自己和繁华的巴黎社会隔绝起 来,放弃一切生活的享受,在漫长的孤独和寂寞中构思着一部伟大的人间喜剧!他 这是用生命的血肉在建筑不朽的工程!那是刻立在人们精神上的砸不烂、打不碎的 丰碑!巴尔扎克不朽!不朽!任何不朽都是以生命为代价的啊!巴尔扎克!巴尔扎 克……? 他呼唤着这个使他心灵发颤的名字在拂晓前睡去。 他只睡了一会儿,就惊醒过来,唤起妻子,“韵士,我们得加倍努力,不负人 生!从今天起,我们每天五时起床学法语。”“傅先生能那么早来吗?”“不,我 们自己学,我一定要粗通法文,才能不负这趟欧洲之行。”四这是第几次走进罗浮 宫,他已记不清。他在《蒙娜丽莎》前约略停了一下。是她的出巡使他认识了顾咸 昌先生,他这才有机会认识了傅雷。他又一次记起了伏尔泰那句名言,“人世间一 切荣华富贵,不如一个推心置腹的朋友。”他回报给蒙娜丽莎一个同样的微笑,就 走到德拉克洛瓦的成名作《但丁的小舟》面前。它的旁边,就是他花了近三个月还 没完成的三公尺见方的巨幅复制品。 德拉克洛瓦被称为真正浪漫主义和最典型浪漫主义艺术大师,生于一七九八年, 和拉马丁、巴尔扎克、雨果同代。革命养育了这一代艺术家和作家。 他们无不充满了革命的神秘主义思想。时代造就了德拉克洛瓦,传统的古典主 义艺术形式已无法满足他浪漫主义的热情,需要一种新的“现代的”形式,需要把 感情从真正的,或是伪设出来的理性“法则”中解救出来,接受和认识一切躲避理 性认识的东西,洞察他们的一切秘密,承认幻想的权利,放纵自己的幻想。以动态 去对抗传统的死板、静止,以不尽工整对抗极端的周密和工整,以强烈的主观性对 抗过分的客观性! 以空气对抗严密,以光线效果对抗物体,以变化无穷对抗僵化的完美。 他绝力摒弃造型的雕塑感,以色彩为绘画主要的造型手段。浪漫主义绘画相信 艺术感觉和幻想对艺术创作的不可缺少,强调灵感在艺术创作活动中的作用,完全 摆脱“古典主义”法则的束缚。他说:“我认为,只有想像力,或者换一种说法, 只有感觉的细腻性,才能使人看到别人所不能看到的东西。”他还认为,艺术家的 任务就在于“从自己的想像中抽取出来表现自然及其效果,并且是按照自己的气质 来表现它们的手段……一小点天真的灵感要比什么都更可贵!”他还说:“最美的 艺术作品就是表达出艺术家的纯粹的幻想的作品。”他以激情洋溢的形象,悲剧性 的真实描写,大胆的构图,色彩的革新,对学院派进行挑战。他的反叛,又是以丰 富的传统为依据的。这个传统为一些人赞美,为另一些人攻击。 一八二二年,德拉克洛瓦二十四岁,他展出了《但丁的小舟》——他的第一幅 作品。这是他对学院派发起斗争射出的第一发炮弹。 梯也尔立即感到一个“大艺术家的出现”。他说:“一个巨大的天才出现了, 由于看了其他画家可怜巴巴的那两下子而险些被灭的希望,重新又复活了。”而忠 于大卫学派的清列·克留兹对此却回答说:“这幅画只不过乱画一气而已。”他第 一次参观罗浮宫,就被这幅画深深震慑了。深暗的色调,人物动作猛然,但丁红帽 绿衣,和维吉尔相携在狂风恶浪中渡海泛舟,暗蓝色的大海,像硕大无朋的乌龙在 扭身滚动,画面紧张而恐怖,画中的形体塑造由死人的痉挛而僵硬的裸体构成。前 景中那个后仰的死者脸部描绘得尽善尽美,僵死的颜色上又加了一些红色的变化。 相互对立的亮调子和暗调子组织了一个完美的和弦。唤起了他心里的强烈共鸣。 他整整在它面前站了二十多分钟。若不是跟他同来的儿子耐不住久站的寂寞, 拽拉着他说:“阿爸,走吧,到别处去看看吧!”他不知还要看多久。 这幅画的印刷品他读过多次,那是无法与原作的魅力相比的。从那天起,他就 在心里筹划要临下它,带回中国去,但又久久处在犹豫中。那是因为他对德拉克洛 瓦了解得太少了,可谓陌生。他得先对他作些研究,了解他的艺术追求和思想。可 他的法文不过关,将这个愿望付诸实施,还是认识傅雷以后。 那天,他们从巴尔扎克故居回来后,他被巴尔扎克的精神激动得寝坐不安。他 是靠自学成为艺术家的,他没有深造的机会,他认识到了自己的薄弱之处,下定了 决心,花大力气来提高自己的油画艺术修养,他得紧紧抓住欧游的这个机会,扎扎 实实来提高。 “傅先生,”早上傅雷来给他上课,见面他就说:“我决心以下地狱的勇气, 老老实实地临些使我倾倒的名作,我请你帮助我。”“我研究艺术,但我不会画画, 如可帮助你?”他从韵士手里接过沏好的绿茶亲手捧给傅雷:“我想先临德拉克洛 瓦的《但丁的小舟》,我非常喜欢它的色调、风格,它所表现的一切,都是对现今 仍然统治法国艺术学府的大卫艺术理论的反叛。我喜欢这种反叛。可我不了解他, 我想先研究他的经历、思想、艺术经历,在比较理解了他的艺术观和他的创作意图 后,再开始这个工程。我还不能很流畅地读懂有关他的传记、评论和他的日记、文 章……”傅雷未等他再次提出要求,就爽快干脆地回答:“这个不难,每天晚上的 时间给你。”他到罗浮宫的图书馆借来了有关德拉克洛瓦的资料,每晚和傅雷在灯 下坐到深夜。他读了他的几本传记、日记,对他的艺术观的正反两面的评论文章。 他发现,直到德拉克洛瓦去世后,对他截然相反的两种评论仍然继续着,论战到今 天。这个事实又证明了他的艺术的革命性质。他已从中悟出,对德拉克洛瓦艺术创 作的认识之所以有如此的矛盾,是由于人们对古代和对当代,对理想和现实,对形 和色看法上的分歧造成的。凡是具有革新的尝试,都会有不同的看法,恐怕这已是 一种普遍的规律!他不也是始终生活在这种矛盾的漩涡中的么?他觉得他已基本理 解了德拉克洛瓦,他也基本认识了他创作这幅包括了他的风格的一切特点的萌芽的 绝作!他是欲藉《神曲》之名,表现善与恶的矛盾。 那天,他起得特别早,五点不到就起来作临画的准备。他边背记法语单词,边 拿出一大盒炭条、调色油、画板、画笔、刮刀,装进一只帆布口袋,又灌满一壶凉 开水,拿出韵士准备的面包装进一只纸袋,又把削笔刀放进口袋里。 刚做好这些,傅雷就来了。他给他上的新课就是翻译德拉克洛瓦的文章。 他先叫他自己读,指出几处不准确之处,然后叫他笔译成中文。傅雷坐在他边 上,俨然严师。他边念原文边笔译:“伦勃朗画衣衫褴褛的乞丐肖像时,他所服从 的是菲狄亚斯用大理石雕凿自己的邱彼特神像时所服从的一样的艺术风格法则……” 他译了一段就停住笔,感慨地说:“德拉克洛瓦是勇士! 正是他这种摆脱了有关美的成见的独立性,刺痛了法国观众和一些评论家,所 以他们指责他是用醉汉的扫帚来画颜色和用梦游症患者的不准确的手法来画素描的!” 接下他译他对这些攻讦的回答。 傅雷用法文念了一遍说:“它会引起你的共鸣的!”“不像话!不像话!”他 仿佛感觉到德拉克洛瓦就站在他面前大声怒吼,“所有这些都是我们的陋俗,都是 我们对伟大而美丽的自然的偏见……”“好,很好!”傅雷高兴得连声称赞他, “你译得很有感情了,你可以自己看懂研究书籍了!我这个启蒙老师的任务完成了!” “不行,不行!”他连忙说:“我才学到一点肤浅的皮毛,离毕业还有很远的路程 呢!”“我给你推荐一位法国教师。”“法国老师?”傅雷点点头说:“奥格赛夫 人,她很有教学经验,做过好几个艺术家法文老师,要不了多长时间,你们的法语 就会提高到一个新水平。”他也觉得不能再给傅雷太多负担,他相信他不是为了掷 包袱,而是为了他能很快熟练使用法文。“这太好了,何时来?”“我已同她说好, 还是早上你上罗浮宫之前,七时半到八时半。授课费她不会多收的。”“太谢谢了!” 韵士感激地说,“傅先生,今晚来这里吃晚饭,我昨天买了一点新鲜菜。”“好, 我来。”他因为来得太早,加尔赛广场人影稀疏,罗浮宫的大铁门还板着威严的面 孔,但已有不少人等在门外了,自觉地排成了队列。他们之中有不少人也是来临画 的,他们一样拎着画板,背着画夹,扛着背包,站在这高大的宫门下。他又一次感 到自己犹似一滴水落进了海中一样渺小,他对中国那古老的名言“苍山有路勤为径, 大海无边苦作舟”又有更深切的体会。 随着巴黎圣母院清远悠扬的钟声,有似高高宫墙的大铁门轰然一声敞开了。他 们依序往里走。他走进临画厅。 那个专门为临画艺术家推画架的工人,立即来到他面前礼貌地问:“先生,需 要我的帮助吗?”他微笑着点点头说:“谢谢,请把我租用的画架推到那幅《但丁 的小舟》旁边来,还有梯子。”他在画板上固定好画布,就着手起草轮廓。 他又一次凝视着画面。不一会儿,就爬上梯子,挥舞着炭铅条。两小时以后, 草图画好了,他爬下梯子,对照着比较原作。 他不满地摇摇头,爬上梯子,从腰间取下抹布,几下就擦去炭条留在画布上的 轮廓线条,又重新画起来。两小时后,他又爬下了梯子,坐在马扎上,看着原作, 又看看草图,他又摇摇头,爬上梯子,擦掉又画,又擦又画。他忘了面包,也忘了 水壶里的水,也不知时间的推移。直到响起了闭馆的钟声,他才惊醒了一般。 他颓丧地又坐到马扎上,望着炭条落在画布上的草图,仍然不满意,又叹了口 气,又爬上梯子,挥起抹布,把草起的轮廓抹得一根线条也不剩了。 那个推画架的中年人向他走过来,微笑着对他说:“先生,清馆了,明天再来 吧!”他对他点点头,收拾起画具,放进租用的柜子,拎起背包,快快地出了门。 回到旅馆,他全身像散了架子一般,丢下背袋,无力地坐到椅子上。 韵士捡起背袋,她感到重量未减轻,就打开来看看,面包和水原封未动。 她惊诧地叫了起来:“你饿到现在?”他淡淡地点点头说:“忘了!”韵士无 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她了解他的脾气,不再说什么了,就进厨房去了。不一会儿, 她端给他一盘凉面和一杯温开水:“快吃吧,这样下去要饿出病来的!”他抬眼望 了一眼妻子,微微一笑说:“我壮着呢!”“嗯,又吹了!”韵士爱嗔着他,“明 天可不要又忘了哟!”“好,不会的!”他端起杯子咕噜一阵后,大口吃起面条来。 第二天,他继续画草图轮廓,又是画了擦,擦了画,上梯下梯,折腾一天,又 是忘了吃饭喝水,最后又是擦掉了,晚上又是精疲力竭地回到“家”。 韵士又心疼又无可奈何:“你这是何苦呢!搞夸了身体,还能搞艺术吗?难道 这还要我多说?”他又大口喝水,大口吞饭,休息一会儿,仍坚持每天晚上去格朗 休米画院进修。 他初来法国时,刘抗就对他说:“校长,巴黎的美术院校,对它本国的学生要 求很严格的,对外国的留学生就很随便,学好学坏,每年升级,到时照毕业。许多 外国人到巴黎学画都不进美术院校,各自选择画院从事研究,学文学也是如此。” 他考察了几个画院后,挑选了格朗休米画院进修。 格朗休米画院位于巴黎十四区的蒙巴拉斯,和哥尔布亚咖啡座在同一条街上。 那是座古老的灰色建筑,前面是雕刻工作室,后面是画室,楼上还有两间画室。这 里入院作画手续简便,买张票就可以进去,只有一位老太太在管理,画室却收拾得 干净整洁。作完画,可以按照票根的号码把画具放进同一号码的橱子,不用带来带 去。他没开始临画那段时间,每天上午去罗浮宫观摩,下午和晚上都来这里,现在 他整天临画,不管多累,晚上他还是坚持到画院深造。 楼上的速写室常年雇着两个模特儿,供来这里的艺术家绘画。这里的裸体模特 儿不像通常那样固定做着一个姿势,她们可以在室内自由活动,或行走或提物,或 运动,或舞蹈,或休息。他知道,要准确抓住人体运动态势,肌肉的相应变化,不 但需要敏锐的视力,更需要刻苦勤奋的练习。他从不放过她们,哪怕微小的形体动 态的变化,手不停笔地勾画,一晚,至少要勾画二、三十幅。有时,他也使用毛笔 去勾画速写。他已能熟练准确地表现出人体运动的各种生动形态了。 他喜欢这家画院,还因为那里每天相聚着来自不同国度、不同人种、不同肤色、 不同年龄,但都具有相当水平的艺术家。他们在一起作画,研究技法,互相观摩、 学习、评论、切磋、交流各自的艺术观感,畅所欲言,坦诚相见。在那里,比进真 正的美术学院的收益还多。他每晚在那里工作到午夜,他不愿把过多的时间消耗在 睡眠上,每晚只睡四小时。 他一连四天都在起草《但丁的小舟》的轮廓,越画越不满意。他几乎要气馁了, 失去信心了,可他又不甘放弃这个目标。他不怀疑自己的才华、美感,但他已认识 到自己的功力还不够厚实。他从创办美专开始,虽然没停止过艺术实践,但他大部 分时间在忙校务,留给艺术的时间太少了,留给油画的时间就更少了。他的作品凭 藉的是灵气,一挥即就。像这样可以整块时间全身心地投入艺术研究,还是破天荒 的首次机运。 他找出了自己的薄弱所在,他的信心反而更大了起来。第五天,他采取了一个 最累最苦的方法,他勾勒几笔,就爬下梯子,看看是否准确,若不满意,擦掉再来, 直到完全准确了再起草另一个人物的轮廓。这一天,他上下梯子数百次,一个满意 的轮廓终于出现在画布上。 他终于笑了。可他的两腿已肿胀得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回到旅馆,都上不了楼 梯,只得拽着扶手,一步一步往上攀。进了他的“家”,就瘫倒了一般。 韵士把他扶到床上躺下,就去给他煮咖啡,拿吃的。当她端着盘子给他送来吃 喝时,他已鼾声大作了。韵士心疼地拿块毛巾盖在他肚子上,摇摇头,轻手轻脚退 出了卧室。 那鼾声有时悠长,有时短促,起起伏伏,在室内久久地回荡。 突然间,鼾声停止了,韵士走了进去。 他已坐起来了,“我怎么睡着了?”他自问着。 韵士拉亮了灯,“你睡得好香啊!”“几点了?”“七点半。”“啊!七点半?” 他大吃一惊,“你怎么不叫醒我?”他一骨碌滑下床。 “我看你太累了,就让你多睡一会儿。”“你只知道让我睡!”他不高兴地慎 怪着她,“不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能取得突破?妇人之见!”他走到自来水边, 拧开龙头,把头伸过去,让哗哗的凉水浇到头上脸上,他用劲揉搓着脸。当他擦干 了头发上的水珠,感到清醒多了,疲劳感消散了,两腿也轻了许多。他一口喝干了 已凉了的咖啡,抓起夹了香肠的面包,大嚼起来。不到五分钟,他就解决了饿渴。 精力又回到他的体内,他又往格朗休米画院去了。 他如痴如醉地望着《但丁的小舟》。分析研究德拉克洛瓦处理色调的方法,调 动起自己的一切色彩知识,去理解他色彩的创新所在。 他整整研究了三天,但他仍然不敢贸然动笔。他双花了三天时间去观摩别的艺 术家临画,这才开始铺上底色,在幽暗的基调上开始描摹人物。他先从小舟上的人 物开始,逐个局部摹写。他给自己定下了个目标,维妙维肖地临下这位浪漫主义大 师的成名作,达到乱真的程度。 他每画下一笔,都经过郑重慎酌,他的神经绷得像提琴上的弦。他心里只奏着 这同一个曲调。再结实的琴弦也经不住长时间的紧张演奏啊!数天之后,他头晕恶 心,眼冒金光,发寒发冷,食而无味。 韵士着急了,几乎是哭求着他,他才躺到床上。 他昏睡了两天,感觉刚好一点,他又去临画了。他一握起调色板,挥舞起画笔, 就忘了身外的一切,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的投入就是这么虔诚。他还是经常 忘了吃饭喝水,韵士为他准备的长型面包和开水,常常原封未动带了回来。但丁的 面部他画了三天,但丁扬起的手臂他画了四天,维吉尔的大袍子他整整花了五天时 间,那些攀附在小舟边的亡命者,他花了更多的时日。他一连工作了三个月,才基 本完成。但还需作些润色。 他放下背袋,坐到马扎上。一会儿看看原作,一会儿看看他的摹本。他的脸上 泛起了一丝喜色。他边端详着它们,边往调色板上挤颜料,他发现了它们细微的差 别。 他迅急地爬上梯子。 为临这幅画,他上下了多少次梯子?谁也说不清。推画架的工人来来回回看到 他忽上忽下,耸耸肩,摊摊两臂,幽默地说:“刘先生,你把我们的梯子踩矮了好 几吋呢!”他不知他这话是褒是贬,仿效着他的手势,以同样口吻回报他:“这怨 不了我,只怪你们的梯子不经踩!”他又上上下下了数十回。再次坐下来比较着它 们。 他没能找出它们的差异,一种说不出的喜悦从心底往上涌,一直涌到他已消瘦 了许多的脸上。他用目光久久爱抚着它,就像爱抚经受了生与死博斗才产下的爱子 一般。它已不是用油彩画就的复制品,而是心、血和爱凝就的一个活勃勃的生命。 他就那样坐着、看着,直到闭馆的钟声响起。 傅雷在等他。他一进门,他就站起来说:“看你的神色,好像是大功告成了?” 他笑笑点点头,“对,告成了!”“感觉如何?”“自感良好!”傅雷招手,友善 地拍了下他的臂膀:“祝贺你!”“谢谢!”韵士为他沏来了杯茶:“你们坐下说, 一会儿就开饭了。”“有什么好菜招待我们的朋友?”他心情少有的愉快,“我好 久没有和傅先生喝两杯了!”“有新鲜牛排,我按上海的吃法做的。”“嫂夫人!” 傅雷抬头感激地望着韵士,“只有在你这儿,我才能吃到正宗的家乡口味。这也让 我想起母亲。”“傅先生,”他喝了一口茶,“明天去看看我临的那张画,我想听 听你的高见。我准备接下来就临德拉克洛瓦的《十字军攻克君士坦丁堡》的局部。 你看过的,就是画面右前景上两个受伤垂死的妇人。这一细部,虽与整个画面 完全脱节,但那两个形体有种无与伦比的魅力。”一谈起德拉克洛瓦的绘画,他就 激动起来,“我已研究那幅巨制好久了,他采用中间调子画洪流,洪流中零零落落 浮出一些鲜明的红色,战士用的是棕色调,城堡使用的是灰调,海的调子蔚蓝,构 图采取以明暗对比关系为基础,以深蓝的环境突出明亮的人体,而围绕人体的深暗 色调又为明亮的背景所显现。明亮的背景上那组深暗的十字军又为中间调子包围, 中间调造成了出色的绘画效果。……”“海粟,”他的滔滔不绝引发了傅雷的记忆, 他想起了他来的目的,是给他送一封国内转来的信,他打断了他,“我险些忘了,” 傅雷从口袋里拿出一封沉甸甸的信递给他,“顾先生让我带给你的,他说是位留学 生从国内带来的。”海粟接过信,一看信封的字,就高兴地跳了起来:“是志摩的 信,韵士,志摩来信了!”韵士两手水淋淋地从厨下走了出来,“志摩来信了?小 曼怎么样?”“我还没看呢?”“你看吧,我正在做菜呢!”就返身往厨下去了。 他拆封的手激动得微微颤抖着。他和志摩的相识相知仿佛就在昨天。 那是一九二四年四月十二日,印度大诗人泰戈尔访华,住在上海沧州饭店。徐 志摩是全程陪同。他去拜望诗人,并为诗人画了两张速写肖像,发表在《申报》和 《时事新报》副刊“学灯”上。志摩为他们的谈话做翻译。他的语言流利,译得妙 趣横生。他的超群的横溢才华留给了他难以磨灭的印象。 从此交往甚密,成为知音知己。那时志摩已是声名远播的新月派大诗人,被誉 为“当代第一才子,”但也有人攻讦他是“当今混世流氓”。志摩,浙江海宁人, 名章序,富家子,北大未念完出国留洋,先进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又进英国剑桥, 从未读完学业,也没得到任何学位。他鄙薄虚名,说:“一个文人何必要靠学位来 装饰点缀呢?最有力的表现还是他自己的作品。”他是位天生的诗人,充满幻想, 饱孕激情,内心有许多可望而不可即的追求和憧憬。性格始终像一个天真率直的孩 子。他的全部诗作,贯穿了一种浪漫主义的人生理想,他终生追求“爱”、“自由” 和“美”。他的一个朋友曾跟海粟说起过他的几个小故事。 志摩陪同一位女郎上庐山,在牯岭一家外国人开的咖啡馆里,西崽们只忙于迎 合碧眼黄发的外国人,无视久坐在桌旁的诗人。他大发雷霆,拍桌大骂。西崽们群 起而围攻,直至动手打人,结果文弱的诗人大败而逃。事后诗人对这位朋友说: “庐山风景虽好,但主权不在我们手里。我们一定要收回主权,把鬼子赶走。”志 摩在北京街上还有一次超常行动。 那天,他坐的是一个童子车夫的车。上坡的时候,这位小车夫拉得很吃力。他 猛然跳下车,把车夫请到车上坐下,他拉起车子飞跑起来。 那位朋友还跟他说过志摩乐于助人的一件事。 胡也频牺牲后,丁玲不能在上海待下去了,她准备和沈从文乔装成夫妇结伴到 湖南常德去。 他们没有旅费,无法成行。志摩冒着通“匪”的危险,资助他们全部旅费,把 他们送出上海。他就是那么个可爱的人。 海粟又忆起他行第二年在北京相聚的情景。 一九二五年八月,他从山西来北京,准备住几日。见报上刊有江苏教育会通过 禁止模特儿议案,正在收拾书稿,准备回沪。志摩那时正在北大任教授,主持新月 社任务。那天他来到他的住所,进门就嚷嚷:“快快收拾东西,到我那房里去,我 那里安静,可以谈心、画画,我有一肚子的苦恼要跟你说! 再不说出来,我就活不了了!”“什么事叫你如此烦恼?”“此处不是谈心的 地方,搬到我那里,我就对你说。”“我急着要回上海,蔡先生都给我订好了车票。” 他继续收拾行李,“蔡先生不在家,你有什么心事就快说吧!”志摩不高兴了,拉 起长脸说:“海粟,你难道见死不救吗?我活不下去了,你也不管?”他只好答应 :“好,我搬到你那里住两天,再回上海。”他高兴得像个孩子,一蹦老高,拎起 他的行李就走。 志摩住在松树胡同七号。他们刚进屋放下东西,志摩的老师梁启超偕两位朋友 来了,“啊,刘先生也在这里!”他向他抱抱拳,“好久不见了!”他迎上去回礼 :“梁先生,您好!”“好好好,”梁启超给他介绍着同来的蒋百里、蒋复璁后即 说:“志摩桌上有现成的画具,”他以商量的口吻,“能给我画张竹子吗?”他怎 么能推辞梁先生之请呢!不一会儿,一枝墨竹即就。梁先生当即题上:“孤竹君之 二子。”志摩急于向他倾诉心曲,只得对他作个苦笑说:“梁先生累了,就到我这 儿打几圈麻将,放松一下。他们三缺一,你去凑个数。”胡适的声音随着脚步跨了 进来:“什么凑个数?”他哈哈大笑起来。”“胡先生,你来得正好,梁先生正等 你呢!”“好,我正手痒痒呢!”他们也只玩了两圈就散了。胡适留下来看他的画 稿,突然对他说:“海粟,你来北京不可不去见一个人!”“谁?”“京华名姝陆 小曼!”胡适津津乐道说起小曼来,“她,是个极聪明的女性,有很高的艺术悟性 和敏感,琴棋书画、京剧、舞蹈,无所不通,又擅英、法两国语言,是北洋政府外 交部长顾维钧手下充任接待外国使节的助手。 外交部的舞会她不在场就会黯然失色。她说话温柔,举止得体,仪态万方,美 得无与伦比。”“真的那么美?”他也来了兴趣。 胡适看了志摩一眼说:“你不信就问问志摩,他最了解她。”志摩微微一笑说 :“不但美得无与伦比,还很懂得感情。”他们欣然结伴前往。路上,志摩跟他说 起小曼的一个故事。 法国霞飞将军访华,她担任临时翻译,应付裕如。北洋政府请霞飞阅兵,北洋 军队训练不严,又是临时急就,操演起来很不整齐。霞飞惊讶失笑,侧过头来问陆 小曼:“贵国军队的操练大概与欧美各国不同吧?”这话表面客气,实为揶揄,很 难回答,不管如何回答,都有丧国体。小曼却在几秒钟里作出了漂亮而巧妙的回答 :“不,将军,没有什么不同,今天因为有你这样一位举世闻名的大将军在场检阅, 我们的这些军土感到一种殊荣,故而心情激动,以致动作失控。”既抬高了客人, 又无损国体。霞飞大笑,惊讶地望着她,坚起大拇指说:“你将是中国未来的了不 起的外交家!”未见伊人,伊人就活灵活现地在他面前。 “这样的才女,我宁可少活几岁,也要一睹芳颜。”志摩的痛苦是因他坠入了 陆小曼的情网。小曼小志摩三岁,十九岁时,父母做主把她嫁给了陆军上校王赓, 从订婚到结婚只有闪电式的一个月。王赓是美国西点军校的毕业生,精通英、法、 德三国语言,多才多艺。但他生活习惯已完全美国化,每周从星期一到星期六全力 工作,手不释卷读书,研究问题,只有周末和星期天才放下工作。小曼忍受不了这 样的寂寞,王赓就请他的好友志摩陪伴小曼出入社交场合,他们三人也在休息日一 起跳舞、郊游、看戏。王赓调任哈尔滨警察局长,小曼留在京城,徐、陆更加形影 相随,在文化圈社交界掀起了满城风雨。传到王赓耳中,他只是装聋作哑,用沉默 和暗示来折磨小曼。小曼忍受不了,诉诸志摩,他鼓励她维护自己独立的人格: “为了一个满脑子封建意识的父母,为了一个不了解你、不钟爱你的丈夫,你已经 牺牲了青春和性灵,难道还准备牺牲整个性命?”恰在他们爱又不成,分手不忍的 时候,泰戈尔约志摩去意大利会晤。他俩决定用暂时分离来考验彼此对爱情的纯洁 和执着程度,相约不通信,看看彼此的爱会不会冷淡下来。可志摩在漫游苏德意法 的四个月中,竟给小曼写了一百多封浓情似乳的信,按西方人的习惯用蓝信纸来表 达爱情。小曼也从他启程的第二天开始写日记,向他倾诉对父母、对王赓的怨恨, 和对他的思念。 分离并未使他们的爱冷淡,反而促其“浓得化不开”。七月底,志摩接到小曼 病重的电报回到北京,读到小曼的日记后,感动不已,但他们又得不到家庭、父母、 社会的谅解,痛苦之极。晚上,志摩又和他谈到无爱的初婚和离异。为了减轻诗人 的痛苦,他自告奋勇去找了小曼的父母,申说无爱的婚姻的不牟,“如果硬要把两 个相爱的人分开,他们会因失恋而优伤终生,还会出多种意外。”他的说客做得很 成功,小曼父母爱女心切,犹恐女儿因之发生意外,答应对女儿的婚姻不予干涉。 并商定,陆夫人将陪小曼和他同车到沪,与正在上海的王赓办离婚手续。陆先生则 退居幕后,装作不知。 他和小曼母女到沪的第二天,志摩也跟踪而至。经他数天奔走、疏通,他在功 德林素菜馆宴请王赓、志摩、小曼、陆夫人,志摩前妻张幼仪之兄张君励,还有和 陆小曼有平分南北美人之称的天马会会员唐瑛,唐瑛之兄腴庐,宁波富家子李祖法, 正迷恋着唐瑛已同夫人闹翻又没希望离婚的杨杏佛。 他构思这样一个聚会,是想为这些因爱情而痛苦的人们释怀解结,了结无爱的 婚姻,促有情人成着属。他在席间大讲爱情和人生,他说:“爱情是人生的一翼, 可佐事业飞腾。爱情是道德的镜子,我所指的道德并非封建的伦理纲常,而是指维 护人类平等、博爱、自由的良心准则。没有爱情的婚姻只能是金钱权势门阀虚荣等 的牺牲品。这是不道德的!离婚的出现并被社会接受和承认,并受到许多无爱而生 活在一起的人们的欢迎,是因为它能结束不幸无爱的婚姻,所以离婚是符合道德的。” 他举起酒杯,大声说:“各位好友,如果你们当中谁同谁结婚,我为爱情干杯!如 果谁同谁离婚,我也希望离了婚还是好朋友,我也为友谊干杯!”大家听了都放下 了酒杯,高兴地为他这席话使劲鼓起了掌,席上刚才沉默的气氛活跃起来。宴会后, 王赓要他上他的车。车上,他对他说:“海兄一席话,使我顿开茅塞。我爱小曼, 也舍不得她,但我又希望她能幸福。我同意和他离婚,她和志摩都是艺术型的人物, 她嫁给他,珠联璧合,我一是祝福,二是绝不气恨,三愿与志摩、小曼终生为友。 需要我帮什么忙,我当勉尽绵薄,绝不推辞。海兄能如此为朋友着想,使我很受感 动。”他安慰着王赓:“男女婚恋,来不得半点勉强,你很有涵养,这就是为世所 称颂的绅士风度,我也很受感动。”一九二六年八月十四日,也就是农历的七夕, 志摩、小曼在北京订婚。 志摩的父亲徐申如不喜欢小曼,提出三个条件:婚费自筹;婚后回故乡硖石隐 居;请梁启超先生证婚。 一、二条都好办,唯要梁任公证婚一事难。因为这之前他对志摩离婚就持反对 态度。后经胡适等人苦苦央求才答应,但有一个交换条件,要志摩当众接受他的一 次训斥。大家以为这是玩笑话,也没当真。 十月三日,他们在北海公园举行结婚典礼。这天,凡在北京的文化界名流几乎 都来了,热闹非凡。首先是介结人胡适致词,他满怀热情地祝贺他们为爱情百折不 挠终获成功。接下是证婚人梁任公致词。他以严师的身分,引经据典,对志摩夫妇 训斥道:“志摩、小曼,婚姻乃人生大事,万万不可视作儿戏。你们俩人都是过来 人,我希望你们万勿再做一次过来人!现时青年,口口声声标榜爱情,试问:爱情 又为何物?这在未婚男女犹有可说,而有室之人,有夫之妇,侈谈爱情,便是逾矩 了!试想你们为自身的所谓幸福,弃了前妻前夫,何曾为他们的幸福着想?古圣有 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话当属封建思想吧?建筑在他人痛苦上的幸福,有什 么荣耀?有什么光彩……? ”男女宾客,大惊失色。梁任公事后也说:“此恐是中 外古今闻所未闻之婚礼吧!”志摩、小曼如愿以偿了,可结婚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幸 福。他很快感到他的理想又一次失败了。他的生活没有刺激,没有波浪了,他感到 了一种“失去灵性的庸俗”。加之其父始终不接纳小曼,只给他们微簿的生活费, 自负自尊又挥霍惯的小曼怎么受得了这样的打击?新婚不久就病倒了。他们常写信 向他倾诉,他至今还能记住那些叫他心颤的文句:“小曼身世可怜,此后重新做人, 似亦不无希望,天无绝人之路,于此验爽。”“猥处乡陬,报亦不看。曼亦安居甚 旷适,惟近日病眼,不能书写,甚盼兄能贲临,相与共数晨夕,围炉煮茗,并抒衷 曲……”,“曼日来不爽促,早晚常病,以此生愁,天时又寒,令人不欢。足下所 谓,热度固矣,可以救寒,未能阻病奈何!”这是因他曾对他们说过:“爱情是心 灵的热火,可以改变你们的生活状态。”“前托梁言代买廉价的绸帕,但不知如何 ……? 个曼仍要绸丝帕Pon.Marene的,上次即与梁君同去买的,可否请兄代垫付… …另买些小帕子寄来,小曼当感念不置也。”不久他接到他的回信:“此间生活, 如蹈大泽,无可攀援,费容支撑,且为奈何……小曼得帕如小儿得饼,极快乐,嘱 代谢,想是夫人之惠也。”他常常为他们的处境忧虑。来欧前夕,特地买了些物品 去看望了他们。 见他们已近穷愁,回来后,他找到大头先生,说:“徐志摩是个难得的人才, 过去编过副刊,在学术界很有影响,你应当请他编辑一套文学丛书,这一定很有益 于读者的。”大头先生是个正直、豪爽、有气度又富同情心的出版家,他一口应承 : “每月送他二百元稿费,请他在家看稿编书。不过,”他笑了笑,“这类书是 要赔钱的。”“这个我知道。”他深表感激地笑了笑,“我代表志摩感谢你。”他 来巴黎快半年了,还未通过信,可一直惦记着他们。突然接到他的信,怎能叫他不 激动?他的手指怎么突然有些不听使唤了!好一会儿才拆开信封。他急切地抽出信 笺,看了起来。随着志摩的陈述,仿佛有缕淡淡的云雾漫上了心头。信后附了好几 份剪报,他接着读了起来。这几份剪报,是志摩和悲鸿对五月开幕的第一届全国美 术作品展览会不同认识的论战文章,还有各自支持者的文章。 悲鸿认为美展中宣扬形式主义作品,拒绝参加,并发表了《惑》和《惑之不解 》等几篇文章。他在《惑》中写道:“雷诺瓦(Renoir)之俗,塞尚(Ce——zanne) 之浮,马蒂斯(Ma-tiss )之劳……藉卖画商人之操纵、宣传,亦能震撼一时…… 美术之尊严蔽蚀,俗尚竟趋时髦,”他又愤激地写道:“若吾国革命政府,启 其天纵之谋,伟大之计,高瞻远瞩,竟抽烟赌杂税一千万元,成立一大规模之美术 馆,而收罗三、五千元一幅之塞尚、马蒂斯之画十大间(彼等之画一小时可作两幅), 为民脂民膏计,未见得就好过买来路货之吗啡、海洛英……”海粟继续读下去。 悲鸿在《惑之不解》中写道:“形既不成,何云乎艺?”他认为形式之美术 “是伪美术”、“真伪不能混淆”。“我惟希望我亲爱之艺人,细心体会造物,精 密观察之。……”又写道: “我以青藤之同宗,来扳朱程面孔,无端致人厌恶,但处今日之中国,实不能 自己……”志摩不同意悲鸿对第一届全国美展之评论,也不同意他把中国艺术家新 的表现手法的探索一概斥之为形式主义,更不同意他对欧洲新兴的印象派、野兽派 艺术大家的评价。 海粟翻了翻另外几份剪报,他看到李毅士的文章《我不惑》。毅士曾是他的合 作者,辅佐过他,支持过他,一种默然而生的亲切和好奇使他先抽出他的文章读起 来:“我想悲鸿先生的态度是真正艺术家的态度。……塞尚和马蒂斯的作品,我研 究了二十多年的洋画,实在还有些不懂。假若说,我的儿子学他们的画风,我简直 要把他们重重打一顿。……”海粟陷入了沉思。 他原本去年初冬启程西来的,船票都已买好了,也已和亲友作过告别。 忽然杨杏佛来找他:“海粟,蔡先生在着手筹办第一次全国美术作品展览,这 个议案是你五月在全国教育会议上提出来的。政府又不肯多支持,若办不成功,这 不仅影响画家们的情绪,蔡先生的面子也不好看。我希望你推迟行期,协助蔡先生 筹备好展览。”他二话没说,就退掉了船票。 蔡先生邀请他和叶恭绰、王一亭、高剑父等四十多人在上海沧州饭店召开首次 筹备会,也邀请了悲鸿,他没来出席会议。大家在会上各抒己见,就征集作品编辑 会刊、布置场地等问题作具体讨论和安排。推选了他和蔡先生、叶恭绰、王一亭、 杨铨、杨杏佛等六人主持筹备工作。他为之奔忙了好几个月,征集了很多好作品, 产生了许多中国绘画家。他们对国画传统作了许多突破和转变,显著的如齐白石的 单纯线条和积墨,郑午昌的用生宣纸刷染重色焦墨,贺天健的纵线条,张善孖的动 物写生……中国美术开始从沉闷的僵化的模式中透溢出个性的生机,这是值得欢呼 的! 他也有数幅作品入选。出国前夕“寒之友”画会的朋友小聚,他与陈树人、郑 曼青合作的《寒禽瘦石》也入选参展,并发于《会刊》。他未等及美展开幕就启程 了。他没想到这个兆示着中国绘画新生命的画展,会发生这么一场论战。 “怎么?”傅雷见他沉落在一种茫然和惆怅之中,不禁发问:“志摩出了什么 事?”他摇摇头,苦笑了下,把信和剪报递给傅雷说:“你自己看吧!”傅雷很快 看完了,他放下信,转向他问:“徐悲鸿在法国学了八年美术,怎么还持这种观念?” 他又微微摇了摇头,略有所思地想了想,自我回答着,“他上的是巴黎美专吧?” “听说是。”傅雷笑了起来说:“这不奇怪了!印象派、野兽派经过数十年的不懈 抗争,如今才被公众接受,但法国的美术院校仍受大卫学派古典艺术思想所统治!” “我虽然写过几篇介绍高更、塞尚、梵高的短文,那只是粗线条的认识,我还没有 认真踏实地研究过他们。”海粟突然站了起来,在房内走了一圈,“傅雷,我想系 统地研究下他们。你看如何?”“好呀!”傅雷高兴地站了起来,“一八七○年到 一九○○年,是欧洲画坛最活跃的时期。这个时期出了一群大画家,作品风格丰富 多采,而且精彩,是现代美术史上最光辉的时代。这是一个体现了世界的理想并奠 定了当代美术一切优秀成就的基础的创作最活跃阶段,揭示出某种文化的多声部合 唱的视点,值得你付出代价去研究的。”“我们中国不但一般从事美术工作的人不 了解世界美术史上这个辉煌时期,就是有相当名望的绘画家对近代美术流派也是人 云亦云,拾人牙慧,这就造成认识上的混乱,会贻误……”“饭好了,”韵士招呼 着他,“海粟,帮忙端菜。”他停住了话头,立即起身帮忙去了。 席间,他们的谈话仍未离开刚才的话题。 傅雷说:“海粟,我也想对法国这时期的艺术作些研究。”“我正想给你提这 个建议呢!”海粟高兴地举起啤酒杯,“酒逢知己千杯少,为我们的心灵相应喝!” 他们相约一道去寻访法国近代当代画家的足迹。 五他们乘火车到了奥弗。那是梵高人生最后的一个驿站。 他们先去拜访梵高当年的监护人加歇医生的儿子保罗。保罗的别墅在山坡上。 他们走上三段陡陡的石阶,到了台地花园。房子是三层楼,很坚固。保罗先生把他 们领进起居室。他们各自作了自我介绍,并开门见山他说明了他们的来意。保罗说 :“我父亲当年就在这儿接待文森·梵高先生的。”这是间宽敞的大房间,高高的 天花板,有两扇窗子对着花园。他把他们领到窗前:“文森先生就在这花园里作过 画,我父亲叫我将画架搬到花园里,他指挥我放在那里。”他指了一处位置,“我 还记得当时的情景,文森先生画画时,我父亲欢天喜地的围着他打转,一会儿惊愕, 一会儿诧异,一会儿叫好,在他的肩头上不断提供意见,发出无数次的欢呼和尖叫, 快活得像个孩子,说‘文森,你笔下没有静止不动的生命!好好好,不,不,我请 求你,务必小心,对对对,妙极了!妙极了!’我父亲看见别人画画,总是这样手 舞足蹈,兴奋得冷静不下来。”保罗先生转过身,指着墙上的画说:“这就是文森 先生画的我家花园;这是他为家父画的肖像;那几幅也是他在奥弗的作品;这是他 在阿尔作的《向日葵》,是他临终时他的弟弟泰奥送给家父作纪念的。”海粟和傅 雷走近去,欣赏着。海粟立即被画上那片由黄色、绿色、红色、紫色组成的狂欢般 的色彩铺展的气氛震撼了!那是颜料的制品么?不!那是流动着的一种罕见的生命 力!他的心微微颤栗着。 “保罗先生,”傅雷的声音把海粟的思绪从审美的历程中拉了回来,“令尊大 人是位了不起的艺术鉴赏家。”说到他的父亲,保罗不由兴奋起来,“我父亲是位 认识天才的天才,他早年到巴黎学医时,就认识了现实主义画家库尔贝和作家米尔 热,经常到哥尔布亚咖啡座去,同马奈、雷诺瓦、德加、迪朗、莫奈很快成了朋友。 还没有印象主义之前,多比尼、杜米埃就到我家来作过画;毕沙罗、西斯莱、吉约 曼、德拉克洛瓦全都到过敝地,无不与我父亲一道作过画;塞尚、洛特雷克、修拉 当时还不被承认的时候,我父亲就认为他们是天才画家。我不是吹牛,从本世纪以 来,没有哪一个重要的画家不是家父的朋友呢!”海粟边听边逡巡着这间宽大的起 坐间的四壁。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印象主义不同流派代表画家的作品竞相生辉, 称之为本世纪重要画家作品的联展也不算夸张。他对加歇医生凭升起一股敬意。他 问:“保罗先生,令尊自己作画吗?”“那,”他把他们领到另一间屋子。“这都 是家父的作品。他每年参加‘独立’沙龙展出,用P ,凡·吕塞尔的笔名。”“我 们很想了解了解文森·梵高在奥弗最后的那段生活和创作。”海粟回到起坐间时有 些迫不及待地说,“你能帮助我们吗?”保罗快活地回答着:”我很乐意。”他领 他们走出那幢乡间别墅,下了三层石阶,边走边说:“家父是位精神病专家,文森 先生被疯癫病困扰多年,他的弟弟泰奥在经营艺术品的古皮尔公司工作,是位有卓 见的画商,他委托家父照看他的兄长。家父早就仰慕文森,他对他在‘独立沙龙’ 展出的作品赞赏不已,他认为文森画的阿尔夜景是那届沙龙整个展览会中最出色的 作品。当他看到他为高更和黄房子所画的向日葵镶板画时,他流下了眼泪,对我说 :‘梵高先生是一位伟大的画家,在艺术史上还没有过像这些黄色的向日葵的画呢! 单单这几幅画,就能使文森先生不朽!’”“令尊不愧为是认识天才的天才!”海 粟脱口而出。保罗向他们回忆梵高:“家父带着我去火车站迎接文森先生和泰奥。 我一眼就看出他神经过敏,兴奋,爱冲动,眼里流淌出优郁,个子又小。家父热情 地紧握他的手说了许多热情的话。泰奥趁文森了望村头景色之机,悄声对家父说: ‘你一看到他有不幸征兆,请马上电告我,我要在他身边……’家父连声‘啧啧’, 他大概以为泰奥太小心翼翼了吧!轮翻地跳动双脚,食指不断地捋着胡子,有些不 耐烦地说:‘他是疯的,你有什么妙法?所有的艺术家都是疯的,那对他们是最好 不过的,我就喜欢他们那个疯,我还希望自己也变疯呢!亚里斯多德说得好,没有 一个杰出的灵魂,不是疯狂的混合体呢!’他的弟弟仍然不放心,一再地说:‘他 还年轻,还不到三十七岁……’他没说完,家父就一把从头上抓下帽子,下意识地 捋着头发,‘我知道如何照顾画家,不出一个月,我就使他变成一个健康的人,你 就放心吧!’”保罗边说边领着他们穿过市府广场,把他们领到正对面的梵高故居 前,说:“这是拉武先生开的小咖啡店,文森先生就是在这里咽气的。”海粟的心 顿时沉重起来,虽然早知道文森不在人世。保罗率先走进咖啡店。 这是法国农村农民和劳工通常休息碰头的那种咖啡店。设备粗陋,粗糙的桌凳, 酒柜后有张弹子桌,底端的门通向后院。拉武的儿子见到保罗领进两个黑头发黑眼 睛的中国人,立即从酒柜后迎上来,微笑着问保罗:“是来看文森先生住过的房间 的吧?”保罗点点头,把海粟、傅雷介绍给他。 他向他们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他们说:“欢迎!欢迎”就领着他们向通后院的门 走去。 他们从后院走上弯弯曲曲的楼梯到了楼上,进了梵高当年住过的房间。 房主人介绍说:“文森先生去世后,我父亲就没再出租过这间房子。老人临终 前还一再嘱咐我,要保持当年梵高先生临终前的原样。我遵从父嘱,将这间屋子辟 为梵高先生故居,供人参观。”“谢谢!”海粟情不自己地张开双臂拥抱着他, “我代表梵高在中国的崇拜者感谢先生!”拉武的儿子指着窗外说:“从这里可以 望见教堂,他的那张教堂就是站在窗口内画的!”正值秋初,窗外遍地是明净的阳 光。保罗怀着兴奋说:“我父亲常常到这间屋子来看文森先生作画。那天,他带了 我一道来,见他神情黯淡,父亲满怀激动地对他说:‘文森,当一个画家是世界上 最美丽的事,我一生都想自己成为艺术家,可我缺少天才。’他跑了下去,从文森 床底下拉出一堆油画,举起一张强烈黄色的向日葵,泪流满面对梵高先生说,‘要 是我能画出这样的画,我就认为我这一生没有白来人间。我是医生,多少年来我一 直在医治病人的痛苦,可他们还是死去了。你的这些向日葵,将医治人们心灵上的 痛苦,带给人们喜悦,永远,永远,这就是你的生活是成功的道理。你应该是个非 常幸福的人了!文森!’当时我也流了泪。家父那张肖像,就是第二天文森先生到 我家去时画的。”“那是一张杰作!”傅雷赞叹着,“和我曾看到的他那张作于阿 尔的自画像很相像呢!”海粟有个本领,有些画,他只要看上一眼,就能基本背下。 他已在记忆的脑纹上烙下了医生的肖像。医生靠在一张红色的桌边,桌上放着一本 黄色的画和一盆盛开的紫色的指顶花。他头戴白帽,身着蓝色大礼服,衬着钴蓝的 背景。头部的色彩鲜明轻快,手是淡淡的肉色。他赞同地说:“是很相像。”“家 父非常欢喜那张肖像,还要求文森为他画了张副本。”保罗抬手向窗外的田野指划 了下,又伤感地叹了口气,他就是在那儿的麦田里把手枪抵着自己肩膀一侧扣响了 扳机。那天,他还画了麦田上空的鸦群和田野。”房主人拉武的儿子接上说:“晚 上,我母亲来到这间屋里,才看到他衣服上有鲜血,去喊来了加歇医生。”大家又 都沉坠到一种悲哀里。 文森和泰奥的墓并排坐落在盛开的繁茂的向日葵花影丛中。他们久久默立在墓 前,想着梵高那短暂、不幸、痛苦而又辉煌的人生。他生前贫病交加,不被理解, 只卖掉了一张画,依靠爱他、理解他的弟弟供养。他为了不再在弟弟被解雇的困境 中增添负担,他对自已扣响了扳机。可泰奥却又因失去他的沉重悲痛,在他去世半 年后的同一天也离开了人世。他的弟媳从《圣经》中得到启示,不久,将其丈夫的 骸骨移到奥弗,让相亲相爱的两兄弟永远安眠在一起。海粟为这个故事又一次流下 了泪。 他们在奥弗住了三天,沿着梵高的足迹,他作了几幅画。博雷始终在烈日下陪 伴着他,他很喜欢他画的向日葵,说:“海粟,你的向日葵吸收了梵高向日葵的菁 华,那黄色,很特别,我很欣赏呢!”“谢谢,我想是梵高冥冥之中在助我吧!” 六海粟和傅雷从奥弗乘早班火车回到巴黎,随着潮涌的旅人出了车站。傅雷站在街 边扬起手叫车,却发现海粟不在身边。他昂起头搜寻着海粟的身影,发现他正在不 管不顾地横穿马路,他喊了起来:“喂,海粟,你到哪里去?”听到傅雷的喊声, 海粟回过头也大声说:“快来呀,那里像是有家画廊,去看看,找找印象派!”傅 雷当即放弃了叫车的念头,跨着大步跟上了他。 海粟说:“这里我经过多次,过去怎么没发现有画廊?”“我也没见过,大概 刚刚开张吧!”他们走上了人行道。 “傅雷,”海粟侧过头问他,“你知道巴黎的画廊有多少?”“说不准,但走 错了路都能遇到,多如牛毛。”“有人做过统计,说有一千五百多家。”海粟放缓 脚步,等傅雷走到他身边说,“我已看了五百多家了,很少见到陈列印象主义的作 品,取而代之的全是野兽派了。”傅雷点点头:“是的,印象主义的全盛时期是十 九世纪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二十年,此后,便逐渐为后期印象主义和接踵而来的 其他画派所接替了。如今的巴黎画廊几乎都被野兽派占领了!”“我看了那么些画 廊,却很少见到马奈、德加、塞尚、莫奈、雷诺瓦、高更、修拉、梵高、洛特雷克 几个的作品,这次奥弗之行,看了梵高那么多原作,真是大饱眼福!”“欧洲画坛 演变之迅速,用得上《增广贤文》上一句话:‘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撵旧人 ’,体现在艺术流派的更替上就更为突出了。”他们说着说着就走近了目标。果然 是一家画廊,他们驻步在橱窗前。海粟惊喜得瞪大了眼睛,兴奋和激动同时躁动着 他,他的心微微颤抖着,声音也有些颤抖地叫了起来:“塞尚!塞尚!你看!这是 塞尚的《昂希湖》!傅雷,你快看看他的题款和签名!”傅雷把眼镜取下来揩了揩, 又戴上,凑近玻璃窗,他也不由兴奋起来: “对对对,是塞尚的《昂希湖》!早就听说过他的这张杰作,就是没见着,他 的其他作品,我也见得很少。人们对塞尚的评价至今仍然大相径庭。”“你说说, 为什么对他争议这样大?”“有人称塞尚是后期印象派的魁首,也是立体主义、野 兽主义画派的先锋,有‘现代美术之父’的尊称,是承先启后的伟大人物。但批评 界对左拉、丢朗提以及其一帮朋友给塞尚臆造出来的传说,仍未消除,成为人们正 确理解、认识塞尚的障碍。”“啊,我知道了!就是左拉那部小说”“是的,当时 传播很广,……”“可这并没有影响塞尚艺术的声誉!他的声誉有增无减!”有人 从他们背后打断博雷的话。 他和海粟回过头去。一位若莫过了知天命之年的男子站在他们身后,正用目光 在打量他们,未等他俩说什么,就自我介绍说:“我是这家画廊的主人,请进来看 吧!我这里陈列的全是印象主义作品,我为之花了毕生精力。”海粟的惊喜、兴奋 的心情,很难用语言来表达,有如沙漠中发现了绿洲,雪野中看到了红莲,茫茫黑 夜中望到了灯光,孤独寂寞的长夜中被拥进了爱人的怀抱……都是又都不确切。他 的眼里蹿起了两簇火苗,快乐和激动都涌到了脸上。他竟忘了致谢就率先走进了画 廊。 店主从橱窗里取出《昂希湖》,放到一个合适欣赏的位置,就滔滔不绝地说起 这幅画:“这是一八九六年塞尚在塔露亚尔画的。你们看出没有?视觉效果的统一 在这幅画里达到了非常完声的境地。这湖水、树木、房屋、山脉都完全融为一体了。 看上去所有的景物都变成了一片蓝色,又同样恰当地表现了明和暗,仅仅偶尔变向 玫瑰色和绿色。一片混浊的世界已不是由上帝按自然规律而是由塞尚这个伟大的艺 术家按照绘画的要求安排了!多么美的意境啊!”他说完就转身走进画廊的里间, 很快拿出一幅画来,“给你们开开眼界吧!这是塞尚最出色的一幅构图。”海粟的 心仿佛正经历着狂风大浪般兴奋的冲撞,“啊!《玩纸牌的人》!”他惊唤了一声, “我见过印刷品,他画过很多这类题材,可我从未见过原作!”他的目光顿时亮得 似聚光灯,他一下就感受到了,这幅画的色彩效果是通过坐在左边玩牌人上衣的紫 蓝色与右边玩牌人的黄色带有蓝色阴影的形象,以及这些颜色同背景、肉体的红调 子、桌子的黄调子对比为基础的。这些色调通过千变万化而造成了形象刻画的立体 感。忽地,他又联想到学院派对印象派强调光色的变化作用攻击其忽略形体的论调。 可从这幅画中,他却看到形象刻画得非常有力生动,性格特征、情节动作极为准确, 整个构图的结实全部表明,色彩的强度非但不妨碍形成整体的统一,反而还强调了 形体。如果采用连贯的轮廓线,就很可能导致人物形象的孤立,而这里不用这样的 轮廓线,仅仅由一片色彩组成,由色彩结成一个组体。 “怎么样?看出了塞尚的奥秘吗?”店主抱着双臂,注视着他欣赏画的沉迷神 情。 海粟脱口而出:“塞尚在这里以‘变调’代替了‘造型’!”店主吃了一惊, 他没想到这位中国人一开口就道出了他研究了数年才得出的认识,不觉狂喜起来, 忽地张开双臂拥抱起海粟,连声喃喃:“中国的塞尚知音!我的中国知音!”他放 开海粟后又紧紧握住他的手说:“你说得太对了!塞尚是以各个色区的有节奏的变 化代替形象的塑造,那些色块的结合不取决于画面总的结构,而取决于各个景次的 相互关系。”他松开紧握的手,“我还搜集到了他的一幅自画像,那是他所有自画 像中最富人情味的一幅,我去拿来给你们看看。”果然名不虚传。肖像面部各个面 的接合如此遭劲有力,就好像圣维克多山岩石一般,但又十分准确地表达出了他的 善良,能洞察一切的目光,面部刻画与周围空间衔接得非常好,有如突然出现的影 像。 “是印象主义使塞尚的创作如此丰富!”店主找到了知音,特别高兴,“我从 青年时代就喜欢印象主义的作品,至今仍是印象主义的崇尚者,虽然显得不合时宜, 但永不反悔!”他放下塞尚的自画像,环指了下画廊的展品,“不是自我吹嘘,除 了罗浮宫专藏印象主义作品的网球场美术馆,巴黎的画廓是无以和我比肩的。”海 粟赞赏着他:“你是位有卓见的画商!”他开心地笑了起来说:“我开画廊,不单 纯以营利为目的,还为研究。”他拿出几本小册子,“这是我研究的成果。我对印 象主义大师们作过系统的探讨。”他给他们每人送一本,“如果你们有兴趣,这里 的陈列品,你们尽可利用。”“谢谢!”海粟如获至宝,捧到手里就看。 “拿回去看吧!”店主友好地拍拍他的肩,“可爱的青年人,我再给你们看看 雷诺瓦、莫奈、秀拉的作品。”一整天,海粟都沉浸在奇遇的兴奋之中。那晚,他 同韵士谈了他的感觉。 他说他站在那些作品面前,就像孩提时代走进了果园那么兴奋,他望着那些红 透了的苹果,黄沉沉的柑橘,涎水肆淋,恨不能一下把整个果园吞下。 网球场美术馆,是罗浮宫美术馆的一部分,专门陈列印象主义绘画。美术史家 依据印象主义画家的不同艺术风格,把他们分成早期印象派和晚期印象派。早期印 象派之代表:马奈、德加、莫奈、雷诺瓦、图罗兹·洛特雷克;后期印象主义代表 就是塞尚、高更及梵高。印象派,特别是后期印象派,从根本上破坏了传统,这一 革命,反叛了艺术的金科玉律,也就意味着对当世社会的批判,遭到评论家无情的 攻击。他们在世时,无不遭遇到冷落和不幸,得不到社会理解和承认,以至穷困潦 倒,几乎都郁郁而终生。当野兽派取代了他们的时候,他们的作品才得到陈列在美 术馆中。 海粟和傅雷一进网球场美术馆大门,迎接他们的就是雷诺瓦巨幅的《裸女像》, 玫瑰色的肉休在绿色的背景上像是透明的一般,那块洁白的细纱显得晶亮,黝黑的 头发闪射出蓝色的光芒,丰富的光和色,优美的画面,欢乐的气氛,构成了活泼泼 的色彩生命,一种比美更为精致的明媚夺人的景像。 海粟和傅雷站在距离这幅杰作二十步远的位置,久久欣赏着它。海粟已读过了 那位画廊老板送的《法国印象派绘画》的小册子,他对领骚法国艺术达半个世纪的 印象主义画家有了个系统而粗略的了解,清楚了他们各自的生平,艺术经历,也了 解到他们的主要代表作,恍然间,他仿佛看到了雷诺瓦这个裁缝的儿子———个十 三岁的文弱孩子伏在一家陶瓷店里工作台上在各种器皿上画画,伸展了下疲备的身 躯…… “海粟,看那边!”傅雷碰了他一下,唤醒了他。 “啊!”他和傅雷一同走向另一幅画。 图上是一位少妇半斜身的裸体,坐在海边。她的身体是浅红色的,滑润得有如 一颗珍珠;她的头发是杏色的;背景则如地中海的一片深蓝。傅雷轻声念道:《浅 黄色的浴者》。 “哎!我们的运气太好了!”海粟欢快地说,“这是雷诺瓦以他的妻子为模特 儿画的,也是他的成名作。从那时起,他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裸女像的研究和创 作上。”“你看,那幅也是他的。”他们又赶到《三女入浴图》前。虽然还只是一 张画稿,但已能充分表现出雷诺瓦已将他的裸女像与古希腊维纳斯像冶熔于一炉了。 海粟说:“可以看出,雷诺瓦选择模特儿是很谨慎的。形体都是偏于肥胖,没有优 美的曲线条,他着重表现的是肉体美。通观他的裸女,肌肤无不晶莹红润。”海粟 近乎自言自语,“他晚年患了风湿病,痛苦异常,但他仍然不放下画笔。他晚年的 所有作品几乎都是裸女!”印象派画家之所以被归成一派,是他们的追求大致相同, 技法也大同小异,但他们绝不互相抄袭,题材也各有专门。他们看了马奈的《草地 上的午餐》和被称作杰作的《奥林匹亚》,德加的《赛马》、《苦艾酒》和他数量 众多的舞女题材作品,秀拉的《马戏院》,高更的《布列培尼的猪馆》,图卢兹· 洛特雷克描绘巴黎社会底层妓女生活场景的《红磨坊街的沙龙》、《红磨坊街游艺 场》。 他们徘徊在梵高的《唐·吉老人》和《傍晚的散步》前。 海粟已看了梵高一些作品了。他的作品五色缤纷,光彩照人,有时像烟花爆发, 有时又像万花筒里的图案。他的作品很少阴晦的画面,他的目的在使他之所见充分 暴露出来,使自然的光芒照耀人间。他的技法是独创的,他善于运用粗线条,有时 用画笔描绘的,有时则直接把颜料从颜料管里挤到画布上,不加修整,色彩矫捷奇 宕,画面朴拙恢宏,产生一种豪动端凝的美感。 后世评论家因之称他为二十世纪表现主义的先锋。 海粟凝视着画面上的唐·吉,他是个土气很重的老人,正襟危坐,面部、衣服 都用重色线条画成,好像用笔着色都不经意,似乎是草草画就的,可每根线条都透 溢出过硬的功夫,特别是老人背后的墙壁布满了浮世绘版画,梵高用自己的独特的 笔法很细致把它描摹下来,比日本的浮世绘还有趣可爱。 海粟慨叹地说:“巴黎的画商千千万,可几人能不朽?只有唐·吉老人!他将 和梵高同在!”傅雷点点头,“这是一幅杰作,可称梵高的人物代表作。”“他的 风景画也非常有特色,看这幅《傍晚的散步》,他是长于画树的。 看得出,他是非常喜爱遍地皆有枝于虬曲的橄榄树的。他用他独特的涡卷笔触 来画它们,使橄榄树的形态非常逼真。”傅雷应道:“他是近代西方画坛的怪杰!” 海粟哀叹道:“为何当时没有人认识他的才华?以使他穷愁落魄得不得不过早地自 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千古文章憎命达啊!天才往往不能被当代人赏识!古今 中外这样的例子还少吗?这已是一种规律的了!”傅雷激动起来,“你是天才吗? 你就别想你的同代人理解你!”这席话在海粟心底掀起了波澜,触动了他好些沉睡 的记忆。他使劲想摆脱它们,可那些曾痛苦过他的往事,仍像阴霾一样向他的心头 弥漫。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傅雷碰碰他的手臂问:“你在想什么?”“梵高的可贵 之处,就是他虽然生活在他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之中,可他却把生活描绘得五色纷呈, 把花花世界搬进他的画中。看他的画,好像能听到他在狂呼:‘看啊,这是多么美 丽的世界,你们怎么不来与我共同欣赏?’我想,如果我的人生像他那样不幸,我 会怎么样呢?”“自杀!”傅雷玩笑地说。 他摇摇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自言自语:“寂寞为画,矢志不移,也许是梵 高为后世肯定的奥秘!”“我们再去看看莫奈的《干草堆》。”海粟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跟在他后面。近些日子,他上午仍到罗浮宫临画,下午参观各种美术馆和画廊, 对于莫奈,他倒比较有些研究。一八七四年他组织“独立派”作品展览会是为了摆 脱沙龙评议会的势力。他看过他当时展出的油画《印象·日出》,这次是被载入史 册的印象派画家的首次展览会,其所以把它称作印象派,就来自他这幅作品的标题。 他多次去过坐落在罗浮宫附近的奠奈画院,欣赏过他晚年的组画《睡莲》。那是八 幅巨制,陈列在两个展厅的四壁。他是早期印象派的中心人物,出身贫寒,曾因妻 子重病无钱医治,一度试图沉海自杀。他笃爱美术,追求光与色的交互作用。他对 一堆稻草连续画了三十二遍,对卢安大教堂的华表连续画了二十遍。他因之受到了 人们的诅咒和批评。他发现光有种种不同,空气也有浓淡之分。他首倡光的重要, 对光进行仔细的分析。日光通过棱镜即分散为各种颜色。他想到如果以各种颜料, 不加调制,直接绘于洁白的帆布之上,光泽便自然产生出来,光即由色组成,光即 是色,色即是光。他对光和色作过很深的研究,他使光和色揉合起来,五彩缤纷, 近看好像有些杂乱无章,很粗糙,远观则景物轮廓清晰,蒙蒙中发出一片幽光。他 以风景画见长,全部在户外写生,捉住自然光彩,他的画完全以光和色为主体,线 条和画笔都淹没在一片光芒中,颜色鲜艳,光彩照人,非常可爱。 他们远眺近观他的《干草堆》,对他矢志不移的精神由衷地产生了敬佩。 海粟自语地说:“莫奈是个在视觉观察方面极其富有的天才。”突然,他拽住 傅雷问:“有人说这里还藏有莫奈的《阿尔让特依的帆船》,不知在哪里?”“这 幅是吧?”傅雷走到一幅有船的画前,寻找着莫奈的签名。 “对,就是这张!”海粟发现莫奈在这张画中使用红、绿、灰、白色把春光明 媚的景色表现得非常之美,“评论家称他的阿尔让特依的系列作品是他真正的凯旋 曲,很有道理,他的睡莲虽很美,但这幅更美!”“这是他辉煌时期的作品!” “一个人有几个辉煌时期哟!”海粟若有所思地说:“我想任何辉煌都是由黯淡凝 成的!这是我从这些印象派大师们的奋斗经厉中得出的认识。任何一个人,如果想 要在艺术上有所独创,有所成就,耐不住寂寞、忍受不了清贫,恐怕是难以成事的! 你说呢?”。 傅雷点点头说:“不仅艺术如此,文学音乐亦如此。任何辉煌成就都如是。说 说容易,可要实行却很难啊!忍受漫长的寂寞和冷落怕是绝大多数人都难以做到的!” “所以伟大、辉煌、成功都只能唇于极少数人啊!”海粟动情地伸手拥了下傅雷的 肩,“我们中国太需要这种忘我精神的人了!”他们边看边聊,直到闭馆才走了出 来。傅雷要走另一条路回去,海粟拽住了他:“韵士招呼过,她学会了一道什么法 国菜,请你一道品享。”他们便一同往回路走,“傅雷,我对欧洲十九世纪中叶兴 起的印象主义已有了个系统的了解,我想写篇介绍性的文章,以澄清国人对这一伟 大革命性的艺术流派的误解,也好使我国许多没机会来欧洲实地学习和考察的艺术 家对这一流派有个较全面的认识。你看如何?”“这个主意好!”傅雷兴奋地赞同 着,“你还应写更多的文章,把你的学习心得宣传给国人,这也就不负此行了!” “我还想对当今艺坛最活泼的野兽派作重点研究,写点研究心得什么的。”“我也 正在准备写些艺术随笔,也将为欧风东渐出点微力吧!”不觉间,他俩回到老伦旅 馆,刚上到三楼就听到刘抗、张弦、陈人浩的声音从屋里飞扬而出。他们一走进屋, 他们就迎了上来。“校长,我们都在等您呢!”刘抗抢先说:“秋季沙龙正在征集 展品,送应征作品的人在大宫前排起了长龙样的队伍呢!”“校长,”张弦接上说, 您的油画虽然具有我们民族的特色,但您也是用的原色,这和秋季沙龙追求的艺术 风格有异曲同工之妙,您也送两幅去吧!”他没有表示可否。他早听他们张扬过上 几次秋季沙龙展品如何出色,又如何能从中感受到法国当代艺术的脉搏,代表着当 代艺术水平。而且他也知道秋季沙龙的性质:“崇高创新,具有对过去艺术反叛的 革命精神。创始于一九○三年,组创者夏当被当时社会视为狂人,后来野兽派的著 名画家马蒂斯、特朗、凡·钝根、弗拉芝克等人也加入进去,他们立求标新立异。 经过二十多年的风雨斗争,终于使秋季沙龙成了当今欧美画家向往成功的摇篮! 他约略沉默了一会儿,淡淡一笑说:“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陈人浩跳了起 来:“校长,您这个号称刘大胆的人,今天怎么变得胆小慎微了?您的许多油画, 像《八达岭》、《前门》,我看都不比上几届秋季沙龙的入选作品逊色!”海粟想, 他们说的《八达岭》、《前门》都是他七、八年前作的画,他还未见识过秋季沙龙 的阵势和水平,心里没底。他摇摇头:“等下届吧!”傅雷直视着他:“海粟,你 还犹豫什么呢?路还不是闯出来的!野兽派用原色作画,你使用的也是原色,你的 油画风格的某些地方与他们的追求不谋而合,为什么不能与欧洲人一较短长呢!” 他的话语有如强劲的春风,鼓起了海粟的心帆,他心的船舸呯然狂奔起来,他激动 地在起一跳:“好!明天我就把《前门》送去应选!”作品送出后,海粟并没有寄 予多大希望,他仍然按照他的日程安排在工作。十天过去了,没有消息,半个月又 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仍然没有讯息传来,他已完全不去希望了,甚至后悔当时 缺乏冷静,朋友们一起哄就心血来潮起来,还损失了七十五法郎的应征费,得不偿 失!他又自己安慰着自己:“入选不入选,有什么了不得?重要的是我参与了!况 且对艺术作品的评价,向来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何况我一个刚刚从异国来的画 家!”这样一想,也就彻底忘掉了这件事。大概是《前门》送出后的第二十二天, 他和往常一样在罗浮宫临画,快近中午的时候,他突然听到有串熟悉的脚步声向他 走来,不觉回过了头:“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好消息!”韵士扬了下手里 的信函说:“《前门》入选了!通知你去整理作品,还附了两张参观券和一张长期 参观券呢!”他竟没立即伸手去接韵士送到他面前的信函。 “你怎么啦?”韵士嗔了他一眼,“我还会骗你不成?”他这才接过信函,急 切地看了起来,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这才相信《前门》真的入选了!他的心微 微地颤抖着。这样的殊荣,是欧美画家梦寐以求的,他这个刚刚踏上法兰西土地的 中国艺术家却轻易地获得了。这象征着巴黎艺坛对他的承识,向他敞开了大门,中 国艺术家走进了世界!他激动得手都有些发颤了,已无法继续临画了!他急需让朋 友们知道,让他们都来分享这份快乐,他问韵士:“你告诉傅雷、刘抗他们没有?” “还没来得及呢!接到通知书,我只想尽快让你知道。”“给他们打电话去!”他 转身收拾画具,“若不是他们鼓动,我还没这份勇气呢!”傅雷和刘抗他们凑份子 在他家为他举行了个庆祝会,又一起去参观秋季沙龙的画展。 秋季沙龙的画展吸引了成千上万的观众。巴黎不愧是艺术之都,观者为潮。《 前门》和法国当代著名画家的作品陈列在一起,凡·钝根的《某夫人像》,特朗的 人体,马尔盖的风景,女画家马伐尔的阳刚气十足的作品,还有日本画家石井柏亭 的《阳台上饮酒观景的人》。他的画前集聚着一群法兰西男女观众。他悄悄走过去, 他们立刻认出了他,向他竖起拇指,又指指他的作品,给他鼓掌。他连连向他们致 意。他和他的朋友们,心底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 “哈罗!盘先生!”(盘是他在《前门》上的署名)秋季沙龙的会长邓夏先生 和一些艺术家从另间展厅走来,他们见过一面,认出了他,向他走过来,伸出了手, “您好!”又向他的朋友们介绍着他,“《前门》就是这位中国艺术家的作品!” 他们向他伸出了手:“我是凡·钝根,祝贺您的作品入选!”“马蒂斯也表示祝贺!” “特朗欢迎您!”“……”海粟双眼生辉。幸运,太幸运了!他想也没想过这么容 易就认识了当代法兰西画坛的巨擘们。他紧握着他们的手,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 “认识你们很荣幸!”他们七嘴八舌地询问起中国的绘画。海粟先还有些紧张,说 到画理,他就侃侃而谈。傅雷的翻译又给他的演讲增添了光彩。他从南齐谢赫六法 中的“随类传彩”说到“经营位置的构图”,又从现代派、立体派与中国绘画艺术 的关系说到中国汉代的石雕变形艺术,还讲了他运用原色作画的体会。他口若悬河, 自信完全回到了他心中。他的绝妙的口才和深厚的艺术文学素养,不仅使巨擘们听 得出神入化,观众越围越多,一说就是一个多小时。若不是傅雷示意他见好就收, 主动为他结束这场即兴演讲,他还会继续说下去。 几位巨擘带头为他的讲演鼓掌。马蒂斯再次握住他的手,给他和傅雷等人一张 名片说:“神奇的中国艺术,充满了诱人的神秘色彩,我很想更多地了解她,希望 再见到你们,欢迎到舍下做客!”“你的名片呢?”傅雷小声提醒他,“亮亮你的 身分!”马蒂斯接过他的名片,连连点头,惊喜地对他的朋友们说:“刘先生是中 国上海美术学校校长,他却没有一点学院气,他的艺术观是崭新的!”他们又一次 握手告别。 他们走后,海粟也转身离开他的作品,去别的展室参观。走出没几步,就听到 身后几个观众指着他的背影说:“中国的马蒂斯!”他回过头问傅雷:“他们说我 什么?”“他们称你是中国的马蒂斯!我看很有道理!”“你就别捧我了!”嘴上 这么说,可他心里漾满了快乐,不由有些沾沾自喜起来,激动得好几天都安不下心 来临画。喜悦冲昏了他,“中国的马蒂斯!”的声音老在他耳边响起,掌声也老是 追逐着他,扰得他日夜不宁。那晚他刚刚入睡又被热烈的掌声惊醒,就再也不能入 梦了。他转展了半夜,似睡非睡中,他突然听到一个非常熟悉而又遥远的声音,威 严而洪亮:“休得目中无人!再有成就,比起前人,也犹似东坡所说,‘渺沧海之 一粟!’自大谓之‘臭’!”啊!姑父!他从飘飘然中突然清醒过来。我怎么忘了 您的教训!难道我忘了自己对人生的体验?前不久,我还说印象派大师们是苦难造 就出来的,我怎么忘了荣誉也和苦难一样,能激励人奋进,也可能让人忘乎所以而 沉沦! 我只记住了灾难有时可以扼杀人,荣誉又何尝不一样呢?许多人没在磨难前面 动摇意志,却在取得成功获得荣誉后葬送了前程!荣誉比苦难更能考验一个人!我 怎么经受不住外国人的几句恭维?难道这就是我刘海粟此行欧洲的目标?海粟呀, 海粟!你怎么如此浅薄!你在国内,不是声名显赫已久吗? 蔡先生、史量才先生和大头先生,他们支持你来欧洲考察为了什么?你忘了你 肩负的振兴中国美术使命吗?你呀你,海粟呀!你该清醒清醒!你才刚刚开始工作, 就被外国人的几句好听话吹糊涂了! 他嚯地从床上爬了起来,随手拿过一张宣纸,铺到画案上,提起毛笔,饱蘸了 墨汁,奋笔写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