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百折不回 一 香楠沙号轮船在大海上与风浪搏斗了二十多天,终于在公元一九三一年九月二 十一日到达了目的地上海港。 刘海粟夫妇和旅伴们无不兴奋地走上码头。来迎接他们的,除了美专代理校长 刘瑞华、总务主任丁远,还有留美归来的王济远。这给了海粟出乎意外的喜悦。他 和刘瑞华紧紧握手后,就张开双臂紧紧拥抱着济远,久别重逢,他们柳多话要说, 两人激动得眼睛都发潮了。还是济远理智,率先松开了手臂说:“我们等会儿再畅 叙吧!”他这才意识到冷落了同伴,连忙放开济远,给他们介绍赖鲁阿和傅雷,并 说:“傅雷先生是研究美学和美术史专家,他已接受我的聘请,即将就任我们美专 的办公室主任兼美术史教授。”他又转向刘瑞华对傅雷说:“这就是我常跟你说起 的刘瑞华校长,若非他的全力支持,我就无法安心在法国研究艺术了!”傅雷向刘 瑞华伸出了手。 “这是王济远先生!”“海粟兄常跟我说你们深厚的友谊。”傅雷紧握住济远 的手,“认识您很荣幸!”海粟这才给他们介绍了丁远,并对丁远说:“请你去看 看,法国领事馆接赖鲁阿先生的人来了没有。?”他的话音未落,就有个碧眼黄发 的男士向他们走过来。赖鲁阿眼睛一亮,张开双臂和那人拥抱,用法语互相致意。 继之,赖氏又兴奋地把他介绍给他们:“我们使馆的代办先生。刘先生,我已不用 您操心了,我跟代办先生去使馆了。”赖氏已放下手提箱,与海粟、傅雷拥抱,和 韵士、济远几位握手道别,“再见!”“后会有期!”海粟他们跟着他们一道往出 口处走去。 他们把赖氏送上使馆的汽车,海粟隔着车窗的玻璃对赖鲁阿说:“待我安顿好 了,就去接您上我家来做客!”赖鲁阿连连挥手说:“一定到府上去拜望你们。” “海粟,”傅雷突然指着路边电线杆上的标语惊讶地叫他,“你看!”“打倒小日 本!”“日本鬼子从沈阳滚出去!”“……”海粟瞪大了眼睛,惊诧地望着济远他 们问:“怎么回事?”“啊!你们还不知道?”丁远抢着说“我还以为你们早在船 上就听说了呢!”海粟发起急来,“哎呀,你说了半天还没说出所以然来,出了什 么事?”“日本帝国主义九月十八日晚向我东北驻军发起了进攻,我军死伤数百, 政府下令不得抵抗,昨晚广播说,日军已占领了沈阳全城,沈阳兵工厂、制炮厂, 还有两百多架飞机,一下全落到日寇手里了。”海粟的心猛然一震,无疑如听到了 自己的祖屋被毁,自己的家被占那般。 在西欧,日本人想独霸东方艺坛的意向,他已深有感触,没料到他们竟还要霸 占中国的国土,而我们的政府竟不准军队抵抗。“岂有此理!”海粟低吼了一声, 仿似沉默了万年的火山,突然张开了口,又忽地缄默下去。 大家的心有似压上了一只沉重的磨盘。 人生无法料及,这世界也无法料及!海粟是怀着振兴祖国艺术事业的雄心壮志 归来的,没想到一踏上国土,迎接他的是这个可恶的消息。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 他也茫然了!他复又喃喃自语:“国难!国难……”大家谁也没说话,垂着头,心 也好像有千斤重,窒息得都吐不过气来。 良久之后,刘瑞华打破沉重的空气:“刘先生旅途一定很疲倦,我们回去吧!” 他们这才坐上早已准备好了的黄包车。丁远留下来运送行李。 三年前,海粟离开上海西去时,他的那栋小洋楼就借给了教育家经亨颐先生暂 住,连一应家具图书都由他使用。经先生与何香凝先生是儿女亲家。 他在法期间,何香凝也在法,他们一起多次合作作画,很是相投。经先生得到 他东归的消息,便搬出了“海庐”,并把房子整修了一番。海粟回到家里,总觉有 块石头压在心上,一种窒息之感,使他坐卧不宁。丁远把行李和作品送来以后,他 只略略看了一下,就吩咐韵士说:“你把朝南的那间正房安排给傅雷住。他说回去 看看母亲就回来。”说完他就迫不及待地拿起电话:“接线生,请接蔡元培先生家。” “啊!你是海兄呀!何时回来的?”电话里传来蔡先生惊喜的声音。 “我刚刚进家,”海粟不无激动地说:“先生,您好吗?”“唉——”蔡先生 叹了口气,“有什么好的,国有难,能好得了吗?”蔡元培的声音苍老了许多,他 不由难过起来,说:“先生,我想要快尽见到您,有许多事需要当面向您报告,我 现在能来看您吧?”“好的,好的!”蔡元培应着,“我等你!”“韵士,我要去 看蔡先生,”他拿起一只手提包,“你把给蔡先生买的那顶帽子找给我,再拿几包 雪茄和一听咖啡。”“现在就去?”韵士望着他没动,“你已很累了,该歇两天, 洗个澡,理理发,看你,胡子拉碴的。”“唉呀!”他不满地叫了起来,“现在是 什么时候?还有时间休息!我要去向先生报告工作!快快快,别罗嗦。”近来他常 常对她感到不耐烦,发脾气。 韵士理解他的心情不好,从不跟他计较,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准备去了。 蔡宅离海庐不远。他没叫车,从小巷子抄近路插过去。从码头回家的路上,街 上随处可见“打倒小日本1 ”“九·一八事变是日本帝国主义蓄谋已久的阴谋!” 等等红红绿绿的标语,示威游行的队伍络绎不绝。小巷倒很平静,没有国难临头那 种气氛。这与他此时的心情好像不很相合。 他低着头,大步穿弄过巷,不到半小时,他就来到蔡宅那条街口了,老远就望 见蔡先生立在门口,向巷口张望。 他加快步子,举起手大声唤着:“先生!”快步向他走过去。 蔡元培微笑着迎上他:“海粟兄,你好啊!”他携起他的一双手,上下打量着 他,“海风把你吹黑了,但更显精神了!走,进屋里去!”他们在沙发上坐下。蔡 先生揭开茶碗盖子说:“接到你的电话,我就沏好了茶。这茶叶还是一位无锡学生 送的碧螺春呢!在外三载,恐怕记不起这种香味了吧!”原来蔡元培早从海粟的眼 中读到他那颗火急火燎的心。他了解他的性格,想让他心情轻松下来,缓解一下他 的情绪,“喝呀!它可帮助人清心明目呢!”他听话般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果然 有股特别的幽香,直奔他的心肺。 他接着又呷了一口,他那颗因愤怒而躁动不安的心,倏地宁静了许多,心气也 逐渐平和下来,思绪明晰了许多。他给蔡先生报以微微一笑说:“知我者,先生也!” 蔡元培哈哈地笑了起来。 海粟的心神在这流溢着理解和慈爱的笑声中平衡了,放松了,心的闸门启开了, 积蓄了三年之久的话语,奔腾汹涌而下。他先报告了他在西欧考察艺术和创作的累 累硕果,再说他为弘扬中国文化和宣传中国艺术的努力,详细地阐述了和德国举办 中国现代美术展览会协商的经过和拟定的协议。最后说了他对振兴中国艺术的几点 建议:其一,建立国家博物馆,搜集、整理、收藏历代艺术珍品;其二,设立国家 美术院;其三,改革美术学校学制;其四,城市建设必须统一规划,以艺术为目标。 他说:“欧洲各国艺术设施规模宏大,设备先进完备,收藏丰富。我国有数千年的 艺术史,艺术业绩之丰富远远超过他们,只因保存不善,未能发挥它们的作用,有 的以致埋没蓬蒿。 后学者其于前代不获摩挲想像,其于现代,未得追踪深造,反让他人越俎代庖, 以致残缺于海外,津津面古,视等埃及、希腊之后继无人,怎不让我们痛心!我要 求国家能考虑建设,亡羊补牢,还不算晚!”他又激动起来,“蔡先生,我之希望 寄托于您,请您把我的要求转致政府,以图引起政府的重视。我想,只要政府重视, 国人戮力同心,就能挽救尚存艺术的命运!不过,现在当务之急,是我们已和德国 政府协议好了中国现代美术作品展览会,已商定了展览日期。”蔡元培始终认真地 听着,他为海粟所取得的丰硕成果而深感欣慰。海粟的几点振兴艺术的建议也很好, 他从心底里赞成。他也曾留学德国,最深恶痛绝某些德国人傲视中国人,他深知德 国人主动邀请中国人去举办画展的重要意义,特别是当前日本对中国发动侵略的时 候,更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 可是……,国家正处在危难之期,时局还不知向何处发展,他一个学人,就是 绝尽全力,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他从茶几上的烟筒中抽出两支烟,给海粟递过一支,便自划着火柴点着深吸了 一口,凝视着从鼻里呼出的带着沉重水气的烟雾,他想理出一个解决这个问题的头 绪。思索良久,他也未能如愿,只好对海粟说:“听了你的报告,我欣慰之至。你 应该举办一个游欧作品展,向民众作个汇报。”“先生,”海粟急需要听到的是他 对德国现代中国美术展的态度,他又发急了,“德国画展的事,您看如何进行?” 这把蔡元培抵到南墙上去了。他想暂时不说此事已不行了,只好说:“海粟,我认 为这事不仅对中国艺术界是件有意义的事,对我们苦难深重的祖国也是件有意义的 活动。”他又猛吸了口烟,“可当前的形势,这得慢慢来。 你先写一个专题报告给教育部,再把你在欧洲考察艺术的活动及成果,也包括 对外宣传等等和你对振兴中国艺术的建议写一个系统汇报,发挥舆论的作用,引起 政府和艺术界的重视。”海粟点点头,说:“我也有写《告国人书》的想法。” “我在给你的信中已经说了,此事非少数人的力量所能为之,你得争取更多人的支 持。你该抽空去看望看望叶恭绰先生,还有一些政界学界人士。 有些人虽然不懂艺术,但对艺术比较热心,可以借用他们的力量发展艺术事业。 林森、吴铁城都有此雅兴。”“谢谢先生的指点。”蔡元培微微一笑,说:“我们 这些人都有个个性,不对脾味的人,不想理睬,可想干成几件有意义的事,没有这 些不对味口的人支持,又办不成,有时,我们就不得不随和一些。”他看着海粟, “你刚刚回来,很辛苦,学校还有一大堆的事等着你去处理,待你稍事整休几日, 我再为你洗尘。”“海粟深知先生清廉一世,两袖清风,洗尘就免了吧!”蔡元培 哈哈大笑起来,“你怕我请不起?”“不是,不是。”海粟连忙分辩。 “那就听我的。”临告别时,海粟从提包中拿出给蔡先生的礼物,说:“这是 韵上为先生选的一顶法兰西博士帽,你看可合适?”蔡元培把帽子拿在手上欣赏了 一会儿. 一改他沉稳学者的个性,也没顾及天气炎热,走到一面镜子前,把帽子戴 到头上,脸上漾出了孩童般天真的笑容,连声赞道:“很好,很好!代我谢谢夫人。” 海粟走出蔡宅,门廊上的阳光已移到屋顶上去了。他抬起手腕看了下表,不由轻唤 了一声,“哟,都下午五点多了!”便迈开大步,匆匆往回赶。心里却在想,如何 写这份给教育部的呈文,才能感动大人先生们?他低头敛目的走着,不觉信步走上 了大街。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强烈要求政府出兵东北!抗击日本侵略者!”“… …”他像是被口号声惊醒了一般,慌忙立定了脚跟,抬头望去。只见一队扛着横幅, 舞着标语彩旗的游行队伍迎面走来了,他连忙让到人行道上。抬起头望着横幅,白 布制的横幅上写着天蓝色的一行字:“上海美术专科学校”。 他不由兴奋起来,我们学校!心里倏然有种亲切和自豪之感。他一面拿目光在 队伍中搜寻熟面孔,他很感失望,一个都不认识。他这才想起自己离开学校已三年 了,他手上招收的学生都已毕业离校了。如今在校的学生都是他走后考进美专的。 他的脚步竟然不由自主地跟着学生们的队伍往前走去,挥臂和他们一起呼喊口 号。 队伍走到十字路口停了下来。一个女学生走出队列,站到一把自备的木椅上, 向过往行人和围观民众演讲。 一种美的召唤使海粟的心受到了猛然一击。 她齐眉的短发,黑檀木般地闪光,初月般的双眉和黑发连成一片,那对眼睛, 有如两泓初春的潭水,明丽而清澈,两扇浓厚的睫毛,让人联想到湖畔长堤映在水 里的倒影,椭圆形的脸蛋,白皙而微泛着娇红,月白色的旗袍使她修长的身材显得 格外优美动人。她的声音悠扬而清脆,流淌着清纯和魅力;“……日本侵略军已分 兵向辽阳、海城、长春进发,营口、安东已落入敌手,政府却说什么,‘以和平对 野蛮,忍辱含愤,暂取逆来顺受态度,以待国际公理之判决’,这不是把国土双手 奉送给敌人吗?阿伯、阿叔、阿哥们,东北三省就要完了!我们全国同胞应该团结 起来,戮力同心,把鬼子赶出去!”接着,她用京剧的二黄唱腔,唱起了岳飞的《 满江红》词:“怒发冲冠,凭栏处……”悲壮愤怒的歌声在空中久久回荡,激昂的 旋律感染了听众,行人也不由停下了脚步,围观的民众和行人都举起了愤怒的拳头, 高呼抗日口号。 海粟夹在民众中间,举手呼应着。 一个男学生走到场子中间,转着圈,做着滑稽的表情,边转边说:“请让让! 请让让!”开拓出一块场地,几个学生手握棍棒、长矛从队列中逼出一个戴着画有 仁丹胡子纸制面具化装成的“日本鬼子”,化装抗战军民的学生怒吼着,追打着 “日本鬼子”,“日本鬼子”左右躲闪,四面逃窜,逃到哪儿,哪儿喊打。 “打倒日本鬼子!”“我们要抗战,不愿做亡国奴的人们团结起来,把鬼子赶 出去!”“……”口号声震天动地。 海粟的心系着很多事,沉甸甸的,可有种无形的力量牵着他的脚步,他随着学 生的队伍继续往前走。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追踪着那个演说的女生。 她是谁?学什么的?造物主为何那样厚爱她,造出如此完美的尤物?像这样标 准完美的体形,若做模特儿,定会产生出无与伦比魅力的艺术品。…… 海粟的心灵在美的感召下微微颤动,他几乎喃喃出了声:“太美了,太美了!” 猛然间,他的心和脸都泛起了潮红,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 能这么呆看着一个女生?他连忙转过视线。可不一会儿,他的视线又落到她的背影 上了。他又自我解惑地想,爱美是人之天性,更何况我是艺术家!如果美不能唤起 一个艺术家的颤栗,他还能够感受美吗?美好的东西于艺术家有着特殊的吸引力, 这很平常,也很自然。这毫不奇怪,更无须责备自已。 他这样一想,就坦然了!他一路欣赏她的美,又像孩子一般,尽情地和他们一 起,宣泄着对敌人的仇恨,对国土沦亡的悲伤和忧愤。 夜幕已垂下了沉沉的面纱,他才回到家里。轻轻推开门,屋里没开灯,他伸手 拉亮了灯。 桌上放着一碟螺丝菜和一碟咸萝卜于,一碟面包,一小铝锅稀饭。韵士似乎已 精疲力竭地爬伏在餐桌沿上熟睡过去了。 看看室内,行李都已基本各就各位。她是累极了吧,就让她睡吧! 他小心翼翼地揭开锅盖,舀了一碗稀饭,端起来就喝。面包还是船上吃剩下的, 他却觉得吃起来特别的香。他心里躁动着一种莫名的兴奋,许多构想仿佛种子一样 在蠢蠢萌发、伸展。几口就喝下去一碗。掀起锅盖来盛第二碗,铝锅盖“砰”地一 声碰在桌子上,发出了刺耳的响声。 韵士猛地惊醒了,她爱嗔地斜了他一眼,嘟起嘴说:“稀饭我都热了两回了, 你也不来个电话打个招呼。”“我从蔡先生家回来,在路上刚好碰到我们学校抗日 宣传队在游行。那些孩子都是生面孔,我就跟在后面。”他胃口极好,张着阔嘴, 呼啦啦喝着粥。忽地,他放下碗,慎重地对韵士说:“韵士,我在队伍中看到一个 女生,真堪称得上天生的尤物,除了陆小曼,我还没见到过有哪个长得有她好看。 她站在椅子上演说的样子,美极了!她嗓子也很好,音色也美,她的京剧唱得 也很有韵味呢!”他兴致勃勃,“真是做模特儿的天才材料!”“真的?这么美?” 韵士也来了兴趣,“莫非美专时来运转了,终于出了个美人儿。你们过去培养出的 那些女画家,就没一个像点样子。”“看来,你也喜欢好看的女孩啊!”海粟放下 碗,用手帕擦了下手和嘴,“等我认识了她,我们收她做干女儿好了!”韵士突然 思念起留在异国读书的儿子,她边收拾碗碟说:“虎儿这会儿不知在做啥。把他一 个人丢在一个天遥地远的地方上学,我总有些不放心呢!”“我们这也是为他好嘛!” 他坐到沙发上,用牙签剔着牙。“筹备中国现代画展览会,我是肯定还要去的,你 不要过于想他,好男儿志在四方,系在腰带上的儿子还能有什么希望!”韵士鼻子 一酸,泪水涌了出来。她连忙走进了厨房。 海粟眯起眼睛,他又何尝不思念儿子呢?他仿佛看到了儿子的身影,从这个房 间窜到那个房间,一会儿又跳到他的身后,双手蒙住他的眼睛,又“喵”地一声跳 到他的面前,扑到他的怀里。 “海公在家吗?”他立刻辨别出是刘瑞华的声音。他连忙跳起来迎出门。“刘 先生,快请进!快请进!”他握住刘瑞华的手,把他让进起坐间的沙发上。“韵士, 刘校长来了!”韵士忙拿着雪茄微笑走出来。 刘瑞华起身致意:“夫人好!”“刘校长,您快请坐,抽烟。”她抽出一支递 上去,把烟盒放到茶几上,“我去给您煮咖啡。”“不用,不用!”刘瑞华客气着, “您远道归来,很忙很累!”“您别客气,没事。”韵士转身走了。 “瑞华兄,”海粟为他点着了烟,“这几年,您辛苦了!我不知如何感谢您才 是呢!”“海公,这您就见外了。古人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即己接受了您 的聘任,理所当然要承担起责任。”刘瑞华约略停了下,“遵您之嘱,筹备建校二 十周年纪念活动,一个月之前,我就在全体师生大会上作了动员,不少师生都准备 了作品,准备参加纪念展览会。美专话剧团、京剧团也创作了演剧节目。”接着他 把三年的校务工作简略地向他作了报告。“海公,您西行考察已经胜利归来,我的 历史使命也就宣告结束了啊!”“瑞华兄,我刚回来,有很多事等着我考虑筹划, 一项艰巨的任务,就是德国邀请中国现代画展去柏林展览。我已代表中国艺术家应 邀了,这关系到国际声誉。校务还想请您再代劳几月,如何?”“海公,当初我们 说好的,一俟你归来,我就卸任。说好了的,海公可不能食言哪!”刘瑞华认真地 说,“承蒙厚爱,请谅瑞华不能从命!”“瑞华兄,海粟深知这几年苦了您,学艺 术的学生,各具个性,学校经费又很拮据。”他就不再坚持意见了,“明天我去学 校,学生们还都不认识我呢!哈哈……”他们边品着韵士煮的咖啡,边聊。刘瑞华 又向他报告了三年中教职工队伍的变动。海粟又就改革学制和教学的设想征求他的 意见。他们谈得很投机。 刘瑞华走后,他就在思考一个问题,物色一个副手,帮助他管理教学和校务。 他把教授们都考虑了一遍,最后他的视点落在他的得意弟子、挚友王济远身上。不 管从他的艺术修养、教学经验,还是组织才干,都是第一流的。 他还具有他人所不及的对新兴艺术的热情。过去他就是他艺术主张的热情支持 者、拥护者。如今他留美五年归来,各方面又有长足的前进,如果请他任副校长, 学校就可以放心交给他了,他也会全力支持他的学制改革的构想。 他就可以挪出时间和精力去办欧游画展,去创作、去为中国现代画展到德展出 奔波呼号! 他想到这儿,不由兴奋起来,就给兼任美专校董事会主席的蔡元培先生家拨电 话。 韵士奔过来,捺住了电话机。“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半夜三更的给人家打电话, 你不怕吵了人家休息?”海粟看了下手表,已午夜十二点半了。他只好放下话机。 韵士不高兴地拉长了脸:“我累得都要倒下去了,你睡不睡?”他没理睬她, 径直走到画室的案前坐下。 韵士逼过去:“你听到没有?”“听到了!”他拉直腔调,“我还有许多事要 考虑,你先去睡,别烦我!”“我烦你?”韵土感到受了委屈,“你这人没良心, 我是担心你要累病了!”“不会的!今天我的精神感觉好极了!”他没抬头,只是 不耐烦地向她摆摆手,“你快走吧!”韵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退了出 去。 他刚在稿笺上写上《东归后告国人书》七个字,就放了笔。他沉沉地靠到藤椅 背上,目光超过台灯的顶部,投向窗外那丛石楠上。往年这个时候,石楠的果子正 在变红,还未红透,青紫色的穗穗果实,沉甸甸的,压弯了枝头。可此刻,台灯的 背影覆盖了它的冠盖,他没法分辨出哪些是油亮的叶子,哪些是未红透的果穗。只 有窗台上那盆鸡冠花,正开得犹似鲜血一般。猛然间,他的心更加沉重起来,时局! 时局!将向何处发展啊?他的那些鸿图壮志在这国难降临之际,能否实现? 他的耳畔似乎又响起了那震天动地的口号声。 他久久凝视着鸡冠花鲜红的花冠,又想起了“九·一八”中国军人的血,苦难 东北乡亲们的血,他感到心理憋闷得慌,他向后仰起头,望着天花板,深深地呼出 一口气。苦难的祖国啊,你的苦难怎么这样多?怎么办?怎么办? 他像在自问,又像在问苍天。鸡冠花的血红顽强地弥漫了他。他站了起来,从 尚未来得及整理的行囊中拎出一只箱子,取出笔墨砚、国画颜料、调色盘和笔洗, 摆将在画案上。又到厨房舀来一碗清水,倒进笔洗中。再打开另一个箱子,找出一 张六尺生宣,裁成四开,铺上一张。选取一支大红颜料,挤到盘子里。不一会儿, 三朵气势磅礴的鸡冠花跃然纸上,犹似三个浩气凛然的勇士。陪衬的几片叶子,好 像也浸润了缕缕血丝。 他久久端详着几笔挥就的作品,心气也趋平和了许多。 二海粟原本打算一早就去学校,赶到朝会上和学生见面,可韵士没喊他。 当他醒来时,已是清晨八时了。刚用完早点,王济远领着一群美专教职员进来 了。济远未进门就说:“校长,同仁们听说您回来了,昨晚就吵着要我陪他们来看 您。我知道您累了,没敢来打扰您。”“欢迎!欢迎!”海粟夫妇热情地把认识的 和尚未认识的同仁迎进客厅。 韵士忙着煮咖啡,海粟殷勤地递烟、拿糖。济远给他介绍着新同事。他握着他 们的手,诚挚地向他们道着辛苦,说着感谢的语言。 “这位是李……”济远未说完,海粟就已张开双臂奔过去,紧紧抱着对方说: “李淑良先生,你辛苦了!”“不不!”李淑良在“五·四”运动前就留法学习雕 刻长达七年。美专建校不久,海粟得知他快要学成归国,就去函请他。他为海粟的 思才如渴所感动,一直为海粟工作。他激动地说:“我还记得海公当年给我的信, ‘粟不学无术,但奢望中国艺术之中兴……上海美专更简陋不堪,急待硕学之匡正。 如蒙不弃,您为响导,遏胜荣幸。’”“哈哈……”海粟感动得眼睛发潮了,“难 得先生如此重义,海粟没齿不忘。”韵士把所有的椅子都搬到客厅。主人热情,客 人也就没有了拘束。时间就在自由的喝着、吃着、谈着中流过去了。就在他正准备 和他们一同去学校时,傅雷回来了。他把博雷介绍给大家后,就一同往学校去。 临出门时,傅雷返身回头对韵士说:“阿姊,我阿妈请我问你好,还有我表妹 也问你好!”韵士高兴地说:“谢谢,谢谢,她们都好吗?”“好!”他把嘴凑到 耳边,小声地说:“表妹变得更漂亮了。”韵士由衷地笑了。 傅雷转身追赶海粟他们去了。 海粟在王济远他们的簇拥下走进了校园。 三年哪,三年,于历史的长河不过短暂的一瞬,于一个人的人生并非倏忽即逝 的浪花啊! 校园依旧。海粟仍然激动不已,游历回到了家园,久别的母亲见到了爱子,这 是何等的心情!于别人习以为常的事,他却能看出它细枝末节的变化。 海桐长高了,广玉兰的叶片更绿更亮更茂密了!爬山虎的枝蔓已把高高的灰色 围墙盖得严严实实,犹似一道碧绿的城墙,给他的心头注入了一派浓荫和森严的韵 势。他还发现上面挂满了像秤砣样的累累硕果。……校园的一枝一叶都在他心中唤 起阵阵颤栗,演奏出段段欢乐的乐曲。 刚刚打过课间休息钟的校园散落着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一行立即引起了学生 们的注意。许多人都停下活动,望着他这个手持文明棍,戴着宽边眼镜西装革履洋 派十足的人。 刘瑞华已得到他来校的报告,迎出了办公室,握住他的手说:“不知您何时来, 没有事前集合学生列队欢迎。”他说着松开手,“请您等一下,我去敲集合钟。” 海粟一把拉住他的手,“请不要打钟集合学生,那会耽误正常上课的。 过几天,我来早点,参加朝会。”“那好!那好!”刘瑞华退到门边,伸出右 手作了个请的手势。 他也不客气,率先走进了校长办公室。 同事们闻声纷纷从各自的教研室迎了出来,和他打招呼。 他和他们一一握手、问好。突然,他发现少了一个人,就问身边的刘瑞华, “怎么不见潘玉良先生?”三年前,他在罗马与在那攻读的玉良丈夫潘赞化相遇, 当他得知她已完成学业就要回国时,他当即聘她任母校西画系主任。 大家突然都沉默下来。 他立刻感到有些蹊跷,不解地看看他们。 他们好像都在逃避他的目光。 他转向刘瑞华:“瑞华兄,怎么回事?”刘瑞华掠了丁远一眼说:“他应徐悲 鸿先生之请,到中央大学艺术系任教去了。”“哦!”他不无遗憾地点了下头,表 示知道了。但他察觉到玉良的离去,必有缘由。既然大家都不愿揭开这个神秘,他 也就不再问了。他说:“大家请坐下,我们来谈谈当前的形势。今晨有谁听了广播, 东北的局势如何?”“今晨广播说,日军占领了辽宁、吉林两省了!”“还不到五 天哪!”海粟大惊,“我们军队就一枪不放?真是岂有此理!”他一脸的愤慨, “我们有没有给学生安排时间上街宣传?昨天我遇到了我校的游行宣传队,他们演 讲得很有感染力。”那个月白色的身影忽地闪现在他心头。 教务长说:“我们已作了安排,主课照常上,抗日宣传活动要求在课外时间进 行。”他点点头,“学生以学为主嘛,这样安排很好。但我们对学生的抗日热情要 鼓励、支持,绝不可干扰学生的爱国热情,尽量给他们提供各种方便。 我们教师也应参加进去,关心民族存亡之大事啊!”他话锋一转,“瑞华先生, 为使我安心考察,您为美专的发展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再加诸位先生的辛劳,美专 才有不断的发展和前进。我十分感激你们,向你们致以衷心的谢忱。”他感动地看 着大家,“昨晚,瑞华先生就迫不及待要辞任,我也不能强先生所难,明天我们召 开全体师生的欢送会,表示向先生致敬!”刘瑞华站了起来,连连躬身说:“这就 不必了,本人对美专没有贡献,只是这几年中,没有败掉这份家业而已。”他转向 大家,“这是诸位先生共同的努力!开欢送会万万不可,要开就开欢迎会。海公考 察归来,对中国艺术的复兴将会起到不可估量的影响,对美专的发展更具有伟大意 义。”“两位刘校长都不要客气。”王济远发表他的看法,“我建议欢迎送送同时 开。”“好!”海粟高高地叫了一声,“这个主意好,明天我还要宣布副校长的人 选。”“校长,我们希望您给我们说说欧洲的艺术。”丁远提议,“我们没有机会 去,听听您说同样可以增加知识。”“这没问题,你们不要我讲,我也要讲的,我 还要写成文章,大讲特讲。”刘海粟往椅背一靠,“我正在考虑如何向诸位报告呢!” “校庆的事,您还有些什么想法?”丁远又提出一个问题。 海粟突然陷进沉思之中,他没有立即作答。 同仁们都注视着他,师生们早盼着这个大庆典。他曾多次给他们写信,嘱付他 们提前做好二十周年校庆准备工作,并要求庆典活动要隆重,还说过,这不仅仅是 个庆典活动,而是向世人宣告:美专成长起来了!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她是振兴中 国新兴艺术的主力军!在他刘海粟性格的词典中,从来没有畏馁这个词,他说话也 从来不吞吐、不犹豫。他今儿怎么了?大家面面相觑。 良久之后,他微微仰起头,有似自言自语一般:“东北正处在危难之中,灾祸 还在蔓延,时局吉凶未卜。在此国难深重的情势下,我已没有了快乐的心情来举办 庆祝活动!”一声深长的叹息之后,他环视了同仁们一眼,用严肃的语调说:“先 生们,我想取消这个活动,表示对国土沦亡和死难同胞的哀痛,也是对放弃国土的 抗议。”“这样好!”傅雷和王济远率先拥护他的提议。紧跟着,大家也一致表示 支持他的动议。 “君子所见略同!”他带着感情地望着他们,“我们在校庆日将临之际,发表 一个启事,把我们的想法敬告国人。待时局平稳之后,再补行庆典。你们看可好?” “这事我负责去办。”丁远马上响应。 海粟站起身:“离校三年了,学生们都不认识我,我想去教堂转转,先生们就 各自请便吧!济远,你陪我和傅先生去各处看看。”他和刘瑞华打了个招呼,就和 他俩走出了办公室。 “济远,”他们走到院子里,海粟低声唤着他。济远傍依过来,微偏这头,听 他说话。 “我这两年要为中国现代画展去呼号奔波。我深知此事困难,阻力很大,但我 既已应承下来,我就要尽最大的努力去争取实现它。我还要举办欧游画展,还要作 画,刘先生又执意要走,我恐怕没有很多时间过问校务。我想了很久,只有你能帮 助我。我想请你做我的副校长,傅先生任办公室主任。这样,学校的事,我就有所 依托了,我也就可以安心去办别的事去了。你不会不给你老校长这个面子吧!”济 远心里热呼呼的,校长如此看重他,委他以重任,他能不激动?他说: “你对于我就不用讲客气话了,我早就说过,我是你门下的走狗,还能不服从 你的差遣?”“你答应了,这太好了!”海粟高兴地把手搭在他们的肩上,往就近 的画室走去。“我看到西欧的许多美术院校,它们的学制比我们先进,我已有了些 想法,在我们学校实行新的教学管理和学制改革。有你和傅先生这样热爱艺术、追 求进步的艺术家来协助我,我对此就充满了信心。”他们聊着聊着就走到了画室门 口。 济远向里看了一眼,小声介绍说:“二年级国画系在上写生课。”海粟把食指 放到嘴边,轻轻地嘘了一下,示意不要惊动学生们,他放轻步子率先走了进去。 授课老师正在给一位学生作示范。他们悄悄地走过去,立在他们身后看着。前 边讲桌上置有一盘殷红的石榴,有的张着嘴,露出了红玛瑙般子实。 “你怎么还没领会我的意思呢?”教师有点性急起来,“我不可能把石榴连同 树拔来载到画室里吧!我希望你们发挥想像,在宣纸上画下这些石榴在枝桠间的姿 态,但构想绝不是还原,‘六法论’所谓的经营位置就是指构图,构图巧妙与否, 可以看出一个画家的才华的高下……”他突然转过头,发现了他们。 “校……”他是留校任教的学生,惊喜地张嘴就要喊出来。 海粟连忙向他摆摆手,悄声地说:“我们随便看看,你讲得很好,继续讲你的 吧!”他们的声音虽然很轻很轻,但还是引起了学生的注意,不少学生回过头来看 他们。 海粟的心弦猛地一个震颤,那对曾使他心灵湖水泛起涟漪的乌黑发亮的眼睛突 然出现在他面前。他竟然感到某种惊慌和不安。但他却要装得若无其事,把目光移 向别处。可她那目光却没一点胆怯,竟然大胆地执拗地紧紧追踪着他,好像在问: 你是谁?你怎么这么目中无人?但那目光又是那么清纯、天真,像一片没有云彩的 蔚蓝色天空。 他向她走过去。 她画稿的构图吸引了他。用大写意的笔墨画出的一段枯干,上面生有三、两片 丹黄叶子,一个烈嘴含笑的石榴,那排列整齐的榴子,珍珠一般光洁晶莹,玛瑙一 般殷红,配上奶黄色的薄衣和色彩丰富的外壳,给人一种生命勃发辉煌之感。他不 由联想起梵高的向日葵那强烈色调。 他惊喜地举起她的画稿,完全忘却了它出自一个漂亮女学生之手,也完全忘却 了刚才她的美还震颤过他的心房,也忘却刚才在她目光的逼视下的尴尬。他心里只 有一个念头,惊喜他发现了一个绘画天才,和他发现潘玉良时同样惊喜和兴奋。 “你们看!”他把她的画稿举到济远、傅雷和那位教师面前,“这色调很大胆,很 强烈,一扫中国画僵化陈腐的笔墨,很有新意,很有特色!”那位女学生听到这位 陌生先生的称赞,不知是兴奋还是羞怯,白皙光洁好看的脸上漫上了红云,犹似初 开的桃花一般艳丽。她不像一般女孩在这种情况下低眉敛目的腼腆姿态,竟然没有 一点怯意,勇敢地直视着他们。大概她正在推断,面前这位洋派十足、气派潇洒的 陌生人的身分吧! “你还不认识她吧?”济远向那女学生抬了下下巴,“她是我们学校大名鼎鼎 的才女,学生会主席成家和小姐。”“哦?”海粟微微一笑,朝她点了下头,“原 来出自才女之手,很不凡哪!……”他还要说什么,成家和却打断了他,对济远说 :“王先生,你这太不公平了!你怎么只介绍我而不介绍他呢?”“啊,我竟忘了, 你是刘校长出国后进美专的。他就是从西欧考察艺术刚刚归来的刘海粟先生。” “啊,是刘校长!”闷头作画的学生们不约而同地都站了起来,“刘校长,您好!” 成家和这才回复了少女羞涩的本性,甜甜地说:“请您原谅我有眼不识泰山!其实, 我们早就盼着您回来呢!”她快乐地看了同学们一眼,“现在好了,我们学校一定 有新的作为!”海粟越看越觉得这个学生可爱。他微微地向她点点头:“我将尽力 而为吧!争取不让同学们失望!”他向学生们扬了扬手,“大家都坐下,继续作功 课吧!”就率先走在前面,出了教室,又转身伸手与教师相握,“谢谢你!”“济 远,”海粟走到傅雷和他之间,“你告诉我,潘玉良为何要离开美专?”“她和丁 远在会上意见发生了分歧,丁远讲了很难听的话,她打了他三记耳光,就拂然离去 了!”海粟很生气,他为失去她这样的才女深感惋惜。他当然明白“难听话”的内 涵,理解她为何离去,士可杀而不可辱。“丁远也太不像话了!我宁愿叫他滚蛋, 也不愿失去潘玉良!他要为此事负责!”济远连忙劝着他:“你别生气,事情已发 生了,也过去一年多了,就不要再追究了。丁先生这些年忠心耿耿,你就当作不知 道为好!”海粟正在气头上:“不行!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他,真是岂有此理!”济 远不敢再说什么,他们走进了另一间教室。 蔡元培叫女婿周子勤在威海路中社订了四桌酒席为海粟洗尘。 周子勤是研究古陶瓷的专家。那天,蔡先生一早就对他说:“子勤,中午你早 点去中社,代我先招呼客人们,我上午还有点事要办。”“是,我知道。”海粟到 中社的时候,蔡先生已先到了,应邀的还有他们共同的朋友和熟人:陈独秀、杨杏 佛、许寿裳、张大千、黄宾虹、张善孖,朱屺瞻、王个簃等三十多人。他们也陆续 到了。蔡先生见海粟未带韵士,就说:“你怎么没偕夫人来?我是为你们夫妇洗尘 的嘛!”海粟笑笑说:“你今天请的客人都没带夫人,我怎么好特殊呢?”蔡先生 也就没再说什么。 最后一个到的是陈独秀。他一出现在餐厅门口,海粟就迎上去,两人几乎是同 时抬起手臂握着空拳亲昵地抡向对方的胸前。久别重逢,两人都很激动。“蔡先生 说你一定来,可一等不见兄,两等也不见兄,”海粟热烈地说,“还以为你不会来 了呢!”“海兄远游归来,又有酒喝,还会不来的?”两人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陈独秀诙谐地说:“你看,这儿就数我俩嘴阔,今儿我俩多来几杯。”“一定 奉陪!”他俩相依着坐在一起。 “你见过志摩没有?”独秀没等他回答又继续说下去,“自去年十二月,胡适 出任北大文学院院长,志摩在他的盛邀之下,北上任教。小曼已在上海有了自己的 生活圈子,不愿北去。志摩从此做了空中飞人,在平、沪、宁之间飞来飞去,很难 见到。”“他就要来看我了,”海粟从袋中掏出刚刚传达交给他的一封信,递给陈 独秀。“刚接到的,你看这位大诗人如何评价我之西行?”独秀抽出信笺,看了起 来,突然他读出了声:“海翁此行,所得当可比玄奘之西行!”他转向海粟,“是 吗?很想听你说说这几年如何‘苦读励学’的!”海粟微微一笑,又从裤袋中拿出 刚刚刻印就的《东归告国人书》,“我带来就教于诸位大家,老兄先看看吧!”陈 独秀一目十行,万言的文稿不多一会儿就看完了。他拍拍海粟的肩: “徐志摩所言极是,此次欧游于兄,乃历史之转折,将对中国艺术的前途和发 展具有伟大的意义!你不愧是伟大的艺术叛徒!”两人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在他俩的交谈中,酒菜上来了。蔡元培站起身,走到四席中的空地间说: “诸位先生,今天元培略备薄酌,请诸君作陪,为刘海粟先生洗尘。海兄为了 振兴中华之美术,不远数万里去到欧罗巴,考察艺术,今满载而归,为我艺界之盛 事。”他端起一杯酒,“今天虽是为海兄洗尘,但我提议,这第一杯酒为东北死难 者致哀。”他把酒泼在地上。 厅内气氛立时肃穆起来,只听到椅子一片声响,大家一齐站起,也把酒泼到地 上。 “这第二杯酒,”他举起杯子,“我敬给海粟兄。”他向海粟走来。 海粟也立即端起酒杯,离座迎上去。 “为你三年的苦读励学解乏吧!”“谢谢先生!”他们都一口饮了。大家也都 举起酒杯干了。 侍应生为他们斟上酒。蔡元培捧着酒杯又走回刚才的位置说:“这第三杯酒, 我敬诸君好友。海粟兄此次西行,和德国政府以及德国学界达成了一项协议,德方 邀请我们到柏林举办中国现代美术作品展览会。”他遂给大家介绍了海粟在柏林和 德国人谈判的经过和结果。“这是宣传我们神州艺术的机会。东北沦亡,乃我中华 之大难,民族存亡,在于抗战。抗战之途除浴血奋战,国际宣传也不能轻视,办画 展可以争取国际正义人士对中国的了解和同情。日本帝国主义不惜人力物力在欧洲 鼓吹他们的艺术为亚洲第一,欺我中国无人,我们可以到国际艺坛上去一比高下。 但此事不能过急、草率,办好画展有非常重要之意义。诸君都是当今中国画坛巨擘 和有影响的人物,需要大家戮力同心来支持,办好此事。”他双手捧酒,高高举起, “请诸君接受我的敬意!”席间气氛又活跃起来。 海粟站起来,端起酒杯,高举过眉说:“感谢蔡先生的厚爱,为海粟破费洗尘, 感谢诸君光临作陪。海粟在此可以告慰诸君,此次西行,我没有辜负蔡先生的期望 和国人的重托。三年中,我不仅研究考察了欧洲历代艺术名迹,一一写下了详实札 记和感想认识,临写了十多幅大师的杰作,创作了一百多幅油画作品,举办过个人 展,参加过著名的巴黎秋季沙龙和蒂勒里沙龙的展览,与法、德就宣传中国艺术达 成了协议,可谓收获累累。可海粟仍感惶然,又逢国难,与外国人达成的协议不能 失信,乞请诸君支持,促成此事,这杯酒,敬给诸位先生,请求大家协助!”他一 饮而尽。 大家纷纷表示了热情。张大干说:“此非海公一人之事,乃我艺界大事,理应 全力促成。”杨杏佛端着酒杯,走到海粟身边说:“海公,我们好久未一起喝了, 我敬你。”他俩一口干了。 “欧游之作,何时与公众见面?”“国难当头,只好往后延延了,待形势稳定 下来,再作构想。”杨杏佛点点头:“也对也对,能否让我先睹为快?”“当然可 以。”海粟一口应承,“欢迎随时到舍下观看。”“我先谢谢了。”“海翁,”有 人提议,“给我们讲讲欧游佚事吧!”“佚事没有,”陈独秀扬扬手里的海粟的《 东归告国人书》稿,“正事收获丰隆。叫海粟兄从哪里说起呢?伟大的叛徒已写好 告国人书了,大家到报上去看吧!此刻我可不愿分心听他天南地北,否则我这肚子 就有意见了! 哈哈……? “哈哈……”大家开怀地笑了起来。 海粟却不能潜心在“吃”上,他仍想着现代画展之事。他端起酒杯去到蔡元培 边上,“蔡先生,请!您不用干,意思意思。”喝罢,就把拟好的呈文递给他, “请您看看,如果可以,就请转呈教育部,还有件事向您报告。”他遂说了聘王济 远任副校长和校庆延至明年的构想。 蔡先生赞赏地点点头,问:“去看过叶恭绰先生没有?”“去过了。叶先生很 热情,他说,弘扬华夏艺术义不容辞,几年前,他就有这个想法,现在有这样难得 的机会,要我一定不要辜负国人的重托,他将鼎力相助。”“这就好!”“那天, 现代名画家近作展览会在上海宁波同乡会开幕,林森、于右任、章太炎、沈恩孚诸 先生都来参观,他们见到我绘的国画《鸡冠花》很感兴趣,当场挥毫在上题词。右 任先生题:‘与世界艺术奋斗’。沈先生题:‘秋色邪,爱国男儿之血,毫端之神 妙邪!”我乘他们高兴,就给他们每人送上一份《东归后告国人书》,又就现代画 展一事,请求他们声援支持。他们都表示愿意鼎力促成此事。”“好!”蔡先生充 满信心地说:“待政府批准了,就可行动了。你还需要多做些争取工作,广泛宣传, 争取更多人的理解和支持。还是我过去信中说的,此非个人之力所能为之。”海粟 为蔡元培斟上酒,又举起自己的酒杯,点点头,喝了一口。 三人生中有许多事是难以预料的,难以接受的,可却偏偏发生了。徐志摩遇空 难而丧生,刘海粟就接受不了。 那是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二十日,海粟和同事周碧初、鄢克昌在杭州丁家山作画。 那晚有严次平和林风眠两先生请吃晚餐。他们事前约好,先到严先生处,再去林先 生家。他们在严先生家刚刚吃了两盅酒,同来杭州的姜丹书先生派人送信到严家, 说有重要事情,催他速回旅馆。 他匆匆赶回来,“姜先生,”未进门就急切地问:“什么事,这样急?”“刘 先生,”姜丹书伸出两手抓住他的肩头,把他引到一张椅前,“你先请坐下,歇口 气。”他把他捺坐下去,又沏来一碗龙井,“喝口水。”海粟怔怔地望着他。姜丹 书的神色引起他强烈不安,他接过茶喝了一口,惶然地望着姜丹书:“到底发生了 什么事?你快说呀!”“我刚刚得到消息,从南京飞往北平的济南号飞机,在济南 附近党家庄遇雾失事了。”海粟仍然疑惑不解,飞机失事固然不幸,这与他有什么 直接关系,为何急急把他催回? 姜丹书看着他那一脸的困惑,尽量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徐志摩先生 就在飞机上,遇难了!”海粟瞪着一双失去光彩的眼睛,痴痴地直视着前方,好半 天,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像犯了癫痫病一般。 姜丹书摇撼着他。他仍然那么瞪着,任他摇拽,仿佛已失去了知觉。就在五天 前的十四日中午,志摩偕小曼来看望他们。老友相逢,欣喜若狂,紧紧拥抱。若非 小曼笑话他们:“你们真像久别重逢的情人,我都要妒嫉死了呢!”他们这才哈哈 笑着分开。韵士临时到街上酒店炒了几个菜,他们就一起喝了酒吃了午饭,聊得非 常痛快。他还看了他在法国作的画。当他把《巴黎圣母院夕照》拿出来展示在他们 面前时,他大呼起来:“你的力量已画到画的外面去了!”他激动得像诵诗一般, “中国只有你一个人;然而一个人亦够了!”难道这就是永别?最后一面?他不相 信这个消息,志摩就在他心头,他不会死! “刘校长,你怎么啦?”姜丹书连连摇晃着他,又端起茶碗送到他嘴边,“刘 先生,你喝口水!”海粟像疯了一样,拨开他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大声吼叫 起来:“你,你,你造谣,你造谣!志摩怎么会死……? ”姜丹书大呼:“刘先生, 你醒醒!你醒醒!”这时周碧初、鄢克昌两位已赶回,听到室内大呼大叫,急步走 进来。周碧初抱住海粟,“刘先生,别激动!有话慢慢说!”鄢克昌剥开海粟抓着 姜丹书衣领的手问姜丹书:“出了什么事?”“我告诉他徐志摩先生昨日乘坐的飞 机在党家庄失事的消息,他就这样了!”突然间,海粟顿坐下去,双手捂住眼睛, 肩头颤栗,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家都被他的哀伤震撼着,湿着眼睛劝他节哀。 第二天一早,海粟就从杭州回到上海。他仍然不相信这会是真的,仍然希望是 个误传。他没回学校,也没回家,到滃洲别墅去见到了王赓,才相信了这个噩耗。 那瞬间,他的心仿佛撕裂了,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无法承受这个打击。他是他 的知己,更是他艺术的知音。相识满天下,知音能几人啊?每当人们对他的艺术创 作和追求误解、发难、怀疑的时候,他总是站在他一起,为他辩解,给他以支持、 激动,理解他的每一次努力。 悲恸的泪水又涌了出来。他立刻联想到志摩遇难对小曼的打击,无疑比对他更 沉重。他擦干泪水,戴上眼镜,告别王赓,直奔志摩家。他应该去安慰不幸的未亡 人。 小曼像被风暴从高枝上刮下的一片衰叶,四肢无力地蜷曲在藤躺躺上,陪侍在 挂着志摩遗像的灵堂。她双眼微闭,面色苍白,两滴清泪像清晨草叶尖上悬挂的露 珠,停留在眼角下方。极度的悲哀已使她哭无声,痛无觉了,犹似一具石雕的维纳 斯一般,任凭朋友们如何安慰她、疏导她,“小曼,你哭呀,大声哭,哭出来,心 里会好些!”她仍然一动不动。她的灵魂仿佛已跟随着志摩去了。 海粟久久立在她的椅边,低声地唤着他:“小曼,小曼,你不能这样!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人生福祸莫测。志摩去了,我们活着的人,他 的亲人,知己好友,谁不悲痛,就是把我们的悲和痛堆成珠穆朗玛峰高,也唤他不 回来呀!……”突然,他感到他的话太没力,太轻飘,太浅薄,以致显得言不由衷。 在悲痛到至极时,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和轻薄。他缓缓地坐在小曼身旁的木椅上, 无声地垂着头,默默地陪侍着她和志摩的灵魂。只是在有人来吊唁时,他才站起来, 和志摩的另外几位挚友一起代表小曼表示谢忱。他不再劝她节哀,只是无言地陪着 她。他自己不吃不喝,也不去劝小曼吃喝。就那样从中午待到傍晚。吊唁的客人来 来往往,进进出出,这时,也都陆续离去了,除了志摩和小曼的亲属,就剩海粟了。 突然,小曼讲话了:“刘先生,您说,我怎么这般命苦?”他却不知如何回答她, 他只低看头连声哀叹。 小曼等不到回答,又说:“是他爱得太深,还是才华太过?是应了红颜薄命之 说吗……? ”“小曼,你别胡思乱想了!志摩一生虽然短暂,但他幸福过。即使他 像彗星一样过早地殒落了,可他曾烧亮了天空,他的光耀永远留在活着的人和后世 人的心中。志摩没死!这样想想,我们心里或许好受一点。”灵堂没有开灯,只点 了几支白蜡烛,微弱的灯光在志摩的遗像上摇拽。 他们又沉默了。 天完全黑了下来。他对小曼的女佣耳语了几句,一会儿端上了两小杯莲子羹。 他说:“小曼我还不想跟着志摩去,我想吃点东西。”端起小杯,几口就喝下去了。 “小曼,你也用一点吧!”小曼这才端起杯子。 他跟她说他和志摩的相识,说志摩的诗,说他的横溢才华,还说了他陪志摩去 杭州一天园去看望康有为先生,三人泛舟小瀛洲,舍舟登岸后,志摩每见好花,就 打旋子,飞奔过去,俯身去嗅;说他在北京街头跳下车,叫童子车夫坐到车上,他 健步如飞地拉起来;说他在庐山和洋人动武;说他和徐悲鸿对后期印象派的论战; 说他曾说:“我们也要有目莲救母一样的精神,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最后他说 :“志摩所宣扬的都是人类精神上的理想式的东西,是美丽的,光明的。”他很晚 才回家。 十二月四日,《申报》开始连载他的悼念文章《志摩之死》。他在文章开头说 : 他三十六年的生涯,只是一个短暂的恶梦,他的生命,也就是一首绝妙的好诗。 他有时雄浑倜傥,飘然物外,有时也几乎无路可走,苦闷万分。…… 我没有一支生花妙笔,可以描写他那真的姿态。……他又像崇高的山峰,狂风 暴雨要摧击他,乌烟瘴气要笼罩他,侵蚀他的心灵,阻碍他的发展,这是人生最大 的悲剧!世间哪有完美的事情?他全部的天才,顺流顺势地尽量开着花、结着果, 可这不是太完全了吗?虽然志摩已经从不完全的现实中挣扎到他独有的完全了,他 如雪莱、格列柯一样,是一个伟大的未成品:本来,宇宙就是一个伟大的未成品, 他们给予后人的印象,同是个永远伟大的青年。 志摩说不定将由他的诗,在世界文学史上占得不朽的位置。不,不但他的诗, 他的艺术批评也同样是不朽的!可惜因为他的诗名太显著,于是他艺术批评的价值 被人所忘却了。他有多方面的才华,他的散文,曲抑清冲,在现今的中国是很少的。 …… 连载五日。 十二月十五日,海粟写信给北大文学院院长胡适说: 时局糟到如此,无话可说,惟有放声痛哭而已。此间定于二十日公祭志摩。昨 晤申如(志摩之父)先生,渠愿瘗之于峡石。其余一切,均待吾兄到沪商定。 同天,胡适致函刘海粟: 南京别后,世界更不像样子了。志摩死后,我在他房内检点遗物,有你送他的 画一幅。今日读来信,更增感慨。 四举国上下,都在为时局忧虑。 十一月,日军侵占了整个黑龙江省。一九三二年初,又占领了锦州。几十万东 北军退入关内,东北三省百万平方公里的沃土,大好河山,无尽的宝藏资源,尽落 敌手,三千万东北同胞沦为日冠铁蹄下亡国奴。侵略者的野心是无止境的,又把锋 芒指向了上海,制造事端,进行挑衅。 一九三二年一月十八日,有五个日本僧人在上海马玉山路向数名中国工人义勇 军寻衅,双方发生冲突,日本侵略者藉此扩大事态。一月二十八日晚,日本军队向 闸北、江湾、吴淞等处发起进攻。驻防上海的蔡廷锴所部十九路军,在上海和全国 人民抗日怒潮的推动下,奋起抗击日本侵略军。这就是“一·二八”事变。 两天的激战中,十九路军给侵略者以沉重的打击,击毙日军千余人。上海各界 人民掀起了支援和配合十九路军抗战的热潮。在五十四家日本工厂做工的七万工人, 同时自动辞工;在日本轮船公司工作的华员水手,纷纷离船;在日本商店、住宅工 作的店员、佣工也纷纷辞职。工人、青年踊跃参加义勇军。 海粟全力支持学生的抗日救亡活动,他自己也积极投入其中,参加何香凝发起 的抗日书画会的筹备和展览,议卖的钱全部支持义勇军。 政府却仍持妥协政策,不予支持。上海军民孤军奋战一个多月,使日军三易主 帅,死伤万人,挫败了日本帝国主义的猖狂气焰。三月,日军乘十九路军兵力不足, 在浏河偷袭登陆。十九路军被迫退至苏州、昆山一带。五月五日,中国政府和日本 侵略者签订了屈辱的《淞沪停战协定》,将抗日的十九路军调往福建。 上海的战火虽停息了,但这样结局的阴影却像大山一般沉重。战火给上海人民 生活财产造成了巨大损失,复兴各业,困难重重。为了解决美专进行拟议中的学制 改革的经费,海粟只有寄希望于自己的笔。他在《申报》刊登了刘海粟为美专筹款 鬻画特例: 一·二八事起,上海各大学并罢,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虽未直接遭殃,然间接所 受损失实钜,求之政府,政府无能应付;求之社会,社会疮痍满目。 无已求诸余腕,更订特例如左,以三百件为限,所有画资,悉充美专经费。… … 他又给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写信,重申他的告国人书中的要求,呼吁政府支持振 兴中国艺术事业。六月,国民政府行政院第四十二次会议通过成立柏林中国现代画 展筹委会议案。他和蔡元培、叶恭绰、陈树人、高奇峰、徐悲鸿等十二人被聘为筹 备委员。第一次筹委会决议在上海亚尔培路(今陕西南路)三三一号中央研究院出 版品国际交换处内设立筹备处,蔡元培任主席,海粟、叶恭绰、陈树人、徐悲鸿等 六人为常务委员。由叶恭绰先生主持日常工作。为了解决经费,叶先生想了个办法, 他任铁道部长时,尚存五万金马克,存在银行里,由他起草报告,请行政院拨筹委 会使用。 海粟为之充满了信心。他一面为扩大美专筹款、募捐,求助社会名流贤达,一 面求助于笔端,除了作画,还撰写了很多文章。这期间,他的论著源源问世。他编 辑出版了介绍《特朗》、《梵高》、《塞尚》、《雷诺瓦》、《马蒂斯》、《莫奈 》等七集《世界名画集》;出版了《海粟丛刊·西画苑》上、下册;选编了自雪玛 堡至毕卡索为止的《历代著名画家代表作》二百六十幅,附以《近代绘画发展之现 象及其趋向》、《近期文艺复兴之绘画》、《文艺复兴以后之法国各画派》、《欧 游素描:罗马巡礼》;出版了《中国绘画上的六法论》、《石涛艺术及其艺术论》、 《十七、十八世纪的欧洲裸体美术》、《粉色画和描写态度》。还和王济远、张弦、 关良等发起组织摩社,以发扬巩固文化、表现时代精神为宗旨,创办了《艺术旬刊 》。 他的辞情并茂的信,打动了国民政府主席,林森覆函说:“我国艺术久困沉闷 板滞之中,今有人能斩突围杀出一条血路,其勇敢豪迈,当然得人同情。”林森还 亲赴上海美专访问刘海粟,听取了海粟关于振兴艺术,设立国家美术馆、博物馆, 改革美术学校学制,以及向世界宣传中国文化艺术的建议。 林森对海粟的建议表示欣赏,并说:“我主张弘扬艺学,以挽劫运。将拟在首 都兴建美术馆。我想请刘先生去洛阳搜集古文物,作为将来美术馆部分藏品。”海 粟欣然应允。 林森又详细询问了柏林中国绘画展的筹备情况。 海粟作了详细汇报,并说:“已向二百多位著名的画家征稿。但筹委会经费尚 未落实,请主席给予关怀。”林森点头应允:“尽快催办。”海粟为林森画了像。 林森为海粟自贺三十七岁生日所作的中国画《飞瀑》题了:“如松长青,如水长流。” 五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五日,上海市政府主办的“刘海粟欧游作品展览会”在北京路 贵州路口湖社开幕。展出欧游期间所作油画一百零九幅,罗浮宫临画八幅,东归后 新作油量二十六幅,欧游前所作油画四十六幅,历年所作中国画三十六幅,共二百 二十五幅。《新晚报》为此刊出特刊,登有刘海粟肖像照片,中国画《狮》、《春 淙亭》,油画《鲤》、《罗浮宫之雪》、《圣母院夕照》、《威尼斯》、《罗马斗 兽场》;并刊有上海市长吴铁城的《序》、陈公博《展览会序》、沈恩孚《展览会 图目序》、蔡元培《海粟先生欧游新作》、章衣萍《刘海粟先生》、陆费逵《海粟 的画》、潘公展《当代画宗刘海粟大师》等诸多名流文章。 吴铁城在序中说:“当代画宗刘海粟氏,吾国新兴艺术之领袖,前于十八年 (一九二九)一月衔大学院教育部之命,赴欧考察美术,纵览法、意、德、比、瑞 士诸邦之名迹,遍观希腊、罗马文艺复兴以还之杰作,抗心希古,独往摩挲,复以 其旅途印象,心灵所感,于三年中写成杰作二百余幅。…… 中国之有新兴艺术,刘氏实为首先倡导之一人,其所以有叛徒之名者,亦以其 二十年来孳孳文化事业之心力之精神,创立新艺术之基耳。”十六日出版的《上海 画报》也为刘海粟欧游作品展览会刊出特刊,刊有蒋介石题的“海天鸿澡”;马相 伯题的“西崇实地,中尚虚神,以薪传薪,谁主谁宾”;陈树人题的“艺术革命之 先导”;吴稚晖题的“前无古人,后开来者”。林森题的“百折不回”四字,后写 长跋:“海粟先生幼而岐嶷,甫舞勺,即治绘事,动笔独具心裁,别开生面。时人 见其格局创异,不斤斤于绳墨,至以艺术叛徒谥之。同时,胡子适之倡用语体文, 士林前辈因并目为文艺革命家,盖非笑笑也。海粟乃毅然不顾一切,独往独来,另 开蹊径,始有今日之成就。惜时下学子但见海粟之大胆落墨,而不知其用心细密, 往往摹仿其豪放而脱略其法度,此则海粟之罪人耳。余独喜海粟既富有创造性,而 又艰苦卓绝,独排众议,自成一家,爰缀四言,以志景仰云尔。”同期画报还刊有 叶恭绰、狄平子、顾树森、曾今可、徐新六等人的评价文章。曾今可在文章中说: “刘海粟先生是一个中国的伟大的艺术家,同时是世界的伟大艺术家。他的画已经 有了国际的荣誉,已经被法国政府购藏于巴黎国家美术馆,且被誉为‘中国文艺复 兴之大师’了;国内从事艺术者,多半出自他的门下。”《艺术旬刊》第一卷第六 期为海粟画展特刊,载有倪贻德《刘海粟的艺术》,柳亚子《刘海粟先生印象记》, 曾今可《刘海粟先生欧游作品》,龚必正《读了海粟先生的油画后》,郑午昌《从 海粟丛刊说到画展》。袭必正在文章中说:“他是天分绝高的努力主义者,他是不 故步自封而时刻向前探讨的勇士,他是时代伟力的一员战将,他的画,整个地象征 出他自己个人的精神。”曾今可还在《新时代》发表了篇短文《刘海粟先生欧游作 品展览会序》,文中说,刘海粟和徐悲鸿这对师徒,都因在走向艺术的道路初期, 遇上了康有为、蔡元培这样爱才惜才的师长,他们的艺术道路才会如此辉煌。反之, 将会是另一种样子。 参观展览会的有孙科、张群、美国领事克银汉、法国领事梅礼、日本驻沪领事 石村、教育司司长沈鹏飞、蔡元培夫妇、杨杏佛,专程从北京赶来的画家白梦,和 沪上文学艺术界名流学者及各阶层人士十一万多人。 展览会轰动了国内外画坛,成为艺术界一大盛事,也由之引发了中国画坛持续 了半个多世纪的一场论战。 论战的起因就是曾今可发表在《新时代》上那篇文章。徐悲鸿认为该文是对他 的侮辱,他在十一月三日《申报》上刊出《启事》: 民国初年,有甬人乌某,在沪爱尔近路(后迁横滨路)设一图画美术院者,与 其同学杨某等,俱周湘之徒也。该院既无解剖、透视、美术史等要科,并半身石膏 模型一具也无,惟赖北京路旧书中插图为范,盖一纯粹之野鸡学校也。时吾年未二 十,来自田间,诚意之愚,惑于广告,茫然不知其详;既而敝画亦成该院函授稿本, 数月他去也。乃学于震旦,始习素描。后游日本及留学欧洲。今有曾某者为文,载 其杂志,指吾为刘某之徒。不识刘某亦此野鸡学校中人否? 鄙人于此野鸡学校,固不认一切人为师也。鄙人在欧八年,虽无荣誉,却未尝 持一与美术学校长照片视为无上荣宠。 此类照片,吾有甚多,只作纪念,不作他用,博物馆画人皆有之,吾亦有之, 既不奉赠,亦不央求。伟大牛皮,通人齿冷,以此为艺,其艺可知。 昔玄奘入印,询求正教;今流氓西渡,唯学吹牛,学术前途,有何希望?师道 应尊,但不存于野鸡学校。因其目的在营业欺诈,为学术界蟊贼败类,无耻之尤也。 曾某意在侮辱,故不容缄默。悔海上鬼域,难以究诘,恕不再登,伏祈公鉴。 刘海粟的欧游作品展览会刚刚闭幕,半个多月的接待、应酬,使他疲备之极。 但他不敢有半点怠情。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奔波,去努力,去争取。美专的校舍不够, 画室不够,教职员宿舍紧张,扩建需要钱。他又没产业来支撑这些庞大的经费,钱 又不会像雪花那样从天上掉下来,他得去求助社会,求助热心艺学又有这个能力的 人们解囊相助。还有,他的欧游作品展览会还要移往无锡、南京。更艰巨的任务是 柏林中国现代绘画展。他就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睡觉,时间也还是不够用。 他不敢多睡一会儿。晨曦刚刚在窗口露出一丝微笑,他就从床上嚯地坐了起来。 韵士被惊醒了,从枕下抽出手表看了看,说:“还不到六点,你再躺会吧!这 些日子,你累得够呛了!”她说着就披衣下床,“我去买点小菜,回头来再给你做 点心。”就走出卧室,随手带上了门。 海粟感觉头有点沉重,就斜靠在床头,想假寐一会儿。可那些多如牛毛的事务 不让他安静,他忽又想到今天要派人把画送到订购者的家中,这件事不能马虎,张 冠李戴可不行,他得亲自过问。 他下了床,开门走进画室,坐到画案前,拿张纸,提笔写上订购者姓氏、作品 名称: 孙科油画《卢森堡之雪》吴经熊油画《秋山晚霭》、《日光红叶》陆仲安油画 《巴黎塞纳河》吴铁城油画《夜月》、《短墙》、《园林》潘公展油画《巴黎大学 》中央研究院中华书局…… 共计订购出三十五幅。他得考虑给不同的购主选派不同的送件人。还得给一些 购主写封亲笔信,表示谢意,这也是礼貌。不为别的,他的美专,他为之奋斗的艺 术事业需要这些人的支持。他刚写好一封短简,傅雷就推门进来了:“你还真在家 里呀!我刚进学校,王校长就拿着张今天出版的《申报》找你。我说你早到学校来 了,我们就在学校里找,没见你,我猜你还在家里。”他微仰起头问:“《申报》 怎么啦?”“你自己看吧!”傅雷把报纸放到他面前,指着徐悲鸿的《启事》说: “没想到他这么没涵养,赤膊上阵了。”不无愤愤地走到窗口边,伫立着,目 光落到院墙边的夹竹桃丛上,虽然已是仲秋,它的枝头上仍然残存着星星点点花朵。 他忽然忆起了它初夏的辉煌,和辞书上关于它的诠释。 海粟捧起报纸,看起那则《启事》。他的面色慢慢地由红变紫,又由紫变灰、 变白,他的手不住地颤抖,他的心仿佛在经受无数把小刀戳戮。他只觉得阵阵痛楚, 他不相信,难道这会出自他之手?我们无怨无仇,我又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他怎 么能这样诋毁我?他又为什么要如此痛恨我?为什么?为什么?是因为我们艺术思 想的差异? 他放下报纸陷进了沉思。 三十年代的法国画坛,基本上还是学校派系的堡垒,排斥、诋毁一切具有创新 意识的作品,具有个性表现的创作,深入社会,表现自然和客观事物的作品被异视。 但那些创新的表现之作,其技法和表现方法,已超越、摆脱了学院派系的传统表现 方法,这在学院派当权的权势下,一切具有创新和敢于表现之作,时人并不看好。 这包括了梵高、高更、塞尚、马蒂斯及毕卡索等人。这些人的作品,其追求自我表 现,摆脱陈旧因袭的学院派系传统,而熟情地发扬,勇敢地表现,流露出他们的主 观意识、愿望、感情和思想。其艺术修养之高,创新思流,敢反抗,重表现的豪迈 气魄,令他为之心折,令他疯狂地崇拜他们。相反,悲鸿去巴黎时,走进的是学院 派的大门,拜的是达仰·弗拉孟为师,学习人体素描。以致回国后,以致至今仍在 传统的学院派中研究、卫道。他极力反对后期印象派、野兽派及表现主义的作品。 为之他和志摩论战,并刻意把马蒂斯译成《马踢死》,把毕卡索译成“必枷锁”。 他是为了这艺术观点的分野而对我产生了如此的强烈仇恨吗?一个艺术家为什 么容不得不同的观点?为什么容不得不同流派的发展存在?为何要把不同艺术观点 的艺人视作仇敌?他的心胸为何这样不开阔?可这些被他看死的画家,如今已逐渐 成为西方艺术流派的宗师了!要不了多久,就要风靡领导欧美各国的艺坛呢!他难 道打算抱着这种成见终其一生?他如此恨我,是因为我的影响,因为我欧游画展的 强烈反响吧?莫非是别人成功使他痛苦?他才忍禁不住了,就跳出来谩骂?侮辱我 的人格,攻讦我的学校?莫非他以为中国艺坛应属于他一人,只能由学院派来主宰? 海粟的心哆嗦着,这不行!中国需要新兴艺术!需要进步!中国艺术需要恢复 青春!停止前进就等于终止了生命!我不允许中国艺术被导向死胡同! “不能沉默!”他愤然地站了起来,“我要与之论战!”傅雷没有劝阻他,说 :“有时忍让也被人认为是软弱!”傅雷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手稿,拍了拍,“《 论刘海粟》这篇文章,我早就完稿了,本不想在你画展成功时刊出来,看来现在发 表是时候了!”他翻开稿笺中的一页,“海粟,我念一小段给你听听。”他以诗人 的激情念道,“海粟生平就有两位最好的朋友在精神上扶掖他,鼓励他,这便是他 的自信力和弹力——这两点特性,可说是海粟得天独厚,与他的艺术天才同时秉受 的。因了他的自信力的坚强,他在任何的恶劣的环境中,从不曾有过半些怀疑和踌 躇;因了他的弹力,故愈是外界的压力来得险恶和凶猛,愈使他坚韧。”海粟紧紧 握住傅雷的手,深情地说:“我心灵的知音,唯志摩与君也。 今志摩去了,独剩君了!”十一月五日,《申报》刊登了刘海粟的《启事》: 第三卷第三期《新时代》杂志,曾今可先生刊有批评拙作画展一文。曾先生亦 非素识,文中所言,纯出衷心,固不失文艺批评家之风度,不谓引起徐某嫉视,不 惜谩骂,指图画美术院为野鸡学校。实则图画美术院即美专前身。彼时鄙人年未弱 冠,苦心经营,即以徐某所指,石膏模型一具都无而言,须知在中国创用石膏模型 及人体模特儿者,即为图画美术院。经几苦斗,为国人共知,非艺术绅士如徐某者 所能抹煞。且美专二十一年生徒遍海内外,影响所及,已成时代思潮,亦非一、二 人所能以爱恶生死之。鄙人身许艺学,本良知良能,独行其是,谗言毁谤,受之有 素,无所顾惜。徐某尝为文斥近世艺坛宗师塞尚、马蒂斯为流氓,思想如此,早为 识者所鄙。今影射鄙人为流氓,殊不足奇。今后鄙人又多一‘艺术流氓’之头衔矣。 惟彼日以艺术绅士自期,故其艺论于官学派而不能自拔。法国画院之尊严,稍具常 识者皆知之,奉赠既所不受,央求亦不得,嫉视何为?真理如经天日月,亘万古而 长明。容有晦冥,亦一时之暂耳。鄙人无所畏焉。”《申报》同时还刊登了曾今可 《启事》:徐悲鸿先生启事,以《新时代》月刊三卷三期拙稿《刘海粟欧游作品展 览会序》一文为“意在侮辱”。查今可认识徐悲鸿先生在认识刘海粟先生之前,彼 此都是朋友,固无所厚薄,拙文中亦无侮辱徐先生之处。此启。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场论战,并非师徒之争,而是艺术派别之斗。顷间,成了 新闻媒介的热门新闻,引起了艺术界、知识界广泛的关注,大家争着看《申报》。 十一月七日,《中华日报》副刊《小贡献》转载了徐悲鸿、刘海粟、曾今可三 人的《启事》,同时发表了编后评论: 悲鸿先生艺术之成功,国人自有定论。除开继续地努力研究创作外,可不必管 自己是不是谁人的“徒”,而“徒”之为荣为辱为毁为誉,实无伤于自己艺术的价 值。就是要批评海粟先生的画,也应站在纯粹的艺术批评的立场,真不必拉杂出许 多“野鸡”、“照片”、“吹牛”、“画院”、“流氓”等等和艺术批评无关的问 题。而海粟先生呢,自己做了艺术的“画宗”、“大师”、“领袖”,当然免不了 许多非画宗大师和领导的艺术家要做叛徒。而刘先生之得今日,正是由于叛徒之努 力,对于艺术的叛徒们,应当鼓励之不暇,又何必以“艺术绅士”之恶名向人家对 骂?这未免有一点失了艺术的画宗、大师、领袖的风度。 十一月九日,徐悲鸿再次在《申报》上刊出《启事》: 海粟启事可谓不佞“法国画院……”,此又用其所长厚诬他人之故智也。 人体研究务极精确,西洋古今老牌大师未有不然者也。不佞主张写实主义,不 自今日,不止一年,试征吾向所标榜之中外人物与所发表之数百幅稿与画有自背其 旨者否?惟知耻者虽不剽窃他人一笔,不敢贸然自夸创造,今乃指为院体,其彰明 之诬如此。范人模型之始见于中国,在北京,在上海,抑在广东,考证者当知其详, 特此物用,用在取作师资,其名之所由立也。今立范而无取,是投机也。文艺之兴, 须见真美,丑恶之坛,适形衰落。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伟大哉。牛皮急不忘皮, 念念在兹。但乞灵于皮曷若乞灵于学,学而可致,何必甘心认为流氓笔墨之争。 汝乃不及(除非撒谎),绘画之事容有可为先洗俗骨除骄气,亲有道用苦功, 待汝十年。我不诬汝(乞阅报诸公恕我放肆,罪过,罪过)。 虽有《小贡献》的劝告,海粟看了这第二通《启事》,还是忍不了那口气,又 在桌上铺开稿笺,据理力争。这时老传达给他送来两封信。一封是诗人梁宗岱从北 京大学写来的,一封是蔡元培派人送来的。 他先看蔡先生的信。他说他看了他和悲鸿在报上的笔墨官司,很不痛快,劝他 不要和悲鸿一般见识,“以你目前在艺坛上的地位,与他争论,岂不正好提高了他 的地位?兄有很多事要做,何必把精力浪费在争闲气上呢?”宗岱的信很长,厚厚 的一叠,他系统地评论了他的作品,他说:“志摩看了你的画《圣母院夕照》惊喊 道:‘你的力量已到了画的外面去了!’假若我在场的话,我会回响地应一声:‘ 不,你的画已入了画的堂奥了!’表面相反的字眼,所含的意思是一致的。或者可 以说,一个意思的两面。你的艺术已到了成熟的时期了。换句话说,你的画已由摸 索的进而为坚定的,由依凭的如其不是摹仿的进而为创造的。而且在神气满足的当 儿,由力的冲动与崇拜进而为力的征服与实现了。”这两封信,犹似两帖清凉剂, 使他冷静下来。谩骂、攻讦、不承认又算得了什么?为什么非要得到别人的理解呢? 你不是说过误解就是艺术,任人误解才是伟大吗?看来你这些话也只是给自己打打 气,壮壮胆的!你的心胸还不豁达,还欠宽广!对艺术的理解怎么可能一致呢?艺 术园地怎么可能只开一种花?姹紫嫣红、繁花似锦、流派纷呈的艺术花园才能兴旺、 繁荣,各种流派共存的艺坛才有丰富的色彩呀!可宗派万万不可有!它是振兴艺术 的煞星! 他自责着,我怎么也这样意气用事?竟以“艺术绅士”来回敬悲鸿!我的风度 不够潇洒。即使他不承认是我的学生,即使他在初来沪上未进过我的学校,但他毕 竟是一个有才气又刻苦的艺术家,我们应该消除门户之见,携手共振中国的艺术! 惭愧!惭愧!我一定要寻一个机会和他谈谈。他把刚写了一半的论战文稿一把抓起, 揉作一团,扔进了字纸篓里。 这场中国现代美术史上著名的论战,暂时揠旗息鼓。可它的回响却十分深远, 波及到数十年的中国画坛,以致影响到两位画宗的徒子徒孙们。 六刘海粟和夫人张韵士分居了,他从家里搬到了学校。 这个消息像一阵风瞬间传遍了校园。与此同时,人们也自然联想到他与被誉为 校花的学生会主席成家和的恋爱传闻。 这一消息由私下窃窃也衍化到沸沸扬扬的风闻了。海粟确实已坠进了爱渊,正 经受着汹涌的爱波冲撞,忽儿被掀上波峰,忽儿被埋进了浪谷,要死要死,痛苦无 比,也强烈无比。 海粟第一次见到家和,就被她的美貌和活泼震颤了心弦。第二次在画室,她的 回眸一望,他的心就像是被磁性很强的眼睛紧紧吸住了。而他的辉煌的艺术活动, 他在全体师生大会上的出色演讲,他的富有个性和创造性的作品,他的传奇般经历, 也引起她强烈的兴趣和一个少女发自内心的狂热崇拜。 起初,他想回避和她接触,害怕一经接触就会撞碰出灿烂的火花。这虽然与他 的本性相违背,但他是一校之长,人之师表,且韵士也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他尽 力不和她单独接触。可他的不易接近,也就更促使一个少女产生神奇的梦想,她强 烈地希望频繁接近校长,希望得到校长的特殊宠爱。她寻找着一切机会接近他。她 的行动又表现得非常勇敢、大胆,叫他没法拒绝,且勇敢又是他一向爱重的个性。 那是二十一周年美专校庆师生联欢舞会上。学生乐队起劲地演奏着流行乐曲, 被誉为校花兼舞蹈王后的成家和的身边围着一群翩翩少年。她每跳完一支曲子,面 前就伸来了像面米扇骨般一排手臂。她得意得犹似骄傲得胜的公主。若有哪位幸运 儿被挑中,他会快乐得不亚于得了王座。海粟却发现她的目光总在人群中追逐他, 有那么一瞬,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他立刻品味出那种渴望、哀怨和可怜巴巴的蕴意, 他马上把目光移往别处,和韵士机械地走着舞步。 又一支曲子奏起来了,他正要伸手去邀请一位女同事,家和却像一阵旋风般刮 到了他的面前,挡在他和那位女教师中间,用热切的目光望着他说: “刘校长,我能请您跳支舞吗?”他的心猛然地狂跳起来。他这个在女士面前 向来心不慌的刚烈男子却在自己的女学生面前胆怯了,心慌了,说话也有些不自在 了:“可? 可以……好,好。”他的脸竟在这瞬间漫上朝红。她向他伸出两手,他 只得握住,带着她旋进了人群。他的心仍在不停地颤栗,他的目光不敢去看她的脸, 脚下也乱了步子,几次踩了她的脚。 “校长,”她嗲声地唤着他,“您怎么啦?”他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她嫣然一笑,仿佛有股和煦的春风吹进了他的心田,他的步子也跟着自然起来,逐 渐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他的舞在美专本来就是跳得最好的,俩人配合默契,这 天跳得更好。乐曲停了,舞伴们四下散去休息了,他俩人却停不下来,空下来的场 地,正好可以让他们这对美专的舞帝舞后大显身手,乐队接上为他俩演奏起《金色 狂舞》曲。俩人跳得如痴如醉。大家都给他们热烈鼓掌加油。他们跳了一个又一个, 直到舞会结束,他去寻找韵士一道回家,这才发现韵士已独自先走了。他心里忽地 漫上一缕雾般的内疚,冷落她了。 没过几天,丁远给他送来两张舞票。他问她可有兴趣,她笑而不答,从他手上 抽出一张就跳走了。 又过了几天,她来到校长室,对他说:”校长,我有个请求,不知您答应不答 应?”他一见到她,心里就有种说不清的激动,一种道不明的兴奋,他又不得不尽 量抑制它,他用很平静的声音说:“什么事?你说吧!”她娇嗔地向他嘟了下嘴唇, 说:“我想请您为我画张油画像!”她微侧着头,用她那强磁般乌黑的眼睛看着他, “您肯吗?”“当然乐意!”他未加思索就答应了,“你不怕我把你画丑了吗?” “不会的!”她十分肯定他说,“我相信出自大名鼎鼎艺术家刘海粟先生笔下的作 品更具魅力!”“哈哈……”他开心地笑了起来,“你这小调皮,很会说话!冲这 句话,我得尽力尽心哟!”她莞尔一笑,马不停蹄地发起进攻:“您什么时候画?” 海粟往椅上一靠,想了想:“明天下午我有空,你到我家画室来吧!”“嗯,”她 又嘟起了那极富魅力的嘴唇,“我不去您家!”“为什么?”海粟刚问出口,即觉 得问得太蠢,又笑了下说:“那你说在哪里画?”“到半淞园去画。”她望着他。 他点点头。 “我先去那儿假山旁等您。”“好吧!”海粟背着画夹拎着油画箱如约而至。 她早坐在一棵海棠树下看着水池里的游鱼。 “喂!”海粟招呼她,“临渊观鱼哪!”她忙站起来,微笑看迎上他,“您来 啦?”“不来怎么行?失约一位漂亮小姐,不是太蠢了吗!”她报给他一个甜甜的 笑,复又低下了头,小声他说:“我真的漂亮?”“这还有假!用句旧话,你能闭 月羞花,沉鱼落雁。你看,池子里的鱼儿见着你都羞得逃走了吧!”“您笑话我?” “没有没有!”他辩解着,“我看到的美人除了陆小曼,就只有你了!不过,小曼 已不似当年了,志摩一去,她成了未亡人,可怜呢!”“您说的是大诗人徐志摩的 夫人?”“是啊!”他一边调制油彩,一边跟她说着徐、陆的爱情故事。故事说完 了·画像也完成了。 成家和不无感叹他说:“真是个带着悲伤结尾的美丽的爱情故事!难怪他的情 诗那么美!”“你读过?”“我很爱读,读了好多,还为它哭过呢!”“啊!”他 慨叹了一声,“志摩是我的的艺术知音,还有傅雷,他们与我相知极深。”“你们 那么要好,博先生为啥要辞职离开美专?”成家和这话一出口,就自感羞愧地低下 了头。海粟的心也不由一阵紧缩,他想傅雷是因为两件事离开他的。 第一件事发生在“一·二八”事变前夕。抗日救亡运动风起云涌。博雷的美学 和美术史课多在下午,学生会找傅雷要求下午停课,让他们上街游行,宣傅抗日。 傅雷同意了他们的要求,但要求他们在晚上补课。那天下午一时半,傅雷正在 教室给学生讲授美术史,他一边放幻灯,一边介绍一个个画家的作品和生平,对每 一幅作品都进行了深入的评判和分析。他的课讲得非常生动,学生们都爱听他的课, 大家听得入了迷,没听到学生会的集合钟声。 学生会主席成家和、骨干赵凤翔(赵丹)、杨志荣不见同学们到操场来集合, 顿时火了,闯进教室,气势汹汹地质问:“傅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说好停课的,为什么还上课?”傅雷连忙解释说:“我担心同学们下午累了, 晚上补课到不齐,就提前上课了,还有二十分钟就讲完了,你们晚上也好休息了。” 成家和坚决不答应:“抗战宣传是大事,上课是小事,请您立即下课!”傅雷对他 们这种目无师长的蛮横态度很反感,他大声说:“我主张抗日,也主张把课上完, 请你们不要干扰我上课!”他们互不相让,彼此争了起来,课上不下去了。 海粟正好不在学校,王济远闻讯赶来,把傅雷劝回了办公室。海粟得知此事后, 也赶回学校。傅雷一见到他,就嚷嚷:“这书我无法教下去了!海粟,我不愿再上 讲台了!”他劝慰着他:“年轻人爱国热情高涨,容易激动,我们不也年轻过?你 就不要跟他们计较了。”他一直陪着他,说着宽心的话。待到学生们游行回来,他 就找到成家和、赵凤翔等学生会领导骨干,对他们说:“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博 先生!他是坚定的爱国者,坚定抗日派,他的出发点是好的,希望抗日宣传和上课 两不误!他是一位非常称职的教授,你们伤害了他,他不愿再走进教室了!”赵凤 翔连忙说:“这都是怪我们太年轻、太鲁莽,刘校长,我们都喜欢他的课,请您劝 劝他,千万别跟我们这些毛头小子一样,我们去向他道歉吧!”海粟说:“你们还 不了解傅先生,他是一个非常诚挚、坦率又很内向的人,你们当众对他不礼貌,恐 怕你们几个人去道歉也无法使他继续走上讲台。 我建议你们明天开个欢迎会,我陪他一道出席。我想,他会把课教完的。”第 二天的欢迎会开得很好,释化了师生间的误会,彼此谅解了,达成了抗日宣传和上 课两不误的默契。 第二件事发生在数月前。新聘教授俞剑华刚从北平来美专赴任,为了帮助新教 授树立威信,叫学生们多了解些他,海粟就招呼教务长丁远把俞先生的十多幅画挂 到长廊上,让同学们参观。 那天,他和傅雷一同到学校来上班,傅雷一见那些画,就不高兴,拉着脸说: “这画没有一点创造性,毫无才气可言!挂在这里有碍观瞻!”不等他说什么,就 招呼来一个工友,下令:“收掉!”海粟不便当众批评他,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办公 室。 他们刚坐下,俞剑华就进来了。海粟感到非常不安,担心他要和傅雷吵架,为 了阻止矛盾的激化,他连忙站起来,给他们作介绍:“这位是刚从北平来的俞剑华 先生,这位是办公室主任傅雷先生。”“傅先生你好!”俞剑华表现出非常的冷静 和随和,一点没有要兴师问罪的表情,他提拎起的心落了下来。傅雷却只冷冷地 “哼”了一声,就拿着一本书走了出去。 傅雷这样对待俞先生,使海粟感到很尴尬,更感到对不起俞先生。为了缓和俞 剑华的情绪,他连忙给俞先生沏了杯茶,说:“他就是这么个性格,有时的确叫人 受不了,看在我的面上,请不要生他的气!”俞剑华显出特别的有修养,他说: “他脾气有点怪,可他的心很好。昨天,他见到我就说,他看了我的讲稿,认为我 没本事,只会抄书,当面说的。 我非常佩服他的坦直。像他这样能够当着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是 不多的。老实说,我连书也不会抄,为了怕出笑话,连标点我都不敢随便用,只用 圈,他这样的评价,就已经是对我的鼓励了。我应该先用功学会抄书,免得辜负他 的期望。”俞剑华这席话,大大出乎海粟的意料,他连忙说:“俞先生,我钦佩你 的度量。我为傅先生的狂言向你表示歉意!”“刘先生,快别这样说,我丝毫没有 谴责傅先生的意思。”他站了起来,“我要上课去了,失陪了!”晚上,他走进傅 雷的房间,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傅雷己预计到他要说什么了,只抬眼看了他一下,又低下头看正在看的书。 他们在沉默中相持了一会儿。他决定开门见山:“傅先生,你怎么能不理睬俞 先生呢?你太狂妄了!”“我没功夫去和抄书匠罗嗦!”“他是我聘请来的教授, 你这样当面给人家下不了台,是失礼的表现! 你不认为这太过分了吗?”傅雷没有和他争论,仍低头看他的书。 这个学期一结束,傅雷收拾了书箱用品,执意辞职,他再三挽留也没留住他。 他从他家搬出去了。 成家和听到一声压低了的长长叹息。他惊异地望着他:“先生,您为什么不说 话?是不是有说不出来的痛苦?”他摇了下头:“不,傅先生是个杰出的人才,我 是为美专失去他而长叹的。他认为教书不如在家翻译法国文学作品快乐,人各有志, 我不能强人所难嘛!后来外国语学院用高薪聘他做法文系主任,他也没去呢!” “也许傅先生是因为我们伤害了他……”海粟打断了她:“我想不会的,你别这样 想。”他从画架上取下她的画像,递给她:“我把西施画成了无盐,你可别怨我哟!” 她娇媚地望了他一眼,双手捧过:“您尽吓我,我哪有这么漂亮啊!嗯!”她又娇 憨地斜睨了他一下,“先生您为什么要美化我?您说!”她用目光逼视着他。 海粟有些慌乱他说:“你本来就美,比我画的更美。”她又撒娇地嘟起了那极 富性感的樱红嘴唇,“不嘛!您说,是因为您喜欢我!”海粟那压仰已久的渴望又 强烈起来,他心旌摇动,他向她移近去,伸手握住她的手:“成小姐,你这样认为 吗?”她像一个乖觉的孩子,敛盾垂目地就势依到他的身边,点了下头。 “可我不敢有此妄想啊!你这么一个美丽的小女孩,追求你的翩翩少年无计其 数,我一个年过中年的老头子,怎么敢……”她连忙打断了他:“可我不喜欢那些 毛头小子,我喜欢您这样成熟伟大的男性。”她对他深情地一笑,“您知道吗?当 我还不是美专学生的时候,就听到过有关您的传说和故事,就着狂了似地崇拜您。 为了能见到您,我投考了上海的美专。当我走进美专那天起,我就渴望见到您,渴 望和您亲近,可老师们告诉我,刘校长去了欧洲,我好失望啊!夜里还流了眼泪, 自叹命苦,难过了许多日子。可我又一想,我心中的偶像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我一 定能见着他。上天不负我的苦思,今天,我终于有福气坐在您的身边,我的手被您 那宽阔的大手握着,我感到无限的幸福……”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从他手里抽出手 来,“我有份礼物送您。”即从手袋内拿出一张折叠好的白纸,展开在他的面前, “这是我想像中的您,在那些思念您的日子,就是他陪伴着我。”那是幅用国画大 写意的笔法画的海粟像,阔嘴宽额,轮廓坚定。 “你何时画的?”“刚进美专那会儿呀!我从一个老师那里打听到您长得什么 样子,把他的描绘,结合我的想像合成的!”她端详了会儿他,又看了眼画像, “还真有点儿像呢!”海粟感动极了,那种躁动得他痛苦了多时的渴望又强烈地撞 击着他的身心,他的手微微颤粟着。他还犹豫什么?能获得如此美丽多情少女的爱, 不是他人生的一大幸运么?管她是不是学生,管她年龄的差距,管他世俗的偏见, 这些在爱的面前都算不了什么!人生能有几次这样倾心的爱呢?能有几次强烈渴望 的诞生呢?她给了他无畏和勇敢,他本来就具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本性。他无所顾忌 地把她抱到怀中,哆嗦着轮廓分明、刚毅的阔嘴亲吻着她黑檀木似的乌黑秀发,闻 着她发间散发出的特异芳香。他无视园内人来人往,无视人们驻足对他们的观望, 他紧紧拥抱着她。 晚上,他像换了一个人那样精神焕发地回到家中。没等得吃完晚饭,他就在餐 桌上对妻子说:“韵士,我坠入爱河了,请你帮帮我!”他和成家和的交往,韵士 早有风闻。从他告诉她美专有位才貌出众的女学生那天起,她就有种预感,她将要 失去他!那只是个时间问题,无法避免,一定要发生的!艺术家爱美,而对美的感 受又不与常人相同!谁让她嫁给了一个艺术家呢!而又是这样一个既伟大又风流的 艺术家!艺术家的激情需要激发才能常新,艺术家的爱情没法永恒,细检古今中外 艺坛,又有哪位伟大艺术家的爱情从一而终?这几乎是一条定律了!做了艺术家的 妻或夫,如果不能有些心理准备,那将是痛苦的开始。他爱过她,她至今仍深爱着 他,但她明白,她不可能永远拥有他。因为艺术家在不断的审美过程中又会产生新 的爱的共震,不能像要求常人那般来要求艺术家。丈夫永不变心,那会是不明智而 愚蠢的!她对他的移情,早有觉察,可她从没去干涉,从没去阻止,没去和他唠叨、 争吵,那只会加深他们间的距离,引起他的反感,以至厌恶。 他既已他爱了,他们间的爱就己死去了,但她也不愿成为他的故人,她能要求 人永远忠实于她,死守着她?既然他如此坦率地告诉了她,就还是把她视作知己的 朋友,她能和一般女性那样抓住他不依不饶地大吵大闹么?她把心中的一汪痛苦化 作了平静,淡然一笑,像和他谈论他人的事那般说:“我会帮你的,你尽可放心。 我这里不会成为你获得新的幸福的障碍!但我有点儿不放心。”海粟放下了筷子, 怔怔地望着她,反诘道:“你有什么不放心的?说出来。”“因为我们共同生活了 十几年,我了解你。你容易激动,容易轻信,感情用事。你对你喜欢的女孩子了解 吗……? ”他不知她要说什么,他不想听任何有悖他心性的话,打断了她:“我不 需要去调查,这会亵读爱的纯真,她是我的学生,她爱我,早在未见过我之前,就 狂热地把我视作偶像在爱了!她因为爱我才投考美专的!她又是那样一个安琪儿, 我还能去怀疑这样的爱?”“不,不,你别误会,”韵士连忙解释,“海粟,既然 你来求助我的帮助,没把我当做一个弃妇来嫌恶,我就已感到了安慰。我们间的夫 妻情分虽然结束了,但友谊还在,就为这,我提出一点忠告。我完全不了解你的情 人,没有任何偏见,你也用不着为我的平静而心慌,我没一点恶意。我只是想说, 她是深深爱着你这个人,还是响往你大艺术家的声名?大艺术家的生活?总之,你 一定要认真、冷静地想一想,是爱,还是崇拜?她比你小十六、七岁吧?她曾想拜 在你名下做女儿。你是知道的,做你的夫人并不轻松,也非尽是鲜花和美酒,也并 非是个罗曼蒂克的美梦!一旦美梦成真,五彩云露就会为家务、孩子、应酬所消失, 那时,她还会狂热地爱你,愿为你的艺术事业和我一样做出牺牲吗?”韵士又淡然 一笑,“一个老朋友多余的话,听不听由你。”“韵士,”海粟的眼睛湿了,“谢 谢你宽宏的胸怀,这女孩令我神魂颠倒,我已没法自拔,我相信她是真心的。我很 对不起你,只有请你原谅我。”“这没有什么可自责的,这是缘分。”她又淡淡笑 了下,“你打算如何安排我?是离婚还是分居?”“韵士,这都由你决定。不管你 的决定如何,我永远负责你的生活费用。”“你给我在外面租套公寓吧,这里留给 你们。”“不,我已想好了,你不用搬出去,我搬到学校去。”“那也好。”他们 分手就像朋友告别,没有吵闹。 海粟在校长办公室里住下来,成家和来和他幽会更方便。 一个男人有了一个新情人,将娶这个新情人为新夫人,这在男权社会里是件极 平常的事。可出现在刘海粟身上,就是新闻。不仅在校园里引起沸沸扬扬的议论, 在上海滩也引起了物义,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人说成家和是他的第一个模特儿, 说他们在画室里如何如何。 他不在乎人们怎么说,这是他个人的私生活。他挽着成家和的肩背走在大街上, 他携她一道外出写生,上舞场跳舞,带她去参加社交活动。一九三三年九月三日, 他偕她和侄儿刘狮一道到苏州游览林园。但他不愿太伤了韵士,他对韵士的大度既 感激又内疚,他决定不在上海结婚,到南京去举办一个简朴的婚礼。 这时,报纸已公布了柏林中国现代画展筹委会任命他和高奇峰先生将赴柏林负 责举办画展的消息和启程日期。十月二十七日,他和成家和乘火车去宁。 海粟依窗而坐,全身上下收拾得焕然一新,雪白的衬衣外,是非常挺刮的薄呢 西服。脸刮得很光洁,新的爱情使他容光焕发,充满自信和豪情,仿佛年轻十岁。 他不时看看身边光彩照人娇美的未婚妻,不时了望窗外的田野村庄,在前进列车的 呼啸声中迅疾后退,新的景物又飞速扑来。也许,这就是生活!只要不断地前进, 就会迎来一个个新的明天,开拓出一个个新的天地。 成功是瞬间的,只有追求才是永恒! “卖报!卖报!”一卷报纸递到他面前,“先生,要看报吗?今天出版的《中 央日报》、《南京日报》、《新民报》!”他从皮夹里抽出一张钞票,递给报童说 :“不用找了!”他先看《中央日报》。当他翻开第二版时,一条新闻使他停住了 目光,“画家王祺、李毅士、梁鼎铭、徐法华、高希舜、李竹子为中德美术展览会 问题携带呈文,赴国民政府行政院请愿。”请愿?请什么愿?他约略抬了下头,惊 疑地自问着,又继续读下去。 行政院院长汪精卫不在,由秘书长褚民谊代见。王等面递呈文,并申述三点意 见: 一、请行政院电德国政府,将该项展览延期举办,因刘海粟负责征集的范围狭 小,仅限于一部分现代绘画,而我国文化悠久,历代均有名贵艺术作品,而艺术范 围,包括绘画、音乐、雕刻、建筑、诗歌等项,绝不只限于绘画一端,更不仅限于 现代少数艺术家之绘画作品。 二、请行政院饬会主管当局,作第二次公开征集。一方面由监察委员会监督在 故宫博物院中选出各代重要艺术作品为代表,并搜集民间收藏珍品及历代名家作品。 三、在未出国前举行预展,以便评选,而释群疑。 其他几张报纸,也在同一天刊登了这则新闻。 中德现代绘画作品展览会的协议虽然是由他签署的,但筹备工作是在筹委会的 直接领导下进行的,由叶恭绰先生直接负责。况且,经行政院七十四次会议决定, 又增加了王一亭、张道藩、齐白石、林风眠、林文静、狄平子、张泽七人为筹备委 员,一切工作都经筹委会反复讨论集体决议而实行的。他刘海粟只是常务委员之一 员,为何又把矛头对准了他?为何要误为他刘海粟一人包办,凌驾筹委会之上?他 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也知道,这群画家背后的是什么人,而这个人 也是中德画展筹委会的常委呀!可他从一开始就持不合作的态度,一次会议都没出 席。为了与柏林中国现代绘画展抗衡,他已自征了三百多幅作品,赴法国展览去了, 据报载已巡回到米兰、法兰克福等地了。可他极赞成他去向世界宣传中国文化,争 取世界人民对中国人民的了解和支持,从没说过什么,他认为他们为的是同一目的。 他们这群人为何就不这样看呢?中国画坛需要团结,不管你是哪家哪派,在如此国 难当头、民族危亡之际,更需要团结一心,同仇敌汽,提高中国的国际地位呀! 他顿时感到心在阵阵痛楚。他难受了一会儿,但很快又自我调节了失衡的心绪。 他坚定地想,要前进,就会有阻力,我不应该气馁,我要迎着箭矢上!这说明陈腐 的学风、僵化的艺术在中国有着深厚的沃土!这不是反对我刘海粟个人,而是反对 新的、有个性、创造性的艺风在中国立足生根。 当第一届全国美展开幕时,这种斗争就已拉开序幕。在志摩起来为晚期印象派 和马蒂斯辩护时,这批画家中就有人加入了对志摩的论战。今天,这些人又站出来 反对中德画展,是很自然的事!我不能退却,我应让公众明白,此次画展的起源、 意义,以及准备情况。我相信,公正自在人心。 他这样一想,自信又回复到心中了。他把报纸递给身边美艳过人的未婚妻,说 :“做我的夫人可不容易哟,还要经常为我担忧生气呢!”家和用溢满了爱的目光 回抚着他的眼睛,说:“这是我的选择,我永远站在你身边,和你一起战斗!”他 拉过她的手,紧紧握在他的手里。“谢谢,”他轻声他说,“你给了我从未有过的 幸福和快乐,也给了我抗争的勇气!”刘海粟与成家和小姐到南京结婚的消息不径 而走。他们一到达下榻的旅馆就被记者围住了。他们问他关于到德国举办中国现代 美展的问题。他只接受了中央社记者的采访,向他们简述了中德美展的起源、意义 和筹备经过。 他无意挑起战火,也没有申辩和反驳。第二天,郑洪年先生为他们证婚。简朴 的婚仪之后,他们只在南京住了三天,就于十一月一日乘晚车回到了上海。 了远把他的新家安置在存天阁旁边新添购的教职员宿舍中。他把新婚的太太送 回家后,就带着那卷报纸匆匆去了叶恭绰先生家。 “叶先生,您看过二十七日的《中央日报》吗?”他一进门就先把报纸递上去, 未等他回答,又说,“请您看看,王祺、李毅士他们上行政院请愿了!”叶先生很 沉静,他从容地接过报纸,细细地读了起来。 海粟坐在沙发上望着他,大口大口地猛吸着烟,等待着叶先生。 好半天,叶恭绰才慢慢放下报纸,说:“他们是对筹备情况不了解,才产生了 这样的误会,你不必去计较!”“叶先生,此次柏林中国美展,我始终本着知其不 可为而为之的精神去努力。当时在柏林,我赤手空拳,没有一点凭藉,和德达成了 美展协议. 我靠什么呢?就靠的是我‘人格的力’和几笔水墨。我所想的·只是要 求在全文化中多少尽一份力量,影响及于全人类全种族。所以,我始终没有想个人 得失。正因为我没有得失心理. 才没有什么顾忌,才敢于勇往直前,向着既定目标 走去。”海粟吸了一口烟,又匆匆地吐了出来,继续说,“我始终相信. 人能够有 直挚的精神. 抱定纯洁的目的,使全人格表现出来!我认为‘力’之所及,没有不 成功的——这包括理想和事业。此次展览,在您、蔡先生和艺术界前辈及同行们的 支持下,经过全体筹委的艰苦努力,已按照预定计划征集到当代画家作品三百多件, 进展还算顺利,可以实现中德双方达成的协议,也可按既定的日程赴德展出,谁知 又生出这样的误会来了!我个人不会去计较这个,只是我担心不能按协议规定的日 程举办展览,有损我中国人的信誉。”“你别急,”叶恭绰沉吟着,“我们来想想 办法,如何向公众解释。”“先生·”叶家的老女佣把一卷报纸放到茶几上,“刚 送来的”海粟连忙拿过来,迅速地翻着。他的脸色因突然的激动又红了起来,一直 红到了脖颈。《中央日报》、《申报》同时又刊出了条新闻: 王祺、李毅士、高希瞬、章毅然、贾宴然、杨天化、汤文聰等十五人为中德美 展赴教育部谒王世杰部长,面递呈文,联名中述意见,要求刘君海粟延期赴德,并 重定公开征求审查办法,列出理由有三点: 一、谓此次作品未经公开征集,只能视为个人行动,不能代表全国。 二、谓尝闻人言,此次搜集的各种古物,杂有赝品,恐有损国家荣誉。 三、谓此次展览由教育部主办,系整个国家对外文化宣传,于古,当就故宫博 物馆,就今,当就全国艺人及国内收藏家广为征选云。 教育部负责人说:“本部当以王君等均为近代国内知名之画家,真意见不能漠 视,当将王君原意转商该筹备委员会蔡孑民(元培)先生,请其与叶玉甫(恭绰) 诸先生考虑。 海粟又翻了翻其他报纸,也刊了同样文章。他冷然一笑说:“叶先生,这出戏 越演越烈了啊!他们又上教育部去了。”“哦!”叶恭绰伸手拿过报纸,仔细地看 了那条新闻说:“此事你不用过多考虑,我去和蔡先生商讨一下如何对待。你为启 程作准备吧!”“好的。”他应着,忽又想起一件事,“数天前,滕固从德来信说, 他已完成了筹委会的委托,七月份就已完成了《中国绘画史要》一书初稿,现已译 成德文付印了,月底就可出版了。”“好!”叶恭绰微笑着,“覆信代我和蔡先生 谢他。”海粟乘黄包车回校,路经“海庐”,他叫车夫停下,跳下车,抬手去叩院 门。可他没叩下去,抬起的手停在半空了。韵士一定看了报纸,知道他很快要去德 国,又去南京结了婚,她一定又想儿子了。上次西去和她同行,此次……,她虽然 没为他的移情别恋大吵大闹,还表现出大度宽怀,可他心里明白,她这是作了很大 努力作出来的。有哪个妻子乐意自己的丈夫去爱别的女人,去和别的女人共同生活? 除非她不爱她的丈夫!此时他去告诉她,他们结合的消息,又要携她同去西欧,岂 不是拿利刃去戳她一刀吗? 一缕愧疚爬上了他的心头,他不能再伤害她了!他缩回了手,在心里说道: “韵士,你是个好女人,对不起你,我也谢谢你!我将把你的思念带给虎儿!”就 转身走回车边,跳了上去。 沪、宁报纸纷纷刊载一些画家文章,要求刘海粟、高奇峰延期启程,对入选作 品重新审定。 蔡元培、叶恭绰写信给教育部,详细叙述此次画展筹备经过,并郑重声明: 筹备事宜,一切办法,均经筹备会议决,并无任何人专决之事;展览会不收西 画和东洋画,专收国画,国画之中,又只仅限现代作品,并不兼收古画,赝品之说 可无虑;至于此次征求作品,不能敢为一无遗珠,为期免遗珠起见,于出品征集定 稿截止之后,仍可特别通融,继续收集,介绍于本会常务会议,一经通过,即可特 予补征。至于重新公开征集审查,为时所限,已苦不可耳。 教育部接信后,即将蔡、叶两先生的解释转致了王祺等画家。这起风波才慢慢 平息下来。 好事多磨。高奇峰先生是岭南画派的创始人之一。他接到筹委会催促启程的电 报时,身体就已有些不适。接电后,即乘海轮抵沪,旅途的辛劳又加重了病症,上 岸后,即送大华医院。没几天,就病逝医院里。海粟和高先生交谊很好,曾请他到 美专讲学。他的病逝,对海粟是个沉重的打击,他抚棺痛哭,悲痛已极,为其操办 后事。高先生医药丧葬费达八千多元,政府一毛不拔,全由叶恭绰先生代付。还有 人因之中伤叶先生。海粟忙过了这件事,又日夜兼程筹备办预展。 十一月十日,柏林中国美术展览会第一批征品在上海福开森路(今武康路)世 界社预展,定期两天。蔡元培先生为预展举行茶会,招待有关人士。 他在致词中说:“此次美展,由中德双方政、学界所发起,协商结果以现代国 画为限,筹备会开过大会三次,常务委员会六次。征得现代精品四百余件,近代名 作一百件,希望来宾品评。”中国新任驻德公使刘崇杰也在茶会上致词,对筹备这 次美展给予高度的肯定和评价,并说:“诸君筹备此次展览会精神深堪钦佩。本人 亦于十四日同轮赴德就任。使馆方面,对此次展览会当尽力协助。”画展结束,蔡 元培、李石曾、陈公博和美专同仁在文艺春秋社为海粟举办了欢送宴会。沈恩孚题 赠《水调歌头》送他再度西行。 放笔代龙去,飞舞向沧赢。扪胸多少奇趣,破浪又长征。 话到西游往迹,那怪虬须碧眼,嗟叹也狂惊。一舸载玉珠,意兴自纵横。 笑时论,天尺五,眩双睛。较量气韵生动,若个够齐名。且借丹青媒介,沟合 东西文化,握手道和平。此事岂空想,豪语壮君行。 七再过二十四小时,海栗就要启程了,他忙得不可开交。他既要指挥可靠的人 把展品装箱,又要协助家和准备行装,还要安排校务。他最不放心的还是新校舍和 美术馆的筹建工作。 自年初筹建委员会成立以来,虽然推选了蔡元培、孙科、吴铁城等为主席委员, 聘了林森、戴季陶等四十人为委员,召开过三次募捐队长会议,出席的有孔祥熙、 李石曾、叶恭绰、吴铁城、孙科、王一亭、杜月笙、蔡元培等众多社会名流,并请 他们兼任了美专校董事会常务董事和经济董事,通过了举办书画展筹款决议,并成 立了画展组织委员会。他和叶恭绰、于右任、王—亭、钱新之、陈树人、王济远被 推为画展筹备委员。可主要工作还得他做。如今画展还未筹备就绪,他就要西去了, 美专的这副担子就落到济远一人肩上了,他很不放心。待三十多只画箱装好最后一 只,已是夜色深沉时分了。他没有回家,踏着深秋哗哗作响的落叶,带着一身寒气, 叩开了济远家的门。 “校长,这么晚还来了?”济远连忙把他迎进画室。 他仿佛一只疲备已极的海鸥好容易觅到了一艘海轮的桅杆一般落坐到沙发上。 然后伸开四肢,悦:“有吃的吗?我到现在还没吃晚饭呢!”济远怪嗔着他说: “你老这样,要饿坏肠胃的。你稍等一下,没什么好吃的,下面。”“什么都行。” 济远离开了画室,他把任务交给太太去了。回来坐在海粟对面的椅子上,问:“都 准备好了吗?”“差不多了。”他抬头看着他,“济远,我这一去,学校的事务就 全落到你这既是副校长又是代校长肩上了,这可不是一副轻松的担子呀!最让我不 放心的就是新校舍和美术馆的筹建工作,很多事还未落实,全赖你去努力争取了!” “你就放心去吧!不用牵挂学校的事,至于新校舍的筹建工作,我会继续努力的, 有事我就去找蔡先生、叶先生征询意见。”王太太用托盘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 蛋面条。 他连忙站起来。济远枪在前面把面条端到茶儿上。 “谢谢。”他微笑着对王太太说:“有劳您了!”王太太腼腆地笑了笑说: “您别客气了,不知可合您的口味?”他已饿极,一筷子面条已嗦到嘴里去了,连 连称赞:“好鲜,好鲜。”王太太高兴地走出去了。 没一会儿,一碗面和鸡蛋就进了他的肚子。他带着满足的神情抹抹嘴说: “济远,总之,一切都拜托了!”就站了起来,“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我走了, 一切都劳驾费心了!”济远跟着站起来,他的太太也闻声走过来,几乎是异口同声 地说:“我们已准备了一点酒菜,明天与校长送行,你看何时方便?是中午还是晚 上?”“我就是今晚不睡觉,事情也还料理不清爽,明晚蔡先生约我到他家去,那 还得先把行李物品运上船,安好舱位,才能下船去赴约。你们的就免了吧! 我们之间,还用客气么?”他笃诚地说,“刚才不是吃了嘛!”海粟费了九牛 二虎之力,才把三十多只木箱运上意大利邮船康丁凡特号。他站在甲板上,高高捧 拳,向送行的亲友道别,待亲友们离开了趸船,他才回到二等客舱里,安顿好行李, 一看手表,已是下午七时了。“家和,快点,”他催促着新婚太太,“蔡先生一定 等急了呢!”“就好,就好。”成家和对着小镜在补妆,她此时特别兴奋,两颊娇 若桃红,今天,她真正领略了做一个大艺术家太太的荣耀。面对着无数只羡慕的眼 睛,她觉得心像涨满了幸福的风帆。即或偶尔遇上妒嫉的眼色,她也觉得非常快乐 和骄傲。选择了海粟,就是选择了幸福和辉煌,因为做了刘夫人,她才有机会去西 欧旅行,才有资格出入于上流社会,往来于名流学者之中。 这于一个出身平民的女子,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幸运啊!她早就渴望能有这一天, 这一天终于降临她了!起初,她还有些不敢相信这就是现实。经过短暂的惊异,她 很快就适应了。如今,她已安之若素了!她认为,这一切理应属于她,并非全是命 运的安排,她虽出身低微,可她出类拔萃,她本就该生活在鲜花和光环之中。可去 欧洲旅行,并非上流社会的贵妇都有如此幸运,然而她却有了!让他们妒恨去吧! 她早就响往欧洲的艺术,响往文艺复兴大师们的杰作,响住蒙娜丽莎和维纳斯的故 乡。她将来也要成为艺术大师!选择了海粟,这一切就都能变成现实!再过五个小 时,康丁凡特号就要离开上海,她这个平民女子就要实现她周游世界的梦了!她十 分自得的心力眼力,若非海粟,蔡先生这样闻名于世的大学者会设宴给她送行?她 激动的心像只小免般蹦达。她用力关上化妆盒,披上薄呢大衣,把手伸进海粟腋下, 心满意足他说:“走吧!”火锅蒸腾着热气,翻滚着波浪。宾主八人团团围坐。陪 客是大学者赵元任、张歆海两对夫妇。几杯酒下肚,蔡先生不无感慨地说:“赴德 展览,如同一个逆产的胎儿,在非难和误解中好不容易坠地了。如今,高先生去了, 你独自一人去承担如此重任,到德国后,大事小事,均宜谦虚慎重,三思而行,遇 到困难,当以轩辕子孙荣誉置于首位,从困难中显身手,炼意志啊!”海粟连连点 头,眼里升腾一缕潮雾。他说:“先生临别赠言,海粟深铭在心,绝不辱没使命, 辜负先生的厚望。我会随时写信向您报告画展进展情况的。”康丁凡特号拉起了长 长的汽笛,螺旋浆搅起了黄埔江的浪花。海粟夫妇久久停立在甲板上·望着渐渐远 去的海岸。上海的灯光,仿佛映入海里的繁星,深沉墨黑的海水慢慢淹没了它的光 华,海水越来越暗,上海的身影也看不到了。寒风掀起了他们的鬓发和衣衫,海粟 紧紧搂住家和,向消逝了的灯光扬起手说:”再见了!苦难而可爱的祖国!”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