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欧游归来 一香楠号的船头像一把利斧,迎着翻滚暴怒的海浪艰难地前进着。自它从马赛 起航以来,地中海的风浪就没平息过。乘坐这艘船东归的海粟、韵士和傅雷被颠簸 得像患了大病一般,躺在铺上爬不起来,阵阵哑心折磨着他们。 可摇撼着海粟的,远非这大海的风浪,更多的是来自心头的波澜。教育部为什 么急电催他东归?公使为何对举办中国现代画展畏畏缩缩……? 蓦然间,他似乎又 听到了志摩遥远的声音:兄到欧后,天才横溢,常闻称道瑞士、古罗马之游,更拓 心胸,益发气概。偶读游记,想见海翁负杖放眼,光焰自生,未尝不神往心羡,可 怜中国,云河谈艺…… 是我刘海粟过于光焰了?耀目了?招致了妒恨?还是闭关自守的老爷们惧怕西 风东渐……? 为了吮吸外域艺术的精华来滋补我民族的肌体,两年半中,他从未歇 息过一会儿翅膀,他从未停止攀援的步履。他的翅膀疲备不堪,他的脚趾打起了血 泡,脚板磨起了厚厚的老茧。他遍访法兰西的艺术名迹,对影响过欧洲画坛的不同 艺术流派和艺术家作了深入广泛的考察研究,谙悉了西方艺术的发展轨迹,触摸和 感受了现代西方艺术的脉搏和生命。 他去过瑞士,在圣乔扬而夫观赏了自然美景;在著名风景区莱梦湖大诗人拜伦 徘徊低吟过的地方作过画;在大思想家卢梭亡命的湖畔小屋前彳亍留连;在大作家 维克多·雨果荡漾过的湖面泛舟;他把接待他的主人傅雷之友白格朗先生的别墅命 名为“白峰寥天画室”,他到瑞士创作的第一张油画《多变的莱梦湖》就产生于那 里。 在瑞士首部日内瓦,他观赏了日内瓦湖犹似翡翠般浩瀚无际的碧波、瞻仰了世 界著名宗教改革家喀尔文的立像,反复吟诵过刻在碑座上的铭文:“由黑暗而见天。” 在美术馆他欣赏了十八世纪以来的瑞士新绘画,和日内瓦美术馆珍藏的德拉克洛瓦、 库尔贝、米勒、莫奈、塞尚、高更的作品。在风景秀美的瑞士,作了十数幅写生油 画。 他两次到意大利考察艺术,在罗马花岗石砌成的高大宏伟的美术馆参观了西班 牙杰作展,观赏了格列柯、委拉士开兹、戈雅诸多大师的代表作。他在格列柯的《 圣彼得之泪》前面心潮澎湃;在维多利亚马尼纪念场观摩了林立的雕塑,看了日本 装帧精美的画展,他用油彩叫罗马古斗兽场凝固在他的画布上。他觅到了巴黎凯旋 门的母体——君士坦丁大帝凯旋门,倾倒在它构图对称、线条流畅的浮雕里。在能 容纳一千六百多人的拉加拉共同浴场发过思古之幽情,瞻谒过高达一百四十七公尺 的德拉西大帝纪念碑,他为上面两千多人物的浮雕而惊叹不已。他乘马车经罗马旧 道,抵地下陵寝,参观圣撤白司地下教堂,和梵蒂岗圣彼得大教堂,梵蒂岗教皇宫、 梵蒂岗美术馆、西斯廷教堂、圣保罗教堂,以及罗马美术院的近代作品,玛利亚马 其亚教堂和意大利国家博物馆,波尔盖世画廊。看到了叶亚山和他儿子柏利特、亚 德那杜合作的《拉奥孔》,和罗马人仿刻的米洪的《掷盘者》等世界美术史上的名 作。 他又去了米兰、威尼斯、佛罗伦斯,研究考察了那里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雕 刻和建筑艺术。并受聘为比利时独立百年纪念展览会的国际美术展览会评审委员。 他的《九溪十八涧》在展览会上获得了一致好评。他在布鲁塞尔、鲁文、盎凡斯游 览的同时,研究了佛兰德斯派绘画,上溯奇特时代发现的油画之凡·爱克,下及巴 洛克时代之鲁本斯,以及后期画家的作品。沿途作了二十多幅油画和中国画《狮》, 并接受德国法兰克福中国学院之聘,讲演中国画学。在法兰克福美术馆举办了他的 画展。所到之处,他总是随身带着写生用具,随时用油彩把所见所感记录下来。他 无时不想着弘扬中华民族的文化,他无处不在为让世界认识中国、了解中国悠久的 文化呀! 两年半中,他除了临了德拉克洛瓦的两幅杰出巨制,还临了柯罗的《山上》、 《珍珠少女》、米勒的《拾穗》、塞尚的《缢死者屋》、伦勃朗的《斐巴西出浴》 和提香的《基督下葬》,创作了一百多幅油画。他在比利时创作的油画《向日葵》、 《休息》,再次选入了秋季沙龙。他在瑞士作的《森林》、《月夜》、《圣扬乔而 夫之陋室》,在巴黎郊区作的《玫瑰林之春》入选只展出欧洲第一流画家作品的蒂 勒里沙龙。巴黎美术学院院长贝纳尔在巴黎克莱蒙画院为他举办了个人画展,展出 他在法国、瑞士、比利时、意大利、德国所作的画四十幅,其中《卢森堡之雪》为 法国政府购藏于特亦巴尔国家美术馆,《罗浮宫积雪》为法人莫须氏购藏,《圣母 院夕照》为法人迦蒙氏购藏。法兰西汉学大师、巴黎大学教授路易·赖鲁阿以《中 国文艺复兴大师》为题给画展作序。他还结识了画坛巨擘华卡索、马蒂斯…… 二马蒂斯的乡间别墅,郁金香宛如林立的高脚酒杯,盛满了红色、黄色的琼浆 美酒,玫瑰红得娇艳,金盏花好似簇簇金色的阳光,欢跳在路边、树荫下。 他和傅雷第三次到他家做客。他们宾主随意地在绿茵茵的草坪上坐在白色的藤 椅中,边享用画家夫人亲手制作的小牛排和甜点心,随意地聊着有关艺术的话题。 他们从现代美术的诸多流派谈到了野兽派。他说:“马蒂斯先生,野兽派由其作品 笔触和色彩狂野而得名,主张绘画的目的不是说明事实,而是表现画家的主观意志, 不重形,只表现对客观实物的主观认识,把艺术表现趋向于单纯化、简略化,着重 表现画家对客观事物的感觉。在画面上,事物的轮廓和细节被省略了,形象被夸张 了,线条粗犷无羁。”他大口吃了丙匙布丁,“就这些特色,我联想到独立于我们 东方的意象艺术,它与我们中国画中的大写意有相似之处,只求神似不求形似。你 认为如何?”他是想说,野兽派的艺术受了东方写意绘画的绘画影响。 马蒂斯用餐巾胡乱地擦了下灰白的大胡须,微笑着点点头说:“东西方艺术是 相通的,塞尚、高更、梵高等人从中国的写意艺术和日本的浮世绘艺术得到启示, 产生了晚期印象派艺术。我们又吸收了晚期印象派的这些特征,在此基础上突出了 形象夸张、变形、轮廓线条单纯化和色彩的强烈对比。他呷了口啤酒,“你出品于 秋季沙龙的《向日葵》、《休息》,出品于蒂勒里沙龙的《森林》、《月夜》、《 圣扬乔而夫之陋室》等作品似乎也具有了野兽派的特征,看来,你很喜欢我作品的 风格。”傅雷唯海粟不能准确理解马蒂斯这段话的意思,碰了下他的臂膀,小声告 诉他:“马先生说你受了他作品的影响。”海粟哈哈大笑起来说:“马蒂斯先生, 你说得不错,我很欣赏你的作品,在我未到巴黎之前,就看过你这个欧罗巴第一天 才艺术家作品的印刷品,我们可谓异域知音哪!我很早就试着用原色作画,我第一 次入选秋季沙龙的油画《前门》,就是我数年前的作品。来到贵国,我观摩了古今 各种艺术流派名家之作,可我绝不简单摹仿。我懂得,摹仿绝不是艺术!我不拒绝 吸收,可我的作品仍然表现的是东方的精神。”他忽然想起了中国艺术长河中那些 绚烂的浪花,“我们汉代的石雕,就有许多是表现意象的,比如汉代大将军霍去病 墓出土的许多动物,我最难忘的是那座《马踏匈奴》,美妙无化。变形、夸张很早 就出现在我们古代的艺术品中。”他滔滔不绝起来,“我以为,艺术家要作时代的 前锋,思想的前导者,不是供人鉴赏便可以满足的。中国和你们欧洲、以及世界各 国的艺术发展史都有着相似的轨迹。一、两千年以来的艺术,误在供帝王和达官贵 人的鉴赏而形成一种院体派,帝王喜欢什么样的画,他们就怎么画,以画取官,但 大多统治者都是庸碌之辈,不懂艺术,只看表面好看。这种画家一生也走不出那个 圈子。可中国宋代有位杰出的书画家米芾和他的儿子米友仁,就不肯依附院体派, 他们的书画根据自己的观察,表现自己的认识,完全有悖院休派的摄录。”他端起 啤酒杯,喝了一大口,又继续他的话题,“何谓摄录? 画一棵树、一块石头,只求表面与其相像,不是表现对它生命的认识,和它的 直接关系,这种表现方法,违背了树木、石块它们的生命规律。院体有严格的格例, 不入格例的一律被排斥。中国明初有个画家戴文进,很有才气,笔力气派都很大, 他拚命学院体,他的作品终于进到了院里,性命也因之送掉了。有一次,他画了一 幅穿红袍的钓者,皇帝见着也喜欢。有位大臣却说:‘衣冠不能垂钓,而钓者竟穿 朝服,这人肯定没有学问。’皇帝也就觉得他不对,于是把戴文进贬出院去,他因 之而死。院体派没有自我,僵硬、没有生命,没有自我的绘画算不得艺术!……” 马蒂斯兴奋得满脸发光,他举起啤酒杯站了起来:“刘先生,你说得好! 一切革命的艺术都经历过误解和不承认。你也许已听说过了,我早年在巴黎装 饰美术学校和美术学院学习,受院体派影响很深,我的素描基础和写实功力都很坚 实。后来我受到了塞尚、高更的艺术和东方艺术的影响,我悟出了学院派的死板僵 化,没有生命和个性,我就试着创造一种新的东西来代替它。 我的画风趋向了单纯、狂野,和富有装饰趣味。我以为,如果画一个少女的躯 体,首先要使她优美、有意义,其余的事就从这上面生出,依着这个主线把少女的 这个躯体的意味尽其所能地表现出来。骤然看去,似乎表面没有什么魅力,但在形 体内部,有比人间更大的魅力渐渐潜入观者的心里。”他复又颓坐下去,喟然一声 长叹,往藤椅背上随意地一靠,继续说:“可这新的画风一出现,就遭遇到来自四 面八方的围攻。一九○五年,我和德兰、弗拉兰克等青年画家在秋季沙龙共同展出 一批崭新风格的作品,在社会上产生强烈的震动,人们不能接受有悖于过去的新画 风,受到了猛烈的抨击。一位评论家把我们这群青年画家称作野兽群,我们就被人 叫作野兽派画家了!”他端起啤酒,向他和傅雷举了一下,“我想这是一种规律, 任何新的东西出现,总会经历由反对、不接受,过度到容忍、被接纳、承认,受到 推崇,最后趋向衰亡。”“就会出现另外一种新的流派来突破它。是这样吗?”他 率直地问他。 马蒂斯点点头。 他接上说,“于是就出现了立体派、未来派、表现派、达达派、抽象派。”马 蒂斯微微一笑,“我以为,将来的艺术向何处去,谁也无法料到。”他赞同地应着 :“随着时代的脚步吧!”“哈哈……”马蒂斯仰头一笑,起身拎起啤酒桶给他们 的杯子倒上酒,举了起来,“好一个随着时代的脚步!”巴黎拉司巴伊大路一家画 廊,回旋着强烈色彩制造的氛围。马蒂斯六十寿辰大型画展在那里开幕。奇妙而热 烈的气氛吸引了成群结队的观者。 他和傅雷怀揣着请柬也赶去了。 画廊的入口处陈列的是一幅巨作,前面围着许多观者。他惦起脚尖,从人们肩 头上望过去。画面上是一个随意地斜依着卧榻躺着的裸女,线条洗练,色彩明亮, 粉红色的肉体熠熠闪光,生命的活力似乎在勃动,富有一种装饰的美感。 他深深地被这无形的美震撼了,忘情在那无尽的魅力之中,以致观者换了一批 又一批,他仍呆呆立在那里。 “哈罗,刘先生,傅先生,”马蒂斯从里边休息室走出来,向他们各伸出一只 手,“欢迎光临!”他们紧握了下手,他就把他们拉进休息室,介绍说:“朋友们, 这是我的中国朋友刘海粟先生,他在古老的中国画坛上掀起了一场艺术革命!”他 向傅雷转过身,“这位傅雷先生的法语讲得比我还道地!”他的朋友们纷纷围过来, 向他俩伸出了手。马蒂斯逐个给他们介绍说: “我的忠实朋友阿尔培特·马尔凯,你们一定见过他的代表作《涅弗桥》。” 他和傅雷高兴地握住阿尔培特的手,连声说:“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湼弗桥》光焰照人!”“这位是安德烈·德兰先生,我们年轻时被人共同称 作野兽群。”德兰张开双臂拥抱着他:“中国的马蒂斯,早就听亨利说过您。”那 天来的不仅仅是当年被称作野兽群的画家,还来了立体派的代表人物帕布罗·毕卡 索、乔治·勃拉克、…… 一下就会见到了这么多名画家,他的心被兴奋充溢着,激动得忘了他们是不懂 汉语的外国人。他一见如故般走到毕卡索跟前说:“帕布罗先生,您乐意我这样称 呼您吗?”不等毕卡索回答又说了起来,“早在我创办上海美专的初期,我就从一 本杂志上读到了您的高论。那是您和马雷伯先生的一番对话,当时对我捍卫教学模 特儿的生存,给了很大的鼓舞。我一来到法国,就想去拜访您,一直未寻到机会, 不想马蒂斯先生给了我这个机缘。”傅雷连忙给他们翻译。 毕卡索眯起眼睛打量着他,毫无笑意地说:“您赞成我的艺术观吗?”“我很 欣赏!”“那好,”华卡索携起他的手,“我们谈谈。”他们走到马蒂斯的新作《 青衣女人》前。 毕卡索说:“每个题材都包含成千上万个乃至更多的主题。每一个主题就是一 种题材内有价值的一个方面,余下的只是铁闻趣事。伴随一个新主题的出现,一个 新画派的画家也就应运而生。”他认真地听着。 毕卡索继续发表他的宏论,“绘画史上有所突破的画家就是那些发现新主题的 画家。十九世纪初,新古典主义风靡一时,大卫为了赶超罗马时代的杰作,整天关 在画室里构思并创作,庄严肃穆,但缺少动感的画。有一天,库尔贝对他宣称:‘ 我不想画天使,因为我从没见过他们。’他宁愿画两个躺在塞纳河畔的少女。他把 模特儿带到野外去画她们,通过这种做法,他发现了个新主题。后人把它命名为 “现实主义”。在把模特儿带到自然中去的同时,库尔贝在绘画史上揭开了新的一 页,给绘画开辟了一个持续多年的新方向。”他快乐地应和着:“一个一个新题材 的发现,便诞生了马奈、莫奈、塞尚、高更、梵高……”“我主张,应该给每种颜 色留出伸展的余地。我希望我的画,具有自卫能力,能抵抗侵犯!”马蒂斯急不可 耐地要伸张他的主张,“就好像画面是用刀片堆砌而成的,谁想摸一下,就免不了 割破手指。”毕卡索说:“我可是利用我对梦的记忆来破坏人体传统形象的单调感。 ……”三海粟模模糊糊睡去了,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咚咚咚!咚咚咚!”“谁呀?”“我!”“哦,刘校长。”张弦从晨梦中惊 醒过来,他一骨碌滑下床,披上外衣,趿着鞋去开门。“您怎么这样早?”张弦看 了下手表,“才六点钟呢!”“是啊,我也觉得太早了,惊扰了你的晨梦吧!”他 慨叹一声,“唉! 昨天我从日本美术展览会出来,心情无法平静,在床上辗转了一夜,直到天亮 也没法入眠,很想找一个人谈谈,到你这里来了。”他走进张弦的卧室,在一张木 椅上坐了下来,“张弦,不知你的看法如何,我看那个展览,装饰虽然辉煌富丽, 可内容枯干,设色取材无不出自我国绘画,很少他们自己的东西。我想不通,这种 所谓的艺术,居然能横行字内,自高于大地!可有五千多年文化的我国,反寂然无 闻,怎能叫人不感到悲伤!”“昨天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张弦拿起咖啡壶, “我泱泱中华大国,东方艺术之母体,欧人竟只知有日本艺术,而不知有我,更不 知日本艺术源于我国,岂有此理!”他扭亮酒精灯煮咖啡。 “这不能怪欧人,只怨我们自己不争气。国家不富强,政治又腐败,政府不重 视对外宣传。”他约略顿了一下,望着张弦,“我有个想法,我们旅法艺人应该组 织起来,成立中华留法艺术协会。承担起弘扬中国艺术的责任。”他两眼生光,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张弦未加思索就应道:“这个想法好,大家一定会支持的!” 张弦把煮好的咖啡倒进两只杯里,端起一杯递给他,“昨天我们回来的路上,刘抗 也闷闷不乐。”他喝了一口咖啡,“是啊,作为一个炎黄子孙,谁不为自己祖国光 辉的文化被埋没难过呢?”他放下杯子,“张弦,我俩分头去联络学艺的同学,下 午二时到哥尔布亚咖啡座相聚,商讨这个问题。”他站了起来,“我找方君璧、汪 亚尘几个去,你去通知范年、刘抗他们。”他和傅雷提前半个钟点来到哥尔布亚咖 啡座,占据了一些席位,订了所邀同学的饮料和甜食,等他们。 不同肤色的艺术家都喜欢到这儿来会友、休息,它已自然成为了巴黎艺术界新 闻轶事的扩散中心了。他们刚刚坐定,就感受到了今天大家关注的中心是日本画展。 “去看过日本画展没有?”“去了去了,可让我开了眼界,原来东方艺术如此 有趣!”“哈罗!日本绘画如何?”“一枝独特的奇葩!”“……”大路上、商店 里、马车中,都在谈着同一话题,在这艺术家成堆的地方热烈议论更不足为奇。可 他不想听,人们并不理解他,仍然津津乐道,他坐在那里如坐针毡。他心烦意乱, 怒火中烧,又无可奈何,他站起坐下,坐下站起。他是一个率直而易动感情的人, 那些沸沸扬扬的议论使他忍无可忍了,他猛地往椅子上一跃,大声说:“朋友们, 静一静,听我说。”傅雷的性格和他一样,也跟着跳到另一张椅子上去了,用流利 的法语为他翻译,“我是中国的艺术家,我也看过日本绘画展,可我不敢与诸位苟 同。 这并非诸位的欣赏感官出了问题,而是诸位对日本绘画的历史缺乏了解。我多 次去过日本,对日本绘画作过研究,我和日本当代的著名画家桥本关雪、小室翠云 都有交往,而且共同作过画。日本的艺术史不长,而源头来自我的祖国,就这次展 出的许多绘画作品,多仿自我国宋画、明画和清代的‘四王’之作。”他口若悬河 地列举了许多作品,谁属谁家。“就是桥本关雪先生,也毫不讳言,中国画乃日本 画之母。他曾在他的别墅握住我的手说:‘我多么希望做个中国人!’他每年都到 中国来观看名山大川,观临中国绘画。我国的艺术大师吴昌硕先生曾为他的作品题 过:‘若再挥毫愁煞我,恐移华泰入扶桑!’他真诚地热爱中国和中国艺术。诸君 却只知有日本,而不知有我华夏!这是因为尔等见少识小,孤陋寡闻!”他越说越 激动,“我中华民族之美德以谦虚为本,不喜张扬,若有哪位先生想了解真正的东 方艺术,请到中国去!”他跳下椅子,准备接受论战。不料却引起了一阵热烈掌声, 这是他所没料及的。 “说得好!”张弦和同学们不知何时来到了,他们和他热烈拥抱。 方君璧说:“刘先生,我们不能再做谦谦君子了,我们要大声疾呼:我们中华 艺术要走向世界!应为世人所知!”刘抗大声应和:“承担这个重任,我辈责无旁 贷!”咖啡和甜食上来了。他擎起一杯咖啡大声说:“海粟今天邀集诸君,就是请 大家就此发表高见。来,以咖啡代酒,为我中华艺术弘扬世界,团结奋斗!”林立 的咖啡杯高高举起来了:“为我中华艺术弘扬世界团结奋斗!”大家遂为组建中华 留法艺术协会各抒己见。 方君璧说:“组建留法艺术协会,我极赞成。要想做成几样事,单靠个人的力 量是不行的,就靠我们几个也不行。我们游子在外,应争取驻法公使的支持。你们 说呢?”他点点头:“如果能得到高曙青公使的支持当然好,可我不知道他是否支 持,他对艺术一无所知!”汪亚尘说:“有他的支持和无他的支持很不一样呢!我 们如果想举办画展,他的支持就能起关键作用,没有钱不行啊!”他思索了一下说 :“这样可好,我陪高公使去看一次日本绘画展览,对他进行一次直观教学。如果 他能支持我们那更好,他若不感兴趣,我们就自己干。没有钱,我给国内写信,多 方呼吁支持,有志者事竟成!我相信我们团结一心的力量。”日本现代绘画展览厅。 他和中国驻法公使高鲁和夫人在参观。“高公,您看,”他环指着大厅,“布置得 多么富丽堂皇啊!作品装裱得真精细啊! 日本政府为了宣传艺术,不惜工本啊!”他不停地给他们介绍着展品,“这张 是日本第一流画家桥本关雪画的中国武夷山,他深受我们宋画的影响。您看,这是 小室翠云的,他们所用的笔墨也是我们中国画的笔墨。”他指了指另一部分展品, “这些都是仿我们中国宋代院体画之作,精细有余,古朴不足。您看这里,这几张 是仿南宋马远、夏圭的,这几幅是仿明朝浙派的,只空存形式,韵味全无。那,您 看,那是学沈南蘋一派的工笔花鸟,庸俗满纸。 他们的滕田大使还到处演讲,俨然以东方艺术家代表自诩呢!”他观察着高鲁 的表情,继续说:“高公,不知您注意过没有,很多中国画家的水平都居于他们之 上呢!可欧人竟一无所知,他们只知日本,而不知中国,以为日本艺术代表着东方 艺术的水平。我们五千年的文化却被埋没了。高公,我们中华民族辉煌的艺术成就 再也不能只藏之深山了,我们应向世界宣传,让世界了解我们的成就,这也可以帮 助提高我国的国际地位呀!”高鲁不经意地点了下头。 他继续说:“我们要成立艺术协会,其目的就是为弘扬中国艺术。”你们的想 法不错,也有这个必要。”高鲁略微想了一下说:“好吧,我来举办一个茶会,你 把旅法同学都邀集到使馆来,我们商讨一下,拟一个方案!”“高公,谢谢您对我 们的支持!”橘黄色的灯光在不经意间被蜜蜂色的晨曦溶合了,他未有觉察。 那晚他从公使馆回来得很晚,兴奋得久久不能平静。茶会上,他和高公使、汪 亚尘、方君璧、张弦、蒋风白等十二人被选为中华旅法艺术协会筹备委员。茶会后, 高公使又把他留下,他们又对今后的远景作了探讨和商洽。 高鲁先生告诉他:“成立一个艺术协会很有必要,弘扬我中华文化嘛。我挂名 只为了支持你、没有精力过问协会的具体事务,一应事宜由你来负责。”高鲁愿意 挂名筹委,就是对他们的支撑了,他就感激不尽了,哪还敢要求他事必躬亲?他连 忙说:“这当然,具体事务我来做。”他又转过话头,“高公,刚才大家谈到第一 届全国美展的盛况,我想请高公出面,正式函请教育部将展览会优秀作品精选百余 幅或两百幅运来,汇同旅法画家作品,由公使馆主持,在巴黎举行首届中国现代绘 画展览,使欧人了解中国现代艺术的趋向。”他望着他的眼睛要求着,“要弘扬我 中华文化,莫善如此!”高鲁没有立即表志,他在沉思。 他继续着他的话题:“我们还可以到瑞典、西班牙、意大利、日本等国去作巡 回展出。今后,还可以和法国美术部正式交涉,签一个交流协议,每年选其国各自 展览会之精品,彼此交换展出,互为观摩,沟通中西艺术,促进彼此的进步!”他 满腔激情地敦促着他,“高公,此乃对我中华艺术之大进之大贡献啊!我相信高公 一定会为此不遗余力的!”高鲁沉默着,没有表情,好半天,才微点了下头,说: “好吧,我将去函教育部,促成此项交流。”他漫不经心地从烟筒里抽出一支烟, 自己点燃着,猛吸了一口,又徐徐地吐了出来,良久后又说:“不过,我和教育界 很少来往,能起多大作用也不一定,我们共同来作作努力吧!你也给有关方面有威 望人士说说,争取多方面支持,事情就好办一些。”“好的!”他毫不犹豫地说, “我今晚就给蔡元培先生、教育部长蒋梦麟先生和文化基金会写信。”他一夜没睡, 一口气写了三封信,越写越激动。他宛若已看到了中国现代绘画艺术在欧洲在世界 掀起狂潮,看到了人们惊喜的欢呼,看到中国画家舒展的眉宇,感受着作为一个中 国艺术家的光荣…… 他在给蒋梦麟信中写道: ……溯吾国艺术起源最早,汉、魏、六朝称盛,绘画、雕塑即具特殊风格,至 盛唐遂开空前未有之大进步。吴道子、王维、大、小李之绘画,杨惠之之雕塑,实 为百代宗师。至宋人出而集其大成,无体不备,无美不臻。其时政府盛开画院,以 画试士,艺人争奇竞胜,此则今欧人之尊艺术,尚未之及。拙在罗浮宫遍观各国画, 考其十三世纪前之画,皆为神画,无少变化,故论大地万国之画,当西元十三世纪 以前,莫中国若。惜乎明清以来,渐就衰落,画人皆为前人所蔽,少有新创,惟有 寥写枯淡之山水,及不类之人物,则大号曰家,以此而与欧陆画坛竞,不有若持土 统以与五十发之大炮战乎? 迄今之日,衰敝极矣,岂止衰敝,且将绝减,二、三名宿,摹写四王二石之糟 粕,味同嚼蜡,多数画匠,妄偷古人粉本,高天厚地,终日呶呶,岂能感人?欧、 美、日本人亦尊吾国艺术,每以近代之中落不兴为异,盖近乎政府之漠祝民众艺术 之陶养,有以致之也。以致终日怅惘,不知所之,若惊风骇浪,泛舟于大雾中,迷 惘惶惑,不悟其所以生!…… 他重述了和高公使所言之事: 艺术交流之重要意义,除了彼此促其锐进,凡触诸者,足以动其赠,于干枯黑 暗之社会,殿屎呻吟之人生,乃别得其真味焉。日本早鉴及此,每年交换展览不辍。 日本文化史极短,绘画亦袭吾国之皮相而已。然近年来,欧人大呼日本新兴美术, 一般浅见者流,每谈东方艺术,具知有日本而不知有中国。日人且仗其数笔枯淡无 韵之墨线,称雄欧洲艺坛。欧人好奇,观其画面细致之线条,每相惊告曰,此具东 方人单纯恬静之趣味者,非欧人所能为也!其实此数笔优柔之墨线,在吾国画坛任 何人皆能为之,何奇之有?一日,曙青公使观日本美术家展览会而骇走,谓无美可 云。盖其所作在吾人观之,拙弱无力,不足以动人也。然日本政府则宣传甚力,驻 法大使亦逢人说法,而藤田俨然为一代表东方艺术之大家矣,尚何言哉!故拙认交 换展览会一事,实为当务之急,请即断然实行!想国内美术界诸同志……“海粟”, 韵士从床上突然坐了起来,惊讶地望着他,“你一夜没上床?”他回转身,把刚写 好的三封信向她扬了一下,“这就是没睡的成果!我想定能打动他们的。”他从桌 边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只要中国现代美术展览能来欧洲展出, 欧人就会知道,代表东方艺术的是中国而不是日本!”韵士已披衣下床,她微微一 笑说:“但愿你们的倡议能得到政府的支持,可我总有种预感,你们为中国美术走 向世界奔走呼号,能不能得到衮衮诸公和国内画坛的理解还很难说呢!你忘了第一 届全国美展引起的争议?”“不会的。”他以肯定的语气说,“画界同仁一定欢欣 鼓舞,蔡先生一贯提倡美育救国,他一直支持我的刨新,听高公使说,教育部也拟 颁布提倡艺术及保障艺术人才条例。蒋梦麟肯定也会支持中法交换展览会的。只要 他俩支侍,文化基金会也会响应的。我对此充满信心。”“你一夜没合眼,上床休 息会儿吧!”韵上走出卧室,“我去练练法语。”顺手把门带上了。 他躺到床上,竟一点睡意也没有,他的眼前幻化出中国美术展览会在龚古尔广 场开幕的盛况,人们奔走相告:“快去看中国画展啊!那才是真正的东方艺术呢!” 观者如潮,中国画家扬眉吐气…… 四他急切等待着国内的回信,每天计算着邮件往返日期。一个月过去了,一个 半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封信犹似扔进地中海的三枚石头。但他仍不放弃希 望。也许载信的船在海上遇上了风浪,躲到哪个港湾避风去耽搁了,也许他们正忙 于别的大事,也许他们正和有关方面协商,也许要等会议作出决定。生活中何事不 能发生?信会来的,他会得到支持的。他安慰着自己,别性急,耐心等待吧!他把 各种可能会出现的情况都想到了。但他仍然坚信,他们会支持这个倡议和要求的。 他仍然每天按照预定的日程工作,每天以期待的心情迎接邮差。他等呀等,终 于等到了蔡先生的覆信。 那天,他刚完成写生油画《玫瑰村之春》,回到三月前才搬来的巴黎郊区住所。 他刚一推开院门,房东老太太就举着一封信对他说:“刘先生,中国来的!”他迫 不及待地奔到老太太面前,接过信,连声道谢。他的心狂跳着,转过身激动地向跟 在后面的韵士高叫一声:“蔡先生的信!”未进自己的屋就撕开了封套,立在院子 中就读了起来。突然,他脸上那种抑制不住的惊喜有似凝冻了一般,笑纹也僵直了, 仿佛湛蓝的晴空涌上了云翳。 韵士已觉察出了他表情的变化,忙问:“怎么?蔡先生不支持?”他摇了下头, “不!”就径直走进了他的画室,在画案前坐了下来。 韵士跟进了屋,小心翼翼立在他身边,等待他的解释。 他把信笺递给她,无语地坐到椅子上。 “蔡先生认为在国外宣传中国文化,非少数人的力量所能办到,以后要视机会 而行。”韵士看完信,把信笺放到他面前的画案上自语般地说,“我想,他是经过 深思熟虑才这么说的。我早就有这样的担心,果然曲高和寡吧! 我了解画坛,有人会以为你是在扩大自己的影响和知名度,谁乐意?蔡先生虽 未把他的感受都说出来,他自有他的难处,孤掌难鸣哪!”“我理解蔡先生的意思, 他是支持我们的,只是没有人支持他的支持。”他冷然一笑,“我是想得太天真了, 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点。看来,蒋梦麟和文化基金会不会覆信了!”他猛地站了 起来,“我们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了!昨天,我和傅雷在秋季沙龙展览会上又见到 了马蒂斯,他正和法国艺术巨星巴黎美术学院院长贝纳尔·阿盂琼、巴黎大学教授 汉学家赖鲁阿在看我的《向日葵》、《休息》。马蒂斯一见到我,就迎上来把我介 绍给他们。 贝纳尔先生曾主持反对官办春季沙龙,为青年画家所拥戴。他非常热情地握住 我的手,称赞我的作品有新意,当即向我发出邀请,要我送些作品去蒂勒里沙龙事 务所参加展出,这不是个特大的好消息么?蒂勒里沙龙只征求欧洲第一流画家作品, 这预示着欧洲画坛对我的接纳和承认!”他自嘲地笑了笑,大声地说:“误解就是 艺术,能够任人误解才伟大呢!我以为我们不必要人了解!还是任人误解的好!” 他在室内走来走去,突然立住不动了:“我本来就是传统的叛徒,世俗的罪人,我 既不能敷衍苟安,尤不能妥协因循。我是一个被人讥笑惯了的呆子,但我很愿意跟 着我内部生的力去做一生的呆子。”他又自嘲地摇摇头无可奈何一般长叹一声, “唉——!现在的中国呀,就是因为有小手段、小能干的人太多了!所以社会被弄 得那样轻浮、浅薄!浅……”五“海粟,”韵士摇着他,“赖鲁阿先生来啦。”他 艰难地睁着困涩的眼睛,“我好像并没睡着呢!”“刘先生!”路易·赖鲁阿受法 国政府的委派到中国考察古文化,和他同舟东渡。“风息了,浪平了!”他作了个 幽默的表情,“可否了还为我画像的许诺?”他们自秋季沙龙相识以来,过往甚密。 赖氏学识渊博,对中国古文化有很深的研究,尤精禹城古乐和古画。他们常常在一 起纵论中国古代音乐和画论,谈得最多的是谢赫的《六法论》和淮南子论乐。海粟 早就答应为他画像,总是没有机会。他们同乘一条船,他想这下可了还此愿了,可 上船后,一直风大浪高。他抬眼望了眼窗外,一骨碌从铺上坐了起来,“风平浪静 了,上天助我了还此愿也!”他蹲下身,从铺位底下拖出油画箱,支上画架,把赖 鲁阿安顿在舷窗一侧的椅子上。光线从窗外投进来,把他脸部的轮廓勾画得明暗有 致。他端详着,兴奋地说:“好!就这样,别动了!”他和傅雷、韵士相携去拜访 贝纳尔先生。刚一走进贝氏坐落在巴黎南郊的乡间别墅,他家豢养的卷毛狗就吠着 奔了出来,韵士听到狗叫,吓得不由自主地躲到他的身后。 “阿密!”随着主人一声招呼,那狗立然停止了吠叫,它变得非常温良驯顺, 望着他们殷勤地摇着尾巴。跟着主人迎出来的,就是这位研究东方古文化的学者赖 鲁阿。他身材高大,灰白的鬓发,深邃有神的眼睛,见到他们,连忙迎下台阶,张 开双臂拥抱着他,用中国话说:“贝纳尔先生等候诸君多时了,我们正谈论中国汉 石刻呢!”“啊,太好了!”他响应着,“我们的汉代就出现了抽象、变形的石雕 艺术,您去过西安吗?”“很想去。”“欢迎您去!”他们相依走上台阶,他上前 一步,伸出双手,紧紧握住贝纳尔的双手,“让您久等了!”贝纳尔虽已八十一岁 高龄,身体仍很健朗,思维清晰敏锐。他说:“欢迎中国的艺术家到我的乡间别墅 做客。为了我们谈得畅快,我特地请来了研究贵国艺术的路易·赖鲁阿教授。”他 把他们让进他那充满时代艺术气息的客厅。他环视着宽大客厅的四墙,真可谓当代 艺术作品的展览会。他走近去看那些签名,却都是些陌生的姓氏。他正看得出神, 背后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这些作品都是青年画家们送我们的!”他一惊,转 过了身。一位看不出实际年龄,有着一头雪白瀑布般长发的女士端着一盘点心和咖 啡在等候着他。她说:“贝纳尔一早就叫我准备茶点,他很高兴你们光临,请用!” “我的夫人。”贝纳尔介绍说。 他拿了份甜饼和一杯咖啡,满脸欢悦地说:“谢谢夫人。”贝纳尔又把他夫人 介绍给韵士。 贝夫人把一碟小点心递给她:“法国的生活习惯吗?”韵士双手接过:“法兰 西是文明古国,我已适应这儿了。”贝夫人把茶点分送完毕,就拉韵士坐到身边, 问这问那。 “你有孩子吗?”“有个十三岁的男孩。他正在这里的枫丹白露上中学。” “你的先生出去画画,你在家作些什么?”“我在学习。”韵士唯恐她不理解她的 意思,补充说:“我在白丛女校住读。”“啊!”贝夫人赞叹地点点头,“一个不 甘居后的夫人!”韵士有些腼腆,她给她报以一个微笑。 四位男士边喝茶边谈。他们从中国的当代艺术说到法国艺术流派的繁衍,从日 本的浮世绘说到中国绘画的革命,越说越热烈。他们又谈到他的绘画。他把带来的 《巴黎圣母院夕照》、《卢森堡之雪》、《罗浮宫之雪》、《玫瑰村》一张张依墙 置于台子上。 贝纳尔站起身,走到他的画前,眼睛倏然生光,射出簇簇烂然光华。他从这幅 看到那幅,又从那幅看到这幅,反反复复观赏着,有如自言自语一般地说:“多数 法国人只知中国古代艺术的辉煌,很少有人了解中国当代画家的作品。这是因为中 西文化缺乏交流之故!”他突然以青年人那般矫健身姿转过身,脸上流溢着红光说 :“刘先生,我想为你举办个人画展,把你的作品推荐给法国公众,让他们也能了 解到,中国艺术不仅有辉煌的过去,也有辉煌的现在,中国艺术正在复兴!”举办 个人画展,虽是他久有之望,可他不敢奢想。这不仅需要一笔可观的经费,更重要 的是得得到法国艺坛的认可和支持。这对于一个来到异国他乡研究艺术的学者来说, 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望啊!他,巴黎美术学院院长,青年艺术家拥戴的艺坛巨星, 他为他举办个展难道是真的?这话真的从他口中说出过?他有些不敢相信!他愣愣 地望着他,好半天才说:“贝纳尔先生,您是说给我举办画展?是吗?”“对,对。” 贝纳尔连连点头,“你手边有多少作品?”“六、六十幅吧。”“你选出四十幅代 表你最新水平之作,”说着他就走向电话机,“克莱蒙画院吗?我是贝纳尔。我要 在你们那里为中国画家刘海粟先生举办画展,请尽快安排,越快越好。好的,好的!” 他们都兴奋地竖起耳朵听着。 “好,尽快把作品选出来,送去,好的,好的,拜托了!”他放下电话,坐回 到沙发上,“刘先生,统统都安排好了,你尽快把选好的作品送去,时间在月底。” “我来为刘先生的画展写序。”赖鲁阿自告奋勇。 “那就太好了!”他激动地望着赖鲁阿,“您精通中国艺术,又了解我的作品, 真是感激不尽!”“别客气了。”贝纳尔开心地笑了起来,“虽说我们住在地球的 西边,你们住在地球的东边,我们都住同一个地球上,又都是艺术家,我们创造的 作品属于全人类,你不用客气。”“刘先生”,赖鲁阿的胡须幽默地扬了扬,神秘 地一笑,“你在想什么呢?”海粟这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他下意识地望着他的眼 睛,“你猜?”赖鲁阿哈哈一笑,“用你们中国一句俗语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 蛔虫,怎么猜得到?”海粟在调色板上调着色,“我想起了我们的交往、我们的友 情、我们第一次相见你给我的印象,我还能记得你给我画展作的序……”赖鲁阿小 声地背了起来: 这篇序文不会长,美丽的言词估不了它本身的价值,请看刘氏的画。不论他是 识者还是浅学,是欧洲学者或是亚洲文人,只要有眼睛而能鉴赏的人,都能认识刘 氏素描的气韵,色彩的强烈,性格的鲜明与构图的和谐。 他曾两次出品于秋季沙龙,并被邀参加蒂勒里沙龙。 可知巴黎已对他致过敬礼了。但他全部作品的汇集,因为题材的变化与时期的 先后,更可令人窥到一个天才的不断努力与升华。他苦心探求的报酬,便就是永远 的进步,……傅雷不知何时也来到海粟舱中,这篇序文是他译成中文寄回国内发表 的。他还能记得全文,他接上背着: 欧风东渐之今日,中国艺术,正如中国的全部文化一样,有极大的转变。 它是否应该任一种外来的艺术侵略,它能否作一种沟通和融和工作,使欧罗巴 与亚细亚被其惠?刘氏表示是应该肯定后一条路的。而他个人努力的成绩,也即给 我们至美的希望。 赖鲁阿抢着背道: 中国画不知有油画的颜色,而轻视远近法,西画摹写自然,而不知感应,一幅 西洋画是一幅图,一幅中国画是一首诗。中国画比我们的更重哲理,它不能容纳没 有心灵的物质。…… 他行云流水般把序文背了出来,最后,他像诵诗一般: 看他的静物十分坚实,看他的玫瑰村风景、塞纳河上的巴黎埠头,果敢的色彩, 深而颤动的韵味;他在比利时所作的大教堂,在光的变幻之下,不难辨出它的坚动 ;看他在卢森堡朔风冻云中所写的雪景,枯枝盘错,在力的韵律中表白它的无声的 诗意。他是这样一个中国艺术家,拿着画板与画笔,没有遗忘远近法,也不适作三 分怪异,能在他的画面上,撷取他祖国传统的精美,达到心与天游的境地。他的丝 绢纸帛上的画,除了他本国的先师所传授给他的奥妙的法则以外,也特有一种清新 泼辣之气,一扫二百年来中国画坛上的平凡单调,拘囚于法则学派的萎靡之象。刘 海粟确是一位大师,在这字的真意古义上的大师,他不但是中国文艺复兴的先锋, 即于欧洲艺坛,亦是一支生力军! 海粟停住了笔,摇摇头,诚挚地说:“先生,你过奖了,海粟为之惭愧。 大师之誉,使我一直惴惴不安呢!”赖鲁阿一脸的肃然说:“我的为人为事, 口发于心,来于识,从不违心溢美他人,你是当之无愧的中国文艺复兴的大师!” 海粟一个劲地摇头说:“不敢!不敢!”“我理解海粟,更了解我自己的祖国,” 傅雷淡淡一笑,“赖先生,你是没有溢美刘,我也认为他是当之无愧的中国文艺复 兴的先锋、大师!可这会给他带来麻烦的!”“麻烦?”赖鲁阿惊奇地看着傅雷: “我不理解!”傅雷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是中国人,我了解中国社会。海粟此 次带着丰硕果实和国际荣誉归去,学者名流会以一睹叛徒新作为快感,达官贵人, 也会以得一笔一墨为荣。尽管他已战胜了道学家,战胜了礼教,战胜了社会上和艺 术上的敌人,他交游满天下,桃李遍中国,可他仍要被误会,他不但被敌人误会, 也被自己的朋友误会。如今他的名字不孤零,然而世人对他的艺术就更孤零了!我 绝不为海粟悲哀,我只为中华民族叹息。一个真实的天才,尤其是艺术的天才的被 误会,是民族落伍的象征。我且不管中国要不要他这样一个艺术家,要不要他这样 一个人,但他的艺术不被理解,他的人格就不能被人渗透。他曾跟我悲叹过,‘国 内的艺术以至一切已混乱到不可思议地步,一般人心风俗也丑恶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在这种以欺诈虚伪为尚,在敷衍妥协中讨生活的社会里,哪能容得他真诚赤裸 的人格,和他反映在画面上的泼辣性和革命的精神!”傅雷侃侃而谈,激动得满脸 红光。赖鲁阿扬眉竖目,全神地听着,似乎听懂了,又似乎还没完全理解。 “我和海粟可谓朝夕与共,三年的‘励学苦读’,把他的精神锻炼得愈往深处 去了,他的力量也一变昔日的蓬勃与锐利,潜藏起来,好比一座火山慢慢地熄下去, 蕴蓄着它的潜力,待几世纪后再喷的辰光,不但要石破天惊,整个世界也要为之震 动,个别星球将为之打颤。正如他的《玫瑰村的落日》在金黄的天边将降未降之际, 闪耀着它沉着的光芒,暗示着明天还要以更雄伟的旋律上升,以更深厚的力量来照 临大地;也正如《向日葵》的绿叶在沉重的黄花之下,挣扎着求伸张求发荣,宛似 一条受困的蛟龙,竭力想摆脱它的羁绊与重压。然而,我们的海粟毕竟是中国人, 先天就承受了东方民族固有的超脱心魂,他在画几朵向日葵的花和叶的挣扎与斗争 的时候,他绝不肯执着,他连用翠绿的底把黄的花朵轻轻托起来,一霎时就给我们 开拓出了一个高远超脱的境界,这正是受困的蛟龙终于要吐气排云、行空飞去的前 讯。”傅雷眼里闪动着泪光,他激动的声音都有些嘶哑了,“赖鲁阿先生,当我读 到您的为海粟画展写的序文和德、法两国艺术评论家对他作品的批评时,我作为一 个中国人,不禁感到惶悚愧赧而无地自容,我们现代中国文艺复兴的大师还是你们 西方邻人最先认识他的真正价值的!”赖鲁阿耸了耸肩,笑着说:“一个天才的出 现,一时是很难被理解和接受的。你们中国有句俗语,叫‘墙里开花墙外香’,也 适合我们法国艺坛。 每当涌现出一个新的流派,出现一个天才,都会引起风浪,中国这种现象也许 突出一些。”他约略停顿了一下,“博先生,您是研究美术史的,您不觉得这样更 能造就大师和天才么?”海粟似乎没有听到他们关于他的对话,他仿佛完全沉没在 色彩的旋律中。赖鲁阿的形象已清楚地出现在油画布上,宽阔的前额,蓬松而个性 卓著的胡须,睿智、深邃而神采奕奕的眼睛,宽厚的嘴唇,在强烈的原红原绿的渲 染下,像红花和绿叶交映,像火焰和海水交溶,艳美无比。海粟眯起眼睛润色,身 子不时微微后仰品嚼,对于他们的谈话一点没有反应。 六“科托,科托……”从法兰克福驶抵柏林的列车在第二月台徐徐停了下来。 “到了!”专程到法兰克福去接他的中国驻德公使馆代办梁龙对他说。 “啊,”他直起身,向窗外一看,立刻被月台上的景象吸引了,血液继而沸腾 起来。一群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的年轻人打着欢迎的横幅和彩旗,踮踵翘首了 望着车厢的出口。 “刘校长!”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突然响在身后,他立即转过身,喜不自禁地 张开双臂迎上去抱住对方:“滕固!我知道你来了德国,不知你就在柏林深造,你 怎么知道我今天来?”他们热烈拥抱着。 “刘先生!”“刘先生!”…… 窗外又有几个很熟的声音在呼唤他,他和滕固仿佛突然从熟睡中醒来一般,松 开了臂膀,应着,“俞大维先生!”“朱契先生!”他们都曾在美专任过教授,他 向窗外探出身,伸出双手,和他们紧紧相握,“你们何时到德国的?”“年初。” “好好好!”他连声说,“见到你们太高兴了!”旅伴们已徐徐走出车厢。 “我们下去吧”梁龙招呼着他说,“使馆接站的车大概就在站外吧?”“下车 再叙!”他和他们松开手,给梁龙和滕固介绍。 滕固高兴地说:“梁先生,留德的同学全来了,都在月台上呢!”“我们快下 去吧!”他急步走到迎接他的同胞中间,和他们热烈握手、拥抱,他泪花滚滚地连 声说:“谢谢!谢谢!”梁龙邀他和他同坐一车,他说:“我和滕先生、俞先生、 朱先生是老同事,两年多没见了有很多话要说,我就和他们坐一辆车吧!”梁龙理 解地点点头:“好,使馆见!”他乡遇故人,他的心情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他伸开 双臂,紧紧拥住他们,大家畅谈起来。 滕固说,“我们从报纸上得知你在法兰克福的画展和在中国学院讲学都非常成 功,你讲的《六法论》引起德国艺术界、学术界强烈兴趣,我们都非常高兴。”朱 契接上说:“我们又从报上得知,柏林学术界受到强烈震动,他们联名写信给中国 驻德公使馆,并派了代表去见公使蒋作宾先生,要求他请你到柏林来介绍中国现代 艺术。”“我们留德同学读到报纸上的这些报导,无不兴奋异常,大家奔走相告, 相约一道来欢迎您。”“同胞们对我的成功,表现出如此的热情,使海粟十分感动, 我真由衷地感激和高兴。”“刘先生,”俞大维说,“您给我们中国人争了面子!” “唉!”谈到中国人的面子,他心里就仿佛涌进一般寒风,一缕浓重的阴霾突然间 笼上了心头。他不由激愤起来,“以我中国之大,英、法、德诸国却只准我们立公 使馆,而日本那样的小国,却是大使馆,怎不叫人愤懑! 这都因为我国政治腐败,致使国不强民不富,导致国际地位低落。更有甚者, 有些人看不起中国文化,讲华语受歧视,而我们有些同胞不以为耻,反而以会说洋 文为荣。傅雷和宗岱对此深恶痛绝。我特别重视这次讲学,为之,我作了充分的准 备,读了大量的中国画论,又重读了《桐荫画论》、《王氏书画苑》,傅雷、张弦 也给以很多支持帮助。我边读书边记札记,重大问题就和他们共同讨论。”他又激 动起来,“当我接受了法兰克福中国学院的邀请,我就对自己说:只能成功,不能 失败!这是叫世界了解中华民族几千年辉煌文化的一个机会,也是中国文化对世界 文化发生影响的机会!关系到我们中国文化的国际地位。”他打开了心灵的闸门, 尽情地向久别重逢的他们倾吐着两年多的励学苦读的甘苦和他的伟大抱负。“我给 教育部写信,要求交换中法美术展览,而法国美术界的权威们也极乐意,我都和他 们商谈好了,他们将安排我们在龚古尔广场美术馆展出。可除了蔡元培先生覆了信, 给文化基金会和蒋大部长的信都如石沉大海。”他紧紧搂了下他们的肩背,“我们 要团结一心,为中国艺术走向世界,把外国艺术引进我国,为中西文化交流,为中 国文艺的复兴,绝尽全力!”他们的心在这霎间仿佛结成了一体,不约而同宛如宣 誓一般:“为中国文艺的复兴绝尽全力!”“我这次的德国之行很开心,”他又说, “这并非为我刘海粟出尽了风头,而是我们中国的艺术引起德国公众的关注和尊重。 在法兰克福,我住在中国学院主要资助人威尔什宁家的花园别墅,女主人殷勤好客, 三个月中,每天几换菜谱。我的脚趾甲因很久未修剪,趾甲长到肉里去了,走路有 点瘸,被威尔什宁夫人发现了,非要把我送进医院,还请来一位外科教授给我做手 术,硬逼着我住了四天医院。这虽只是件小事,但她所爱护、尊重的并非我刘海粟, 而是体现了对中国艺术、中国艺术家的爱护和敬重!”“听说柏林东方艺术会、东 方博物馆、普鲁士美术院已和公使馆商定,在使馆举办茶会欢迎您,商讨介绍中国 艺术事项。”滕固说,“我见过那些德国的权威学者,他们资深年高,很自傲,你 可要小心一点。”他点点头说:“梁龙先生已将我在法兰克福展出的近作用车运来 了,我已对他说了,请他们陈列在会场上,好让他们对我的作品有个了解。”“这 样好。那些德国研究东方艺术的学者,其实只知东方艺术的一点皮毛,他们中的许 多人都未到过中国,全赖翻译的一点资料,怎么能正确看待中国文化?他们以为日 本就代表东方。”滕固说,“让他们先见识下中国画家的作品,也可杀杀他们的自 以为是的气焰。”四月八日,天气晴好,柏林正是花事繁忙季节。公使馆的大会议 厅就设在花园中,会场就在会客厅内。蔷薇、玫瑰、月季、郁金香和许多叫不出名 的花争相吐艳放香。他怀着快乐和自信在梁龙的陪同下穿过花香涌动、石子铺就的 花径,走进了会客厅出席茶会。他一眼就看到了陈列在客厅四周墙上的他的四十余 幅近作,宾主都在观看他的作品。被邀请出席茶会的滕固、朱契、俞大维和中国留 学生发现他们走进会场,就率先鼓起掌来。德方主人们也都一齐把目光从他的作品 上转过来投向了他,跟着鼓掌,表示欢迎。梁龙介绍他说:“这位就是我应东方艺 术会之请专程从法兰克福接来的中国艺术家刘海粟先生。”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诸位不必多礼,请坐请坐!”梁龙把他领到主人们面前一一为他介绍说:“东方 艺术会会长沙尔武博士”,“副会长克伦配雷博士”,“这位是东方博物馆馆长巩 威廉博士”,“这位是国家美术图书馆馆长、柏林大学教授克拉苏博士”,”这是 东方学者屈梅尔教授,就是他到使馆拜会蒋公使提出要会见您的!”“啊!谢谢!” “这位是白舒孟先生。……”他和他们一一握手,礼貌而客气。他落落大方地走到 会场中央,微笑着说开了:“诸位先生,诸位同仁,享誉柏林艺坛的学者请君,不 曾想到鄙人在法兰克福中国学院的演讲引起了诸君的注意,要我来柏林与诸君会晤, 介绍中国艺术。我非常珍视这个机会,十分感谢你们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我们中 国是个有五千年悠久文化史的文明古国,创造过光辉灿烂的文化业绩。”他从中国 艺术的起源,汉、魏、六朝的绘画和雕塑,说到盛唐艺术的空前繁荣,列数了吴道 子、王维、杨惠之;又从宋代广建画院,以画取士,说到明、清绘画之衰落和现代 新兴艺术的兴起。谈到画论时,他先从谢赫之前的庄子、韩非子、刘安、张衡、晋 代的王廙的论画,说到顾恺之画论的重心,详细阐说了顾虎头在中国画史上的地位, 并以现藏英国国家博物馆的顾氏的《女史箴图》摹本为例,称顾氏集中国人物画之 大成。又列数了六朝时期的各家画论:宗炳之《画山水序》,王微的《叙画》,孙 畅之的《述画记》,谢赫的《古画品录》,梁元帝的《山水松石路》,陈姚最的《 续画品》。他说到这里呷了一口滕固递给他的中国绿茶,又侃侃而谈。“今天我要 讲的是南齐人谢赫的《六法论》。此乃中国画家所宗之六法。”他掠了听众一眼, 加重语气说:“何谓六法?就是: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 管位置;传移摩写。”他详细论说了《六法论》,重点论说了“气韵生动”。他走 到他在意大利创作的一幅中国画《狮》前,“诸君请看,拙作所表现的兽中之王的 磅礴气势,可以说是中国画独有的气韵,……”梁龙悄悄来到他身边,悄声地提醒 他,“刘先生,请注意一点语言分寸,在座的都是柏林艺界魁首,少说几句,听听 他们对中国艺术的高见为上。”他微微一笑,也以小声回答他:“不要对外国人寄 过多希望,弘扬中国艺术,只有靠自己,现在机会来了,就得紧紧抓住。”他潇洒 地走回会场中央,又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后六法论”。 “刘海粟教授,我想问您一个问题。”他刚刚结束“后六法论”的讲题,有人 发问了,他循着这个有些苍老的声音望过去。 梁龙慌忙给他递眼色,并低声告诉他:“他是研究东方艺术的权威学者,谨慎 为上。”他没去理睬梁龙,抬眼再次打量着那位谢了顶,有个宽大脑门的长者,微 微一笑说:“屈梅尔教授,您请说吧。”“欣赏了您陈列在这儿的作品,除了那幅 《狮》是中国画,尽皆西洋画,您是专程来西方研究西洋美术的么?”“是的,” 他微笑着应着,“我已在罗浮宫临了十多幅大师们的杰作,对当今欧洲画坛的诸多 流派都有涉猎和研究。”“从刘教授对中国画史画论的介绍中可以看出,您对贵国 传统绘画有很深的了解和研究。”屈梅尔的嘴角漾起了一丝不易觉察的自得笑纹, “我还想问阁下一个问题,我多年来一直从事研究东方艺术,知道中国古代大师们 创造过无以复制的杰作,刚才阁下也讲述了,我不解的是,阁下为何独对西洋美术 感兴趣?”“非也!”他淡淡一笑,“屈梅尔教授,您这个问题正是我下面要说的。” 他说,“这是一个推陈出新、继承和发展的问题。任何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不管 他们的先辈创造了怎样光辉灿烂的文化,都不应该躺在这辉煌上面沾沾自喜,睡懒 觉,应该是在继承的基础上,取其精华,去除糟粕,不断地开拓前进,创造出更新 更美的艺术。继承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发展,任何事物停止了发展,它的生命 也就终止了,艺术也是这样,停止了更新发展,艺术也就失去生命力了。中华民族 的文化之所以有如长江大河般奔腾不息,就是因为我们辈辈代代艺术家不停地追求 又不断创新、开拓前进。我们这辈艺术家,负有复兴东方艺本的使命,为了东方文 艺的复兴,我们不仅要向自己的先辈学习,也要向西方古人和当今画坛学习,取彼 之长,补己之短,我们民族的艺术长河就会越来越宽阔,永不枯竭。为了这个目的, 我们来到西方,吸取西洋画之营养,养我之肌体。”“好!”屈梅尔站了起来,走 到海粟面前,张开双臂拥抱着他,“刘先生,我把自己一生都奉献给了研究东方艺 术,尤其是贵国的古文化。今天、我很高兴,中国有您这样明智而虔诚的艺术家, 中国的文艺复兴有望也!”“谢谢!”他也很激动,“谢谢您为东方艺术所作的奉 献!”屈梅尔渐渐松开了手臂,对他的同事佐尔法博士、佛朗克博士说:“我们东 方艺术会应该为东西方艺术交流、为东方文艺的复兴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哟!”佛朗 克赞赏地点点头说:“过去,我们只是从翻译资料中去了解中国艺术,这很不够, 听说中国画家能在很短时间内画出一幅画,我从未见过。刘教授,能让我们见识见 识中国艺术家的特技吗?”“可以!”他满口应承,“可是,这儿没有宣纸和毛笔 呀!”“我这儿有!”滕固像变戏法一般拿出了文房四宝。 朱契和俞大维抬过一张台子,滕固摆好纸笔就开始磨墨。 他感激地问:“你怎么知道他们要我当众作画?”“我比你了解他们。他们对 中国艺术太不了解,也许还怀有某种成见。 你可只能画好,不能有败笔哟!”他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他提起笔,约略想了一下,就醮起一笔浓墨。 观者有如海水冲向海滩一般向他围了过来。 他很明白,他下笔的成功与否,关系到祖国艺术的声誉。可就在这时,笔尖滴 下一滴墨汁落在宣纸的左上方。同胞们的心不由一齐提拎了起来,他从他们紧张的 呼吸中已感受到他们剧烈的心跳。 德国学者们一齐盯着那滴浓墨,有人的嘴角漾起了讥讽的笑。为了宽慰同胞们, 他淡然地笑了笑,挥笔在墨滴的左前方和右下方各画了三下,苍鹰的翅翼就栩栩如 生地展开了,他将笔伸进笔洗,蘸了笔清水,把那滴浓墨润开,用笔尖勾勒几下, 有着一对锐目的雄鹰的头就跃然纸上。他像变戏法一般没几下,一双展开铺天盖地、 翅膀搏击着长空的雄鹰振翅飞翔了。他又在纸的下方勾了几下,用清水一泼,就成 了层次分明的残岩豁谷,几缕淡淡云絮袅绕其间。看得观者眼花撩乱,惊叹不已。 “妙!妙!”屈梅尔带头热烈鼓掌,连声叫好,“中国绘画真是奇妙无比!” “刘海粟教授,中国像您这样的画家不多吧?”白舒孟教授望着他问。 “很多,就我们学校,上海美专的教师都是学问渊博、技艺精湛的艺术家。我 只不过是他们中的一员,比我懂得多、画得好、学问高的艺术家很多。”他列举了 很多名字,并讲起了中国画的意象表现手法,变形夸张和意到笔不到、留白的妙用。 德国学者都听着发呆了,引发了他们对中国的向往和奇妙的兴趣。东方艺术会 会长沙尔武博士站起身来说:“刘海粟教授,您今天的演讲使我对贵国艺术发生了 很大的兴趣,特别是您在几分钟内就创作出一幅绝妙的作品,把我们引入了一个奇 妙的天地。可我们对贵国的绘画了解得很少,特别是我们的公众,可谓一无所知, 他们对东方艺术感到非常神秘。我们请贵国公使馆把您请来,是想和您商谈近期在 德国举办中国现代画展。先在柏林,还可到汉堡等大城市巡回展出,好让我国公众 对贵国艺术有更多的认识。我们请贵国使馆和刘教授共同议定一个计划,至于经费, 我建议德、中各承担一半,你们看可好?”大家的目光一齐转向了梁龙。他皱起了 眉头,嗫嚅着,“这……”了半天,未明确表态。 他对梁龙如此有损中国政府面子的作法很不高兴,但他也理解他,他是代办, 公使不在,他怎敢超越公使做主?他用坚决而响亮的声音答道:“可以这样办!” 他正要就具体计划继续说下去,梁龙打断了他:“刘先生,还是等请示过公使后再 拟具体计划吧!”他从梁龙的目光中看出了他的忐忑不安。他在心里不由冷冷一笑, 就不难为他了吧。他转客为主地扬起双手,“诸位先生,今天大家听我讲了半天, 一定很累了,关于在德举办中国现代画展的具体计划,明天我们还在这儿详细磋商 好吗?”“好的!”沙尔武点点头,站了起来。 他提笔把那幅即兴作的《鹰声长空图》题赠给了东方艺术协沙尔武双手接过, 连声道谢,又拥抱了他和梁龙,说:“明天见。”德方学者纷纷起身离座。 “屈梅尔教授,请留步。”他复又在台子上铺上宣纸,“我画张小品请您指教。” 屈梅尔向他走过来,说:“太好了!谢谢!我将永远珍藏着。”“您想要我给您画 张什么呢?”屈梅尔一改学者的威严,突然变得像个孩子,扬起头,眼里充盈着天 真和烂漫之情,好半天也未能说出他的希求。 他提着蘸了墨的笔等待着。良久之后,屈梅尔笑着摇摇头说:“随意,画什么 都行,我将把它和我的一篇论著一同发表。”他略微想了下,就在纸上挥洒起来。 不一会儿,纸上出现了两只翩翩起舞的仙鹤。 屈梅尔一下看呆了,他站在边上,仿佛也要随着这对仙鹤起舞。 滕固向他解释说:“在中国,仙鹤是吉祥物,象征着延年益寿。刘先生以此相 赠,有祝愿您健康长寿之意!”他用生疏的华语快活地叫着:“仙鹤!仙鹤!”又 向他伸出拇指,用德语连连说:“神奇的中国绘画!……”“海粟,”傅雷见他的 目光仍然痴凝在赖鲁阿的画像上,对他的高论听而不闻,便碰碰他,“你又神游到 何处去了?”海粟回眸一笑,“我突然想起了到德国讲学的事。”傅雷不由笑了起 来:“此次回国,你肩负的担子很重啊!”“是呀!”海粟喟然一声长叹,“我真 想不通,国家派出的公使、代办到底肩负何任?德国人主动要求我们去开画展,为 何他们不敢承担责任?这是何等的好事!多么难得的机会!蒋作宾反而责怪我不该 一口应承,说我应承了就得由我负责任!国内的一应准备,都要我去落实,好像举 办中国现代绘画展是我刘海粟的荣誉,是我个人的事,而不是弘扬中国文化,为国 争光? 蒋作宾还说各半分摊的经费,他无能解决,要我回国疏通、筹措,他们什么事 也不想干,什么力也不想出。中国国际地位的低下,就是他们弄的!这些官僚、蠹 虫!”海粟边说边在赖氏画像上写上长长的跋文,记叙他们的交谊。 傅雷凝神于他的笔端。 “傅雷,我想我又是被误解了。我要求中、法交换展览会,法方都已作好了准 备,蒋梦麟对于我的要求不予理睬。如今教育部又急电催我回去,又不说明原由, 我想,也许我在德国的演讲过于成功了,引起了某些人心理失衡!我有些困惑,难 道我只是为了我刘海粟个人而不是为我们中华民族?我不是中华民族一分子?我的 励学苦读不是为了复兴中国艺术?还不知他们在如何说我呢?”他无可奈何地摇了 下头,放下笔,站了起来,目光越过窗口投到大海上,放声笑了起来,“误会!我 不怕误会,我总是被误会!让误会的风暴来得更加凶猛些吧!”傅雷沉默了,两年 中,他们几近朝夕往还,他了解他,也理解他,他为了实现他的复兴中国艺术、美 育救国的理想,尽了最大的努力。这除了探求艺术本身的艰苦,还有物质生活的拮 据。他常在午后一、两点到他的寓所去,海粟那时才从罗浮宫临画回来,一进门就 和他谈当日的工作,谈德拉克洛瓦的浪漫主义笔调,伦勃朗用色的复杂,人体的坚 实,以及一切画面上的新发现。半小时后,韵士从里面洗盥室端出一锅开水,几片 面包,一碟冷菜。他就是在如此清苦条件下忘我工作的。他节衣缩食,为了研究到 更多艺术名迹。 在第一次去意大利探访文艺复兴大师的足迹时,他多次跟他说过,一走进西斯 廷教堂,就产生一种精神激动,“走进天堂未必像走进西斯廷那样欢乐,走进地狱 未必像走进西斯廷那样震撼,那种心灵的颤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可因为穹顶的 画太高,看不清楚,又因旅资短乏,未能写出详实札记,他久久为之遗憾,恋恋不 舍,又耿耿于心。为了完成《罗马西斯廷壁画》这篇论著,他在接到教育部急电后, 还是不甘就此罢休,向人借贷旅资,邀他同行。 第二次去到罗马,买了面镜子,两人卧在地上,从镜子的倒影中仔细观察每一 个细部,写下了详实的笔记。他对艺术多么虔诚啊!人们为啥总要曲解他,误会他? 为何要往他那颗赤诚的心上泼污水……? 赖鲁阿全神在画像的跋文上。他看着看着 就从画架上把它取下来,动情地高高举起来,喃喃自语地说:“妙!妙极了!妙不 可言!”“起风了啊!”韵士在舷栏边朝舱内的他们喊了一声。他们的心弦倏地又 被风浪拉紧了,不约而同奔了出去。 他们凭栏而立。天已渐渐黑了下来,远处天边有大块云团在滚动,向他们的头 顶上涌来,海水开始起伏、躁动,海轮也开始晃动了。不一会儿,鸟云就盖满了天 空,蓝色的大海仿佛突燃渗进了墨汁变成了乌海了。风也发出了低沉的吼叫。突然, 一道银蛇样的闪电裂开了浓厚的云层,远处响起了一串沉闷的雷声,空气似乎窒息 了一般。 “暴风雨就要来了啊!”韵士最害怕风暴,她拽住海粟的胳膊,“又有罪受了!” 海粟拍抚了下她的手安慰她:“别怕,我们自起航以来,就一直在风浪中,没什么 了不得的!”傅雷凝望着翻滚的海面,突然转过身对他们说:“我正在构思一篇文 章,《刘海粟论》。文章的结尾是这样的:‘阴霾满天,烽烟四起,仿佛是产生米 开朗基罗、拉斐尔、达·芬奇的时代,亦仿佛是一八三○年前后产生德拉克洛瓦、 雨果的情景。’”他转身面对着海粟,“‘愿你,海粟,愿你火一般的颜色,燃起 我们将死的心灵,愿你狂飙的节奏,唤醒我们奄奄欲绝的灵魂!’”他刚一落话音, 就响起了赖鲁阿的掌声。 一个响雷仿佛落在船桅上,铜钱大的雨点砸了下来。 香楠沙号摇晃得更厉害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