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风流欧陆 一 一九三四年一月二十日,中国现代美术展览会在德国柏林普鲁士美术院正式开 幕。 这次展览会由德国普鲁士美术学院、东方艺术会和中国中央研究院联合主办。 德方组织委员有外交部长、教育部长和佐尔法博士、屈梅尔博士、克伦配雷博士、 白舒孟教授、林特博士、孔威廉博士、莱特曼博士。中方组织委员有蔡元培、叶恭 绰、陈树人、朱家骅、刘海粟、教育部长、驻德公使。 普鲁士美术院坐落在柏林宽阔美丽的巴黎广场。上午十时,刘海粟和驻德公使 刘崇杰两夫妇乘坐汽车驶进广场的时候,广场上已是车如潮,人如海。 人们看到小汽车前插着中国国旗,就有人惊喜地呼喊:“来了!来了!”人们 让开了一条路,让汽车开到美术院门前。 海粟容光焕发,他着意地修饰了一下,想突出中国气派和中国文化的高雅。他 身着海蓝色软缎长衫,胸前绣着他自己设计的团花图案,有种特别的潇洒、特别的 中国艺术气息。成家和一身白色提花软缎旗袍。大红软缎绣鞋、乌亮的黑发像瀑布 般泻到肩上,美不胜收。刘崇杰西装革履,皮鞋擦得雪亮。 公使夫人也是软缎旗袍,风度十足。 他们刚一下车,广场上等待参观的人群中突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海粟高高抱拳向热情的观众致意。刘崇杰扬手致敬。 早就迎候在美术院台阶上的德国艺术界的名公巨卿们,迅即迎下台阶和他们紧 紧握手,表示热烈欢迎。 旅欧同胞和留学主,从未见过中国人在德国受到如此热烈的欢迎和尊敬,心里 也感到一种特别的兴奋和快意。 出席开幕式的有德国教育部长茹斯特、外交部长赖拉提、东方艺术会会长佐尔 法博士、柏林美术馆总馆长屈梅尔博士,和各国驻德外交使节三千多人。 膝固和海粟临时聘请的德国秘书利丹田在给著名学者和名公巨卿分赠刚刚出版 的德文版《中国绘画史要》和《中国现代名画集》两书。利丹田用中国话小声对海 粟说:“刘先生,此乃近年欧洲艺坛最大之盛观也!”海粟微笑着说:“谢谢。” 开幕式在隆重热烈的气氛中进行。首先由普鲁士美术院院长迦拉士致词。他说: 中国美术为我们素所钦崇,其古代雕刻与绘画在欧洲各美术馆,可得而研究。 在一九三○年,柏林已举行过一次古代美术展览会,当时观众均感觉有展览中国近 代及现代绘画的必要。后来,大画家刘海粟教授来德国与东方艺术会诸君谈判之下, 遂协定在柏林举行中国现代美术展览会。其中经过很久之筹备,并得到中国政府诸 公及委员蔡元培、叶恭绰、刘海粟、陈树人诸先生热心征集,始得现在之成就,此 吾人应该深深致谢者。此次展览会各人作品之精,在吾人意料之外,实开德意志美 术义上最大之盛观。 接着是东方艺术会会长佐尔法演说: 中国画不单是一幅图,又是一首诗,却又是哲学道学。 此次中国运来的都是非常有趣味而比较深刻的名作,都是性灵的思想的活跃, 能表现他们的民族性,能表现他们优美高尚的感想。 接下来是海粟致答词: 中国诸画家和鄙人之作品,得来德如此大规模展览,而得德国学者及公众称誉, 是十分荣幸的事情。可见德国之深切认识中国。 德国教育部部长茹斯特、中国驻德公使刘崇杰也分别发表了讲话。 中国现代美术展览会轰动了柏林,轰动了欧洲。一时间,成为柏林人谈话的中 心,不管是在火车上、地铁中、马路上,还是餐馆、咖啡座里,只要是有人群集中 的所在,都在说着中国现代美术展,争观中国现代美术展。柏林观众的热情像红玫 瑰一样热烈。德国报纸纷纷发表评论,几天中,刊发评介文章五百多篇。每天,都 有拿着当天报纸的观众,在美术馆门前排着长队,等候海粟来给他们签名。海粟所 到之处,都受到热情的观众围拥,要求签名。 排队的人太多时,他只得将刘海粟三个字简化为一个“海”字。《德国前途报 》评论这次画展说:“参观了画展以后,觉得徜徉迷离于一浓梦之中,宇宙里竟还 有这样高尚而优美的世界,较之我们更为高尚与清洁。……我们自羞着的欧洲人, 因为我们欧洲人实是这美丽情感与这优秀民族的摧残者,并且教示他人如何对此文 化之邦抛掷炸弹以焚毁,对此神圣尊严不当侵犯的生命加以侵略。我们欧洲人及其 他一切恃强的人,应当忏悔顿悟,这样超脱高尚的民族是不可侵侮的。”展出十五 天,观者达十五万多人。展出数天后,法、荷、瑞士、捷克、西班牙诸国和莱茵河 流域许多省会城市争相要求前往展出,请他前去讲学,每天来访者络绎不绝。 多年的梦想,终成现实,中国的现代艺术,终于走进了世界艺术的殿堂。 这棵久藏深山的奇葩,以她特有的美震惊了爱美的欧人,人们开始认识了它的 价值。每当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夜阑人静的时候,海粟就要回想起为此所经受的波 折,他的心也会禁不住发酸发痛。有人想尽办法,要使他的努力成为泡影,他们不 仅在国内制造事端,阻止他梦想的实现,还把舆论散布到德国。他刚到柏林,使馆 派来接他的张景魁先生就对他说:“前不久,有人对德方放出空气,说你西行已经 告吹。展览一事,李石曾已另外组织了一批书画,以代替你在柏林展出。但德方人 士一致反对这样做,说和你有约在先,你不来,是中方单方面毁约,展品不能换成 另一批,他不接受另外的展品。”他感到很纳闷:“公使已离任,难道是梁龙么?” 张景魁告诉他:“梁龙已升任他国公使了,如今这儿公使的主要助手是民国政府主 席谭延闿的公子谭伯予。刘先生,他可是很赞成另组一批书画来德这一说法的啊! 您可要小心一点啊!”如今,展览已取得空前的成功,超过了他往日的憧憬,一切 的阻挠,一切的攻讦,一切的诽谤,虽然曾经给过他许多痛苦,但这一切都已过去, 况且,它们与成功相比,误会和攻讦,就更显得微不足道。胜利抚慰了他久经沧桑 的心,欧人对中国艺术的热情,使他忘记了那已过去了的一切,不管它曾经如何危 及了他的理想、他的追求,他胜利了,中国现代艺术终于为欧洲人民认识了!《德 国前途报》那篇文章给了他无比的兴奋,艺术是全人类都懂的共同语言,它能沟通 人们的情感,使彼此心灵相通。通过中国艺术家创造的艺术,就能使观者认识到创 造这种艺术的民族的灵魂、德操和品质,艺术有着伟大的认同力和征服力!柏林中 国美术展览的成功,就是广大观者发出的和鸣:“中国人民不可侮!”这是对正遭 侵略、欺凌的人民的理解和同情,应该乘胜扩大中国艺术的全世界影响!海粟认为 这是难得的机会,弘扬中国艺术的机会!机不可失,应该紧紧抓住这个提高中国国 际声望的机会,争取更多的民族和人民对正在经受苦难的民族理解和同情。他相信 国入闻之会非常高兴,也会支持他乘胜前进,为扩大中国艺术在世界的影响去继续 奋斗的。 他给中国现代美展筹委会打了个电报,汇报了美展的盛况,转达了欧洲观众的 热情和愿望,请求同意移往他处展览。他怀着兴奋之情等待着满腔热情的答覆。 回电来了,是叶恭绰先生打来的:“柏林展毕,请立即回国。”这太出乎他的 意料了!他怎么也不相信,这电文会出自叶先生之手!他怎么会不支持展览移往他 地继续展览呢?为了弘扬中国艺术,这几年,叶先生没少付心血,他向来主张发展 艺术,支持艺术冲出国门到世界艺坛一决雌雄的呀!他为何要他回去?他不理解, 困惑仿徨!但那天,他还是抑制住了心底的不快,应邀在普鲁士美术院演讲了《中 国画派之变迁》。 就在这一天,催他回去的第二封电报又来了,是蔡元培、叶恭绰两先生联合暑 名的:“请海兄乘胜收兵,适可而止,他处展览,应婉言谢绝!”两道金牌催回, 犹似一盆凉水浇到热气蒸腾的头上,他没有丝毫的凉快感觉,只有连连寒噤和困惑。 他是熟悉两位老先生的,他们是坚定的爱国者,一向以国家的声誉为自己的荣辱, 他们绝不会反对他把展览移往他处展出! 必定是有人又制造事端,想继续阻挠他去扩大中国艺术在国际上的影响,当然 最主要的还是害怕他刘海粟也提高了国际声望啊! 他突然记起了张景魁先生的话,莫非有人在上面使了手脚?看来对手来头很大 啊!因此两老也不敢支持他,害怕引起祸殃!为什么总要作难他呢? 但他不能把不快流露到脸上,这种抑制于他来说是很痛苦的,他得保持中国艺 术家的风范,不能失笑他人。他强抑着这种情绪,又接受了柏林东方语言学校的邀 请去演讲《何谓气韵》。这天,他从演讲会场回到旅馆,家和递给他一封信:“使 馆刚派人送来的。”他一看字迹,就知是叶先生寄来的,语调沉重得像山一样: “兄须知吾人,稍知爱护国家,以期发扬国光,本已担了不是,何况办事又比较认 真? 此刻若再不觉悟,不难重生荆棘,诚不如回头是岸也!”海粟的心被沉重的山 影覆盖了!发难者看来威势凶猛。怎么办?是屈服于淫威,就此收兵回国?还是满 足欧洲观众的愿望,让中国绘画这枝奇葩继续在各地开放?婉绝又作何解释?不回 绝,他不仅要承担责难诋毁、招致灾祸,而且展览经费,还有很多实际问题又如何 解决?他也就成了没娘的孤儿了,国内就不管他了! 他反复问自己,国家的影响重?还是个人的得失重?他的心突然清明了:为了 祖国的荣誉,个人的毁誉又算得什么!就是死,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你们有难处, 我不管,可我要以国家荣誉为重,我要拒绝你们的指令,将在外,君命还有所不受 呢! 他立即拟了份给筹委会的电文:“我为中国艺术在暗室中呼喊,一旦光明在群 星间辉耀,为完成平生夙愿,苏格拉底可以死罪,曾参可以杀人,以此罪我,亦所 甘心!”家和坐在沙发上,看着他那种怒发冲冠、誓死如归的神情,就走到他身边, 从他手里拿过文稿看起来。她握着文稿沉默了好半天,才说:“先生,请再冷静地 想一下,权衡下利弊,再行决定为好!”“没有什么再考虑的!我已想好了。给我!” “不!”成家和固执地把文稿紧紧攥在手里不放,“先生,再想想吧! 来头很大呀!连蔡、叶两先生都退却了,我们又有何背景能与那些人抗衡?” 海粟根本听不进去,他第一次对成家和发怒了:“请你不要干扰我的决定!把电稿 给我!”家和也第一次对她崇拜的偶像反击了:“你现在不再是我的校长,你是我 的丈夫,我们的命运是绑在一起的!我为什么不能提出我的意见?这份电报不能发, 它会让你背上沉重的十字架的!和你作对的不仅是那些画家,是有权有势、可以致 你于死地的大人物在支持他们!你不为我,也得为我们未来的……”她哭了起来, “众怒难犯哪!”海粟的心不由一酸,他感到一阵难过,这是他们间的第一次冲突。 昨天,她曾呕吐,医生检查后告诉他:“您的夫人非常健康,头晕恶心只是孕娠的 正常反应。”我不应该把气撤给她。他自歉地走到她身边,伸出双手把她的脸扳向 他说:“亲爱的,你不能哭,这不利于我们小宝宝的成长。”家和像听话的孩子, 把头靠到他的胸前,嘟着嘴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不要让蔡、叶两先生作难。”“家和,你不仅是我的妻子,我的学生,你也应 该是我的知音好友,你应多多理解我,我不能放弃宣扬中国现代艺术的好机会,这 不仅和我的国家生死攸关,和我也生死攸关。我是一个艺术家,我不能因为权势和 压力就屈服,就放弃我的追求。请你理解我,你还没有那种体会,我第一次到法国 的时候,看到日本人的美展,我羡慕得要死,法国人只知有日本艺术,而不知有中 国,这不是一个中国艺术家、一个中国人的耻辱吗!那时我就幻想有这一天,就为 在欧洲举办中国现代绘画展而奋斗了,好容易有了这样的机会,又有了这样空前有 利的形势,我们为什么要打退堂鼓?”他说到这儿痛彻心脾地吼叫起来:“中国人 哪,中国人!就只知道窝里斗!戮杀自己的同胞,好勇敢,好厉害,什么手段都使 出来了!为何不去对付侵略我们的日本人,把日本鬼子赶出东三省!”他复又放低 语调,用一种渗浸了情感的声音对家和说:“我早就跟你说过,做我刘海粟的太太 不轻松,我不仅没时间陪你逛街、上商店,也没时间帮你过问家务,还要为我担惊 受怕!你说这算不了什么,还时我明誓,愿与我共度人生!我很感动。何谓人生? 人生并非风平浪静的航程,人生也非杯光灯影、光环彩带,荣华富贵是一种人生, 无忧无虑是一种人生,无所事事、得过且过也是一种人生。而我选择的是一条艰难 险阻奋斗的路!家和,我有今天,全是自己奋斗出来的!不管世人如何看我,不管 社会如何不容我,叛徒、流氓,说不定还有别的什么桂冠,我不在乎,我不以为恶, 反以为善。我想干的事,我就要干成!任何权势、威力都无奈我何!我们既已决定 共度人生,就是说,你乐意和我一道在这条人生的道路上,披荆斩棘,哪怕九死一 生,也无悔无怨,是吗?”成家和乖觉地点点头,把电文稿递给了他,小声他说: “我是怕……”“怕什么?”海粟微微一笑,“那些想摧毁我的人,他们的作为所 取的效应恰恰适得其反!因为我遵循‘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不 以物喜,不以己悲’,什么也不用怕!刘海粟只会越斗名气越响!”他对家和笑了 下,拿着电文稿走进了秘书利丹田的房间。“利秘书,请帮我译一下发出去!”利 丹田接过电稿,提笔就译。译完他说:“刘教授,就这么发吗?”海粟点点头。 利丹田不无惊诧地望着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坦率地对他说:“是出了点 问题,国内要我在柏林展毕即回,不同意移往他处展览,我决定独自承担责任!” 利丹田点点头,“那就是说,移往他处展览断绝了经费和后援?”“是的,”海粟 愀然他说,“我正要和你商量此事呢!”他作了个苦笑,“利先生,请你和要求移 展者说,凡是要求我去展览的地方,他们必须负担全部费用,包括我们的旅费。” “好的,”利丹田说,“我想这没问题的。”“经费之事落实后,再安排移展的顺 序,你在这方面已很有经验了,由你与对方协商。”海粟突然想到了徐悲鸿,他在 法国举办过中国近代美术作品展之后,从米兰、意大利也来过德国举办他的个展。 他来德之前,就有个愿望,希望在德能与悲鸿碰上,和他作次倾心长谈,消除芥蒂, 但在他到柏林之前,他就离开了德国。他在法兰克福和柏林办个展也请的是利丹田 做他的翻译兼秘书。他想打听下悲鸿的去向,“利秘书,你一直陪同徐悲鸿先生在 欧洲举办个展,听说他原定去英国,你知道他为什么取消英国之行的计划改赴苏联, 是不是因为我要来欧洲?”利丹田耸耸肩,问:“你们不和?”“不!”海粟果断 地说,“我们的艺术观有点分歧。”利丹田表示理解地点点头说:“我想不会是因 为您的到来而放弃英伦之行的。据我之陋见,徐先生坚持的是写实的艺术观,这种 艺术观在几年前还统治着欧洲艺坛。如今,这种统治地位已经动摇,具有创新意识 的晚期印象派、野兽主义、立体主义、表现主义等等新兴艺术流派的作品已逐渐抬 头,已为当今观众所接受,整个西方艺术的流风,已转向敢于表现的阵营去了。 徐先生在此次巡展的过程中已深有体会,他发现观众对他的作品没有预想的热 情,他感到深深失望了。也许,这是他去苏联的原因。”海粟点点头:“你的见解 很有道理,他放弃英伦之行而改去苏联是对的。 革命的现实主义观是苏联提倡的文艺观。当今中国的文艺思潮,也受到苏联文 艺思想的影响,已开始由民主主义向革命现实主义演变。”“啊!”利丹田突然想 起了件事,“刘先生,国家博物馆总馆长屈梅尔教授上午打电话来,说德国国家美 术馆要求您留赠十七幅名作和部分纸笔,他们将特辟一间中国名画厅,永久陈列。 他还详细告知了他想要留下哪些杰作。”他递给他一张清单,“我详细地记在这上 面了。”海粟迅速地看起来,有任伯年的《渔翁》,吴昌硕的《紫藤》,黄宾虹的 《峨嵋》、《大渡河》,王一亭的《柳鸦》,高奇峰的《花桥烟雨》,张大千的《 墨荷》,陈树人的《紫云》,傅儒的《严寒积雪》,梁公孙的《瓶菊》,潘天寿的 《朱荷》,王个簃的《菱角》,高剑父的《松风水月》,孙孟绿(女)的《荷圹》 和他的《松鹰》、《葫芦》、《赤壁图》。 他不由兴奋起来,高兴地说:“又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利秘书,请你立 即电告筹委会,征求作者意见。”“您那封电稿还发不发?”“发!当然发!”征 求留画的事倒特别顺利,复电很快来了,所有画家都表示同意。海粟非常高兴,他 让利秘书立即回复屈梅尔教授,感谢德国国家美术馆开辟中国的名画厅,这是中国 画家的荣幸,在各地展出以后,便将十七幅画移交给他们。 三月一日,他出席了德国教育部长茹斯特在普鲁士美术院为庆祝画展成功举办 的大型茶会,气氛非常热烈。他和成家和当众泼墨作画,获得了阵阵热烈的掌声。 他们怀着欢快的心情回到下榻的旅馆,看到桌上放着一封信。 海粟一眼就认出是济远的笔迹,连忙拆开读起来: 校长: 柏林开幕盛况,各方均轰传一时,惟其大盛,引起奸人之暗算,对叶(恭绰) 直接攻击为挪用公款,中政会议诸公对除柏林外,再往他处开展,大多反对。叶灰 心万分,全部经手帐目,已交会计师管理,尚余九千元之谱,据称备作回国川资, 当必汇奉也。蔡(元培)先生接到你的信和电报,也以国际上的交际费用浩繁,而 经费无所出,又不可省为虑。所以叫我劝你旱归。…… 海粟仿佛僵立了一般,奸人妒恨,这是预料中事。那些吮着民脂民膏的衮衮诸 公,高高在上,也是预料中事,但他没有想到,他们要藉此攻讦叶先生!让忧国忧 民、视国家荣耀为生命的叶先生,背如此黑锅,他感到愤慨,又感到不安,也更坚 定了他的决心。大权在握的政客们不同意他移往他处巡展,他就非要把巡展展好! 他要向国内宣告他的悖行。他当即给《晨报》写信,描绘了柏林画展的盛况,并说 :“不但轰动一时,且对德国学术界以极大的影响,各地各国纷纷要求前去展览。 吾国绘画为欧人引重也如是,确已轰动全欧,吸集艺苑视线,乘此时机,吾当搏全 身之力以赴之;使吾国艺术辉耀于群星间。”二海粟我行我素,不理睬中政会议决 议,柏林中国现代美展闭幕后,就开始了巡展的征途。第一站移往汉堡,在汉堡美 术院演讲了《中国画家之思想和生活》;第二站移到杜塞尔多夫美术院展出,他演 讲的题目是《中国画与诗》;接下来,他携带作品抵达荷兰阿姆斯特丹。阿姆斯特 丹美术院举办了隆重的开幕式,他作了《中国画之精神要素》为题的演讲。再巡展 至荷兰海牙博物馆。与此同时,他的个人画展在法国巴黎吕霭画院举行,陈列油画 四十五幅,中国画八十幅,大多是他巡展途中所得新作。中国驻法公使顾维钧为他 的个展剪彩,马蒂斯、毕卡索、凡·东根等著名画家出席祝贺。他们久别重逢,另 有一种心心相印的快乐。他的油画《西湖之秋》和中国画《三千年蟠桃》为法国国 家画院购藏。 一九三四年七月十九日,中国现代美术展览会在瑞士日内瓦历史美术博物馆举 行,许多欧洲著名人物都来看了展览。法国前总理赫理看过后,对中国现代绘画给 予了很高评价。开幕的第二天,法国著名作家罗曼·罗兰也来了。 罗曼·罗兰是海粟平生最敬仰的人之一,在傅雷的帮助下,他读过他写的三巨 人传。这三部伟大的作品,对他影响至深,每当他因受攻讦、诽谤,感到委屈的时 候,他就不由想起他笔下的贝多芬、米开朗基罗和托尔斯泰。 他为三巨人传所作的序文就像火与电一般轰轰隆隆滚过他的心空,“……他们 永远过着磨难的日子,他们固然由于毅力而成为伟大,可是,也由于灾难而成为伟 大。不幸的人啊,切勿过于怨叹,人类中最优秀的与你们同在,汲取他们的勇气做 我们的养料罢……”“刘先生,”利丹田从会场门口跑进来对他说:“罗曼·罗兰 先生来了,您去迎接一下吧。”海粟激动得什么似的,他再次想起他的作品给予他 的激动和勇气。这颗在他心头悬挂了多年的明灯,突然像阳光一样照亮了展厅。他 兴奋地往门口迎去。 六十八岁的罗曼·罗兰,神采奕奕,一身雪白笔挺的西装,手臂上挽着年轻美 貌的妻子,步履矫健而潇洒地走进展览会场。 利丹田连忙为他们作介绍,东西方两位大艺术家历史性地紧紧握手了。 他们一见如故。海粟陪着他参观。他在任伯年、吴昌硕、黄宾虹的画前停留了 很长时间,特别称赞了陈树人的《西风消息》“有音乐的节奏!”他很仔细地看完 了全部展品,并对他说:“中国的画家把种种自然的印象,经过一道灵魂的酝酿, 自律的综合再表现出一个新的整个的理想的世界出来,这是真的艺术。”他们还探 讨了东西方艺术的发展走向等等问题,谈得很是投契。他告辞的时候,海粟把他送 上汽车,他们再次紧紧握手道别。 罗曼·罗兰的汽车走远了,他的目光还留连地望着汽车身影消失的地方。 “阿爸!”海粟惊回首,看到已长大成人的儿子突然出现在面前。来德后,他 为画展事日夜忙碌,日程安排得满而又满,一直没有抽出时间去学校看他。当然还 有一个心理原因,此次与他同来的不是他母亲,而是家和,他担心儿子一时难于接 受。他只是请秘书利丹田去看了他一次,将从国内带给他的用品送给了他,转达了 他的意愿,叫他抽空去旅馆见他。儿子因为正在准备毕业考试,没抽出空到柏林来 看他。画展要巡回到汉堡去,他很想儿子与他们同往,也好充任他的德文翻译,请 利秘书打电话给儿子。刘虎说,他很想陪同爸爸去莱茵河流域走走,怎奈毕业考试 正在紧张中。后来他就去了荷兰、法国。 没想到儿子会突然出现在面前。突然的惊喜,使他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的充满 了父爱的眼睛慈爱地看着长高的儿子,他竟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和做什么! 好半天,他才说出一句话:“虎儿,你长高了许多!”“阿爸,我都十八岁了 嘛!”海粟把手伸向他,想把他揽进怀里。 刘虎却让开了,拒绝了他这一表达父爱的动作,小声说:“阿爸,我介绍您认 识一位小姐!”他把一位站在不远处的英国姑娘领到他面前,“我的同班同学。” 海粟立即明白了,儿子大了,交女朋友了,他心里不由泛起了一缕复杂的情感。但 他立刻向那英国少女伸出宽大热情的手说:“你很美,我为刘虎感到骄傲。”刘虎 连忙把他的话翻译给女友听了。小姑娘腼腆地笑了。 “一下火车,就找来了。”刘虎说,“我们来前,去了我们驻德使馆,使馆的 刘叔叔告诉我您在这儿。哦,”刘虎突然停下脚步,从袋中拿出两封信,“使馆让 我带给您的。”海粟接过信,握在手上,说:“你们先去看画展吧。”他又转对刘 虎的女友说:“你若看上我的哪张画,就把名字记下来,待画展结束,我送给你。” “谢谢阿爸!”刘虎没给女友翻译,就代她致谢了。 “不用谢,阿爸今天很高兴,多选几张也行。”他抽回手臂,“你们自己去看 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看完画展,到休息室里找我。我们一道去吃饭。”“好!” 海粟看着儿子和女友亲密地挽着手走了,他心中又突然泛起一种怅然若失之感。但 这种感觉只在心里停留了短短的一瞬。他就记起手里握着的国内来鸿。他急切地需 要感受祖国传递来的脉搏。 他找个比较僻静的所在,坐了下来。他没有马上拆信,他在想,让不让刘虎和 家和见面?他母亲一定已写信将他们分居的事告诉了他,如果让他们见面,他们会 不会彼此接受?刘虎能不能理解他们?突然,他的心闪进了一道阳光,儿子已经恋 爱了,恋爱的人儿一定也能体味到父亲的情感生活。他一定能理解他们的。 他的嘴角闪现了一丝微笑,他这才去拆那两封信。他先看蒋复璁的来函: 海翁: 我国艺术,代有名手,至现代而融会各家以鸣于时,传之海外,使欧洲人士观 而感兴、赞叹不已者,邦国之荣,执事之功也。…… 海粟独自宽慰地笑了,吾人也非都如衮衮政客们之短见无知也!有见地的艺人 还是很多的么!他感叹地自语着,就看起陈树人的信。 陈树人、高奇峰以及其弟高剑父共同创立了岭南画派。他在信中说: 海翁: 欣悉中国画展竟能轰动全欧,不仅为德国朝野所称赞,且为英、荷、瑞、捷各 国所注目,有定期巡回展览之举,此种盛况,实足光辉于世界,辟中国画展以来之 新纪元。逖德之余,同深欢愉。而吾兄于宴会席上重情挥毫,想见当时意兴之酣, 彼邦尊重之切,落笔所至,更形精采矣。 这两封信,像两双温热的手,抚慰了海粟因委屈而疲惫的心,他感到少有的欢 快。他的行动,并非过街老鼠,有识之士还是以国家的荣誉为重,给以他理解和支 持!这是国内艺界唯一向他喊出的声援之声。他感动得心都湿了,又把信复读了一 遍。 “阿爸,您让我们好找啊!”海粟向两个孩子拍拍沙发:“休息会儿吧!”他 俩依他而坐。 他说:“虎儿,你母亲很想念你啊!”刘虎点点头:“她在信中也这样说。” 海粟突然意识到谈话的艰难了,既然他母子有书信来往,什么都还是不说为好。大 家突然没话了,空气也沉重起来。为了缓和气氛,他突然站了起来说:“到我们下 榻的地方去,我也想介绍你们认识一个人。”刘虎当然明白这人为谁,他拉起女友 跟着站起来,用英语在她耳边小声地咕噜了下,她笑了。 “我们散步过去吧!”海粟对他们会意一笑,他贴近儿子,“我们边走边说说 话吧!”他很想就和韵士分居的事情取得儿子的谅解,几次话就在嘴边,他还是吞 回去了,说出来的却是别的话题,“虎儿,这儿的展览八月十九日结束,下一站移 往瑞京泊尔尼美术院展出,已定下开幕日期八月廿五日,这儿的费用太大,过两天, 我们就要移居阿尔卑斯山阴的瑞山暂住。我们已在那里的一个小村庄租了几间房子, 那儿很美,前临莱梦湖,四山蓊翳,是个避暑胜地。我想邀请你们和我们一道前往 好吗?”“阿爸,恐怕不行。”刘虎看了眼女友,“我要送她回家,我已接受了她 父母的邀请。”海粟又感到有些怅然若失,他“呵”了一声说,“是这样,我将要 在这儿等到十月以后,才能去英国。还是在柏林时,驻英大使郭泰祺先生就来信, 说英国公众渴望中国现代美术到伦敦展览,我已就有关具体问题作了回覆,他说没 问题,但未具体落实。我们相约在十月间日内瓦国际联盟会议期间相见,再作决定, 去还是不去。看来,我们在英国怕是遇不上了,不知你毕业后有何打算,是回国去, 还是留下来继续深造?”刘虎连忙说:“我们已决定在柏林上大学。”海粟约略停 了下,又说:“那很好,学习费用,你不用担心,我会按时供给的。”“谢谢阿爸。” “不知将来大学毕业后,你有什么想法?”“想法很多。到英国工作,或在日内瓦 国际机构里谋个职位,或者到纽约联合国去工作。那天去见刘崇杰先生时,他一味 地称赞我会多国语言,说政府非常需要我这样的人才派到联合国工作,问我乐意不 乐意。我说乐意,但要等我大学毕业后。他说一定记着推荐我。”“好男儿,志在 四方。虎儿,阿爸颇感欣慰呢!”“阿爸,你还回柏林吗?”“回呀!柏林美术院 单辟了个中国名画厅,我们已协商好送给他们十七幅画长期陈列,待展览结束,名 画厅开幕,我当然要去参加的,也将从那儿启程回国呢!”“太好了,阿爸,我们 在柏林还有见面的机会了。”“虎儿,你知道吗?”不知为什么,海粟突然来了勇 气,“你还不知道吧,我与你阿妈分居了,我要带你们去见的人就是你的继母成家 和女士,她是我美专的学生,比你大不了几岁,她很有艺术秉赋,你不会不给阿爸 一个面子吧!”“阿爸,我理解您,这情感的事儿不能勉强,请放心。”海粟一颗 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刘虎的突然出现,成家和没有一点准备,她有些不知所措,她毕竟比刘虎只长 四岁。但她是个绝顶聪明的人,非常机敏,一看与他携手回来的还有位妙龄少女, 马上找到了掩饰心里片刻惊慌的凭藉。她满脸欢笑地迎接他们,她拉住英国少女的 手说:“你真漂亮,我们的刘虎真有福气。”说着连忙捋下手臂上的金镯子,硬是 戴到女孩的手上,又对刘虎说,“从你阿爸的描述里,你只有这么高,没想到你已 是英俊的小伙子了!”刘虎感到愉快,连忙叫她:“阿妈,您好!”“你好!”她 连忙转过身,“你比你阿爸漂亮多了!我早想见到你,今天你来了,我们太高兴了! 你又带来了这么一位美丽的小姐,今天真是一个应该庆贺的好日子!”她转向海粟, “先生,你看到哪儿去热闹热闹呢!”空气里回荡着轻松和愉快。 海粟非常高兴,他大声说:“我去下面餐厅订个大蛋糕,庆贺我们相会在日内 瓦!吃过饭,我们去跳舞!”他转向儿子,“虎儿,你的舞步如何?”“他尽踩我 的脚!”英国少女亲昵地看了刘虎一眼。大家开怀地笑了起来。 三海粟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出伦敦妇婴保健医院。他有些得意,甚至有点踌躇满 志。中国现代美术展览会在伦敦新百灵院开幕以来,再次以强大的震波震撼着欧洲 艺坛,在观众中产生了强烈的轰动效应。今天,一九三五年三月十六日,他的四十 岁生日,他美丽而才情并茂的夫人成家和在医院里给他生下一个和她一样美丽活泼 可爱的女儿。这个和他同日而生的长女,给他带来了说不尽的欢乐,他把她取名刘 英伦,纪念这次画展的成功,纪念这次英国之行。 他向他临时的家剑桥公寓走去。他又想起了画展的盛况,眼前又浮现起《泰晤 士报》、《孟德斯鸠导报》、《伦敦快报》……评介中国画展的醒目文章。他的耳 畔仿佛响起了英国教育部长赫利法克勋爵在开幕式上致词的声音:“中国的古美术 已蜚声欧洲,一般恒以中国古代灿烂美妙之艺术,至今已成绝响,岂知看了此次刘 海粟教授之作品及其搜集的现代名作,其气概之雄厚,神味之深长,确是最高雅之 艺术。”似乎又听到:“……现代的中国绘画,内容固然已与以前不同,在某一意 义上讲是进步多了。一般欧洲人以为中国现代美术已经衰落,看了这次画展,就可 以明白,现在的中国虽然固为政治的变化,或社会经济的不良而受到影响,可是他 们的艺术仍在不断地长进,所以我们知道,这是一个优良的民族。”这是谁的声音, 那么充满激情?啊,海粟听出来了,是中华协会会长麦唐纳爵士! “任何民族,任何时代,在各方面也总是有少数英明秀拔的人物。这少数人不 管多数人的非难,苦心创造其杰作,例如此次展览会中的吴昌硕、任伯年、蒲作英、 齐白石,承继古代的精神,作奔放的绘画;又有高奇峰、高剑父、陈树人、贺天键、 叶少秉作极写实的绘画。还有此次来英的刘海粟,是非常杰出的人,他有考古学的 趣味,致力于中国画的革新,他用极敏捷的手腕,捕捉微妙而悠忽之顷,创造了雄 伟而极其生动的绘画。他也能画油画,曾经得到欧洲人的尊崇。这班人都是天才, 是不管时势的非难攻击,而创造了杰作的人……”英国画坛的权威们纷纷致词,为 画展撰序。大英博物馆馆长、英国艺术权威罗兰士·泌宁在序中说:“中国画之渊 源,远比他国为悠久,实使吾钦敬无已。且此森峨之古木,仍复发荣滋长,吐蕊放 花。刘海粟先生,绘画精湛,卓然大家,……”新闻媒介的推波助澜,把英国观众 的热情掀到了峰巅。 他走到哪里,哪里都在谈中国画展,都在谈他。当医院的医生护士们知道了家 和就是中国画展的举办人的夫人时,他们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他的夫人、女儿,也 得到了英国医生护士特别的照护。他由衷地体会到,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民族, 任何一个国家,只有自强不息,付出艰辛卓越的努力,实现自身的价值,为全民族, 为人类作出奉献,才能获得世界的理解、尊重、承认和友爱!他曾经为中国艺术的 被漠视深深痛苦过,这颗受伤的心,在此次欧洲巡展中,得到了慰抚。 旅欧同胞们好高兴啊!开幕式的第二天,大家自动聚集到上公园街五十号《大 公报》驻英记者女作家小鹿(陆晶清)家联欢庆贺。有从苏联演出后来英联系演出 的梅兰芳先生,有欧阳予倩先生,有陶行知先生,有文学家蒋彝,有戏剧家熊式一, ……熊先生编译的中国喜剧《王宝钏》在英国演出很受欢迎,海粟曾致电祝贺。还 有闻讯赶来的一些中国驻英记者和伦敦一些报纸的记者。 小鹿曾是女师大学生运动的领袖之一,很有才华。她的房子很宽敞。梅兰芳先 生系着白围裙忙里忙外,帮助小鹿作菜。这些中国文艺界的名人,在这儿人人动手, 亲如姊妹兄弟。欧阳予倩哼唱着优美动听的昆剧,陶行知用带有徽州口音的京腔朗 诵自己的诗。海粟夫妇泼墨作画,由衷地欢呼中国画展的成功。 海粟心里涨满了快乐。 他想着想着路程也仿佛变短了,不一会儿,就到家了。 利秘书迎上他问:“夫人生了么?”“给我生了个健康可爱的女儿。”“祝贺 您!”利丹田连忙张开双臂拥抱海粟,“真乃双喜临门啊!”他放开他,去拿杯子, “我们应该喝一杯!”他把一杯酒递给海粟,自己也举起了杯子,“为中国现代画 展在英伦的成功,为刘教授喜得千金干杯!”他们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利丹 田拿给他好几份电报和一摞邮件,说:“使馆信使刚送来的。电报我已译过了,是 美国政府邀请去华盛顿、纽约画展和苏联政府请您到莫斯科去办画展。”“啊,太 好了!”海粟抑制不住满心的快乐,“此乃真好消息!”他匆忙翻起邮件来。他把 信拣出来,将寄自柏林的一封递给利丹田,“请给我译一下。”他就看起王济远、 美专总务主任王春山和几位教师的来信。 王济远在信中告诉他:“新校舍虽于去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创校纪念日举行过奠 基典礼,虽有蔡元培、孙科、吴铁城、叶恭绰、杜月签等名公巨卿参加,可仅仅是 奠了基,经费未能落实。济远实无能促进新校舍的建设进展,请我师速归。”海粟 漾开的眉峰不由慢慢紧缩起来。他又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原以为新校舍的建设正 在顺利进行,待他回去就已初具规模,甚至已经竣工呢!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他 的心上遽然压上了一块磨盘。 他拆开王春山的信。他说:“美专经济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三个月没发 教职员工薪水,人心浮动,如此下去,学校要关门了,万请校长早日回国,以挽救 学校的前途。”他再看另外几封信。写信人无不是有学问、他爱重的教授。他们对 美专的现状失去了信心,写信提出辞呈。 这些文字好似颗颗冰雹砸在刚刚舒瓣吐香的花上,顿时把海粟心中快乐的花枝 打得七零八落,一片凋零。他感到心在阵阵作痛。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济远 怎么搞的? 他困惑不解。美专是他几十年呕心沥血哺育的爱子,它是他的希望,他的事业, 他的生命一部分,它已长大成人,在海内外已有一定的地位和声望,他们荣辱与共! 他不在乎他人如何说他刘海粟,但他不允许美专的名字被玷污,名誉受损害,不允 许它被某种疾病夺去生命!更不允许它消蚀沉沦!不管是什么原因把美专推进如此 糟糕的景况,他也不允许! 他陷进了一种痛苦又渗浸着自悔怨恨的复杂情绪之中了,他把他的爱子丢得太 远了!他一心在外扩大中国艺术的影响,把它完全丢给了济远。济远毕竟没有管理 学校的经验,国内经济形势已到了糟得不能再糟的地步,况且,这是一个势利的时 代,势利的世界,在一个势利的国家里,他刘海粟去周旋与王济远去活动是两回事! 他这样一想,满腹的艾怨便化作了自疚,这都怪我的偏激,考虑问题不周全,以致 几乎要扼杀了我爱子生命了!我要把它从绝境中拯救出来,我得尽快回去! 那么,美国政府的邀请呢?苏联政府的邀请呢?这可是他梦寐以求、千载难逢 的机运啊!他曾经多么向往去这两个国家举办展览,去宣传中国的艺术,让那里的 人民更多地了解中国,争取他们给予正在遭遇日本侵略的中国人以更多的正义声援。 现在机会来了,他却要放弃,他又感到非常的可惜了,又觉得不甘。他靠在沙发背 上,让心在矛盾的绞杀中煎熬着。回去?还是巡展到我所向往的国度去?他无数次 自问着。 “刘教授,”利丹田已翻译好了那封信,“这封信是德国博物院总院长屈梅尔 教授写给你的。他盼望贵国赠给柏林美术院的十七幅名作早日运给他们,他们好为 中国名画厅开幕作准备。”“啊,”海粟应着,“请你给屈梅尔教授覆函,待布拉 格的展览闭幕,就将赠给贵国的作品,运送柏林。”“好的!”利丹田应着,“我 马上作覆。”海粟的思绪又回到刚才的激烈思想争斗之中去了。 利丹田很快把信用德文写好了,送给海粟签名。他又请示海粟:“美国政府、 苏联政府的邀请如何作覆?”他的思绪突然明晰了,果断地说:“我决定放弃,布 拉格展毕,我就要回国了。”“放弃?回国?”利丹田瞪大了眼睛,又摇摇头, “不可理解。”“我的学校需要我!”海粟对他微微一笑,“请致电婉谢。”“好 的。”利丹田应着就上邮电局去了。 一旦决定了,海粟的心也就放松了。他走进浴室,昨天到现在,他一直守候在 家和身边,他想冲个澡,全身放松放松。 伦敦是有名的雾都,很难见到太阳。三月中旬,春花儿虽都开了,室内还得放 暖气。他扭开浴缸上的热水龙头,热水带着雾气哗哗流淌。他躺在浴缸中,感到从 未有过的舒畅,那种感觉,就像在沙漠中跋涉了很久的人坐到有清泉的树荫下,攀 山的人到达了山顶一般。他微合起双眼,尽情享受辛劳后的片刻温馨和宁静。 数月来,他日夜奔波、作画,或到博物馆、美术馆观摩学习,处理展览会一应 事务,接待各种各样的来访客人,很少有空陪陪家和。只是在她动了胎,他才抽身 陪伴她。她“哎哟哎哟”地叫唤,他却坐在她身边睡着了。家和气得直捶他。他躺 在温暖的热水中,竟睡着了,他在做一个好梦。 他神采飞扬地站在校舍的广场上,面对着冉冉升起的国旗向黑压压的学生方阵 演讲着《艺术的革命观》。他侃侃而谈:“什么是革命?革命并非专指政治方面的 变革,所谓革命者,就是我觉得这东西不好,不对,不要它,另外创造一种新东西 来代替它。中国的革命,一次也没彻底,一切思想、艺术都没健全,我们研究艺术 的人要明了,我们应具有革命的思想,要开创出一条新路来,非创造,就不配作一 个现代的艺术家……”他文思泉涌,哗哗的鼓掌声一阵接一阵,经久不息。 “刘先生!刘先生!”有人在使劲按门铃,也未能把他从梦中惊醒。 来人听到里面有哗哗的流水声,肯定他在浴室里,又使劲按。 仍然没有反应。 来人想这不得了,他有可能被热气熏昏了,连忙去找公寓的管理人,打开门。 只见室内热气滚滚,水从浴室往外漫,客厅的地毯都湿了。 管理人员打开浴室的门,他惊呼起来:“刘教授,您怎么啦?”海粟惊醒了, 他看到公寓的管理人站在面前,大为恼怒:“你怎么擅自闯进我的家!”“你睡着 了,水流了一屋呢!”海粟这才真正清醒,见遍地是水,连忙道歉:“对不起,谢 谢!”他连忙关掉水龙头。 “刘先生!”有人在外面唤他,“您在演水漫金山哪!”他听出是郭泰祺的声 音,忙说:“郭先生,请在外面坐一会儿,我就好。”管理员在帮他排水,他对他 歉意地一笑说:“大使先生来了,拜托您了!”匆匆穿好衣服,出来会客。 在英国数月,他和郭泰祺有着频繁的交往,他也认识了这位大使。他胆小怕事, 一切以保官升官唯是,一个典型的旧官僚。 “你老兄怎么搞的?在澡盆里睡着了?”郭泰祺玩笑地打趣。 “我已两天两夜没上床了!”海粟把他领进没进水的书房中,请他坐下。 “你干什么这么辛苦?”郭泰祺不解地问。 “这回不是苦干画画,是不得已,夫人要生孩子,我送她上医院、检查、化验、 进产房……”郭泰祺打断了海粟:“生了吗?是个少爷还是小姐?”“一个可爱的 女孩!”郭泰祺连忙起身,拱手相贺:“海兄喜得千金,这可是大喜呀!你看,这 儿还有一喜呢!”他把握在手里的一张《泰晤士报》递给海粟,指着头版的社论边 看边译给海粟听:“在欧洲人的眼光中,以为中国的现状是军阀捣乱,经济破产, 盗匪绑票,政治黑暗,以及天灾、饥馑等等,而忘记了中国人民是一个革命的、最 有文化的民族,中国是有着灿烂文化的古国之一。……”郭泰祺非常兴奋地说: “《泰晤士报》发表社论高度评价中国现代画展,这是该报破天荒第一次载文评介 中国文化,是我所没想到的事!”他显得有些喜不自禁,“我已全文电告外交部了。 我今天是来来请你们夫妇吃饭的,以示祝贺!”“谢谢,改日吧!这篇社论,我已 读过了。”这样的文章,他读得多了,也就没引起他的惊奇。他淡淡一笑,对郭泰 祺说:“《泰晤士报》只不过说了几句真话而已。本来,我国的文明就是举世敬仰 的嘛!过去有些欧洲人不愿承认这点,那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中国文化,是种无知的 偏见。他们终于被事实征服了!”他突然想起了件事,“昨天,我就准备去找你, 因家和临产,没去了,真是请先生不如遇先生呢!”“什么事?”“那天,英国中 国协会借展览会场跳舞,有幅画被他们碰破了,这些作品都经过英国政府保险的, 请使馆写个函去交涉,要他们赔偿损失。”郭泰祺的眉眼垂了下去,唆着嘴唇,面 有难色地说:“要他们赔偿,恐怕不太好说吧!去年,有个留学生被房主楼上掉下 来的东西砸死了,家属赶来,要我们出面找房主赔偿。依照英国法律,虽然完全应 该赔的,但我认为,人已死了,赔偿也不能叫死人复活,而且,我们是在人家国家 里,在人屋檐下,有时就不得不弯弯腰,我劝他的家属算了,也没向英国政府去交 涉。这人命比一张画的问题严重得多吧!你再画一张,也用不了一会儿,小事一桩, 何必计较!……”海粟顿时火了,他不管他大使不大使,嚯地站了起来,大声吼叫 着打断了他:“我们国家的许多权利就是这样被人让掉了!以致今天的中国被列强 割得东一块、西一块的!我绝不让,我受了损失,我就有权索赔,这不是斤斤计较! 这是属于我的权利!”郭泰祺显得特别的有修养,他微笑着说:“海兄,息怒,息 怒,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说,使馆出面去索赔,总让人有些小题大作之嫌,我 考虑的是两国间的友好关系,并……”“好了,好了,”海粟不想听他诡辩,“你 不敢写,我自己写,这总不影响两国友好关系吧?”郭泰祺虽然心里在骂海粟狂妄, 目中无人,但他又不愿得罪他。他虽只是个艺术家,可他是举足轻重的名人。他陪 着笑脸说: “使馆还未有出面索赔的先例,你自己写信去索赔,我不反对。”他转过话题, “不知你对美国和苏联的邀请有何打算?需要我们帮助作些什么?”海粟仍然不高 兴,他气鼓鼓地说:“谢谢了,我不准备接受他们的邀请,这里展到二十三日,一 闭幕就运到捷克斯洛伐克首都布拉格,已定好四月一日在布拉格博物馆开幕,二十 八日结束。 画展一结束,我就立即回来,那时,我夫人和女儿也已出医院了,我们就回柏 林,在那里参加中国名画厅的开幕式后,就启程回国。”郭泰祺有些不解,他认为 刘海粟好大喜功,想把画展开遍全球,为何放弃去美国和苏联呢?可因为刚才的不 愉快,他没敢问。“你就放心去布拉格吧!我会让我夫人常去医院探望刘夫人的。” “我就先谢谢您和夫人了。”四一九三五年六月二十七日晚八时,海粟夫妇乘坐的 德国北德公司海轮霍斯脱号驶抵了上海公和洋码头。 轮船一靠码头,王济远、王春山、鄢克昌就登上船去欢迎远游归来的校长。经 过短暂的热烈相见后,济远就提醒说:“叶先生、钱先生他们都还迎候在码头上呢, 我们快下去吧!物件和行李就交王主任处理。”家和对王春山笑了下说:“那就拜 托了。”就拎起手袋,弯腰抱起孩子。 鄢克昌连忙伸手去接:“夫人,给我吧!”两年的西欧生活,常常出入于上层 社会的客厅,往来于豪华的沙龙,家和开扩了眼界,使她领略了大艺术家夫人桂冠 的荣耀。作为一位本就才艳过人的新女性,又经欧风薰陶,她知道自己美在何处, 更知道如何使自己固有的美发扬光大。她已不是两年前的家和了,更加出落得风姿 绰约、光彩照人,也会摆谱儿了。她微微一笑说:“我也就不客气了。”他们一出 现在舷梯上,家和立刻吸引了许多目光,朋友们向他们迎上来。 一位朋友对刘海粟说:“海翁,你从欧洲带回来了一尊活的维纳斯啊!”海粟 的又一位朋友萧乃震虔诚地向家和致敬,“刘太太,你真不愧为二十世纪的蒙娜丽 莎啊!”海粟对朋友们的称赞非常高兴和得意。他说:“如今,她又为我创造了一 个小的维纳斯呢!”他从鄢克昌手里接过孩子,高高举了起来,“先生们,这是此 次欧游又一大收获呢!”他在女儿粉嘟嘟、红扑扑的小腮上亲了一下,又交给鄢克 昌,“谢谢先生们这么大热的天来码头欢迎我!我本该一年前就回国复命,但我却 违抗了筹委会的指令,是应该受到惩罚的。没想到竟受到诸位师友如此热烈的欢迎, 海粟深受感动,亦深为汗颜。”他向大家深深鞠了个躬,“以往,欧洲各国之东方 学者和美术史家,只对中国占代美术一致推崇,谓元、明以后无艺术可言,造成一 种中国现代无文化的谬论。此次现代名画至各国展出,引起各国学者深切的研究兴 味,各国观众有了这个普遍接触中国艺术的机会,遂使各国学者和公众一变以前的 错觉,无不深信,中国艺术在不断的前进中,群相叹服,且引为师法!”海粟这席 话算是简短的致词,引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海粟又深深向朋友们鞠躬致敬,并补 充说:“我已撰好《欧洲中国画展始末》的书面报告,到时详细向筹委会和政府报 告之。”海粟当晚下榻新亚酒店。第二天他准备上学校去,刚要出门,就有朋友来 访。这个走了那个来,无法走出酒店。他是个性急的人,惦记着学校的事,又脱身 不了。 下午,王春山来了。他一把拉住他,坐到他的面前,急切地问:“王先生,学 校怎么成了你说的那种状况?你信中没有明说,你给我讲讲清爽。”“实际的经济 情况比我信中说的还更糟些呢!”王春山叹了口气,鼓起勇气说,“学校已债台高 筑,不讲别的,中国营业公司的贷款利息就欠八千。”海粟很感奇怪,他不解地问 :“怎么会欠这多钱呢?学生八百人,每人交学费四十元,刚开学,怎么就欠这么 多?”王春山不敢做声,他低耷着头。 “你说说原因!”海粟催促着。 “您走两年,物价上涨了一倍,教师工资一分未涨。”他说了这一句又不说了。 “你把话说完哪!既然教师工资未涨,怎么会债台高筑呢?”海粟急了,“你 告诉我实情,不管是什么原因,只要你说清就行了。”他这才吞吞吐吐说:“王济 远先生到日本和菲律宾举办个展的所有费用都是从学校里开支的。”海粟不说话了。 “海兄,海兄!”正在这时,海粟的朋友黄柏樵先生走进来了,他高声大嗓, “你回来,也不事先招呼一声,我也好到码头去迎接你呀!”海粟忙站起来,迎上 去,握住他的手,让到沙发上。王春山也跟着站了起来,海粟介绍说:“我们学校 的王主任。”他们又彼此握手客气了几句。王春山没再坐下。黄柏樵看出王春山有 话要说,就说:“你们有正事要谈吧?”他也跟着站起来,“我明日再来好罗。” 海粟一把拉住说:“没事,没事,已经谈完了,唉——!”他叹了一声,拉他一同 坐下,“我离校两年,学校的经济就到了崩溃的边缘了,债台高筑啊!”“啊!” 黄柏樵点点头,“如今通货膨胀,物价飞涨,办事业越来越困难哪!”“刘校长, 我们到外面去一下,我还有一件事要向您汇报,说完我还有事要去办。”“黄先生 不是外人,你说吧!”“您走后就把您住的宿舍安排给别的教授了,接到您启程电 报后,我给您看好复兴中路五一二号一所四层小洋楼,单门独户,只是没有家具。 您抽空去看看。”黄柏樵未等海粟说话就抢在前面说:“王先生,家具你不用考虑, 你只负责将房子稍作整修,我刚订购了一套法国家具,正好适合摆在刘先生的客厅 里呢!”王春山望着海粟:“刘校长!……”“好!我就谢谢柏樵兄了,你这好比 雪中送炭,我接受了。”海粟又转向春山,“你有事就去办吧,明日一早我到学校 去。”王春山离开后,他这才想起要给黄柏樵这位慷慨的朋友喝点什么。走到门外 招呼侍应生给黄先生上咖啡,又从里间拿出雪茄,请黄柏樵抽。 黄柏樵巡逡了一眼套间的门,突然想起了似的问:“夫人呢?”海粟放低声音 说:“她陪女儿睡觉,我就没有唤她出来拜见我兄了。”“恭喜了!”“柏樵兄, 说实话,添了个女儿比生个小子更令我高兴呢。”他便跟他谈起了这次西行画展的 情况。 海粟正说得兴奋时,王济远进来了。“校长,啊,柏樵先生也在。”黄柏樵站 起身,和济远握手问好,又转对海粟说,“我告辞了,五天内,你准备搬家吧!” 海粟跟着站了起来说:“今天我也就不留兄了,等我安好家,再请我兄上家里喝一 杯。”他把他送到楼梯口,“改天再聚!”“改天再聚!”“济远,坐!”海粟指 了下长沙发,自己坐在对面的单人椅上,递给他一支雪茄,“德国的,尝尝。”济 远接过,拿起茶几上的火柴先给海粟点了,再点着了自己的。他猛吸了一口,又满 腹心事地吐了出来。他们都有话要说,又都不知从何开口。最后还是海粟先说了: “是你和王春山的信把我叫回来的。本来我要接受美国和苏联的邀请去华盛顿、纽 约、莫斯科开展览会的。我权衡了一下,就回来了。当然也为家和,孩子太小,不 宜远道旅行。主要是因为你们的信。你跟我说说具体情况。”济远点点头说:“就 是经费没法落到实处。这两年,中国的经济几乎破产,物价一天一个样,曾经表示 支援我们的人,也都各有他们的难处。办画展所筹的经费,只够付了地皮费,当初 我说请您放心,是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以致如今新校舍只打了个基础,还不见一房 一屋。辜负了我师的重望。”海粟连忙说:“此乃形势使然,恐怕我在家也不会有 什么大进展。参照欧洲现代化设施,建座新校舍,是我的梦想。可我没财产,没企 业,全靠社会解囊,名人资助。如今国家又处于危难之中,我一个赤手空拳的艺术 家,唉!能有什么回天之力!”“您这是在安慰我,我就更感不安了。”济远猛吸 了一口雪茄,“先生,您把学校交给我,可我没有把学校管理好,我对自己的管理 能力估计过高,很对不起。还有件事,我事先没有请示您,事后也没向您汇报。我 只告诉过您,我应日本和菲律宾之邀去举办了个展,我没告诉您,经费从学校开支。 这也是造成学校经费拮据的直接原因之一。我为之深深感到不安,也深感内疚, 很对不起您……”海粟又递给他一支雪茄,打断了他的话:“这事我已知道了,我 不责怪你!一个艺术家谁不希望办展览,宣传自己的艺术,那就是傻瓜蛋。你出国 开画展,这是好事,我理所当然要支持。你没家业,又无人给你解囊相助,经费由 学校出,也是天经地义的事。这事已经过去了,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再说教学管理,你没经验,我把那么个重担子加在你一人肩上,就不允许你出 点偏差?那是不实际的。不要再疚之于心了!我已回来了,我们共同来整顿。美专 一定会兴旺起来的!”“先生!……”济远的眼睛湿了。 第二天一早,海粟就匆匆离开了新亚酒店,他怕走晚了,来了客人,就又走不 出去了。 果然如他们信中所说,学校已失去了往昔的严谨活泼,纪律涣散,不少教师没 来上班,学生缺课的很多,图书馆冷冷清清,没几个人看书,一副不景气的境况。 他又去看望了几位没来上班的教授,见他们生活清苦到艰涩的程度,他心里感到非 常难受,他自疚有负于他们。但他什么都没说,就匆匆离开了学校,跳上一辆黄包 车,直奔四行联合银行总经理钱新之的办公室。 钱新之热情地拉着他的手,一同走进旁边的休息室,和他一同坐到沙发上。 “海兄,行色匆匆,一定有什么事吧?”海粟咧开大嘴作了个苦笑说:“新之 兄不愧是人中之杰呢!你若做艺术家,肯定能创作出杰出的艺术品,我未开口,你 就猜中了我的心思!”他像在家里一样从茶几上烟盒里熟练地抽出一支烟点着了, “我的学校快濒临倒闭了!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了,欠教职工的工薪三个月,还欠 了近万元的债务,学生食堂开不了伙,一些教授在饿饭,我这个校长算个校长么? 你是美专的经济校董,我只有请您救救我们的学校,帮我解此燃眉之急了!”钱新 之抬起手,衬着下巴。 海粟让他想一想,没有立即要他作答,他吸着烟等候着。“你说个数吧!”海 粟手里的烟吸完了,钱新之的手也放了下来,他望着海粟问。 “两万!”海粟回答着,“一万补发欠下的工薪,一半做日常开支。我会很快 还给你的,我已想好了筹款计划。”他站了起来,“我现在是火烧眉毛,请兄立即 把钱拨到美专帐户上,我等着米下锅呢!”“好,马上转。”钱新之也站了起来。 “谢谢!”他紧握住钱新之的手,“我告辞了,许多事都在等着我呢!”海粟 没有回新亚酒店,他直奔郑午昌先生家。 午昌是《海粟丛刊》的编辑,在未享盛名前得到过海粟推荐,两人私交很厚。 海粟找他,是他看上了他开办的汉文书店的主编谢海燕。海粟认识海燕,在四年前。 那年,海粟第一次欧游回国后,去普陀写生,归途中遇风暴,羁留在浙江定海公园 望海楼,与从日本抱病归来的谢海燕相邂逅。两人从欧洲艺术谈到日本浮世绘,从 日本艺坛谈到中国艺坛,十分投契。海燕虽然年岁不大,但很稳实,留给他很深印 象。他要整顿美专教务,很需要这样务实肯干而又有艺术修养的年轻人。 他开门见山,“午昌兄,我是来向你求援的。”他向他阐述了美专现状,“我 准备自己兼任教务长,需要一个能干又脚踏实地的助手,此人非海燕先生莫属。你 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么?我想聘请他做我的教务襄理。”郑午昌反诘着他:“你跟他 谈过没有?”“还没来得及,我不能挖朋友的墙脚,当然得先征求你的意见。你同 意了,我再去找他。我想他也会乐意来帮助我的。”“只要他乐意,”郑午昌豪爽 地说,“我没意见。”“那我就谢谢你了!”转身他就找谢海燕去了。 他很晚才回到新亚酒店。推开外间的门,见家和坐在盏微弱的灯光下,对他的 回来,毫无反应。他立刻意识到她不高兴了,连忙问:“夜饭吃过没有?”家和没 好气地抢白着他:“你还记得我吃饭了没有?你心里还有我?还有女儿?你一早就 出去了,把我母女扔在这人生地不熟的酒店里……”她鼻子一酸,就嘤嘤地哭了起 来。 海粟连忙插紧门,坐到她身边,边拿手帕给她揩泪边说:“家和,真对不起, 学校出了那么多问题,我得去解决,你是知道的,这关系到美专的前程,很重要… …”“你的美专很重要,你的教师很重要,你的艺术很重要,就我母女不重要!” 家和挥掉他的手,扭转身去。 “这怎么会呢?”海粟陪着笑脸,“我的事业是我的生命的一部分,你和小英 伦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他扳过她的脸来,“家和,你别这样,我实在是太忙了, 对不起,你晚饭真的没吃?”他站起身欲把她拉起来,“我也只在小摊上吃了碗凉 粉,我们一道到下面咖啡厅去吃点什么,好不好?”她嘟起了嘴,撒娇地说:“我 这副样子怎么见得人呢?”她挣脱了他的手,往里间卧室走去,“你去吃,给我带 一点就行了。”海粟爱怜地望着她那秀美的背影,不禁感叹起来,女人哪女人!可 爱又不可理解!他摆了下头,笑了笑转身下楼去了。 第二天,上海美专全体师生员工在艺海堂集会,欢迎刘校长归国,同时举行新 制第十六届毕业和附属成美中学第一届毕业典礼。海粟在会上作了即席演说。他先 给毕业同学以热烈的祝贺,就向大家报告了西行画展经过。最后话锋一转说:“这 两年中,先生们辛苦了!欠了三个月的薪水,实在对不起。我宣布:所欠诸位的薪 津,明天全部补发给大家。”听者群情激动,有人使劲鼓起掌来,掌声漾开去,有 如涛声轰鸣。 他继续说:“但美专的教学纪律涣散了,同学们的士气下降了,我们可不能误 人子弟啊!教务需要重新整顿!我决定自兼教务长,聘请谢海燕先生任我的教务襄 理,聘留欧归来的刘抗先生任西画系人体班专任教授。自明日起,开始重整校风, 请诸位先生助我!”又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从大家的掌声中,我得到了一个讯息,全校师生都支持我的行动,谢谢大家!” 刘抗仅二十三岁,他唯恐学生因他太年轻不为折服,特地辟两间教室陈列刘抗的作 品。又在刘抗授课的那间教室的牌子上加上了他的名字,成为刘海粟、刘抗共同的 教室。 他在学校整整忙了一天,浮动的人心逐渐安定下来了,教授们也开始打起了精 神,学校的生机开始复苏了。 这晚,他又是很晚才回到新亚酒店,家和又是冷脸相待。他和她说话,她不理 他。他就抱起手舞足蹈的女儿,自言自语地说:“宝贝儿,阿爸两天都没抱你了, 阿爸要整顿学校,不能误了人家子弟,没空和你和你妈亲近,阿爸很难过。明天, 我们就回自己的家了,我们的家很漂亮,院子里有棵棕榈树,又高又大,上面结着 一穗穗紫嘟嘟的棕籽,还有棵腊梅,和一丛凤尾竹。客厅里呀,摆着黄伯伯送的全 套法国家具,东墙上挂着你阿爸临摹的浪漫主义大师德拉克洛瓦的《但丁和维吉尔 》,很气派呢!阿爸雇了个阿姨看护你,好让你阿妈重新拿起画笔来画画。”他的 话,英伦不会听懂的,当然是说给家和听的。果然起到了缓和气氛的效应。她转过 了头问:“房子你去看过了?”“看过了,很不错的,不知你喜欢不喜欢?”“你 说可以,肯定是不错的。”“我从这新亚酒店雇了个临时厨师。”“要请客?” “嗯。”“到酒店去请两桌不就行了!何必在家里请,太麻烦了。”海粟抱着女儿 坐在她身边,解释着说:“我也知道在家里请客挺麻烦的。 但我这是为了学校筹划,准备筹备画展,还债呀!”家和没话说了,她知道, 学校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她得支持。 海粟很快就安好了家。他连续一周宴请美专教授,画室里备好了笔墨纸砚,黄 宾虹、郑午昌、王个簃、郑曼青、马公愚……许多画坛名家,谁先到谁画,饭前画, 饭后画,一周下来,就画了一百多幅。他自己又每天加夜班到深夜,也画了六十多 幅。他叫人送到店里裱成精装,准备举办筹款画展。 海粟给每一个能够买得起画的友人亲笔写信,一天写十几封,请求支持。 七月二十一日,柏林中国美术展览会筹备委员会,在上海华安大厦八楼宴请刘 海粟。请柬上同时写着:“请偕同夫人光临。”海粟把请柬递给家和,要她同去赴 宴。 家和又使小性子了,她“哼”了一声,“大人?这桂冠倒是很好听,只是太名 不副实了!说白了,我是你的佣人,给你带孩子的保姆。你什么时候把我当夫人待 了?你舍不得为我花一点时间,别说陪我逛商店,聊聊天的时间都没有,你只有你 的学校!”“家和!”海粟带点乞求的声调说,“别老说这些了,今天我陪你!” 他把她推到梳妆台前,按坐下去,“打扮得漂亮一点,镇住那些夫人们!”家和不 由又笑了起来。 海粟拍拍她的头,“真还是个大孩子!”她突然拉住他的手,放到嘴边吻着, 小声地说:“先生,过去我狂热地追你,是因为我崇拜你的才华。现在,我已成了 你的太太,似乎又感到这些已不再是主要的了,我需要你更多的关怀,更多的爱。 我是一个女孩,还有很多梦想,如今整天待在家里,脱离了社会,我害怕孤独、寂 寞,……”海粟望着镜中的太太,爱怜地笑着打断了她:“我以后尽量多抽时间陪 陪你。不过,家和,你了解我这个人,到时又总是容易忽落了你,这并不是我心中 没有你,只是我这人太爱事业了。你很有才华,我不在家时,你可以把时间用到绘 画上,你已有很好的基础,再努努力,你有可能成为女画家中的翘楚呢!艺术不仅 能解除因我不在时的寂寞,还会使你的精神感到更充实,你还会因之越来越漂亮呢!” 家和又嘟起了嘴:“我就是画得再好也没用,人家还是以为是你捉刀代笔的!” “不会的!”海粟亲亲她的秀发,“你只要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有识之士还能辨别 不清么?”家和笑了。 这天,华安大厦八楼宴会厅汇集了上海画界巨擘和有关名流。蔡元培、叶恭绰 请了吴铁城、李石曾、李大超、王一亭、钱新之、潘公弼、潘序伦、黄宾虹、吴湖 帆、王济远、吴东迈、关良、朱屺瞻、张弦、刘抗等数十人出席作陪。 海粟携着家和迈着自信的步子走进宴会厅。家和的风采立然使宴会厅为之一亮。 她穿着法兰西最新潮的高腰大摆紫蓝色的连衣裙,秀发高高盘在头顶上,光洁白嫩 嫩的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脸上施了淡淡的粉,涂了淡淡的红,两叶柳眉,有 似新月一般映衬着她那会说话、会传情、顾盼生辉的双眸。她立在众人间,有似一 树开在初春灌木丛中的紫玉兰,春光独占!与会的夫人们顿时显得黯然失色,没有 了光彩。男士们无不被她的美惊得失了态。蔡先生带头鼓掌欢迎他们。 海粟高举双手抱拳致谢,并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打印好的报告《欧洲中国画展 始末》,走到蔡先生面前,递给他:“我把给筹委会的书面报告打印了一些,您看 要不要给在座诸君看看?”蔡元培答道:“很好,让更多的人了解了解,多一分理 解,就多一分支持!”刘抗连忙接过去代他分发。 宴会开始,蔡先生即席讲话:“刘海粟先生此次代表吾国赴德举行中国现代画 展,获得无上光荣与极大成功。在柏林展览后,引起各国之注意,二年间,在欧巡 展十余处,震动全欧,使欧人明了吾国艺术尚在不断前进,一变欧人以前之误会。 因其他国家对各国宣传艺术,以东方艺术代表自居,吾国以前则未及注意。此次画 展之后,移集欧人视线,此固吾全国艺术家之力量所博得之荣誉,而由于海粟先生 之努力奋斗,不避艰辛,始有此结果。此等劳绩与伟大精神,实使吾人钦佩与感谢。 吾国年来多故,对外文化宣扬,未遑注意,即经济方面亦感困难。此次画展经行政 院决定后,并拨经费四万五千元,其事由叶玉甫先生费尽心血,始抵于成。同时在 国内时,一切会务,均由叶先生不避劳怨而主持之,吾人对于叶先生亦应表示感谢。 唯行政院所拨经费,仅为德国柏林一处展览之用,柏林展览会开幕以后,德国各省 及各国均热烈欢迎,纷纷要求续展,其经费虽由各地方政府或美术院分别筹拨津贴, 而刘先生个人往返川资使用,所费不赀,皆由其所筹画款垫用及私人借贷。以此政 府之少量经费,获偌大之成功,诚出吾人意外。不过刘先生私人之负累过重,吾人 尤不能不设法以谋补救。现刘先生已载誉归来,将所有来售之作品,已登报请各作 家向筹备处领回,已筹之画款,已托潘会计师发还,各事妥当缜密,大为可佩。请 共举一觞,对刘先生表示敬意。”海粟站起来,激动地说:“海粟此行,违悖了政 府催回的指令,让蔡、叶两先生和筹委会诸先生担了不是,海粟惶恐之至,没想到 能得到诸公的理解,海粟感激至深。”他高高举起酒杯,“谢谢诸公!”他一口饮 尽,遂斟满酒,招呼家和同他一起去敬酒。 他们先到吴铁城、钱新之桌前,给他们各敬一杯,并说:“我给您写的信收到 了没有?”他们应着:“收到了!”“美专筹款画展,请您一定光临支持!”他们 端着酒杯,一个个敬过去。这天,他俩喝得酩酊大醉,还是钱新之用汽车把他俩送 回了家。 美专筹款画展在周密准备下,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所有画件都订购出去了,得 款三万元,还清了积债。整顿也取得了显著成果。一个濒临倒闭的学校,又红红火 火充满生机了。海粟可以腾出手来撰写文章,准备第二次欧洲画展了。 就在这年,中华书局出版了他的《欧游随笔》和《海粟丛刊·国画苑》,以及 他编的《世界裸体美术》(二册);商务印书馆出版了《海粟油画·第二集》、《 海粟国画·第三集》。他撰的《石涛与后期印象派》一文由黑谷正人译成日文在日 本《南画鉴赏》杂志发表。还翻译出版了英国厄普(T.w.Earp)著的《现代绘画论 》,他在译者序中写道:“现在绘画运动,占着近世史上重要的一页,过去三十余 年间画坛的变动,在此比例上,较诸以前三千年间的变化,尤为迅速而复杂,这是 人类精神活动非常紧张的一现象。这个现象的产生,应该归功于塞尚。自从这个革 命画家诞生以后,学院派虚诈的面目即被扯破,所谓学院派的作风渐形衰落,于是 绘画得以从冷酷无情的桎梏中解放出来,恢复了自由。”他还写了《关于米勒》。 这年冬天,他又去游览了黄山,这是他第三次上黄山。在黄山,他画了中国画 《古松图》、《朱松》、《孤松》、《黄山云海》和《黄山松石》。 他在《古松图》上记道: 己亥十一月游黄山,在文殊院遇雨,寒甚。披裘拥火犹不暖,夜深更冷,至不 能寐。院前有松十数株,皆奇古,以不堪书画之纸笔写其一。 从黄山回到沪上,他携着描绘黄山的作品去看蔡先生、叶先生、沈恩孚先生和 李仲乾等先生。他们都很欣赏,都在他的作品上题了诗。蔡先生在《古松》上题道 : 黄山之松名天下,天矫盘拿态万方。漫说盆栽能放大(人言黄山松石恰如放大 之盆景),且凭笔力与夸张。 沈恩孚先生在《古松》上题曰: 拥衾僧院寒如铁,起写黄山一古松。何处不留真面目,偶探秃笔仕虬龙。 沈先生又在《朱松》上题道: 扪倒危峰石罅间,万千气象早罗胸。袖中跃出如椽笔,不觉绛云已化龙。 蔡先生意犹未尽,又在《黄山云海》上题写了: 岩岩高峰,逢逢云海,俯仰之间,得大自在。 那天蔡先生题完画,招呼海粟坐下,说:“海兄,有件事正想找你商量呢!” “先生,什么事?”蔡元培稍稍顿了一下说:“陈仲甫在你去德国那年,就由南京 江宁地方法院审判,以危害民国治罪法,判处监禁十三年。现正在南京监狱服刑。” 他放低语调,“国家危难日深,中日塘沽协定规定中国不但放弃满洲,还对日本开 放华北。在此外患日侵之形势,他虽已受过审判,我们仍然担心他的生命安全。我 曾写信给现在教育部次长任上的学生段锡朋,要他想一切办法保全仲甫兄的性命。 你在欧洲期间,适之兄每次来沪,都谈起营救一事。我们同叶玉甫先生、章士钊先 生、杨杏佛先生一起商量如何救他,杨先生待为此事找了宋庆龄女士。宋女士运用 她的影响作了很多工作,目前,大概不会危及性命。但我们都认为应该有人去探监 看看他,或许对他的精神有所支持。 想来想去,我们谁去都不合适,就想到了你。你无党无派,一个在社会上有很 大影响的艺术家,又是他的朋友,也不在政府任职,老蒋就是想开罪于你,也没理 由。但那时,你又不在。前些天玉甫兄又和我提及此事,不知你……”他没有说下 去,就望着他。 海粟曾经救过一次陈独秀。那是他们认识后的第二年,独秀常来沪上,住在涣 阳里,一天被法租界巡捕抓进了巡捕房。他得知后,找到当时上海很有影响的人物 李征五,请他营救陈独秀。李原是国民党左派,性豪爽,重义气,思想开明。他一 口答应,找到捕房,把独秀保释了出来。海粟当然明白蔡先生未说出来的几个字 “敢不敢?”他没有半点犹豫就回答说:“先生如此看重我,我非常高兴。我也很 惦念他。我的《孤松》正想请他题字呢!”“你准备何时启程去南京?”“后天吧!” “好。”蔡元培伸手握住海粟的手,“仲甫见到你一定十分高兴!”他松开手,起 身走到书房,不一会儿,拿出一部《尔雅》,“听说他在研究古文字,这部书对他 或许有点用,带给他吧!”海粟接在手里,连声说:“好好好!”“请他保重!” 陈独秀在狱中还是受到一些优待的。他的监舍,有里外两间,外间有张书桌,两把 椅子,可以看书写字。监门打开时,他正好洗了澡,神色不错。 一见来者是海粟,他竟高兴得一下跳了起来,完全忘了是在监狱里,他张开双 臂迎过去。 几乎在同时,海粟扔下提包,高呼着:“你真伟大!在法庭上……”也张开了 双臂迎上去,两人紧紧拥抱。陈独秀抢着说:“海兄伟大,伟大的叛徒,敢第一个 画人体模特儿,敢与军阀较量! ……”“哈哈哈!”两人旁若无人一般,不去理会隔壁狱卒的监听,放声朗笑, “我们都伟大!哈哈哈……”“对对对,我们都伟大,哈哈哈……”他们忘形地相 对坐下。 海粟问起他的狱中生活。 他说:“你都看到了,判我十三年,我何罪之有?老蒋要我反省,我又有何愧 疚?我自少年就为反帝、反清、反军阀、反封建思想、反抗帝国主义奔走呼号,以 谋改造中国,何罪何愧?检察官指控我‘危害国民’、‘叛国’,更是无稽之谈! 国者,土地、人民、主权之总和也!叛国者,出卖土地、人民、主权者,泄露国家 机密者,我据有了吗?我出卖了吗?倒是国民党竭全国人民膏脂以养兵,拥全国军 队以搜括人民杀戮异己,对日本侵占我国土,始终节节退让,抵抗徒托空言,且制 止人民抵抗,摧毁人民之组织,钳制人民之口舌,向帝国主义屈服,宁至全国沦亡, 也不容人有异词!是我陈独秀叛国,还是他们叛国?”他突然从激越的情绪中冷静 下来,“不说了,不说了,我们说点别的。报载你去欧洲画展,载誉而归,说点欧 洲事吧!”海粟简略地说了西行画展情况,说到国内反对他去他国展览时,他也激 动起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干我的!我给他们发了个电报,我念给你听 听。”他大声朗诵起来。 “伟大!伟大!”独秀朝他竖起拇指。 海粟突然想起他提包里的礼物,当然已是经过了监狱检查的。他从地上把它拎 到唯一的写字台上说:“蔡先生听说你在研究文字和古汉语,让我捎来了这部《尔 雅》。叶恭绰先生让我带了部《小学》,适之兄非常惦念你,他每次来沪都催蔡先 生派人来看你。我是他们的代表。”他把两部书放到桌上,又拿出两条香烟和一件 夹袍,“这是我送你的。”继又拿出一卷宣纸和一瓶墨汁,“也许有时你想写写字 吧!”“好好好!”独秀非常高兴,“袍子可暖我身心,烟可解乏提神,书乃精神 食粮也!”他拿出几本《东方杂志》给海粟看,“几十年了,我都想作些学问,写 些研究性著作,总是没有时间,现在最富有的就是日子了,这是我这几年写成发表 的。”他边翻边介绍着,“这是《实庵字说》,这里刊的是《老子考略》,这期发 的是《荀子韵表考释》,我还写了《孔子与中国》,《东方杂志》已发排了,现正 在写《干支子母说》一书,我还想写写自传、回忆录之类的文章。”海粟又脱口而 出,“了不得,了不得!”遂拿出《孤松图》和《寒江独钓图》给他看,指着《孤 松图》对他说:“此乃我近去黄山画的,请给我题几句话吧?”“好的!”陈独秀 展开《孤松图》,品赏了片刻之后,就提笔在诗圹上写道: 黄山孤松,不孤而孤,孤而不孤,各有其境,各有其用。 此非调和折衷于孤与不孤之间也。题奉海粟先生。独秀。 又在《寒江独钓图》上写了: 自画有石谷,中国诗书画一体尽矣,晚近画艺,有复兴机运。独秀。 写毕,意犹未尽,说:“我给你书副对联作纪念吧!”“那就太有意义了!” 海粟立即从那卷宣纸中取出一张,裁好。陈独秀书道: 人无愧怍心常坦,身处艰难气若虹。 上联题:“海粟先生雅教”,下款是“独秀”二字。写得纵横恣肆,大气磅礴, 绝非寻常书家可为。这两句话,也真实地抒发了陈独秀当时坦荡的心迹和昂扬情绪。 这时,守在门外监视的狱卒开门了,并大声说:“探视时间已到!”海粟收起 《孤松图》和对联,两人再次拥抱。独秀祝海粟“二次欧游画展成功!”海粟祝独 秀《干支子母说》早日成书,《陈独秀传》早日动笔! 千万珍重身体!海粟说着眼睛湿了,他说:“我们虽不能常来看你,可我们都 想着你!”独秀松开手臂,两人大声道着“再见!”谁知,这次相见却成了永诀。 可他们当时谁也没有料及的。 五经过数月的准备,中华美术协会在刘海粟的发起下,于一九三六年四月组建 起来了。这是一个集全国艺术家、批评家、艺术教育家于一体的艺术家组织。其宗 旨在推进中华艺术的振兴和进步。该会的第一项活动就是筹备举办全国美展。他和 王济远、谢公展、王个簃、潘玉良、阎甘园等被推选为美展筹备委员。为了鼓励青 年画家树立革命的艺术观,他开了好几个夜车,重新撰写了《艺术的革命观——给 青年画家》的公开信式的长篇论文,发表在中国画学出版社出版的《国画》杂志第 二号上。他在该文中重申了他的艺术观。他说: 艺术既是一个时代的代表,同时也代表一个民族的民族性。艺术表现出来以后, 要贡献于全民族。 他说: 艺术是“表现”,“表现”两个字,是自我的,不是纯客观的。我对于我个人 的生命、人格,完全在艺术里表现出来。表现必得经过灵魂的酝酿,智力的综合, 表现出来成功一种新境,这才是表现。 艺术的目的,绝不是照抄实在的外形,也绝不是供给帝王、权贵、富豪们消遣 的玩意儿。艺术的目的,要使人众得到美的陶冶。 这篇文章在艺术界,特别在艺术院校的青年学生中产生了强烈的反响,无疑是 射向僵化死板的院体派一枚杀伤力很强的炸弹。他为他的艺术观呼号,身体力行, 满怀信念,要变革中国美术的现状。他要把艺术引向进步、革命的方向。 那天,他从学校回来,一进院门,他就高门大嗓地唤着:“家和!家和!”几 步就上了楼,继续大声说:“好画,好画,快来看哪!”家和走出室内:“看什么?” 海粟把手里的画卷扬了一下,“你看看这张画,刚刚在存天阁和潘公展、黄宾虹、 夏敬欢、李仲乾、诸乐三诸位教授们合作而成的。”成家和走到他边上,共同欣赏 起来。见右上题《鸷鸟欲下将安之》,“怎么题了这么个怪题?”海粟得意一笑, “你读读夏先生的题诗。”他又自读起来: 海青苍雪虽有种,华绊全环徒示宠。 何如盘翅北黟巅,去逐不仁蓄其勇。 俯视东菲被残杀,毛挚微禽我矜悚。 天生鸷鸟尚不然,智效飞翚人作俑。 看君画此风饱氄,反翮归飞肩侧耸。 为君补作松郁蓊,上写玄云势倾洞。 试悬寺壁近殿拱,免教鸽粪佛头冗。 家和却没有表现出相同的热情,她把目光移到阳台上,冷冷地说:“海粟,你 不觉得你对不起我母子三个吗?”他的心神仍沉醉在面前的诗画之中,好一会儿他 也没悟出这“对不起”三个字的意蕴。 成家和见他那愣愣之态,又数说开了:“我生英伦后,没人照顾,只好住在医 院里,整日见不到你的人影。你有那位漂亮的英国小姐加克生陪着逛大不列颠博物 馆,流连忘返,哪管我在语言不通的医院的寂寞……? ”“你说些什么呀?我流连 忘返的是我们中华民族被人盗去的国宝《女史箴图卷》、《洛神赋图卷》、《断琴 》……”“你让我说完!如今回国了,该多关心关心我们吧!我怀麟儿,生麟儿, 你又关心、照护了多少?我总是看不到你的人影,早上匆匆出门,不是去外地写生, 就是去学校。晚上,你在画室一待到三更,好容易遇上一个礼拜天,你也不陪陪我 和孩子!我是个女人,我需要爱的滋润,不然就要枯死!”她抽泣起来,“我生产 后,四个月没出过门,我需要上街添置一些女人用的东西。前几天就对你说好了, 今天我们到霞飞路去。可你好,一早又溜了!”“真对不起,”海粟自感愧疚了, “我忘了,”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和几位先生也是早约好了的。”“你只有你的 艺术,你的学校,我和孩子们算什么?”“不不,”海粟辩解着,“都重要!” “哼!说得好听!你什么时候想到过我?我没有冤枉你!”“你需要什么,写个条 子,我找人去给你买。”“好!”家和没好气地跑进画室,提笔在一张纸上刷刷写 了一分购物清单,扔到海粟面前,“你去买来!”海粟一看,目瞪口呆,上面写的 都是外国香水、口红、衣料和昂贵的首饰。他还是耐下性子和平地说:“家和,你 是一个有抱负的青年艺术家,你原本就很美,何必去和贵妇们攀比,追求这些东西? 我是一个清苦的艺术家,你是知道的!”“你不要老用艺术家来压我,我是个年轻 的女人,一个懂艺术的年轻女人,不论哪个方面都不比别的女人逊色,为什么我就 该比她们寒酸?你并非不能让我生活得快乐,而是你心里没有我!”“家和,你应 该理解我!”“哼!理解?谁又理解我?”“我理解你,”海粟走到她身边,挽住 她的肩,“我真的理解你,你跟着我受苦了!下午我陪你去霞飞路,买件新衣服。 我的第二度欧游作品展览会已准备得差不多了,我再穷,也不能让我的太太在开幕 式上像灰姑娘呀!”他挽着她往内室去,“画下妆,我们上街。”家和破涕为笑, 又有些得寸进尺了,“以后星期天都不出去,在家画画不行么?”“行!”海粟抱 起他的三儿子刘麟,轻轻举起来。 一九三六年七月一日,刘海粟二度欧游作品展览会在上海南京路大新公司新厦 四楼开幕。 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主持开幕典礼,上海市市长吴铁城揭幕,教育部长王世 杰作序,蔡元培、吴铁城、沈恩孚致词,刘海粟致答词,出席开幕式的有叶恭绰、 王一亭、钱新之、王晓籁、高剑父、梅兰芳、李大钊、李公朴、吴蕴初、王济远、 张寿镛以及各国总领事和夫人等一千多人。展出中国画、油画三百多幅。《大沪晚 报》出版了《刘海粟个展特刊》,《时事新报》以三个整版刊载刘海粟画展的评论 文章、题词和作品。评论文章有王世杰《刘海粟画展引言》,李圣五《海粟游欧收 获》,锺凡《艺术界的慧星刘海粟》,骅骝《刘海粟国画的评价》,一先《刘海粟 的生活与艺术》,向培良《题海粟先生第二次游欧画展》。上海《新闻夜报》于画 展开幕的第二天也出版了《刘海粟君欧游画展特刊》,刊有可疆的《中国新美术之 导师》,何勇仁的《我希望刘海粟先生做一个轰烈的叛徒》,黄昌铨的《刘海粟先 生的画》,谢海燕的《关于刘海粟先生》,毛以亨的《海粟画展感言》,益论的《 刘海粟先生》。《大陆报英文版》以《刘海粟画展揭幕》为题作了评介。参观画展 的还有英国文艺批评家莫纽。 一先在他的文章中说:“刘氏是一个带有革命性的艺术家,常被人误解是必然 中事。不用说伦勃朗是被人误解的,近而塞尚、梵高、高更,以至现代诸流派,尤 其为人所误解。但是历史昭示我们的,这些误解多至数百年,少至数十年,终会由 误解而理解,由怀疑而信慕的,虽则此忍讥受谤的刘海粟先生,苦斗了二十余年, 理解他信慕他的日见其多,但到底真能理解他的究竟有多少?非但极少,而且处处 有着他的敌人——那些嫉妒他的人。但他总是处之泰然,用他自己的话说:‘惟有 真实的艺术乃能克服一切冥顽的人。’,这就是他对二度欧游作品的总答复。”一 先又说:“刘氏有奋进不懈的精神。”“不是那种假艺术为猎名进身、一旦名得身 进就不要艺术的人。 他是始终以艺术为生命的人。他虽有过盈余豪华的时候,亦有穷绌艰窘的时候, 但他没有一刻忘却艺术。他对于艺术的探求,二十余年来未曾停息过。 进了第一垒,他满足了一下,但这时他的心已在第二垒。进了第二垒,他又满 足了一下,但同时他的目的又进到第三垒。进了第三垒,他的目的又进至第四第五。 艺术在他是常常给他满足,而不能永远使他固定的满足的。以前的姑置不论,第一 次欧游后,他的艺术已经显露出他特异的面目了,但第二次欧游归来,他的面目又 是一变,二度欧游后之一年中,他又无时不在变中,他不循何规,绳何法,他对于 技巧和题材,是无时不在向新的方面试探的。 但是,他始终没有泯灭过他的‘力’和‘大’的待质——他的个性,他的自我 表现。”一先还写到他对艺术的勤奋和忘我:“他每日的功课,除处理繁难的美专 校务外,就是画画。他的脑、眼和手从早到晚,总是劳动着,使用着。记得清明节 之午后,记者访晤于其寓所,他正画《乳虎捕兔图》,且画且欢,怡然自乐。画竟, 已届未刻,复携画具,挽记者驱车至龙华,画《春之消息》油画一幅,归途就村童 市桃花数枝,插古瓶中,又执笔铺纸作桃花写生一幅,笔甫放下,偶翻其书画集, 见王右军字,乘兴又写数张,毫无倦意,其勤学如此,他的奋进之精神,宜其进境 之无穷止。”一先又说:“他有不屈不挠的志气。他的奋进精神使他得到学术上的 成就;他的不屈意志,使他得到事业上的成就。社会的阻力,他一层又一层地去解 除。误解他的人,嫉妒他的人,前前后后结成一个反对的势力,常伺隙寻机集矢于 他。但他毫不畏惧,毫不退缩,他行其信之道,结果万难因此化除。当其二次欧游, 代表政府举办柏林中国美展时,即遭受一派人的反对,某画会竟由好事者召集会议, 提出反对刘海粟代表赴德展画之议案,终因忠实会员仗义执言,责其不应假公济私 提出此案,结果于鼓掌声中取消此议。 然在京之某团体,以集不公之罪名,联合多人,共鸣兴讨之鼓。刘氏竟在‘诋 毁于我何伤’的坚定语气中离开了祖国。”谢海燕在文中说:“他接连受到多方的 影响,米开朗基罗的‘力’与‘大’,德拉克洛瓦的‘热’与‘犷’,给予了他艺 术内性的感应!塞尚浑荡沉着的表现,梵高强烈的色条表现,都曾使他低回咏叹。 他把各大家的精神吸收过来,通过他的全机脉,经‘时、地、人’即时代精神、民 族精神、自我精神的融洽而成为彼独特的艺术了!他说:‘一个艺术家走进了圈子, 必定要能够出来,能够出来的才有生路,否则便将死在里头。’能够从圈子里跑出 来的,一时代可得几人?迷住死在里头的又不知有多少!海粟有深强的自我,外来 的影响只能供其咨询与役使,而不能加以支配与胁迫,受其所应受,拒其所应拒, 他有塞尚的永久实在,而无塞尚的重郁;有梵高的奔放泼辣,而无梵高悲怆震颤之 笔,有马蒂斯单纯之韵味,而无马蒂斯的温情感。两次欧游,第一次,他亲接了诸 大家真迹,正如饥饿者获美食,终于得到了两个不同的结果:一、此时得到更多的 涵养;二、自我精神的活动致暂隐没。故第一次欧游之作技巧虽可取,而乏一贯之 连系力。第二次欧游,怀着崇敬冷肃的心情,考察一切,音乐的力,描写的力,内 性的情击的力,性格的力,哲学的力,判解的力,都很完备了。”向培良说他的二 次欧游作品,“作风更益雄浑,手法更益放纵,于粗疏犷野中见真力弥漫,于无规 矩法度中见规矩法度。则此次画展,必然在艺术运动上增加新的力量了。”益论在 文中说:“善意的恭维和恶毒的谩骂,他是受够了的。对于那些如许的谩骂,他自 然有时会提出抗议,回敬中伤者几句。他甘冒着艺术叛徒的大不韪,不仅背叛恶意 的误解,也不在意盲称乱赞的恭维。萧伯纳有言: ‘世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欲完成自己工作的;一种是欲使他人的工作完成 不来的。’刘海粟先生真能知道这句话,故我依然地工作着。”海粟的二度欧游作 品展,再次轰动了中国画坛,成了艺坛和上海民众文化生活中一件大事,人们奔走 相告,观者如潮。正因其轰动,也就引起了某些人的难过,再次导致起一场争议。 七月六日,上海《辛报》刊登了一篇署名刘子英的文章《读叛徒画展》。 说海粟二度欧游作品展览会所展出的作品多数是旧作,并指责他的中国画所用 画纸尽皆高丽纸或桑皮纸,未能使作品达到气韵生动。 此时,刘海粟正在南京访顾荫亭,忘情在顾氏书斋墙上李流芳的山水中,作中 国画《仿李流芳山水图》,并题小跋:“二十五年夏日,访荫亭于金陵,见其书斋 挂李流芳山水一幅,清奇高古,拈笔临之。”他不知道《辛报》发表了批评他的文 章。七日晚九时,他才从南京回到家里。 家和在客厅陪着美专秘书鄢克昌在等他。见他进门,两人都急切地站起来,家 和迎上去埋怨着:“你怎么才回来,把人都急煞了!”鄢克昌也说:“校长,我正 与夫人商量,您今晚若还不回来,我明天就乘早班车去宁找您呢!”海粟不解地问 :“出了什么事?”郑克昌拿起放在茶几上的一份《辛报》递给他,指着刘子英的 文章,“您看这!”海粟看完放下,问:“刘子英是谁?”“不知道。”鄢克昌摇 摇头,“这是个化名,意在攻击,我和三位同学当天就去《辛报》提了抗议。” “鄢先生,你和同学们为我打抱不平,我很感激你们对我的倾心维护,我从心里感 谢你们。”海粟坐到他身边,“可我认为没这个必要!作品是真实的存在,仁者见 仁,智者见智,只要是正当的艺术批评,任他说好说坏。 你们跑去质问报社,有失宽容和大度。刘海粟的追求不被某些人理解、承认, 这是很自然的事,如果众口一词,那才是不正常呢。只要不是蓄意诽谤、谩骂和污 辱我的人格,就不必去计较!”“校长!鄢克昌为海粟的大度感动了,“这不是艺 术批评,这是蓄意挑刺,制造事端,我去了解过,根本没这个叫刘子英的人,这是 某些人的一个共同的化名。我们去提抗议,也是因为气愤不过,加之您又不在家。” 海粟把手搭在他肩上,“谢谢,你们的心情我理解。别气了,好不好?”他突然转 过话题,“我给你们看张画。”便从手提皮箱里拿出那张《仿李流芳山水图》,用 图钉固定在墙上,欣赏起来,“就这张画,我亦不枉金陵之行也!”那神情,得意 之至。 家和走近去看,情绪也渐好起来,说:“很有味道!”鄢克昌思绪也转到了画 上:“我无缘见到原作,就这张仿品,也堪称杰笔了!”“哈哈……”海粟不由又 得意地大笑起来。 七月九日,《辛报》刊登了署名江兼霞的文章,就陈列在展厅橱窗中的《但丁 与维吉尔》发难:“刘先生是艺术大师,自称‘艺术叛徒’,该以创作为重,为何 在这橱窗内陈列一张临画?”这幅巨画,一直陈列在海粟的客厅中,占了一面墙壁, 他自谓临出了德拉克洛瓦的精髓。他把它从家中的客厅墙上移到展厅橱窗内,是因 为中国观众没有机会见到德拉克洛瓦的原作,他希望观众能从仿制品中感受一下这 位伟大的浪漫主义大师的艺术魅力,别无他意。没想到竟成了他人攻击他的口卖。 海粟读完那篇文章,也只付之一笑而已。 七月十一日,《辛报》再次刊发署名刘子英的文章,说海粟二度欧游画展中, 不见一张木炭人体素描,或铅笔、钢笔速写。“大师以西画闻于世,人体构图未见 一幅,即普通人体油画也寥若晨星。”七月十二日,《辛报》又续刊刘子英文,曰 :“中国把诗书画作三统一体,凡能画者,必能诗能书。若是能画不能诗书,便谓 之‘画匠’。海粟先生既自认为‘东方文艺复兴大师’,怎么大部分画只能签签名, 或写些时髦年号,如‘新纪元’、‘建国’之类?”海粟已品味出,这几篇文章已 非真诚的艺术批评,而是越来越密聚的箭矢。这是有计划的预谋,箭头显然涂了毒 液,目的很明显。如果再沉默下去,他们还以为刘海粟发抖了,击败了,可以得寸 进尺了呢!他得回答他们。他就署名刘子英、江兼霞的文章写了《关于评刘海粟画 展》一文,就气韵生动、临摹、制作题材、题诗、展览绘画的意义等等问题,平静 地、客观地阐述了他的见解。他没有指责对方。 这场争议的直接后果,不但没有减弱刘海粟在公众中的形象,反而起到了推波 助澜扩大了画展的影响。来看画展的观众更多了,原拟七月十五日闭幕,应观众的 要求,延展至十九日。苏联大使鲍格莫洛在参观后,购买了中国画《清潭水牛》, 并邀请他去莫斯科举办画展。立法院孙科购《知白守黑》一帧。立法委员吴经熊购 《苏东坡及其二友》一幅。共售出作品五十七幅,得润笔数万元,全部移交美专作 经费之用。 上海画展一结束,作品即运往山东。青岛市政府将于八月八日在太平路博物馆 筹备处举办《刘海粟近作展览会》。八月二十七日,山东艺术学会在济南青年会主 办《刘海栗近作展览会》,并演讲:《中国艺术西渐》。九月十日,海粟回到上海, 参加上海美专工艺馆开馆典礼和九月二十四日开幕的中华美术协会第一届美展开幕 式。他在美专成立二十五周年纪念会上发表演讲,他在演讲中大声疾呼!我们“使 命所在,盖以美化群伦,以造就民族崇高之人格,以增强保障生存与抗拒侵略所必 须的民族力,以巩固我中华民族复兴大业!”海粟就是这么一个人,任何时候不气 馁,不动摇。 这年冬天,他四游黄山。他在黄山作的中国画《黄山耸翠》上记道: 二十五年大寒游黄山,不惟人烟绝踪,飞鸟亦罕,朔风刺骨,虽耆游者少至焉。 因知名山惟其与人世隔绝,故松气、石、烟云、月光,俱自成古旷与太清接。草草 捉笔造新图,未知得其荒空之趣否? 他登上光明顶,石涛的《黄山图》奇迹般浮现在他眼前,他不禁迎风高吟起来 : 黄山是我师,黄山是我友。心期万类中,黄山无不有。 一股强烈的情流,把他和黄山溶为一体,他感觉到了黄山的心跳,感受到了黄 山的呼吸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