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英雄落魄 一 客厅墙上的自鸣钟已响了十二下,夜露带着凛冽的寒气从窗口洇进画室来,海 粟似乎没有丝毫的觉察。他仍在走来走去,从黄昏走过了零时,他自己都辨不清, 哪是他沉重的脚步声,哪是他心鼓敲击出的节律了。 他不时走到窗口,抚窗伫立,眺望阴云滚滚的天空,和那在阴云里挣扎着想出 来的圆月。他恨死了那些咬着月亮不放,鬼怪一般狡猾的乌云。 他不时又俯看着他的院子,藉着稀薄的月色,辨别着棕榈、腊梅和凤尾竹。他 看不清那株棕榈的面孔,只觉得它像一蓬头巨人,它那像无数把出鞘的剑的叶子, 指向四面八方。竹叶在风中沙沙低诉,腊梅溢出缕缕清香。 他的心不由一阵颤栗,伴之一阵尖锐的痛楚。 自“八·一三”战事爆发。日寇大举进犯上海,死难者无计其数。尽管上海守 军在冯玉祥、张治中等爱国将领的指挥下,进行了英勇顽强的抵抗,迫使日军七次 增援,死伤五万多人,上海四周还是落入了敌手,成了一座孤岛,日寇随时都可把 上海完全置于兽蹄之下。目前尚未进犯租界,是虑及与英、法的关系。他们的关系 正处在微妙之中。英、法也不敢触犯日本,潜藏在租界的汉奸、日本特务也就猖獗 起来,造谣惑众,暗杀民族志士,无恶不做,常有爱国人士失踪。郁达夫之兄郁曼 陀律师就在租界惨遭杀害。上海人民生活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惶恐和不安之中。在 租界里公开宣传抗日,已被禁止。他们这些画家能力抗日做些什么呢?只能把爱国 之情寓于笔端。为教养院建筑难童宿舍,他筹组举办了上海美专救济难民书画展览 会,师生共捐画四百多幅,全部卖完。为了给医师公会筹款,他又组织了中国古代 名画展,这项活动,有招致身家性命的危险,他还是应了下来。 一天正午,他刚送走一位广东收藏家,心绪非常不好,来了两位医师。 一位名叫朱扬高,一位叫作丁惠康,他们都是他的朋友。丁医师一坐下来就说 :“刘先生,我们来找您,就是想请您想想办法,给我们医师公会筹些钱,购买药 品,支援前方将士,他们正在浴血奋战。”虽然海粟正因为美专经费拮据,无法支 付教师工资,而将自己心爱无比、珍藏多年,两次欧游都携在身边,常常拿出来摩 挲欣赏的名画《黄石斋松石图卷》出卖了而惆怅满怀,但两位医师的爱国热情,使 他十分感动,他没有片刻迟疑,就一口应了下来:“我来想办法。”可他心里还没 有一点儿底。 两位医师满意地告辞而去,他却陷进了苦思之中。在这种人心惶惶、朝不保夕 的动荡不安的形势下,性命都难保,有谁还有闲情逸致来欣赏风花秋月、禽鸟虫鱼 的艺术,买你的画?他除了作画卖画,还有什么别的办法筹到一笔款子吗?苦思给 了他联想的灵感,一个绝妙的办法出现了。这个办法若能实现,不但可以给医师公 会为前线将士买药筹到款子,还可唤起爱国同胞民族志气。 他匆匆扒了几口饭,就直奔以青绿山水著名画坛的画家、收藏家、鉴赏家,他 的朋友吴湖帆先生家。 湖帆是清末封疆大吏吴大澄的嫡孙,为人笃厚,和他祖父一样,对中国古文化 有很深的研究,酷爱收藏。他们每有搜集,就拿来互相品赏,互相在藏品上题诗作 跋,两人交谊甚笃。他们有难处,也共同相商。湖帆的原配夫人去世后,他非常悲 伤孤独,是夫人留下的使女阿宝朝夕照护着他,宽慰着他孤寂的心。他想娶阿宝为 妻,可儿媳不答应,和他吵了起来,要赶走阿宝。 他把他的痛苦诉之于他:“海兄,阿宝一走,谁人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我该怎 么办?”他未加思索就说:“老兄,既然阿宝愿意跟你,你又认为她适合你,你为 何不和她公开结婚?这样你的子女敢把阿宝赶走?”湖帆有些犹豫,他低下了头。 海粟看出他的心思,他“哈哈”地笑了起来说:“湖帆兄,你还迟疑什么呀! 如今是三○年代了,还想着门当户对?使女就不能做你吴府的夫人,只要你认为你 们合适,又都愿意,你就可以明媒正娶她!”“明媒正娶?”湖帆似乎是自问又像 是问他。 “当然明媒正娶!”“让我想想。”一周后,他收到了请柬,吴湖帆在康乐酒 家举办婚宴,明媒正娶阿宝。 在盛大的婚宴上,他和家和第一个走到阿宝面前说:“吴太太,恭禧你们,祝 愿你们白头偕老!”阿宝慌忙致谢。湖帆非常高兴,他小声地在他耳边说:“若非 海兄的疏导,我岂有如此的勇气?有了太太,我的晚年就不孤单了!”湖帆见他中 午来访,定有重要问题相商,把他迎进书房,问:“海兄,什么事这么急?”他说 了他的来意,又补充说:“征集古代名画举办历代书画展览会,为医师公会筹款的 主旨,要突出民族气节,以历代民族英雄的名字来激发同胞们的爱国热情。”湖帆 立即响应:“好,这个主意好!在当前这种形势下,是我们唯一能做的有意义的事!” “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的。”他的信心大了起来,“但画展是有风险的,搞不好有 杀头的危险,也许汉奸、日本特务要来破坏,我担心藏家舍不得借出来。”湖帆点 点头说:“这是个问题。古画都是藏家的爱物,有些还价值连城,万一损失了怎么 办?”他说:“我想,只有一个办法,去做工作。把我们的主旨、动机告诉他们, 把可能发生的事也事先阐明清楚。当他们明白了这次画展的意义,我想许多人都会 支持我们的。”“对对对。”湖帆赞同着,“我藏的都可以拿出来。”海粟说: “全部拿出来,这还不够,你还得和我分头去做说客,动员更多的人支持我们把画 展办好。”“义不容辞!”“好!”他们走东家、串西家,宣传举办历代名画展的 意义,同时也有言在先,声明这次活动有可能招致可怕的后果。很多藏家在此民族 危亡之际,自愿献出心香一瓣,慷慨借出自己的珍藏。当然,也有人怕风险。他四 次去了收藏家庞虚斋家,五次去了画商孙伯渊家,向他们宣传鼓动,当他们明白了 画展可以唤起民众的爱国心后,都自愿拿出最好的藏品。这时,有人建议把褚民谊 和傅桐列入发起人名单中,他们虽有亲日苗头,但尚未公开背叛祖国,藉他们来挡 挡风雨,免得特务来捣乱。海粟坚定反对说:“万万不可,如果列上他们,有民族 感的人士就要避臭而去!”湖帆和海燕都为他的安全捏把汗,劝他小心。 画展在他们的筹备下,于一九三九年四月一日在上海大新公司画厅开幕。《文 汇报》出版了画展特刊,刊了郑午昌、俞剑华、丁惠康的文章。他在《国画源流与 派别》一文的前言中说:“中国历代书画展览会为筹募医药救济经费,阐扬我国古 代艺术,征求各收藏家珍藏,公开展览,门券所得,悉数交与上海医师公会作为医 药救济之用,展我先民遗迹,表现民族精神意义莫大焉。”郑午昌在文章中说: “神州陆沉,黄裔流离,而视为沦陷区之上海,返有历代画展之举行,迥非寻常古 名画展。吾人临对先贤名迹,而赏其宏伟精能,则崇先贤爱祖国之念,其有不油然 而兴哉!画家人格高尚,尤足使后世景仰倪云林之散家放舟,郑新南之画兰无根。 见先贤之手泽,转仰其为人,其于处危应变之道,人格修养,必知有以自勉也。” 申报馆将展品印制成《唐、宋、元、明、清名画宝鉴》,海粟为其撰了万言长序, 题为《国画源流概述》。画展办得很成功,反响很大,售门票万元。 接着,海粟又发起举办《吴昌硕遗作展》,两次展出收入,全数捐给医师公会。 海粟的目光沉沉地落到院中的腊梅树上,树叶已调,朦胧中,只见象牙色的花 朵罩满了树冠。先放的虽已枯干了,尽管北风不住在摇曳着它,它们却紧紧地站在 枝头,不肯落地为泥。他的心微微颤栗着。 他一向钟爱梅花,敬它们这种至死也不愿高校的顽强不屈的性格,中国画家无 不爱画这岁寒三友,可他就要离它而去了,南国据说没有梅花。 几次画展以后,恐吓信接踵而至,有一封信里还夹了一颗子弹头。家和吓得大 哭,不要他出门。那天,恰好谢海燕来了,他询及原因,他向他展示了那些信。他 也为他的安全担忧了。他说:“外面早有人传,那个爱出风头的萧乃震常往你这儿 跑,可能负有特务使命,你可得当心。”他却摇摇头说:“他也算我的半个学生, 不会吧!”“难说,乱世之年,鱼龙混杂,难辨真假,你还是小心一点。”海燕又 说,“我有位朋友,是荷兰东印度(今印尼)的华侨,到上海来已有几天了,他对 我说:‘有几位爱国侨领想请国内画家去办画展筹款,支援前方抗日将士,救济难 胞。’我看你在这儿继续待下去有危险,你去南洋吧!”海粟看看已擦干了泪水的 家和,和依在她身边的孩子们,他犹豫了。他一个人走了,扔下他们和美专怎么办? 好半天他才说:“待我想想吧!”“你想好了,我偕我的朋友来见你,你们再商量。” “好的。”一阵寒风卷进一阵梅香,他打了个寒颤。海粟想起那天和褚民谊的对话。 褚民谊迈看方步,走进海庐,见面就说:“恭贺兄台两次画展成功!”突然又 话里有话地说,“小弟够朋友吧!”忽又转了话题,“兄台去柏林举办画展,我在 行政院的会议上可是给你说过好话的哟!你从欧洲回来,我在南京国家美术馆筹备 处宴请你,并请各部部长作陪。我这是做给你那些反对势力看的,实为仁兄撑腰啊! 弟之如此敬重兄台,除了兄台是一位艺术天才,还因为兄台是一位具有非凡才能和 真知灼见的组织家和宣传家!”他说到这儿顿了下,“汪先生对兄台很看重呢!” 遂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他,“汪先生嘱我送来请兄过目,请多指教。” 这是汪精卫刚刚发表的背叛祖国民族公开和日本侵略者勾结的《和平宣言》。他已 在报纸上看到过,此时放在他手里,他感到像一颗烧红的栗炭火,灼得他的手好痛 好痛。他连忙扔还给褚民谊说:“我不看这种东西。褚先生,我们过去是朋友,你 支持过我,我表示感谢,可我只是一个画家,从来不问政治,但有一点我很明白, 不能和侵略我们国土的敌人握手,这是生为一个中国人的起码原则!”褚民谊一点 不脸红,也没动气,他表现出特别耐心,微笑着说:“海兄,你误会了汪先生,他 此举并非卖身投靠,他是想利用日本的力量来牵制英美。 他这也是救国呀!他很希望能见到你,向你解释他的心迹。”他冷冷一笑说: “这太奇怪了,我一个不问政治的艺术家,他向我表白什么?岂不笑话!”“汪先 生非常敬重你的才华和社会声望,想请你在他的政府里管教育。 我希望你不要辜负汪先生的器重!”要委他当伪教育部长,他吓得满身淌汗, 记起了海燕的话,连忙说:“请你转告汪先生,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我就要到南 洋去举办画展,请你多多美言几句,不要阻挠我的南洋之行,我已同那里签好了的。” 褚民谊心里很不高兴,但他没有显露到脸上,他只用眼睛紧紧盯住他问: “难道就没有一点考虑余地?”他坚决地回答说:“我是艺术家,画画才是我 的天职;当官,我不是那种料!如今想当官的人很多,请汪先生另请高明吧,恕海 粟不识抬举!”褚民谊一离开,他就立即去找海燕,说:“上海我不能待下去了, 我要立即见你朋友。”下午,海燕偕友而至,他把友人介绍给海粟:“这是范小石 先生,南洋侨领。”又介绍他:“这是刘海粟先生。”海粟握住范小石、谢海燕的 手,把褚民谊来做说客的事同他们说了,“我不能在上海待下去了,请范先生速速 与南洋联系,我想尽快离开上海。”范小石一口应承:“我这两天就动身回去,作 好具体安排,就电告你。”“好!”海粟热泪盈眶:“我即向荷兰使馆申请签证。 海燕,请你私下和学校的教授们打个招呼,说我将去南洋举办筹赈画展,请大家多 多支持。 所捐作品,请你登记造册,此事你就负责一下吧!我去跑签证,还要作画。” “你放心。”“学校也交给你了,能办则办,能办多大规模就办多大规模,量力而 行吧!”海燕点点头说:“我尽力吧。”他的签证申请受到阻挠。荷兰驻沪领事馆 藉口审查拖延着。他又连连受到恐吓信的威胁,有人在他院门上插了一把刀,下面 的纸条上写着“不识抬举”。 他托了一个与荷兰领事馆有联系的朋友去疏通,给领事送了一幅他的画,领事 这才同意会见他。在他向领事陈述了去南洋交流艺术的要求后,又说:“我是贵国 人民的朋友,我的作品受到过贵国人民的广泛欢迎,曾在阿姆斯特丹和海牙成功地 举办了中国现代美术作品展。我相信领事先生也会欢迎我去贵国的属地东印度举办 画展、宣扬艺术。”领事仍然一脸的冷峻,说: “刘先生是艺术家,我们是知道的,你要求去东印度举办画展,亦非坏事。 但是,贵国有关方面打过电话给我们,指控刘先生去东印度有宣传抗日的使命, 这使我们感到为难了!”他明白,这是汪精卫、褚民谊逼他就范的奸计。他说: “这完全是无稽之谈,我是一个画家,一向不问政治,请领事先生明察。”领事的 表情遂缓和起来,他微微一笑说:“刘先生,别急,我会尽力帮助你的。这样吧, 我们还得审查一下,后天你来取签证吧!”“谢谢领事先生!”他从使馆回来,就 准备跟家和说。可他又不知道如何向家和开口,把她这样一个年轻的女人和两个年 幼的孩子扔在沦陷区,自己远走高飞,她会怎么想?也许她会支持他走的,那会减 少了她为他的安全的担忧,她不是那种弱女子,她有自我保护的能力,能对付生活 中所发生的一切的。只有韵士叫他放心不下,他们虽然早就分居,没有夫妻关系了, 但他几次想跟家和说,让韵士住到一起来,可以互相照顾,他也更好对刘豹尽父亲 之责,可话刚到嘴边,家和的眼睛就喷火了,她容不了她。韵士却处处为他着想, 为了减轻他的负担,早就从原来的海庐搬到一处公寓房中,和刘豹单独生活。他想 起这些,心里就泛起一缕愧疚。他得为他们筹备一些生活费,不能让她母子饿饭。 海粟开始整理他的收藏和作品了。 为了以防万一,他要把重要的藏画和自藏的代表作带在身边,他要把它们拣到 一起,它们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把准备捐出的展览募款支援抗战的作品放在另一处, 需要另外装箱。他要给韵士留几张,其余的都留给家和,万一生活把她们逼到山穷 水尽的地步,也可以拿出去换些生活费。 他打开了所有的画箱,把心爱的藏品一卷一卷地拿出来,一卷卷地舒开,品赏 一番,又一卷卷地卷上,按他心里的标准把它们分别放好。每当他欣赏、触摸心爱 的艺术珍藏的时候,他的心神就完全超然了,他忘了身处的艰难和危险,也忘了人 世的恩恩怨怨,走进了一种超然的境界。 他的目光停落在慢慢舒开的《仿吴仲圭夏山遇雨图卷》上的诗圹上。他的眼睛 倏然一亮,又一次品欣着蔡元培、吴湖帆、章士钊、郭沫若等众多名人的题诗。他 读到郭沫若的题诗,吟出了声: 山水在性天,才能写自然。心随物已远,意在笔之先。 尽幅罗千里,寸晖引万年。此中饶逸趣,言外谁可传。 一九三七年八月,客寓沪上,日日在飞机炸弹声中讨生活。 一日,海粟携此画来,顿感坐游之乐,爰题此数语。郭沫若。 海粟的思绪倏地回到两年前那段岁月中去了。 “刘先生,有位朋友带信给你,郭沫若先生乘日本长新丸今日到沪。”他的学 生美专教授倪贻德对他说。 “我就知道他要回国来参加抗战的!”他异常高兴地说,“你打听下船到的时 间,去码头接他。我叫丁远在沧州饭店给他订个房间,你接到他就直接从码头奔沧 州饭店,晚饭前我去饭店看他。”他和沫若紧紧拥抱。他说:“沫若,我俩有十一 年没见了吧?”“差不多吧!”两人都泪水盈眶了,携手而坐。 海粟看了眼房子问:“嫂夫人和孩子们呢?”“唉!”沫若叹了一声,“国难 事大,管不了他们了!”“沫若兄,你抛妻别子回国来,参加抗击日本军国主义的 侵略,海粟深为之动,不知你有何具体打算?是去南京国民政府,还是在上海开展 抗日宣传活动?”沫若摇摇头说:“目前尚未有具体计划,只好先住下,视形势而 定吧!”“南京政府尚未撤销对你的通缉令,你若去南京,我担心你的安全得不到保 障,逮捕爱国学生的事常有发生呢!他们就抓了我们美专到南京宣传抗日的几名学 生。若非我和同仁奔走营救,这些爱国青年也许就永远无影无踪了呢!你可得作慎 重的考虑啊!”沫若苦笑了下说:“我想目前这个时候,蒋介石先生不会对我下毒 手的!”“很难说。”海粟摇摇头,“我想你不如到欧洲去写文章、演讲,呼吁国 际社会谴责日本的侵略行径,支持中国人民的抗战,这更能发挥你的作用。”“这 也是个途径,可以考虑。可是,到哪里去筹措川资呢?那可是个大数啊!”“啊,” 他点点头,“我倒忽略了这个问题。”他携起沫若的手:“到我那里去吃晚饭。” 沫若说:“今天就不去叨扰了,我想请你在你家附近给我找个清静的公寓住下来, 我们就可以天天见面了。”他俩在饭店的餐厅吃了便饭,回到房间,两人又谈起许 多熟人熟事。海粟临告辞前,沫若说:“我给你写首小诗吧!”海粟欣喜之至: “好!太好了!”就起身帮他将小箱内的文房四宝搬到写字台上,给他磨墨。沫若 略加思索,提笔就写: 此来拼得全家哭,今往还将动地哀。 四十六年余一死,鸿毛泰岱早安排。 “赤子之心跃然诗间也!”海粟慨叹着。 第二天,海粟帮沫若搬到离海庐很近的高乃依路一家法国人开的公寓,沫若吃 不惯西餐,每天到他家来吃饭。沫若跟他说他在日本那种可怕的没有自由的生活, 谈他的创作,谈他的妻儿。他向他说他两次欧游的见闻、感受和收获。他又找钱新 之商量,要他资助沫若去西欧宣传抗日的川资。新之以能帮助沫若去宣传抗日为荣, 慷慨出资二万元。在他的安排下,两人在新亚酒店会了面。但没过几天,陈诚从南 京来接沫若去南京商量抗日宣传大计,此事就作罢了。 有天,作了幅国画《古木寒云图》,他在画面上画了位古代高士,独立于苍山 寒林之下。沫若心领神会画中蕴意,提笔在上面写道: 寒云接地,古木参天。 独往独来,心地泰然。 真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俩都拒绝了汪精卫请他们出山做官的示意,他的题 诗向人们明示了在投降派面前要保持不屈的精神。 写毕,两人哈哈大笑。 海粟找出这张画,再次品赏了一番。 不知是哪天午后,他向沫若展示了他刚刚画的那张《临黄石斋松石图卷》,那 是他临的明末民族英雄黄道周画的长卷,画上有奇松二十九棵,或蟠曲,或天矫, 或遒健,或偃蹇,笔力浑厚,构图新奇,上有倪元璐写的两段长跋,是他非常珍贵 的心爱之物。但为了解决国难时期的师生衣食和生存,他不得不割爱卖给了一位广 东收藏家,在那人来取画的前一天。他久久抚读,像爱抚就要生离死别的爱子一般, 惜别依依。他把自己反锁在画室里一整天,临下了这不可复得的长卷。上面已有蔡 元培、王个簃、李健多人的题跋。沫若读之,不觉激动浠嘘,挥毫题诗: 大夫二十九,盘屈若龙虬。劈面风生寒,当知石怒吼。 狡哉存天子,珠玑难脱手。盈得办学资,骊颔仍依旧。 更有大赚头,胜事长不朽。 全国抗敌声中,海粟以所临黄石斋松轴见示,属题数语。郭沫若。 海粟又一次展读良久,方卷起放到随身携带珍贵藏品一起。 “当——!当——!”自鸣钟两声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海庐的沉静,也把海粟从 那仙境般的艺海中拉回到可怕的现实之中。他的目光猛然落到挂在墙上的那张油画 《四行仓库》上,他的眼前立刻出现了那战火冲天、子弹呼啸飞鸣的场景。大世界 被炸了,苏州河北岸沦陷了,南市一片火海,八十八师二六二旅五二四团团长谢晋 元,率领八百壮士在失去援兵的绝境中死守四行仓库。壮士们在猛烈的炮火攻击下, 视死如归。有的战士身绑炸药、手榴弹,从屋顶滚入敌阵,与敌共存亡,他们无畏 的爱国精神,可歌可泣的故事,传遍了上海。有位叫杨惠敏的小姑娘,在敌人猛烈 炮火的封锁下,渡过苏州河,把一面国旗送给了坚守四行仓库的勇士们。这个壮举, 极大地鼓舞了孤军奋战的勇士们。他也被他们的英雄事迹激动得热血沸腾。他只觉 得有一簇火在心中蓬蓬燃烧,他决心要用油彩画下四行仓库那血与火的壮烈画面, 留下历史的见证。 家和第一个出来反对,“你不要命了?子弹可不认得你是艺术家呢!”钱新之 也说:“河边子弹乱飞,太危险了。”许多朋友都来拦阻。家和藏起了他的作画工 具,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六神不安。他求助于商会会长王晓籁。 晓籁说:“他们说的都没错,是很危险,如果你非要去,那也只能到宁波同乡 会楼上去望望战场,我陪你去。”“太远了,”他摇摇头,“角度也不好,看不到 高高飘扬的那面小姑娘送的国旗!”王晓籁也被他的勇敢精神鼓舞了,他想了想, 说:“在四行仓库对岸,有座装铁的库房,那里能清楚看到战场,但那里非常危险。” “就去那里画,你别去了,叫一个人给我带下路就行了。”晓籁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我陪你去!”他让英伦偷出画具,趁家和上卫生间就悄悄溜了出去。他们潜上 苏州河南岸那座仓库的楼顶。四行仓库被敌人火力紧紧包围着,子弹呼啸,炸弹震 天动地;一杆国旗,挺立在硝烟弥漫之中,它虽然已百孔千疮,但仍顽强在铁杆上 猎猎作响。这悲壮的场景,使他心潮起伏。他撑起画架,调着颜料,在一块大画布 上忘情地挥舞起彩笔,描绘着八百壮士孤军苦守四行仓库的震撼人心的画面。全然 不顾子弹在纷飞,炸弹在怒吼。敌人又一次向四行仓库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王晓籁示意他卧倒,他像没听到那般,完全把自己融进了血与火的色彩之中了, 生死已飘然物外了。 两小时忘我的战斗,他真实地记下了这史诗一般的壮丽画卷。 海粟走近去,伸手轻轻抚摸着它。油彩早已干涸,凸起的地方,有些割手。他 眼前又浮现起它陈列在他近作展览会上的引人注目的情景。观众走掉一批又来一批, 和他留影纪念,同行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伫步观赏,称之: “气势磅礴,坚实雄浑。”《申报》评论文章称:“全部颜色的悲壮,手法的 严肃和沉着,非常人所能及。”……他却无法把它带上。他长时间地抚摸着它,太 大了,一缕离情别绪,久久萦回着他。 “先生,”家和披着睡袍,推开了画室的门,“你这是怎么了?失魂落魄的样 子!把东西翻得一地!已三点钟,还不睡觉!”他转过身,对她作了个强笑,走近 去拉起她的手,把她拉进画室,按她坐在软椅上:“家和,我正要叫醒你,和你商 谈一件大事呢!”家和惊诧地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什么大事?快说。”他把汪精 卫要他出任伪教育部长的传话对她说了,“我怎么能跟他这种人去认敌作友、卖身 投靠呢?我坚决拒绝了他们,他们已恼羞成怒,那些恐吓信,那颗子弹头,那把刀, 就是对我的警告。上海我是不能待下去了,我得马上离开。”“你要上哪里去?” “我到南洋去为抗日募捐举办画展,尽做一个中国人的义务。”“那我和孩子呢?” “你们留在上海。”阴云漫上了家和的脸,她不说话了。 “此乃不得已而为之。”海粟解释着,“就是因为不忍把你们抛下,我才迟疑 犹豫了好久,以致汉奸们打上了我的主意。我是绝不同他们合作的。 但他们会轻易放了我么?我是一个中国人,在国家危难时,也应尽自己一份力, 我才作出这个决定。”他伸手把她的头揽到怀里,“我也很不放心你和孩子们,我 先去,待有了立身之处,你们再跟来,你看行么?”家和伸手抱住了他的腰,把脸 紧紧埋在他怀中,轻声地说:“你现在的处境是很危险,你走吧,也省了我一份担 忧。我一个女人,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我留下些画给你,可以变卖维持一段生 活。只要有办法,我会给你们寄生活费的。”二海粟拎着一只藤提箱,走在香港九 龙一条偏僻的小街上。他不时抬抬头,看看门牌,又继续往前走。他拐进一条小巷, 在小巷深处一扇门前站住了。 木门紧闭,岁月的风雨已剥蚀了它的油漆,给人一种苍凉凄清之感,他有些不 相信,蔡元培先生会住在这么简陋地方?他再次看了看门牌,不错,千真万确,是 蔡先生给他的地址。 一想到就要见到最崇敬的恩师,他的良友,他的心情就难以平静。许多令他难 忘的往事,顷间像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望着面前这饱经沧桑的门扉,他的眼前又浮 起一尊伟大的形像。 他着一身黑色的丧服,胸前别着象征沉痛哀思的小白花,立在宋庆龄、鲁迅先 生一起,义正词严地斥责反动派暗杀因参加保障人民自由和营救政治犯斗争活动的 杨杏佛。 一九三五年,汪精卫在南京行政院宴会厅宴请名流巨卿,意欲兜售他的不抵抗 主义。蔡先生拍案而起,大声疾呼:“关于中日的事,我们应该坚定,应该以大无 畏的精神抵抗!只要我们抵抗,中国就有出路!”突然,他意识到有人碰了他一下 :“先生,你找谁?”也许他的失常神情引起了他人的猜疑,他连忙回答:“我找 蔡家。”“就是这扇门里!”那人向那扇门努了下嘴,就离开了他。 他抬手敲门。 他听到了有脚步声由远而近。他的心咚咚地跳着。 “谁呀?”是蔡夫人周峻的声音。他忙应着:“夫人,是我呀!海粟,刘海粟 呀!”“哗啦”一声,门开了,蔡夫人惊喜地站在门里,“啊,刘先生,快请进!” 她让到门边,“先生常常念叨你呢!”她把海粟迎进院里,返身插紧门,“先生在 书房中。”海粟跟在蔡夫人后面进了屋。 “先生,”蔡夫人高声唤着蔡元培,“刘先生来了!”“蔡先生!”海粟站在 书房门外喊着。 蔡元培拉开书房的门,迎出来:“你什么时候来的?”他握着海粟的手,把他 捺到椅上坐下。 “我乘荷兰商船芝巴德号刚刚到。一靠岸,我就匆匆找您来蔡元培像父亲般看 着他:“你怎么也不事先告诉一声,我好到码头接你呀!这个地方不好找,你找了 好半天吧?”海粟笑笑说:“我想让你突然高兴一下。”“是的,你来了,我很高 兴。”蔡元培连连点头,“你是迁来常住,还是路过?”“我到南洋去举办赈灾筹 款画展,尽我一份义务吧!”“发动侨胞支援抗战,这很好!”“还因为我在上海 待不下去了。”“为什么?”海粟遂把他拒绝汪精卫,人身安全受到威胁等等情况 如实地说了。 蔡元培的脸色倏地阴了下来,眼睛里充溢忧愤,好半天才说:“我早就看出他 是一个卖国贼,大好河山,就这样让他们拱手送给了敌人!嗯——”他发出了一声 深沉痛苦的长叹。 两人的心情都笼上了浓重的阴影,都不说话了。 海粟偷觑了他一眼,他老多了,抑郁和忧愤在他额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面色 青癯中,泛出菜色,眼睛深陷,眼泡黄亮浮肿,两颊削瘦得只剩下一层皮了。他的 腰也有些佝偻了,声音也失去了往日的洪亮,变得苍老无力了。 身上的棉袍也很破旧,好几处打上了补钉。室内陈设简陋。…… 海粟一阵难过。蔡先生一生清廉,不置产业,把他的全部心血都用在培育青年 上了,如今他年逾古稀,还是两袖清风,仅靠中央研究院院长薪水和给商务印书馆 看稿赠给的一点编辑费维持生什,如今物价飞涨,一日千里,使他落到如此清苦、 拮据!他的心不由一阵痛楚,他想帮助他,从自己不太宽裕的川资中抽出部分接济 他。可他又不敢造次,如何才能让他接受又不引起他的误会和伤感呢……? “海粟 兄,”蔡元培也感到空气太沉重、太压抑人了,便问:“荷兰商船何时从香港启航?” “后天早上。”“太好了,”他显出高兴神色,“我们还有时间谈谈了。”“先生, 你身体好像很不好,上医院看过没有?你的气色令我担忧呢!”“如今看病是个奢 侈,”蔡元培自嘲般地一笑,“也没什么大病,心里不痛快而已!”海粟很后悔, 明知他看不起病,还说这种话,让老人伤心了,“您可得保重啊!”突然,他心里 跳出一个想法,“先生,和我一道去南洋吧,以你的声望演讲,宣传抗日,我办画 展赈灾,侨胞们大多都有爱国之心,会很好地照顾您的。”蔡元培不由苦笑了: “谢谢你,南洋于你我都是块陌生的土地,我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跟着你,自 会增加你很多麻烦,影响你的工作,待你在那里有了更深的关系时再说吧!我在这 儿还有许多事可做,不能拿枪上前线打仗,还能写写文章,给往来的爱国志士提供 些方便。”海粟的眼睛湿了,他在心里说:“我一定要来接他,帮他治好病……” 谈话又沉重了。蔡先生为了缓和气氛,站起来说:“我们到书房去,小儿英多喜欢 画画,你给评鉴评鉴,看看可有这方面的才气。”他又招呼夫人说:“有什么好吃 的都拿出来,今天我和海粟喝一杯。”他们一同走进书房,围绕着英多的习作说了 许多话,后来海粟打开手提箱,说:“我也带来了张近作请您评鉴。”就从提箱中 拿出来展开在书桌上。 这是张《滚马图》,画的是杜甫诗意“清新瘐开府,俊逸鲍参军”。 他们又谈起了时局,情绪又恶了起来。他趁蔡元培没注意,去到厨房,小声对 周峻说:“夫人,有件事请你务必答应我,”他编着故事,“早年,我去北京,带 的钱不够用,先生借给我五百块钱,我几次想还给先生,都没还掉。”他拿出一卷 票子,递到她面前,“你一定得帮我收下,先生急需要请医生,我知道你们手头很 拮据。”“不不不,”周峻挡开了他的手,“刘先生,我们的日子还能对付,既然 先生不要你还,一定有他的道理。”“夫人,”海粟几乎要声泪俱下了,“先生一 生清廉、正直,扶植培养了很多有为青年,没有先生的培养,就没有我刘海粟。他 是我的再生父母和恩师长友,先生于我的恩,于我的情,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 我只是不忍看他病成这样,都请不起医生。我这心里实在难受,夫人,海粟求你了!” 泪水从他眼里涌了出来,“你一定得收下。”周峻揩着泪眼,她再也没法推辞了, 就接在手里,唏嘘地说:“先生知道了,会怪我的!”“你千万不要告诉他。”她 点点头。 三芝巴德号在海上航行了五天,于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十一日到达巴达维雅(即 现在印尼的雅加达,简称巴城)。海粟在办理入境手续时,与荷兰海关官员发生了 争执。他们要他在入境签证上按手印。海粟认为这是对中国公民的歧视,对他人格 的侮辱,要求同荷兰人享受签字的同等待遇。他很激动地质问他们:“你们荷兰人 为什么签字?”“这是我们的规定!”“你们的这个规定是不合适、不公平的!我 去过贵国的海牙和阿姆斯特丹,举办过大型的画展,还游览了贵国的许多地方,所 到之处,无不受到热情的欢迎,从未打过手印,我在这里也不会打手印的,你们可 以去请示你们上级,我可以等着。”海关官员在他的坚决抗议下,很不情愿地去打 电话,半小时后,才回覆说:“经请示,你可以签字过关。”但却指着他随身携带 的四只画箱说:“你带的货物,去补交四十盾的关税。”海粟知道这是故意刁难, 他据理力争:“我这箱里装的不是货物而是画,为什么要征税。”那人冷觑着他: “只要是商品就要征税。”“画是艺术品,不是商品!”“谁能证明它不是商品?” 两人越争执越激烈。他从上海上船时,空中还飘着雪花,到这儿已是酷暑炎夏,海 粟还穿着西服,加之激动,汗流浃背。等在码头上迎接他的侨领丘元荣、刘应宜、 范小石迟迟不见他出来,出口处已没有了上岸的旅客,都很着急,就想办法进港上 了船,看到他仍在船上,问明原因,他们对海关官员如此刁难他们的客人很不高兴, 慈善总会会长丘元荣说:“我们都可以证明这些画不是商品!”海关官员说:“既 然你们证明他携带的不是商品,画箱可以上岸了,但这位先生入境,还得交纳入境 费一百五十盾。”范小石已掏出了钱。海粟怀疑这又是刁难他的新招。“慢!”他 拦住范小石的手,问那人:“贵国公民入境是否也要交入关税?”“交!”“既然 都一样,我们就交。”三位侨领把他送到力士旅馆住下,就陪他到广东饭店吃午饭。 路上,他就迫不及待地问:“我的活动日程如何安排的?”范小石说:“刘先生是 个性情中人,报国之心,急急切切也!”这才回答他,“你别急,吃过饭,休息一 会儿,下午三时,我们陪你去拜访当地侨领,晚上参加华侨公会召集的欢迎大会。” 印尼华侨大多来自福建和广东,他们中很多人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繁衍了好几代人, 有的从事橡胶、制糖、咖啡、金鸡纳霜等等种植和经营,对这片土地的发展作出了 重要的贡献。尽管很多人从未到过故乡,也不会说汉民族的语言,尽管他们派系错 综复杂,但这些被称作“巴巴”的华侨,都深深眷爱着祖国,心系祖国的安危。对 来自祖国的画家刘海粟,给予了极其热烈的欢迎,一千多人出席了欢迎会。大会后, 各派代表数十人聚集在海粟下榻旅馆的客厅,举行特别会议,讨论举办筹赈画展的 具体方案。在这个会议上,海粟介绍了国内的局势,控诉了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人 民犯下的滔天罪行。 当他说到南京的大屠杀,群情激愤,有人愤怒地站了起来,高呼“打倒小日本” 的口号。会上,他们推举出四位侨领协助海粟筹备画展,并决议:画展由华侨公会 举办,全部义卖收入由华侨公会汇寄贵州省红十字会,支援前方战士和难民。 一九四○年一月二十日,《中国现代名画筹赈展览会》在巴城中华总商会开幕。 葛祖总领事、慈善会主席丘元荣主持开幕式。展出刘海粟、王济远、朱文侯、吴杏 芬等九十二人作品三百四十二件,还陈列了吴昌硕、王一宁、康有为等十二人参考 品五十四件。出版了《巴城现代中国名画展览筹赈大会特刊》,刊登了丘元荣作的 序文,叶泰华撰的《艺术大师刘海粟传》,顾树森的《海粟赴爪哇展览作品引言》, 华侨公会副会长郑仁生的《刘大师南来感言》,陈隆吉《刘海粟先生南来展画筹赈 感言》,梁锡佑《刘海粟先生南来与赈灾》,林伟明《由刘海粟大师画展筹赈说起 》,张自铭《由“叛徒”说到赈灾》,邓恺君的《刘海粟先生南来与同侨艺术》。 《天声日报》出版了精美的画展特刊,登了刘海粟、吴杏芬、朱文侯、王一亭、陈 师曾等作品二十三幅。在刘海粟的肖像旁刊的说明曰:“我侨久慕大师之名,敦聘 南来,主持本日开幕义展,由于刘大师人格与艺术伟大之感召,并由我侨能本踊跃 输收之素衷,故此次筹赈,成绩斐然,相信能达国币十万元之上。刘大师与我侨救 灾伟绩,诚不可没也。”丘元荣在文中说:“筹赈之意义,在救济祖国之伤兵难民, 而画展之意义,则为提供祖国固有之文化。否则,当前抗战时期,安有此闲情逸致, 开画展于荒陬海澨耶?希望同胞努力购助,达致筹赈满足之成绩。”邓恺君在文中 写道:“当今国难严重,海粟应爪哇侨胞之请,毅然南来,挟其杰作举行筹赈之展 览,使侨胞得观祖国文化,正在不断进展,同时又能得钜款,以拯救无告之难民, 海粟此举可以观,可以兴!可以廉顽立懦,其功用岂仅在于美术哉。”华侨公会副 会长郑仁生撰文说:“思办画展筹赈,以为舍刘大师外,殊无足以号召侨众,弟恐 聘之不来,观乎刘大师抵巴后,舆情表示热烈欢迎,画展由华侨公会发起,与全巴 侨团领袖共同主持,而解囊相助者,更为风起云涌,艺术感人之深,于此可见。” 画展轰动了爪哇,成了侨胞的一件盛事。荷印经济部长和各国领事也来参观购画, 九天的展览,筹款拾伍万元。消息传到新加坡,画展的第三天,新加坡《星洲日报· 繁星版》发表了郁达夫《为君濂题海粟画梅》诗: 孤山归梦未全荒,苦寒梅花立草堂。 展画时间香暗散,陇头春满感刘郎。 画展反响强烈,各地纷纷要求前去展出。侨领们非常高兴,把海粟接到家中, 招待得十分热情。海粟昼夜作画,补充售出的展品,还画了很多以岁寒三友为素材 的画,分送给侨领们。交谈中,他们说到了蔡元培先生,他们对蔡先生非常崇敬, 一致赞同海粟的提议,拟派人去接蔡先生南来治病。正在这时,噩耗传来那天,海 粟正躲在侨领柯全寿家安静的书房突击作画,只穿了一件汗衫,一条短裤,还是挥 汗如雨。汗水不时滴到宣纸上的树干上,洇开去,他就把它勾勒成一朵花或一枝古 苍的虬枝,他忘情在丹青之中。突然,主人柯全寿偕着范小石走了进来,他们不敢 惊扰他,静静地站在他的身边不远处,等待着。 海粟忘情在创作中,全然没有觉察,待完成了笔下的作品,题好款,直起腰来, 两位侨领才走过去。柯全寿招呼着他:“刘先生,休息一会儿。”他擦着汗,和他 们一同坐了下来,范小石把握在手中的一份《天声日报》递给他说:“蔡先生在香 港逝世了!”有如晴空的闷雷,击在海粟的头上,他一下被击懵了。他失神地望着 他们,这一定是讹传,绝不会是真的!好半天,他才想起手里的报纸,他的手哆嗦 着把报纸展开,他的心也随之颤栗着:“本报记者自香港报导,著名教育家、杰出 学者蔡元培先生于二十九年三月五日在港病逝,享年七十有四。 身后欠医院医药费达千元,无钱购置棺木。一代伟人,就这样在忧愤和贫病中 告别了人世,呜呼哀哉……”瞬间,海粟只感到心在撕裂,眼放金光,天地也旋转 起来,他失去了控制,昏倒在地上。 两位侨领吓慌了。范小石急得直打转。还是柯全寿比较镇静,他叫来下人,把 他拾到藤躺椅上躺下,又叫人打来凉水,用浇、了凉水的毛巾敷到他额上。他亲自 给他的医生打电话请他速来。 凉毛巾有如清凉剂一般,从额上慢慢向他的头部扩散开去,他渐渐感到窒息的 心中涸进了一缕清凉,他舒出一口长气:“哎——,”伴之呓语一般喃喃自语: “不可能……不可能……他不会死……不会死的!反动势力想他死,这是他们在咒 骂他,我三个月前还去看过他,他还给我的《滚马图》题过字,不可能!他们造谣!” 他像疯狂了一般,往起一坐,抱头痛哭起来: “蔡先生,蔡先生,世无你,就没有我刘海粟呀!蔡先生,我没能送你去医院, 我没能你给帮助,我对不起你,有负了你!我这颗心受不了呀!”他捶打着头,狂 呼,“先生!先生!……”“刘先生,刘先生,你快节哀!”范小石拽住他的两手, “人死不能复活,天气这样热,你不能这样悲痛,你会病倒的!你还要作画,作了 画才能到各地去展览!”他这才停止捶打自己,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咽咽。 柯全寿从夫人手里接过一碗银耳莲子汤,端到他面前,小声劝慰着;“刘先生, 我们虽未见过这位伟大教育家,可我们敬仰他,也很难过,可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 你喝一点,心里好受些。”他哀伤地摇摇头。 柯全寿也没强迫他,只好端走。 医生来了,柯全寿说:“刘先生是悲伤过度,天又太热,此乃热火攻心所致。” 医生说:“我给他打一针,让他休息。”海粟两天不吃不喝,他无法排解对蔡先生 的怀念,无法排解心中的哀伤。 这难坏了主人柯氏夫妇。 侨领们见他如此悲伤,决定为蔡元培先生举办追悼会。他得知这一消息后,才 开始吃点稀饭。他和泪写了万言悼词,在盛大的追悼会上,他泪水洗面,咽不成声。 他在悼词后面一再说:“世无先生,就无我刘海粟,我要永远记住先生的教导,学 习先生的精神,不断前进,不断创新,为振兴中国艺术奋斗终生,不管前路如何险 恶,如何崎岖,我都会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先生永垂不朽!”他用手揩了下泪水, “为了纪念先生对美育的贡献,我宣布: 我们上海美专将设立蔡孑民先生纪念奖学金,建立孑民美术图书馆,铸造先生 铜像,以示永久纪念。”四半年中,筹赈画展移展了多处,从泗水、垅川,移往三 宝垅,七月底移至万隆。所到之处,受到侨胞们热烈欢迎。在万隆,画展在华侨区 和荷兰区分别举办。画展期间,海粟应东印度美术学院之邀请,去演讲了《中国画 源流概论》。这个论题他曾写成文章,刊在《中国历代名画宝鉴》之首,他没带讲 稿,也口若悬河,讲得十分生动,会场鸦雀无声,听众全神贯注。这时,台下传给 他一纸折成飞鸽样式的条子。上面写着:“先生,我是一个华侨学生,非常热爱祖 国的文化和艺术,您能收我做学生吗?演讲结束后,我在学院大门外的第十棵椰子 树下等您,请您看看我的习作。”下面没有署名。看字迹,很奔放,有豪气。他猜, 写条人是个有个性的男孩。他很高兴地说:“有同学希望我收他为徒,我很乐意。” 演讲结束,校方要用车送海粟回旅馆,他微笑着谢绝了:“不用,我想走着回去, 看看沿途风景。”许多同学簇拥着他,要送他,但当他们把他送到院门口时,他站 住了,对着那些用新奇目光打量他,而又有些恋恋不舍,被南国烈日晒黑了的小伙 子和姑娘,扬起双手说:“中国有句古话,‘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同学们,请 回吧!”他向他们抱抱拳,和他们道别。 他走出院门,不由又站住了,不知向左还是向右去赴约会。高大的椰树,像威 武的战士,举着绿色的巨伞,整齐地站立在马路的两旁,向着望不到头尾的马路的 两头延伸开去。还未成熟的椰子像簇拥在伞下的大头娃娃一般脸贴脸,亲亲密密挤 在伞盖之下。椰杆就像精工雕刻得一轮一轮的工艺品。天空海一样湛蓝,团团白云 像海上的白帆,悠哉悠哉。阳光炽烈,微风轻摇着对生羽状轩长的椰叶。三角梅在 绿色的围墙上开得如火如荼。多美呀!他不由赞叹起来,到南洋快一年了,他不是 为移展奔波,就是把自己关在僻静的地方画画,补充画展卖出的作品,还没来得及 仔细欣赏一下这南国特有的风光。原来南国这样美,满眼是绿,满眼是花,热风带 着阵阵花香。 他向左右望望,都未看到人,信步向右手边走去。 “先生——!”一声似夜莺般清脆的女声从不远处送来,“我在这里呢!”海 粟抬眼望去,好一个标致的南国美人!他不由暗自赞叹了一声。她站在一棵椰树下, 修长而优美的身形,风吹动着她原白绸的衣裙,时而似一只展翅的蝴蝶,时而又化 作了还未完全开放的白玉兰,黑色的长发闪着乌亮的光泽,希腊雕像般平整宽阔的 前额,毕挺的鼻梁,丰满柔软的嘴唇,春花般鲜艳的面庞,她的上衣领口开得很低, 可以看到她白瓷般的脖子下有着曲线柔和优美的肩线,颈线和锁骨之间形成了两个 完美的三角形,犹似我们中国画上的高贵仕女。那对大眼睛显得特别清澈。 海粟惊呆了,怎么会是她? 五天前,画展在荷兰区的荷印美术馆展出,荷兰统治者一来害怕资金外流,二 来,德、日、意已形成轴心,欧洲以英国首相张伯伦为代表的妥协派,很害怕法西 斯,对日本侵略中国抱中立态度,荷兰殖民当局害怕得罪日本,对画展态度冷漠, 与在华侨区的展览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画展开幕的第二天,他去到荷印美术馆画展 厅,他刚进去,就听到展厅的一角,有几个华侨青年围在他的画前争论。一个蓄着 胡须的瘦削青年操着半生不熟的华语,夹着法文指着几张梅、兰、竹、菊同一个学 生模样的小姐在说:“你讲这些画画得好,要我们来看,我看没什么意思。画的这 种竹子,我们都见过,可他画得每一节都不相连,像砍得一节节似的。你在哪里见 过这样的竹子?你家花园的竹子是这样的吗?这兰花也不像!”那姑娘大声反驳着 :“你懂什么!艺术只能求神似!照抄自然、照抄实物就不是艺术家,那就是画匠 了!”围在一起的青年们起哄似地笑起来:“哈哈,看不出我们美貌的夏伊乔小姐 对中国画还很有研究呢!”蓄胡子瘦青年得到了支持,脾气更壮了,又说:“你说 这竹子画得好,它好在哪里?”“那好,我说给你听听。”夏小姐毫不气馁,她理 直气壮,“中国画不同于西洋画,中国画融诗、书、画于一体,它是作者心灵、才 华、学识、修养的综合表现。就拿刘教授这幅竹子来说吧,竹子在他的心里,是高 风亮节的清品,他用大写意的笔法来表现竹的节操和不屈不挠的个性,就有种磅礴 气韵。要画得逼真,与照片又有什么两样!‘咔嚓’一声,不就成了,还需要画干 什么?”尽管她的道理还不是那么有说服力,尽管她对中国画也还只是一知半解, 以致只知一点皮毛,但在这远离祖国,从未见过祖国,对祖国文化非常无知的华裔 青年中,像她这样热爱祖国文化艺术,又有些了解的,简直是凤毛麟角。他虽然只 望到过一眼她的背影,但这背影就深深烙印在他心中了,他当时想到的第一句话, 就是“异域也有知音”。他们还在指指点点,众说纷坛,他不想去打扰他们,也不 想让他们知道他就是他们议论的那个人,他悄悄退出了展厅。没想到人生相识相知 都是有缘分的! 他在她面前不远处站住了,“你,你是夏小姐吧?”“您怎么知道我姓夏?” 她困惑地问。 “我见过你。”“您见过我?”“不过,只是你一个背影。”“哦?我怎么不 知道?”“那时你正在起劲地为我画的竹子辩护呢!”“我知道了,在展厅里。” 她莞尔一笑,“您一定见笑了,我真恨自己拙嘴笨舌,不能把我心里想说的说清楚, 不能把他们的无知驳得体无完肤!”“你说得很好。”海粟鼓励着她,“你读过画 史么?”她摇摇头说:“我很想多了解祖国的文化,我喜欢唐诗宋词,更喜爱祖国 的书法和绘画艺术,可我未能拜到一位老师,只是从一些印刷品上拾得一枝半叶。 先生,您在讲坛上已表示乐意收我做学生,我非常高兴,我拿来了我的两张习作, 请先生给我指教指教。”海粟笑了起来:“夏小姐,哪有在马路上拜师授徒的?请 到我下榻的旅馆去吧!那里我有一些作品,你可以看看。”“太好了!”她像一个 孩子,爽朗地笑了起来。 海粟住的是套间,外间作画室,里间是卧房。外间的墙上、地上到处都是他的 画。他一进门,就弯腰拣画,说:“我这儿太乱了,画家的家里是弄不清爽的。” 她放下自己的画,帮他一起收拾,并说:“乱也是一种美呀!”“你很会说话!” 海粟由衷地笑了,他很欣赏这句颇具哲理的话,“我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一位漂亮小 姐赞美乱呢!”“我的书房也是很乱的。”“哈哈,”海粟笑起来,“原来彼此彼 此。”他拿过她的画,“请坐吧!”她仍然站着,微笑着望着他:“先生,您请坐, 我给您行个大礼!”说着就要跪下叩头。 海粟连忙拦住,“使不得,使不得,这是封建礼仪,早该废除。你来,”他拉 一把椅子,放到他的画架左边,“这里坐,我来看看你的画,了解下你的绘画程度。” 她像小学生样乖觉,带着种虔诚坐了下来。 海粟展开她的第一张画,一眼就看出,临的是他的“紫藤”。虽然笔法稚嫩, 但已有那么点味儿,可以看出她的慧性。 他又展开第二幅,显然也是临他的“竹、菊”,那竹的节、茎用墨浓淡已掌握 得有些分寸了。他偏过头,微笑地看着她说:“你在展览会上临的?”她摇摇头说 :“我每天去看你的展览会,回家就把它们背下来。先生,你看我能学画吗?” “你的悟性很好。”他肯定地说,“你若坚持学习,就一定能画出来。 绘画和其他艺术一样,需要先天素质,就是悟性,这很重要,但光有悟性成不 了有前途的艺术家,还需要勤奋,两者结合,就是天才。夏小姐,恕我直言,学画 不是一伴轻松事,需要坚持不懈,付出艰苦的努力,你既热爱祖国的绘画,就要有 这个思想准备。首先要学基本技法,我可以教你。再多临摹、观摩他人成功之作, 和历代名家名作,待技巧熟练了,就可以自由创造。”他说着就拿起画笔,拿过一 张宣纸,“你看,画竹干如何用笔。”他在纸上示范着,“画竹节,笔要这样握, 这样下笔,墨色浓淡如何掌握,你看我,这样!”他在砚台上反复示范,又把笔递 到她手上,“你来试试。”夏伊乔果然聪颖过人,很快就掌握了竹干、竹节、竹叶 的画法。海粟高兴地说:“你是天生的画家!夏小姐,我还很少有你这样灵性的学 生呢!”“先生笑话我。”他又教她如何勾菊花,如何画紫藤,在墨色的浓淡和枯 湿中,他们忘了时间,也忘了饥饿。突然,她看了下手表:“哎呀!”她叫了起来, “先生,已三点多了,误了您吃饭的时间,让您饿肚子了,都怪我。”她放下笔, “这里开饭时间已过,我们到外面去吃东西吧!我知道一家广东人开的小吃店,小 吃很精美。”海粟这时也感到有些饿了,说:“好吧!”他们吃了萝卜糕、凤爪、 鸭蹼、水晶虾仁包、开口笑,要了两杯芒果汁。 伊乔突然想起了酒,说:“先生,今天是个值得我永远记住的日子,我们应该 喝点儿酒,您说呢?”他点点头说:“今天我也很高兴,收了你这样一位弟子,是 应该喝一杯。”伊乔向侍者招了下手,侍者连忙走过来,“小姐,要什么?”“有 哪些果汁酒?”侍者报了一串名字。 “先生,您喜欢哪一种?”“凤梨酒吧!”“两杯凤梨。”海粟是很能喝酒的 人。但他自来南洋,就很少喝酒,为了给抗日筹到更多的钱,他没时间喝酒。他之 所以响应了伊乔的提议,一为不扫一位漂亮小姐的兴,二来这凤梨酒根本算不得酒。 他像饮芒果汁一样几口就喝下了一大杯。 伊乔又要了一杯给他。他笑着说:“这不叫酒,叫果汁露还差不多,我好久没 喝白酒了,今天还真想喝点呢!不知这儿有没有中国贵州的茅台酒,那才称得上酒 呢!”“我还以为先生喝不来酒呢!几次欢迎会上,我都注意过您,没见您豪饮哪!” 伊乔边说就起身去了,不一会儿,她喜形于色地回来了,“茅台酒,就送来。”几 杯茅台喝下去,海粟的话多起来,他讲起上海的“八·一三”事变,讲日本鬼子在 南京惨无人道的大屠杀,讲平型关大捷。讲着讲着,阴霾就漫上了他的眼睛、额头、 面颊,忧伤使他的声音都变调了,“我苦难的祖国,我苦难深重的同胞,何时才有 黎明啊!”他涕泪肆淋,咽不成声。 伊乔吓慌了,忙安慰他:“先生,我们一定会打败日本人的,黎明一定会到来 的,您不要太优伤了!”她的声音仿佛也被泪水浸湿了,“您知道吗?我们这些从 未回过祖国的华侨,为了这一天,很多人……”她突然呜咽了,没有说下去。 海粟的酒倏然醒了。但他没去深究她未说完的话,只想到不该让自己的情绪去 影响一个崇拜自己的学生的心绪。他连忙道歉:“对不起,夏小姐,我喝多了,说 了这么些让人难受的话,让你跟着流泪了!”他把杯中的酒一口干了。为了缓解情 绪,他强笑了下,“我想出去写生,你能给我做向导吗?”夏伊乔连忙用手帕揩去 泪水,心里的痛苦立时让位给了希望,她说:“先生,您想去什么样的地方?”海 粟想了一下说:“海边,最好还有椰林,体现亚热带风光特色的地方。 能有这样的地方吗?”她温柔地点点头,端庄的面庞上有了笑意。 “我们先回去拿上绘画工具。”“我也想学着画,可画具还在学校里。”海粟 说:“我那里有多余的。”“您稍等我一会儿。”她起身去洗手间,回来时,她又 容光焕发了。 他俩背着画具,拎着小凳,寻到了一处理想的景致。无际的椰林,傍依着无垠 的大海,海水湛蓝得像宝石般晶莹。西沉的落日,斜映在海里,有似一条波光粼粼 的金龙,不停地翻滚扭动。椰林苍翠绿透,亚热带的骄阳已脱下了火一样炽红的衣 装,换上了比较柔和的晚礼眼了,漫步在椰林间,把椰林染得像火一样紫焰袅绕。 海粟竟忘情地大叫一声:“好美的椰林落日啊!”他急忙撑起画架,调好油彩,回 头对伊乔发布命令说:“夏小姐,这景色千载难逢,快抓紧时间。”说过,就不再 说话了,遂渐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当夕阳在椰林后面消失的时候,油画《椰林落日》已辉煌出现在他的画布上。 伊乔起初试着在画,画着画着她站起来了,悄悄地走到他的身后。可她立即就 被他笔下的磅礴气势和强烈的色彩吸引了,也震撼了,她的心弦不由也发出了微微 的颤栗。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手在上下飞舞,渐渐地忘了自己。她的心完全让那 油彩吸服了!爱,就在这瞬间萌发了,她突发奇想,我若是他手里那枝笔该多好! 他的画笔一放,她不禁失声地惊呼起来:“太美了!太美了!”竟像个小姑娘 一样使劲拍手,激动得泪流满面。 海粟这才转过头。 金红的夕照,正浴沐着眼前的南国女郎。她的裙裾微微荡起,她的秀美长发笼 上了一抹金红的光,她那雕像般端庄美丽的面庞,由于激动,更显得艳美无比。他 蓦地萌生了一种遐想,莫非维纳斯复活了?莫非蒙娜丽莎来到了面前?他被她的美 震撼了,颤栗了!他的心神突然恍惚了,他像观摩大师们杰作那般望着她,欣赏着 她,他朦胧地判别着是画?还是…… “先生!”伊乔被他那痴迷恍惚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了,她的心儿像小兔般怦 怦直跳,她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这一声,有如静夜鹰鸣,有似酣睡中被凉水浇醒了一般,海粟猛然打了个愣惊, 意识到自己此举有失师长的尊严,但他还是不想隐瞒自己对她美的惊羡。他说: “夏小姐,你真美!特别在这夕照中,我想把你此刻辉煌生命的光耀,用油彩永远 留下来,不知你可乐意为我做一次夕阳中的模特儿?”伊乔欣喜地说:“能给先生 当次模特儿,我感到非常快乐和荣幸、你画吧!”“夕阳一晃就过去了,我得抢在 它溜走之前,”他麻利地换上一块画布,“你站着别动,对,就这样!”他一手握 画笔,一手拿调色板,凝望着她,激动地说:“夏小姐,谢谢你。你让我发现了夕 阳的无比动力和辉煌。”五海粟受暑热躺倒已好几天了。 近来,因为荷兰殖民当局对画展的冷漠,一些华侨不敢触犯殖民者,买画也没 他刚来时热烈了。当地的侨领也不敢把他接到家里供养,让他在旅馆包伙。他常常 因为画画忘了吃饭时间,饱一顿饿一顿的。病倒后,伊乔天天来看他,给他带些清 凉食品,还陪他去看了医生。他从她的目光中,发现了那种使他心灵发颤的内容。 他非常担心,他是有妻室的人,他应该立即阻止这种感情的滋生。 他从枕下拿出家和的信又一次看起来。我要告诉她,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一 个艳美的妻子,和一群可爱的儿女。 可一个男士怎好无缘无故去同一个姑娘说他的家庭呢?她又没向你表示什么? 更没向你求婚?不能,不能这么做,那会伤害她的,她会感到很尴尬,很突兀的! 怎么说呢?突然,他想起了手里的信和箱子里的照片。这些照片都是他启程前 为家和和孩子们拍的,带在身边,想念他们时拿出来看看。我只要把它们摆出来, 她那样聪明的人还要明说么?就这么办。 他起身把照片从箱子里拿出来,一张张又看了一遍,把它们全部陈列在卧室中。 家和那张笑得特别妩媚的大头像,就挂在他的床头。他久久凝视着她,一缕强烈的 相思不由袭上心头。这是他深爱的女人,尽管她有些不尽人意的缺点,可瑕不掩瑜 的,谁家夫妻不是恩恩怨怨?何况她比他小那么多,少妻在老夫面前撒撒娇,发发 嗲,占占强不也是一种爱么? 他不由独自笑了!他多么想她陪伴在他身边啊!一想到她和孩子,孤独和寂寞 就伴之而来了。他又一次从信封里抽出家和的信,内疚和焦虑又来到他心中,我不 应抛下他们…… “先生!”伊乔在门外呼喊着他,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应了一声:“来了!” 他从床上滑下来,趿着“吧哒吧哒”的木屐,随手把信放到台子上,就去开门。 伊乔把手里的荷叶包在他面前举了一下说:“您喜欢吃的酱猪肘子,酱猪尾巴, 还有我自己给你做的土豆肉末饼。”他心里立然感到热热的,带着感激的语调说: “谢谢,我为收了你做学生感到荣幸和骄傲!”他特地加重了学生两字的语气, “我的病已好了不少,今天的胃口一定好!”伊乔微笑着。 不管他如何用理智在心里排斥她,可她在面前,又使他感到一种特别的快乐。 伊乔径直走到里间卧室,她不觉惊诧地叫了起来:“啊,这么多照片? 都是谁的呀?”“你猜猜!”他又连忙撒了个谎,“从国内寄来的,刚刚收到。” 伊乔放下荷叶包,揩揩手,就去看家和那张特大的头像,问:“夫人?”他点点头。 一丝怅惘从伊乔眼里闪过。但她很快就回过头来对他笑了:“先生,您很有福 气,有这么一位美艳绝伦的太太,她也是画家么?”他又点点头说:“是的,她的 作品在西欧展览过。”忽地,他沉浸到一种幸福的回忆之中,“她是我的学生,比 我小十五岁,她是我爱过的女人中最能干的一个。”“先生,您还爱过几个女人哪!?” 伊乔惊讶地望着他。 他点点头,向她叙说起他的爱情史,他向她说了玉表妹,韵士、家和,还有林 佳。 “先生,我认为,您不该娶您不爱的人!”伊乔像听天方夜谭那般,瞪大了眼 睛,“我不理解,您后来怎不去找您的玉表妹,我猜她现在还在爱着您,女人跟男 人不一样,爱的执著得多。”海粟不知如何回答她这一连串的问号,他也不知如何 要把这些属于自己个人的不幸故事讲给她听。他向她作了个无可奈何的苦笑,解释 说:“你生在南洋,你不可能理解封建意识深重的中国人的事情,我有反抗之心, 而无反抗之力,那时我只有十五岁。”她仍按着她的思维在思想,“但我理解女人!” 伊乔像个侠士一般为不幸的女人抱不平,“先生,您不应该让她们为您如此痛苦!” “唉——!”海粟喟然一声长叹,“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伊乔突然记起了她来的 目的,不觉笑了,连忙解开荷叶包,“先生,吃一点吧!我敢担保,您今天还什么 都没下肚呢!”她又转身“哒哒”地下楼去了,不一会儿,端了两杯菠萝汁回来了, “我陪您。”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递给他一条湿毛巾,“揩揩手。”把一个酱猪 肋递给他。“我阿妈常说,‘人是铁,饭是钢,吃饱饭,才硬朗。’饿肚子可不行。” 说到她阿妈,海粟就联想到她的家庭。他曾应邀去做过客。她父亲在华侨中很有地 位和声望,是个实业家,她的长兄被誉为“钨丝大王”。但他仅仅知道这些,便问 :“夏小姐,你的祖籍在哪里?”“浙江镇海。”她喝了一口菠萝汁,“可我从未 去过,不知是什么样子。 可我非常想回去看看。”“你现在想去也去不了,那里让日本人蹂躏得不成样。” 他又怕引起她的忧伤,连忙补充说,“待赶走了鬼子,你回国来,我和太太陪你去, 我们一定要好好接待你,陪陪你。”伊乔说:“我虽然没回过故乡,可我常常梦到 它呢!”不知为何,他突然关心起她的婚姻来了:“夏小姐,你也到了婚嫁之年吧? 像你这样美貌又有才学的小姐,追求者一定很多,你为何还不结婚?”他说后又感 到有些后悔自己的冒昧。 伊乔却没在意,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说:“先生,我几次都想把我的不幸告诉您, 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海粟一怔,他很想说,你这生在富商家里有才有貌的小 姐还有什么不幸,可他没说出来,只是认真地听着。 伊乔作了个苦笑,接下说:“我结过婚,那是抗日战争爆发不久的一九三八年, 他是我的同学,一个以祖国命运为命运的热血青年。日寇在南京的大屠杀,使他怒 火中烧,就动员了一批爱国华侨同学回国抗战。他的爱国热情像火一样点燃了我, 为了表达我对他英雄行动的支持,我不顾家庭的反对,毅然在他回国前夕和他结婚 了。他在空军服役,在保卫武汉的空战中壮烈牺牲了。我们的遗腹女梁国秀第二年 才出生。我很悲伤。他的父母很疼爱我,女儿半岁后,他们对我说:‘伊乔,你还 很年轻,你应该有你的幸福,孩子给我们喂养,你继续去升学念书吧!去给自己创 造一个新的前途!’我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他们不仅原谅了我,也更疼爱我,把我 接回万隆家中,送我上了美术学院。”她像说别人的故事那样,说到这儿淡淡一笑, “人生,就是这么捉弄人,走了一圈,又走回到起点来了,可笑不可笑?”一个女 孩敢把自己的不幸倾诉于他,这是何等的信赖?他多么想安慰她啊?可他这能言善 辩的人却感到不知说什么好。他略略想了一下说:“伊乔,人生就是这样,深不可 测,但人的命运还是能够自己掌握的,你为何不在追求者中挑选一个优秀青年,作 为终生伴侣呢?难道你就一个也看不上么?”她淡淡一笑:“先生,您还不理解我, 我爱艺术,爱文学,我想求得一个知己知音,不是我眼高,而是我怎么也没法去喜 欢他们中的一个。”海粟沉默了,他想了一下,突然说:“国内有很多从事艺术追 求的优秀青年,我让我太太在国内给你挑一个,好么?”伊乔放下手里的菠萝汁、 深情地凝望着他:“先生,能有您这样优秀的吗?我多么盼望能有先生这样的伟大 艺术家做终生伴侣啊!我情愿放弃自我,终生以他之乐为乐,以他之苦为苦,为他 奉献我的青春才华;以致生命……”海粟的心猛然打了个惊懔,这话是对他说的, 她在向他表示爱慕。不,不行,这是不可能的!他避开她那火样的目光。都怪我, 不该叫她伊乔,让她误会了!他连忙把称呼变过来:“夏小姐,你很有艺术天分, 你的书法、绘画的感觉很好。”他有些文不对题,不知说什么好,他只想逃开去, 装作没听懂。他用湿毛巾揩揩手站起来,“只要你不放弃它们,你的书画艺术就一 定能取得好成绩的!”他转身走出卧室,躲进了洗手间。 伊乔的脸倏地羞红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太忘情,太冒失,也太坦率了。 老师是有妇之夫,我怎能这么直抒胸臆呢?他无法回答我,我也不求有所回答,我 只说了回荡在心中的真话。她羞愧地低下了头。突然,她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封展开 的信笺和一只信封上。瞬间,信笺向她放射出强烈的磁场,施放着一种无形的魔力。 她站了起来,走近放信的桌边。字迹很帅,有丈夫的气派,“……上海物价飞涨, 母子们嗷嗷待哺……”果然是他太太的信,而且是索钱的信,莫非就为无钱寄回家 去而愁病了? 他一定是为此而郁郁寡欢的。他的所有作品,都捐出去义卖赈灾了,他自己几 乎没卖过画,他哪儿有钱往家寄?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些?还自认是他的艺术知音, 忘年之交呢!却不了解他的燃眉之急!在这人地生疏的他乡异上,有谁能帮助他? 他如此自尊的人,连我都不愿说,只好把焦急和烦恼装在心里,能不郁结成病么? 我得帮助他。可她又想到,他能接受我的帮助吗?我若把我的想法说出来,他一定 感到尴尬的。不能说,不能让他知道! 她看了眼信封,跑到外间拿来纸笔,匆匆记下了他上海家里的地址,放进小包, 转身把笔送到外间,装着什么也没在意,若无其事地收拾起食物残骸。 “夏小姐!”海粟在外间喊她,“来帮我一下,风太大,这纸要牵一下。”她 揩揩手,走出去,“您刚好了一点,今天休息一天吧!”“不能再歇了,我得准备 下一站的展览会。”“刘先生!”旅馆的账房出现在门口,“有您的电话,在柜台 那里。”“谢谢,”他放下笔,就跟帐房去了。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说:“夏 小姐,我要出去一下,荷兰当局要我去一趟。”伊乔感到很奇怪:“他们那些殖民 老爷找您作什么?”海粟摆了下头:“没说。”她很不放心,说:“我陪您去。” “不用。”他对她笑了一下,“不会有什么事的,也许他们要办画展呢!”她点点 头:“我也有点事儿要去办,晚饭我给您带来。”“谢谢,不用,太麻烦了,我自 己会解决的。”他们一同走出了旅馆。 六“先生,荷兰佬找您有什么事?”伊乔进门就问。 海粟从画案上抬起头来,作了个苦笑说:“他们赶我走!”“什么?要赶你走?” 伊乔惊诧地望着他,“说了为什么吗?”海粟放下画笔,靠在椅子上:“说了,‘ 刘先生,你作为一个画家,我们不反对你留在这里。但我们不欢迎政治色彩强烈的 抗日分子,请你尽快结束在这里的筹赈画展活动,离开这里。’”他学着荷兰佬的 腔调,又自嘲地一笑,“我成了不受欢迎的人了!”“您有什么打算?”“我准备 把画展移往新加坡。”海粟又解释说,“不久前,我就接到了星洲南侨筹赈总会副 主席陈延谦先生的邀请信。郁达夫先生也写过信给我,说那儿的抗日气氛很浓,要 我去。他在那里编辑《星洲日报》晨星副刊。”“先生,您不能不走吗?”伊乔想 挽留他。 他摆摆头,说:“我到南洋来,是为了举办画展筹赈,给国内的抗战一点支持, 荷兰当局不准许我在这里继续举办画展,更不准我为抗日作宣传演讲,我在这又有 何意义?”伊乔失望了,“先生,我们也许再也见不着了呢!”她说着鼻眼就发酸 了,她慌忙低下了头。 “呃。”海粟心里也极不是滋味,但他尽力不让它显露出来。他安慰着她说, “你怎么说出这样的伤感话来,我们见面的机会还很多呢!你可以到上海去,我也 可能还要到万隆来,我相信,我们一定有重聚的机会。”他尽力作出轻松的微笑, “即使是最亲密的两个人,也不可能永远在一起,人生总是分分离离,聚聚散散。 待赶走了鬼子,你到上海来,我陪你去访问故乡。”他站了起来,“别为离别而伤 感好不好?来来来,看看你可喜欢这张画,这是我特地为你画的,留给你做个纪念 的。”伊乔听话地走过去,她的眼睛忽地一亮,将心里弥漫的惆怅一扫而光。 一树红梅,正在吐艳。“好美呀!”她惊喜地赞叹起来,“太美了,美极了!” “我还给你写了首诗,也在上面。”他轻声地诵起来,诵完后,又问她,“我的行 书你都认得出么?”她点点头,复又指着其中的两句:“您再念一遍。”“侠骨自 能鄙世俗,忘年今可结交深。”她深情地望着他,“先生,太谢谢您了。”“夏小 姐,这次南洋赈灾,有幸结识了你,我们虽然相差二十多岁,是两个年龄层次的人, 可我们很谈得来,在这人地生疏的异域他乡,你给了我理解,给了我很多帮助,我 非常感激你。我就要离去了,但我会永远记住你这位忘年友的。”他说着就拿起昨 夜从箱中取出准备送她的三个手卷,说: “这几卷画,是明代画家仇英的青绿山水,是我见过的仇画中的精品,有很高 的艺术价值。”他把它一幅幅舒展开,“你看,那立在水边的仕女,线条多美,多 精细,你看这山这水,细润而风骨劲峭。我非常珍爱,所以把它带在身边,常常摩 挲品尝。我们画家,要不断吸取前人和他人的营养,多看,多品味,多画,都是学 习。对于初学者尤为重要。我把它们留给你。”“先生!”伊乔的心潮在翻滚着激 浪,感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可她却坚决地说,“这是您的珍藏,我不能要,您带走 吧!也许对你……”“夏小姐,不要推辞了,”他连忙打断了她的话,“我是留给 学生的作业,它对你有用处。”他的态度更坚决,“你若再推辞,我就要不高兴了!” 他把它们卷了起来,放在她面前,“我准备后天就启程去星洲,展品也已请人装箱 了。今天,我给你上最后一课,给你说说画史。”伊乔心里那汹涌的波澜难以平息, 她的手在袋里触到了那纸汇单,不禁对那位未曾见过面的师母有了种别样复杂的情 绪,羡慕?还是妒嫉?抑或还有别的什么,她无法弄清。离愁又裹着担心,在星洲, 谁关心他的冷暖?谁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应该…… 海粟侃侃而谈,苏轼、仇一洲、石涛、八大…… 她却在想着如何帮助他,一点也没听进去。 一九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侨领柯全寿、丘元荣、范小石、刘应宜、刘家琪 设宴为海粟送行。丘元荣在致词中说:“刘先生南来画展赈灾,取得了辉煌的成绩, 义卖收入超过三十万盾,全部汇寄贵州红十字会转给急需救助的前线战士。我们感 谢刘先生为我侨的抗日所作的贡献!”宴会后,他们送他到码头。码头上送行的侨 胞已人山人海。伊乔和她的父母都来了。海粟走到他们面前,对她父亲说:“惊动 了你们,实不敢当!”伊乔说:“阿爸阿妈听说先生今天要去星洲,一定要来送您。” 夏父向他伸出手说:“非常感谢先生对伊乔的教授,半年来,她的书画有了长足进 步,这与先生的教导分不开的。谢谢。”“夏小姐很有艺术天赋,她会成为一个有 成就的画家的!”“多谢嘉奖!”他发现伊乔眼里又回荡起晶亮的水花,不敢多留, 向他们拱拱手,说声“再会!”就转身走向范小石他们,和他们又一次握手道别, 就向高高陡峭的舷梯走去。 七新加坡于海粟并不陌生,两次西欧之行,都曾上岸观光、写生。它的居民四 分之三是华人,抗日情绪高昂。他的到来受到侨胞们热烈的欢迎。使他特别高兴的 是重逢了郁达夫、刘抗、陈人浩等许多故交好友。他下榻在吾庐俱乐部,来看望他 的侨胞络绎不绝。他没法为准备画展作画,就搬到英国人开的雪福斯酒店,来客相 对地少了一些。 他刚住下几天,富商胡文虎的叔父名医胡载坤大夫慕名来访。他紧紧握着海粟 的手说:“刘先生,虽说我们今天才相见,可我早就久仰你的大名。 你为画模特儿和孙传芳论战,你和上海县长危道丰在法庭上的辩论,我读过那 些新闻报导,极钦佩你的人格,应该说,我们神交久矣。我刚从香港回来,得知先 生筹赈到星洲,就匆匆赶来了!”这席话,海粟受了深深的感动,天涯何处无知音! 他感到心里热热的,再次伸出手和他紧紧相握,说:“胡大夫,我为在星洲有你这 样的知音知已感到莫大的荣幸和快慰,仅此也不虚此行了!”“载坤远离祖国,但 我深爱祖国的文化,今天能认识先生,是我胡某的荣幸。刘大师,听说你来后,很 少休息,除了会客,就是作画,”胡大夫看了他借作画室的客房一眼,“这儿不是 作学问之处,走廊上人来人往,生活没人照顾,很不方便,我很想请你上我家去住。 我的期颐园比这儿环境好多了,疲倦了,你可以跳进游泳池游游泳;坐久了,可以 打打网球;夜里,可以躺在草坪上看月亮,数星星。有山有水,亭台楼阁,你的灵 感就会更为活跃,比这儿安静多了,你可以一心作画,不受任何干扰。我给你单独 一个院落。”他说得言恳词切,“先生若肯赏光,我会觉得十分荣幸,我的两个儿 子也会非常高兴,我希望他们能跟你学画画,增加一些对祖国文化的了解,我们是 炎黄子孙,不能忘了祖先。”他的真情话语打动了海粟,他未加思索,就接受了。 期颐园,幽静美丽。高大的榕树,绿荫如盖,长长的气根从高高的树干上挂下 来,有似重重垂柳一般。木棉花红得耀眼,像片片南国彤红的晚霞浮动在池傍路边 ;三角梅爬满了围墙,黄若金,粉如玉,红若火。花圃中名花斗艳,异草争奇,目 光所及,无处不是南国的浓绿和强烈的色彩,看那假山曲流,亭台的飞檐翘翠,又 仿佛回到了苏州园林。 胡大夫夫妇尽力尽心照护着他的生活起居,他仿佛回到了家中。他每天天明起 来作画,倘若白天来了客人,晚上他就一定要把拉下的工作补上。他连续工作了五 十天,画了八十多幅画。晚上,他有时教授胡大夫的两个孩子唐诗,有时达夫来。 他是南洋文坛领袖,培养扶植了许多作家,常给他的画题诗。 一九四一年一月十四日晚上,达夫来了,他把一卷《星洲日报》递给他说: “今天发表了你的学生叶泰华写的文章《艺术大师刘海粟在爪哇》,他系统地介绍 了你在巴城、泗水、垅川、万隆主持筹赈画展的情况。”他指着其中一段,“你看 这里。”海粟轻声念道:“画展本着刘大师所言,‘国难严重中,有多少力量,便 要把多少力量贡献给国家的行动。’”“海粟,刚刚得到的消息,日本鬼子已进驻 了上海租界,上海完全沦陷了!”“何时的事?”海粟非常着急,他为家和和孩子 们担忧,“达夫,我真想扛上一杆枪,回去和小鬼子拚个你死我活!”他急得在屋 内走来走去,“怎么办?好久没给家里寄钱,如今又沦陷了,这日子,他们如何过 呀!”达夫安慰海粟说:“艺术家以艺术报国,不扛枪也是抗日,你在南洋为抗日 奔走筹赈,这比扛杆枪没有两样。上海租界已沦于敌手,看来日本人要打破和英、 美、法的微妙关系了。这里目前的抗日形势很好,画展得抓紧时机,惟恐形势有变 哪!不知你准备得怎么样?”“已经差不多了。南侨筹赈总会会长陈嘉庚先生从国 内慰劳抗日将士一回来,就看我来了,我们已经商定,二月二十三日在中华总商会 开幕。我的活动日程也都安排好了,明天到华人美术会演讲《东方艺术之西渐》。 卅日到安德烈英校讲《中国画与洋画之异点》,二月一日到南洋美术专科学校讲《 现代艺术》,二月十日到中正中学讲《人格教育》。”“画展的宣传我来安排,” 达夫想了下说,“我撰的《刘海粟大师星华义赈画展目录序》将在月初刊于《星洲 日报》,我还与《南洋商报》说好,他们将在画展期间连载你的传。”二月六日, 达夫的文章刊出来了。海粟反复读着其中的一段: ……艺术家当处到像目下这样的国族危机严重的关头,是不是应该丢了本行的 艺术,而去握手榴弹,执枪杆,直接和敌人死拚,才能说对得起祖国与同胞这问题。 譬如大家都到了前线去打仗,后方,自然连烧饭的伙夫、制军服的裁缝,以及制适 军火的工人,也要感到缺少。我们的报国途径,然不固定在执枪杆、戴军帽这一条 狭路的。从这样的观点来着眼,则艺术大师刘海粟在此次南来,游荷属一年,为国 家筹得赈款是实实在在,已经很有效地尽了报国的责任了。 海粟把报纸紧紧握在手里,心里感到一种少有的宽慰。二月二十八日,他正在 中华总商会大厅布置展览会场。刘抗来了,他未进门就大声喊他:“校长,刘校长, 您看谁来了?”海粟转身向门口望去,突然的惊喜使他瞪大了眼睛,莫非是幻觉? 家和和一双儿女跟在刘抗后面向他走来,他愣了片刻,就迎了上去。 两个儿女喊着“阿爸”奔向他。他张开双臂搂抱着他们,遂蹲下身,激动地把 脸紧紧贴在两个孩子的脸颊上,眼里升腾起一缕热雾,喃喃地说:“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吗?真是英伦和麟儿吗?”“阿爸,是我们哪!”英伦搂住他的脖子说, “阿爸,我们想你!”“阿爸非常非常想你们啊!”“好了!好了!”家和见他们 在没完没了地亲热,忘了她的存在,感到受了冷落,她带点情绪地想让他们结束令 人妒嫉的场面。 “阿爸,”刘麟搂着他的头,把嘴凑到他耳边,“阿妈也来了!”他这才松开 手臂,站了起来,对家和说:“你好吗?”家和仍然带点情绪,“什么好不好?” 海粟立即品出了她的语气里蕴含有某种开战前的情绪,他连忙对她微笑着说:“带 着两个孩子,路上一定很辛苦了!”他转向刘抗,“这儿你照看一下,我送他们回 去。”“您放心去吧!”刘抗看看脸色有些阴阴的家和,“这里就交给我。”胡大 夫夫妇像接待上宾一般接待着家和和孩子,他们设晚宴招待海粟一家,并请了达夫、 刘抗、陈人浩、黄葆芳和来星洲义演的歌星紫梦兰作陪。 同胞欢聚,大家都很快乐。紫梦兰小姐为大家唱了一支又一支歌。刘抗提议说 :“刘太太的京剧唱得很好。”大家又起哄,要家和来一段国戏。家和当仁不让, 唱了段《玉堂春》。大家给了她个满堂彩。唱过后,大家又翩翩起舞。尽兴之后, 就到草坪上休息。达夫说:“我们应该在侨胞中提倡高尚的娱乐,我已串连了一些 京剧爱好者,发起成立一个组织,我把它起名平社。 如今又添了个刘太太,阵容就更可观了。”他对家和说,“你的京剧唱得很好, 你乐意到电台去演唱一出吗?这里的侨胞都非常喜欢听京剧。”家和一向喜欢出头 露面,她很高兴,一口应承说:“我乐意到电台去给同胞们演唱,我唱《金锁记· 监会》一折行吗?”“行,唱什么都行。”达夫也很高兴,“没想到刘太太这样爽 快!”海粟也不放过推荐太太的机会,“家和的《打渔杀家》唱得更够味呢!” “平社成立那天,我们要举办首场演出,我请刘太太演《打渔杀家》压轴怎么样?” “好呀!”家和快活地笑了,“真没想到我这半吊子票友到了星洲还成了红角呢!”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们还不知道吧?和我们同船来的还有抗敌演剧队,他们是 从香港上船的,金山、王莹都来了。”达夫说:“我去接他们的。真是有眼不识泰 山,不知道刘太太同船到达! 海兄怎么也不知太太今天驾到?”海粟看看家和,她会意地一笑说:“我知道 他在忙画展,就没告诉他。”“好一个体贴夫君的太太!”达夫称赞着她,“海兄 好福气!”客人散去后,海粟先安顿两个孩子先睡了。室内就他和家和,他把家和 拉到身边坐下说:“家和,我今天真高兴,没想到你会来!”家和愣愣地看了他一 眼,不经意地推开了他拥她的手臂,说:“你没想到我们会来?这话怎么说的?好 像你不欢迎我们似的!”海粟慌忙解释:“家和,我怎么会不欢迎你来呢?你知道 吗?这一年,我无时不在思念你和孩子!”家和却没被他的深情话语打动,“我声 明,我可不是不请自来的!”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这是你托人给我写的信, 要我组织一些作品来减轻你的负担,还寄了一千元川资。”海粟一下坠入了五里雾 中了,是谁这么关心我?我没托人给她写信哪? 更没汇过款子。突然,他心中出现了那个美丽的影像。莫非是她?她见我每天 工作到深夜,怜惜我到星洲无人关心我的生活!她怎么会知道我家的地址呢?又怎 么知家里缺钱而我又无钱汇寄? 他突然联想到那几个荷叶包的猪肘子和尾巴,那天,家和的信就展开在桌上。 一定是她!他把手伸向家和:“给我看看是谁寄的。”“这就奇怪了”家和冷冷地 望着他,把信紧紧攥在手里,“难道这信是我伪造的不成?”“我接到你的信时, 根本没钱,荷兰当局把我视为抗日分子,要我离开印尼……”“要知道,这不是一 个小数,是一千块钱啦!”家和还在困惑,“难道世上还真有热心助人的人!”她 松开了手,把信放到他手里。果然是她所为! 海粟读着她给家和的信,又被深深感动了!这是一个多么侠肝义胆的女人啊!” “他是谁?”“我的一个学生。”“男的还是女的?”“女的。”家和的脸色倏地 布上了阴云,好半天,她才冷冷地说:“她肯定爱上了你!”“你胡扯些什么呀! 她是个爱国青年,非常热爱祖国的文化艺术,我想,她只是想帮助我,又见于我的 自尊,不肯接受他人资助,她不愿伤害我,才在我离开之后,无法拒绝的情况下来 实施她的帮助。一千元钱可不是个小数呀,这真叫我如何过意得去!”家和仍然阴 着脸:“你不了解女人,一个女人一旦爱上了一个男人,她就愿意为其作任何牺牲 的!你难道没有听说过,爱就是牺牲的代名词。……”“家和!”海粟受不了她这 样的语气,“请你不要用这种语气说话!你该知道,你这样议论我的学生,是对我 们师生忘年之谊的亵渎!我不允许!”家和被他的盛怒镇住了,她意识到自己太过 分了,即或这位夏小姐喜欢自己的丈夫,那也仅仅是喜欢而已,丈夫并没有把她带 在身边呀!仅此,也不能见面就责难他。况且,这位小姐给她汇了这么一笔钱,解 了她的燃眉之急,并鼓动她来到他的身边,照顾他的生活,支持他的事业,这又有 什么不对?为他人的困难和幸福着想,热诚地帮助他人是难得的一种精神啊!怎么 能以怨报德呢!她的语调软和下来,放低声调说:“先生,真对不起,我们离开一 年多了,我是害怕你喜欢上了别的女人,害怕失去你,才这么敏感的。 请原谅我!”她把头靠到他胸前,“你快快给那位小姐写封信,说我们感谢她, 请她放心,我已来到你的身边。”海粟的气倏地消了。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可他 的脑屏上蓦地出现了伊乔站在椰林落日间的景象。他把家和搂紧了,说:“家和, 你太聪明了!”他本来想说,“你的感觉没有错,她的眼睛曾经告诉我,她爱我, 可我不能爱她,因为我有你。”可他把这话咽回去了,而说的却是:“你不会知道, 这一年多里,我是怎么在漂泊中度过的!我有时几天都不能正正经经吃一顿饭,在 万隆,我病在旅馆中,感到特别的孤独,我把你和孩子的照片挂了满屋,夏小姐天 天给我送吃的,她知道我有个艳美的妻子和一群可爱的孩子,她知道我思念你。” 家和也抱紧了他,喃喃地说:“我该死,我不该说那些伤害你们的话。”突然,她 微仰起脸,望着他的眼睛,“我听说你的画在爪哇义卖了三十多万元,你怎么说一 个钱都没有?还要人家夏小姐资助你?我不理解!”海粟轻轻松开了她的胳膊说: “我南来的目的,你是知道的,一来躲避汉奸们的纠缠,更重要的是尽一个艺术家 的责任,我不能扛枪上前线抗击日本鬼子,我可以用画笔号召侨胞们为抗战出力。 一年多,是义卖了很多钱,但我自己没另外卖画,筹赈画展所卖的画款,我从没经 手,由华侨赈灾组织统一管理,汇寄国内贵州省红十字会转交前线将士和难民。” 家和把身子往藤椅背上一靠,失望地说:“义卖的画不大都是你的作品吗?”“是 的。”海粟点点头,望着她的脸,“这儿只有我一个人,当然由我来补充嘛。” “你太傻了!先生!”家和的语气像石块一样坚硬,“你应该自己留一部分!我们 母子在家眼巴巴翘首望你汇款来,真可谓望眼欲穿哪!很长时间连你的信都收不到。 你难道不知道如今的上海,没有钱就活不下去吗?既然卖的都是你的作品,留取部 分,也无可非议!”“家和!”海粟也正色了,“我们不能只想到自己,你没看到 听到吗? 战争给我们的百姓带来了怎样的苦难,难民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好 了,好了!”家和站了起来,“我不说了,我累了,要休息了。”说着走进了洗漱 间。 八一九四一年二月二十三日下午二时,星华筹赈委员会举办的刘海粟教授筹赈 画展在新加坡中华总商会开幕。陈嘉庚先生主持开幕式。中国驻新加坡总领事高凌 百剪彩,刘海粟、陈嘉庚、高凌百致词。出席开幕式的还有郁达夫、曾纪宸、杨惺 华、高敦厚、刘抗、黄葆芳、胡载坤和华侨代表一百多人。 展出作品五百八十四件。其中有在爪哇创作的油画《安格垄苦力》、《火山》、 《玛丽卑崖飞瀑》、《暮霭》、《行云》、《万隆歌女》、《泗水别墅》、《爪哇 黄氏山庄》、《双马》、《椰林落日》等。 开幕的前一天,《星洲日报》特作《刘海粟先生画展特刊》,高凌百题签,刊 有郁达夫的《刘海粟教授》,黄葆芳的《文学叛徒与艺术叛徒》,刘强的《我所认 识的刘海粟》,梁宗岱的《给海粟的信》。刊有海粟的国画两幅。三月二日,《星 洲日报》刊载了海粟文章《国画源流概述》。三月十二日,海粟应邀到新加坡无线 电台播讲《中国画之精神》。三月二十九日,应新加坡青年励志社之请讲演《文化 问题》,他在讲坛上对青年大声疾呼: 我国有数千年的文化,每一时代都有伟大之创造,所以其民族亦为优秀伟大民 族。但时至今日,吾人已经受人欺侮,全国均在艰苦争斗,均能不辞一切牺牲以救 国。此皆吾国文化上传统之思想,养成吾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的气概,艰苦奋斗之精神。少数利令智昏之人,则无论亲疏,对之心看不起。吾人 论人格,不以人为标准,以气节为标准。不论何人,凡背叛民族,不爱国家者,必 须反对。气节乃中国人之传统精神!为有气节者,始能临大节而不可夺。所以我们 做人,要做到像梅花一样,独能在大风雪之中而开着花,不变其颜色。晚明画家黄 道周、倪元璐、杨文骢皆当时殉国之士,气节文章,彪炳万世,弥为天下珍重!有 伟大之人格,然后有伟大之艺术。一个国家或民族,其人民如有不屈之人格与丰富 之智慧,必能创造一切,必能强盛《星州日报》、《星洲晚报》连续刊发郁达夫题 海粟画的诗: 《为胡仁东先生题海粟大师画芦雁》(一) 芦花瑟瑟雁来时,秋尽天涯鬓有丝。 万里烽烟归梦断,披图撩乱是乡思。 (二) 故国音书到渐稀,料因烽火暗边折。 画中大有沧桑感,南雁西风获正肥。 《为晓音女士题海粟画芦雁》万里南飞客感深,露香菰米费搜寻。 炎荒怕读刘郎画,一片蒹葭故国心。 筹赈画展震动了星洲,侨胞们争相参观、购画。半个月的展期又延长五天,义 卖收入两万多元。三月八日,星华筹赈会为画展的成功举办招待会,应邀赴会的有 军政显要,绅商闻人和侨胞代表,胡载坤先生夫妇也应邀出席作陪。招待会结束, 达夫、刘抗、徐君濂、黄葆芳,随胡大夫夫妇和海粟回到期颐园。 他们这些人,几乎每天相见,有时在《星洲日报》编辑部,或是报俱乐部白燕 社,大多时候相聚在胡大夫家。海粟常常乘兴泼墨,达夫静观,常常是他的画成了, 他的诗也构思好了。刘画郁题的作品风蜚了星洲,人们争相收藏。出一本题画诗抄 也够了。 这天,海粟特别兴奋,灵感也极其活跃,不多一会儿,一张《祝融峰图》就完 成了。 黄葆芳拍手称好:“好!杰作!笔花墨韵,天趣浑成,气势纵横,力透纸背。” 海粟写上跋:“三十年春,展画星洲,宿胡氏期颐园,朝云推窗,暮雨春帘,门人 黄葆芳,贻我旧纸,振笔作祝融峰。”达夫即席题诗: 七十二峰最上层,望衡九面竞崚峥。 年来宗炳垂垂老,卧看风雪笔底凝。 辛巳暮春达夫拜观大家雅兴正酣,拟合作一画。海粟对学生们说:“你们先画。” 刘抗率先画了几杆翠竹,徐君濂画了块奇石,黄葆芳在石旁画了株红梅。 海粟最后,他补了松和几簇绿苔。达夫站在旁边观看,诗兴大发,即席题上一 首绝句: 松竹梅花各耐寒,心坚如石此盟盘。 首阳薇蕨钟山蓼,不信人间一饱难。 葆芳仔细品赏后,慨然赞叹:“郁先生,您这首诗引用夷、齐不食周粟的故事, 大义凛然,文人气节千秋,感佩、感佩呀!”那天,恰好是家和去电台演播京剧的 日子,胡夫人非常喜欢听京戏,很开心家和的这一活动,从招待会回来,就守在收 音机旁,等待听家和演唱。 当听到播音员小姐向听众介绍家和,连忙赶到海粟的画室,对他们说:“刘太 太的演唱就要开始了,快到客厅来听呀!”他们一齐涌进客厅。 家和那字正腔圆的二簧散板非常动听:“……窦娥遭此不白冤枉,家业一旦尽 化光……”接下来是快三眼:“老婆子你不必宽心话讲,媳妇命一定是丧在云阳, 再不能与婆婆同谈同讲,再不能与婆婆熬药煎汤京剧那高亢激昂旋律久久回荡在期 颐园。 家和洗过澡,穿上了她从英国人开的商店里买来的很新潮的睡衣,一手捋着长 发,从盥洗室走进卧室,问海粟:“这次画展共收入多少?”海粟正在读《星洲日 报》星期刊,上面有报导招待会的文章。他没抬头,随口答道:“听陈嘉庚先生说, 两万多吧!”“这么一大笔钱,你应该抽取部分留下来。”家和站在他面前,“你 想过没有,你是画家,以画谋生,你有妻儿,孩子一天天长大,要受教,你的妻儿 要吃饭,要穿衣,孩子上学也要钱,你有很久没给刘虎寄钱了吧!你不能把卖画的 钱都捐了!”海粟抬起头看着她说:“你怎么又老调重弹了?上次我不是已向你解 释清楚了吗?”“这回不行!”家和坚决地说,“都捐了,我们娘儿喝西北风去? 孩子们拿什么去上学,你不能再这样糊涂了,君子还顾本呢!”海粟也激动起来了, 他把报纸重重一掷,坚决地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在此国族危难之际,我就是 饿饭,也不能留用义卖的钱!我岂不是在发国难财!你难道不知道,发国难财是千 古罪人,要遗臭万年的呀!所以,我从不经手、过问义卖的款子,一切收入由举办 单位汇寄。”他继续说:“家和,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上海的街头,你站在椅子 上演讲,你的昂扬的爱国热情和对日本鬼子的愤恨,给我的印象很深,也许,我就 是在那时爱上了你,“你不要再说了,我那时太幼稚,只凭一腔热情,可热情不能 当饭吃,我是一个女人,我不能枉做一个女人!”“家和!”海粟大声地斥责着她,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真不相信它会出自你的口中!刘海粟再无能,也保你饿 不了肚子,我就是自己不吃,也会让你和孩子吃饱!行了吧!我们还没穷到那一步 呢!”“你说得好听!”她也大声嚷嚷:“我和孩子不愿跟着你到处跑!住在人家 的家里算什么?你跟我一道回上海去!”“回上海去?”海粟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我要你跟我回去!”“你要我去做日本人的‘良民’?”“日本人就 是再坏,还不让你画画吗?你能画画,我们的生活就有了保证!”“家和呀家和!” 海粟伤心地说,“你怎么变成让我都不认识了?你那高远的目光哪里去了?你那慷 慨激昂的爱国热情哪里去了?你是个有才气的艺术家,你不应该……”“好了,好 了,又说教了,我才不听你那一套呢!你不回去就算了,我和孩子可不愿跟着你东 奔西跑,寄人篱下!”她把长发从前边向身后一甩,“明天,你就给我们买船票, 让我们走!”海粟知道再吵下去只会越争越僵,只好采取回避策略。他拿了条短裤, 进了盥洗间。上海已在日本人的铁蹄下,既然已逃出来了,就不能让他们再回去做 亡国奴。 第二天一早,马来亚怡保侨领刘伯群登门拜会,要求他到他们那里去举办画展 助赈。他已忘却了昨夜和家和的不愉快,当即就答应下来,并商定好,七月三十日 他们派人来接他。 他去找了达夫,要他安排家和到平社演出,他想,只要有事干,家和就不会吵 着要回上海了。这一招果然灵,家和每天去平社演出,他也就能安静地为去马来亚 画展补充画作了。他又把家和带来的美专师生的捐画,进行了筛选,选出部分适应 当地民情趣味的作品一同展出。当他准备得差不多,就要借家和和孩子一道赴马来 亚的时候,家和收到从香港转来的母亲病危的电报。她有了最充足的理由,执意要 回去。 海粟再也没法阻拦她了,只好给他们买好船票,又托胡大夫卖出去几帧国画, 给他们备好一笔生活费。 家和收拾行李的时候,她说:“先生,你还要到处去奔波,油画携带很不方便, 而它们只作展览之用,你又不卖,不如让我给你带回家去。”海粟想想也对,就把 在印尼沿途所作油画全数打捆,交她带回去了。 九一阵阵“轰隆!轰隆!”的爆炸声,炸裂了新加坡夜空的宁静。 海粟在灯下赶画,英国远东大臣达夫·库珀很欣赏他的艺术,执意要在具有历 史意义的维多利亚纪念堂为他举办画展,盛情难却。在怡保义展卖了一万多叻币, 很多展品都己卖出,要筹备新的画展,需补充很多作品。他立刻辨出了,是飞机在 扔炸弹,那闷雷样的爆炸声,是炸弹爆炸的声音。首先进入他意识的:日军已撕掉 了微妙矫情的面纱,对英、美开战了! 他慌忙放下笔,去找胡大夫。他在通往他们起居室的过道里遇上了刚从床上爬 起来的胡大夫夫妇。他们惊慌地抓住他的手:“刘先生,你听到刚才那阵轰隆隆的 声音么?”“听到了,正想来告诉你们呢,可以肯定是炸弹的爆炸声,这种声音我 很熟,‘八·一三’日寇进攻上海时,没有哪一天听不到!”他宽慰着大夫夫妇, “这不是炮声,是敌机丢的炸弹声,说明敌人还在远处,还没向新加坡发动进攻。 你们别紧张!回去休息吧,明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大夫夫妇是初次听到这可 怕的轰隆声,他们很快联想到他跟他们说的日本鬼子在中国所犯下的罪行,怎么也 无法放松神经,他们在起居室一直坐到天明。他陪伴着他们。他想到广播电台,他 们的消息会比报纸快,就问:“胡太太,电台何时广播华语新闻?”胡太太看看手 表站起来:“就要到了,我们到客厅去!”他们三个人围着收音机,可是,新闻播 完了也没提及夜里闷雷似的爆炸声。 他们都感到非常困倦。胡大夫说:“刘先生,你去躺一会儿吧!”他也感到非 常疲劳,“好,我去睡一会儿,你们也去休息吧!也许并非日机轰炸。”他安慰着 他们。 他一睡下就不知道醒了。直到胡大夫喊他吃午饭,他才醒来。他一睁开眼就问 :“有什么消息吗?”大夫摇了下头:“没有。”吃过午饭,海粟要出去探听消息, 胡大夫说:“不要出去,上午有位病人对我说,当局正在搜捕共产党嫌疑犯,他的 侄儿只是到青年励志社去开过几次会,昨夜也被抓走了。”海粟的心往下一沉,英 国人害怕青年人的抗日热情会动摇他们的殖民统治,迫不及待地对爱国青年举起了 屠刀了。他想起了来这儿的初期,曾到励志社会演讲《文化问题》,时局变化无常, 就接受了胡大夫的劝告。但作画的情绪没有了,他老听到那轰然声响,那是炸弹之 声,我不会错的。 傍黑的时候,达夫来了。 他一把攥住他的手说:“昨夜我听到炸弹爆炸的声音,是不是日本人向英国人 开战了?”达夫点点头,“是的。我也刚刚得到太平洋战争爆发的讯息,就赶来了。 今天(编者按:即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凌晨,日本第三航空队,偷袭了美 国在太平洋的海军基地珍珠港,美军几乎全军覆没。同时,日本航空队也轰炸了美、 英在威克岛、关岛、马尼拉、香港和新加坡的驻军。英国在这一区域的飞机一下损 失了三分之一!”达夫愁绪满面地继续说:“新加坡就要经受一场战火的浩劫了, 而殖民当局却在加紧对爱国青年的镇压,近几天,都在大搜捕,一部分青年进了丛 林,参加星华义勇军去了。我的目标很大,在这儿,随时都会有危险。”“你有什 么打算?”海粟急切地问。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啊!”达夫作了个苦笑,“英国人绝不会尽力来保卫新 加坡的!这里不是他们的英伦三岛,只是他的殖民地,所以抗日成了犯罪。”临别 时,达夫写了首诗赠海粟。 生同小草思酬国,志切狂夫敢忆家。 张禄有心逃魏辱,文姬无奈咽胡笳。 达夫说:“达夫·库珀这老狐狸只因他夫人爱附庸风雅,非要给你举办一次画 展!”海粟点点头说:“我知道,我推辞过,高凌百认为不能拒绝,那会对侨胞不 利。”“这也是!”两人紧紧拥抱,道着“再见”。可他们谁也没有料到,此别成 了永诀。 太平洋上的战火越烧越烈。 十二月十日,被称作不沉之舰的英国威尔士亲王号和却敌号舰,被日本空军炸 沉海底,日本陆军像飞蚁般从马来亚北部登陆,骑着自行车,向南驰去。英国军队 在马来亚节节败退,炮声隆隆。 海粟再也无心开画展了。他去见达夫·库珀,对他说:“大臣先生,画展不能 开了,星洲每天都遭敌机袭击,人心惶惶,谁还有闲情逸致来看画买画?我想要离 开这里到别处去继续从事赈灾义展。”达夫·库五泰然地回答说:“刘先生,你的 忧虑不是没有根据的,我直率地告诉你吧,新加坡是守不住的。但也不会马上就落 入敌手,你的画展完全可以如期开幕,待画展闭幕后,再走也不迟。你不用惊慌, 为你刘先生举办一个画展,是我,特别是我夫人的心愿。”“不!”海粟很坚决, “大臣先生,海粟十分感激先生和夫人的盛意,开幕式要集中很多人,万一敌机空 袭,就会造成可怕的后果,我不能拿朋友们的生命去冒险,画展不能举行,万望大 臣先生和夫人谅解。”十天后,日军占领了整个马来亚半岛。星华义勇军在丛林中 活跃起来。 他们不寄希望于英国人,准备和新加坡共存亡。 一月三十一日,日本第五师团先头部队冲进了与柔佛海峡接邻的新山。 新山与新加坡只一堤相隔,星华义勇军越过柔佛海堤,在格兰芝河畔架起枪, 堆起石头,磨利匕首,准备用血肉之躯,筑起最后一道防线。新加坡被围困了,新 加坡就要落入日寇之手了。朋友们各自逃生,星云流散了。海粟不知往何处去,就 在这一天,达夫·库珀派人给他送来了一张去印度加尔各答的机票,来人说:“大 臣先生说飞机很小,只能携带很少行李。”海粟道谢后,送走来人,开始收拾行李。 他只能带走部分未装裱的作品和洗换衣服,带不走的东西都交胡大夫保存。离愁笼 罩着胡氏府第,大夫拉着他的手说:“刘先生,今生我们有幸相聚,此次别离,恐 怕再也没有见面机会了!”胡太太泪如雨下,大家泣不成声。 机场静得可怕,只有十来个旅客,除海粟外,全是外国人,刚刚磅过行李准备 登机,敌机突然空袭,大家纷纷钻进防空洞。 日机像马蜂一样俯冲投弹,炸弹像雨点一般倾泻到机场上,爆炸声地动山摇, 振聋发聩。油库中弹,油桶爆炸,烈焰滚滚。除了那架飞往加尔各答的小客机,尽 数被毁。 待敌机一走,机场工作人员就敦促旅客赶快登机。 海粟刚踏上飞机,站在舷窗前,不由自主向期颐园方向了望一眼。 那边火光冲天,半边天都烧红了。数月来,他和胡氏兄弟般的情谊倏地涌上心 头,期颐园怎么样了?他们一家可平安无恙?他忧心如焚,忽地,他心中闪出一个 念头,我今乘此飞机,就不会遇上敌机么?就能逃生?这很难说,既然都是死,何 不同他们死在一起? 他这样一想,即从行李上拿下箱子,往出口走去。机上工作人员拦住他说: “先生,你不能下去,飞机就要起飞了!”他决然地说:“我不走了!”“你不走? 这飞机票可是非常珍贵的哟!”工作人员非常惊讶!“先生,机场就要关闭了,这 是最后一架飞机。”“我不走了!”他重复了一次。 旅客们无不用惊奇的眼光注视着他的背影。 胡大夫百感交集地紧紧握住他的手,怪他不应回来:“英国人就要放弃新加坡, 这你是知道的,你不应该放弃逃生的机会!”“阿坤兄,我望到这边一片火海,放 心不下你们呀!我想回来看个究竟。”他很坦率地告诉他,“日本飞机像蝗虫一般 满天飞,飞机很难幸免不被他们炸毁,我……”胡大夫一把抱住他:“刘先生,难 得你这样挂念着我们。可是,日本人就要来了呀!”“阿坤兄,我们一起从海上走 吧!”海粟苦劝着他,“日本人还没越过海堤,也许还有船出去!”“我也不知道 呀!只好待天明,我出去打听打听。”第二天一早,海粟就想出去找朋友,胡大夫 一把拽住他说:“你不能出去,到处都有日本特务在活动,我出去看看有没有船, 一会儿就回来。”中午的时候,胡大夫拿着一张报纸赶回期颐园,他不停地说着: “刘先生,你福大命大,福大命大,……”直奔海粟住房,见着海粟还是那句话, “你福大命大,天神助你呀!”他把报纸递给他,激动得泪水滚滚,“你看,去加 尔各答的小客机果然如你所料,刚上天就被敌机击毁,机上人员,全部遇难。”海 粟也被这则凶讯震惊了,难道这是真事?莫非我命不该绝! “刘先生,我有个请求!”“阿坤兄,你待我胜似亲兄,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说什么请求,只要我能做到的。”“日本人就要来了,我已年过半百,外出行动迟 缓,我只好留下来,就是遇到不测,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刚听说,陈嘉庚先生主持 的赈灾慈善会已遭亲日分子和日本特务砸毁了,郁先生也走了。你在这儿非常危险, 你得在这两天离开。我已打听到了,还有难民船出去。我的大儿子赐德已继我业挂 牌行医,三子赐道、四子赐彰还未立业,他们受我等抗日思想影响很深,留下来凶 多吉少,你福大命大,我想把他们托付给你,托你洪福,寻条生路。”海粟只是一 个画家,一介书生,在此种战乱之秋,自身都难保,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逃难, 是有很多不便和困难的,责任重大。但出于友情,他一口应允下来:“我答应兄长, 带着他们!”“海兄!”胡大夫紧紧握住海粟的手,“拜托了!”“阿坤兄,你我 结交两年,情同兄弟,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你放心,有我刘海粟在,他们就在!” 胡大夫又一次紧紧攥住他的手,站起来:“我去想办法弄船票。”“不知高凌百、 叶公超先生他们撤走了没有?”“我去打个电话问问。”胡大夫很快就回来了, “高总领事听说你幸免于难,非常高兴,要和你说话!”海粟连忙跑去握起话筒, 话筒中传来了高凌百的声音:“刘先生,报上公布了遇难者姓氏,你的名字赫然于 上,我们正在为你哀痛呢!祝贺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使馆已接到撤离通知, 你得立即离开。船票?好,我给你想办法弄三张;我们同船撤离!”二月四日深夜, 海粟他们乘坐的那艘挂着红十字会旗帜的难民船离开了新加坡。 英国军队二月一日就从海堤通过科斯威大桥逃到了新加坡,然后炸毁了桥。星 华义勇军断了后援之路,他们孤军奋战已四天,以顽强的抵抗抗击着日本人发起的 一次一次的进攻,子弹、石块像雨矢一般倾向他们,血流成河,血肉之躯,筑成了 新加坡最后的防线,为海粟他们这艘难民船赢得了时间。 此时,正值多雨的北季候风季节,海水拍岸,波澜冲天,子弹从难民船上呼啸 而过,船只颠簸着东去。刚开出半小时,海水突然冲起巨浪,日军从新山阵地用大 炮拦截船只东行,炸弹不断炸裂在船的前前后后,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没头没脑 扑向船上。海粟搂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孩子,不停地安慰着他们:“别怕!别怕!” 突然,“轰隆”一声巨响,轮船被炮弹击中了,甲板上烟尘滚滚,一堆行李着火了。 水手们冒着危险,用水龙把火扑灭了。 不一会儿,又一发炮弹击中了机舱。船体渗水了。船长当机立断宣布:“舱体 已被炮弹击漏,急需就近靠岸抢修,不能远航印度了,只好转舵西去,驶向爪哇了。” 日本飞机像蜂群那样在夜空中嗡嗡地叫个不停,难民们胆颤心慌。海粟紧紧挽着两 个孩子挤在船舱一角,提拎着惊恐的心。 船终于在爪哇靠岸了,可船尾巴沉到了水里。好险啊!谁能料到,这里已落入 了日本人之手。 海粟带着赐道、赐彰侥幸地从前面被翻箱倒笼搜查的人群中间溜了过去,逃过 了检查。可往哪里去?他虽然在爪哇办过画展,见过一些侨胞代表,可如今这里是 日本人的天下,就是未遭难,对他这样一个曾在这里大声宣传抗日的人,就是还认 识他,也不敢接待呀!何况他也不知到哪里去找他们! 突然,他想到一个和他同姓的侨胞刘品三,他在附近开油坊,他曾去过他那里, 在此别无选择的时候,只有去投奔他了。他凭着极好的记忆,找到了刘家油坊。油 坊已关闭,大门上贴了封条。他立即意识到,他出事了!一位邻人告诉他,刘品三 被日本人捉去了。他慌忙离开那里,带着两个又饿又累的孩子,漫无目的地走在荒 野小路上。他们已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了,累得歪歪欲倒了,就靠着路边一棵树坐了 下去。两个孩子互相靠着就迷糊过去了。 那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像一根钢鞭抽打着他——往何处去?何处能为两个孩子弄 点吃的?也因为忧思和疲累过度,他靠着树干也睡着了。 突然,他听到有人在和他说话:“你们是谁?从哪里来?”他惊喜地睁开了眼 睛。那亲切的上海口音使他感到说不出的高兴,他连忙说:“我是上海的古董商人 罗赫,从新加坡逃来。过去认识的熟人都找不到了,两个孩子,饿得都支持不住了。” 那人自我介绍说:“我叫董麟玉,也是上海人,在这开染坊,你们到我那里歇一会 吧!”海粟连忙叫醒两个孩子。 董老板把他们领到家,叫人给他们做了吃的,这是他们逃出来吃的第一顿正经 饭,感到真比山珍海味还香。吃过饭,董老板就把他们带到二楼上一个阁楼里,对 他们说:“就暂时住这里,外面正在搜捕外来游民,千万不要出去。”他们三个人, 晚上挤睡在一张小铁床上,白天,他给两个孩子留下学中国文化的功课,他不好意 思白吃人家的饭食,就去下面染坊帮忙。两个孩子见他去帮着干活,也争着去做漂 洗、绞干的重活。他不忍心让他们累着,规定他们在完成他留给的学习任务后,才 让他们去干几小时。他自己尽量多干些,以减少董老板的负担。 可他一生从没做过体力劳动,更没干过重活,初干繁重的体力活,一时难以适 应,加之天气又热,染坊热气蒸腾,汗流如注,没干几天,他就受了风寒,险险倒 进染缸里了。 两个孩子见他面色苍白,歪歪欲倒,就把他扶到楼上躺下。 董老板闻知奔上楼来,一摸他的头,就“哎呀”一声缩回了手,“这么烫!” 他埋怨着他:“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不是做粗活的人,不让你干,你不听,你好好 躺着,我去找医生。”不一会儿,他带来位华侨老医生,给他开了药。董老板立即 就端来碗温开水,看着他把药吞下。他送走医生后又回到楼上,坐到他身边,安慰 着他: “安心养病,别着急。”海粟的眼里不由弥上了热雾,他已看出,董老板是个 可以信赖的人,就把他的真实身分告诉了他。 董老板惊喜地握紧他的双手说:“啊!你就是刘大师?真是幸会幸会! 你那年到这儿办画展时,我还买了一张《岁寒三友图》呢!”说着就去打开壁 橱,从里面拿出来。“你看,日本人未来前,我一直挂在下面客室里,他们来了, 我只得藏了起来。”海粟的泪水倏然涌了出来,连声说:“董老板,叫我如何感谢 你呢?”“呃,你说哪里话!若不是国难,你刘大师我接还接不到呢!”董老板也 很激动,“你先养好病,我去给你弄张身分证,不能用你的真名实姓,外面正在传, 说有个宣传抗日的画家逃到这里来了,你不能暴露身分。”“还用罗赫这个名字吧, 职业还是古董商人。”海粟以罗赫的名字在这里住了下来。董老板坚决不让他们干 活。一住就是三个月。他教两个孩子唐诗、练字、说汉语。 那是四月里一天,他又发烧了,董老板坚持送他去医院检查一下。他只得听他 的,留在医院里观察检查。两个孩子坚持要守候着他。第三天他们从医院回来的时 候,不幸的事情已经发生了,邻居告诉他:“董老板昨天被日本宪兵抓走了。”染 坊也关门了。幸好他那只手提箱带在身边。正当他们又一次陷入了走投无路时,身 后有人轻轻地唤了他一声:“刘先生!”他大吃一惊,这里谁会知道他的真实姓名? 一定是他的真实身分败露了! 他不敢回头,装着没听到一般,拉着两个孩子就向一条小巷走去。 “刘先生,你等等!”他自觉逃不了了,只好站住转过身。惊喜使他张大了嘴 巴,莫非是梦? 出现了幻觉? “刘先生,我们是专程来看你的!”他像大梦初醒一般,握住他们的手说: “范先生,刘先生,真的是你们吗?真不敢相信!”范小石、刘应宜几乎同声说: “当然是我们,这还会有假的?”“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董老板派人去告 诉我们的。”范小石说。 “可他因抗日嫌疑关起来了!”海粟伤感地说。 “这里你不能住下去了,你就会暴露的,跟我们走吧,离巴城不远有个叫米斯 脱的山区小镇,那里比较闭塞,但很安静,你还可以作画!”海粟不由相信起命运 来,莫非我命中注定能化险为夷,逢凶化吉?飞机没炸死,海口又偷生,总在濒临 危难时遇到贵人搭救?“若不遇到你们,我们只好流浪街头了!”他说,“只是我 不放心董老板,我想走前去看他一次。”“哎呀!刘先生!”范小石放低声音, “说不定日本人正在找你,你那不是正好送上门去吗?那反而对董老板不利!”刘 应宜也说:“千万不能去,快快离开这里为上策!”“我的车就停在街口,我们快 走吧!”海粟怀着敬意向董氏染坊方向望了最后一眼,他在心里说:“董老板,愿 你平安回来!我永远记着你的古道热肠!”米斯脱是个风景优美的山区小镇,三面 环山,一面临海。范小石、刘应宜把他安置在半山上一座幽静的房子里,给他们配 了个做饭人。对外,他的身分还是古董商人罗赫。他和两个孩子相依为命,他教他 们写生,画青山翠岭、海上日升日落,又教他们中文。他常常带着他们攀援山间小 道,寻觅只有南国才有的奇花异木,采回来做标本。两个孩子本来连汉语都说不连 贯,在他的朝夕教授下,进步很快,汉语说得很熟练了,还能学着写诗。但夜里常 常是孩子们都睡了,他却无法入睡,他思念远方的亲人和他的学校。每当他睡不着 的时候,他就悄悄坐起来给家和写信。他自己也记不清给家和寄出了多少信,可从 没收到过回信。他为她和孩子们的安全担忧,又为自己不能帮助他们而感内疚,很 久没给他们寄生活费了,他们吃什么……? 在那些不眠之夜,伊乔也不时来到他心 中,她好么?日本人找她的麻烦没有?他多么想能再见到她啊!可他不能,不能让 她知道他在米斯脱,不能让她来找他,那会连累她的,只能让她知道,他依然还活 着就够了!他给她写了封报平安的信,托人带到别的岛上寄给她。他在信中写了首 诗赞她,“豪情直教须眉服,剑胆琴心有几人……? ”六个月后,印尼和新加坡恢 复了邮路,他和胡大夫联系上了。胡大夫托人来接走了孩子。 他们挥泪而别。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从未有过的浓浓乡思,家和杳无音讯。 幸而他的学生叶泰华、彭国启的家就在附近,常常来他这里,他们对他照顾得很周 到。因为这里远离万隆,日本的侦骑还未来过,他放松了警惕,与人交往也就多了 起来,终于被汉奸和印尼的奸细告密了。 那是一九四三年三月的一天清晨。海粟画好一幅红梅,刚题上。 悬崖标独操,绝壁抱孤芳。 正在自我欣赏,忽然走进来三位不速之客。两个人进门就往里面走,一个人坐 下来问海粟:“你有登记证吗?”“有的。”海粟拿出登记证给那人看。 “你几时住到这里来的?”“半年多了。”“你太太在此吗?”“她在上海。” “还有什么人与你同住?”“只有个烧饭的仆人。”范小石请来照顾他起居生活的 王永庆闻声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人又看了他的登记证。 进去搜查的两个人这时也出来了,什么也没有搜查到,就坐在旁边。问他话的 人一面抽烟,继续问他:“你不姓罗,你是刘海粟!”“不,你认错人了!”“不 会的,你是中国一个著名画家。”他拿出两张报纸,指着上面刊登的照片:“这不 是你吗?”海粟知道,他们已掌握了他的情况,只好承认了。 “你来这里的目的?”“我从星洲逃难到这里的,仅此而已。”那人站起身说 :“你要放明白些,不可离开这里,等待军部问话。”他连说了三遍,“不可离开 这里,等待军部问话!”三人走出了他的住所。 原来他们是日军军部的特务。海粟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是谁向日军特务 机关告密的呢?这儿民风淳厚,极少宵小之徒呀!既已如此,也只有听其自然了, 大不了一死! 他继续写字。不一会儿叶泰华、彭国启来了,他把发生的事对他们说了,他们 的面色立时变得惨白,为他的安全担忧。彭国启说:“海师,日本人心狠手辣,您 这次撞在他们网里,恐怕凶多吉少!这怎地是好呀!”叶泰华声音发颤地说:“先 生,我们能为您做点什么呢?”海粟说:“我只求你们一件事,倘若我遇难了,请 给我家里打个电报。”他作个苦笑,“你们不用为我担忧,我这里已被特务盯上了, 很不安全,你们以后不要来,你们快快离开这里。”两位学生在他的坚决要求下走 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小镇维持会副会长刘启明陪着一个日本人来到他的住所。 刘启明原来是当地的侨领,万隆沦陷后,做过一些抗日秘密工作,常来他处, 把外面的抗日活动讯息转告于他。说起抗日,会激动得义愤填膺,海粟把他视作可 信朋友,把自己的真实身分告诉了他,还给他作过两幅画。 刘启明对他说:“这位是皇军军部华侨班长官平山熊雄君,他来带你去军部问 话。”海粟心里的疑问有了答案,他被刘启明出卖了! 海粟被带到日军军部审讯室。室内一排椅上坐了五个日本军官。坐在正中的丸 琦大佐,他用流利的中国话问他姓名、年龄、职业。 他一一回答了。 丸琦接下说:“我们早就在注意你了,你是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十一日到巴城的 吗?”海粟答道:“是的。”“你从上海来的吗?”“是的。”“你到南洋的目的?” “我生平爱游历,一是想来看看南国风光,二是展览我的作品。 坐在丸琦旁边的丰岛嚯地站了起来,把一本贴上报纸的本子掷到他面前。 海粟惊了一眼,上面贴的正是报上有关他到爪哇各地筹赈画展报道的剪报。 丰岛厉声说:“这里有你初到爪哇在华侨总会的一篇演说,完全是敌性,重庆 利用你,鼓动华侨抗日,你假藉筹赈之名义,先后在巴城、泗水、三宝垅、万隆、 新加坡、马来亚各埠举行画展,向华侨募集巨款,而且到处演说、广播,这些报纸 就是铁证。你还有申述的吗?”他的一切活动早被特务记录在案,自昨天特务走进 他的住所时起,他就没有想着活。这时,他已完全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他说:“无 所谓利用,没有谁叫我到南洋来筹赈,我是中国人,当然爱我自己的祖国,正如你 们日本人爱你们的国家一样。你们不用说了,我在你们手里,任你们处置好了!一 个人为他的祖国牺牲是天经地义的。”丰岛正要发作,丸琦示意他坐下。他说: “多数华人对他们过去的行动都是否认、抵赖,没有像你这样坦白态度。过去的事 都过去了,我们也不算旧账了,现在我们大东亚,尤其是有学问的人应该大家合作, 你对南京政府有什么看法?”海粟说:“中国只有一个政府,就是国民政府,汪精 卫的所谓南京政府是伪政权!”丸琦又说:“听说你对蒋介石先生也有看法,和汪 先生也是朋友,为什么不和汪先生合作?”海粟哈哈大笑了起来说:“这很简单, 因为他背叛了祖国!”他的回答触怒了丰岛,他大声地斥责着他:“刘先生,你太 狂妄了!”他又把他在新加坡赠人的几首诗扔到他面前,“你想和大日本皇军拚一 死战,是吗?”丸琦表现出特别冷静,他微笑着说:“刘先生,抗日是有罪的!但 我们看重中国知识分子的气节。我已说过,过去的事,不再追究,可现实是你们无 法改变的,希望你明智一点。中国不是有句古语,‘识时务者为俊杰’吗? 像你这样一位知名艺术家,在我们日本也有很大影响,我们希望你尊重现实, 与我们真诚合作。”海粟凭着他那无畏之气,又哈哈笑了起来:“我不接受汪精卫 教育部长之邀,我还会和你们合作?岂不笑话!你们要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吧!” 一阵沉默。 丰岛又要发作,丸琦止住了他。他说:“刘先生,我们尊重你的意愿,你可以 回米斯脱去了,但请你不要离开住地!”海粟回来时,叶泰华、彭国启都焦急万分 地在那里等他,见他完好回来,都很高兴。可海粟却高兴不起来,他不知日本人葫 芦里装的什么药?他首先想到的是放线钓鱼。他对两学生说:“我叫你们不要再来, 为何不听?你们立即回家去,以后不要再来了,特务随时都可能冲进来,不安全!” 他们不肯抛下他,坚持要趁黑夜把他送出去。海粟说:“那会给侨胞们引来大搜捕 的灾难,万万行不得!中国有句名言,叫作‘人总有一死,或重如泰山,或轻如鸿 毛’,没什么大不了的。”日本人很久没来找麻烦,但土人警士不断来问话。他闭 门作了中国画《山水》、《群牛图》。一个月过去了,日本人似乎忘记了他。两个 月后的五月五日,平山熊雄开车来到米斯脱,把他接到华侨班。他想,他就要为他 的祖国殉难了,他有种视死如归之感。 丰岛出来跟他说话:“接司令部电话,二十天内用军用飞机送你回上海,行李 不得超过三十基罗(编者按:约二十公斤),回去准备待命。”海粟悄悄去到范小 石家,他把日本人要押送他回国的事向他说了。 小石说:“我想,他们送你回去是有目的的,是要逼你与汪精卫合作,为汪伪 政权装门面。”“我已有了思想准备,杜门谢客,他们可奈我若何?”海粟又激动 起来了,他握住小石的手,“范先生,我永远感谢你们,我刘海粟绝不去做民族的 敌人!”五月十九日清晨七时,平山熊雄开车来接海粟去机场,对他说:“刘先生, 飞机十时起飞,航路将经过星洲、西贡、台湾、广州、汕头到上海。现在就上车, 送你去机场。”王永庆拎出两只箱子,跟在平山后离开了住所。侨胞们听到汽车马 达声,早就各自从家里走来等在远离汽车的地方,默默为他送行。他的两个学生也 在人群中,他们的目光中充满了担心和忧虑,可他不敢连累他们,只有压抑着感激 和离愁,不让它们浮动在脸上,默默地向侨胞们行了个注目礼,就坐进了汽车。 十五月廿五日,下午四时,押送海粟回沪的飞机抵达上海大场机场。随机押送 他的日本军人对他说:“刘先生,你是自由的,你可以回家去了。”四点半钟的时 候,海粟已站在了自家海庐院门外了。 他没有立即喊门,他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他想平静一下心绪。 他放下箱子,抬头打量着远离三年的家门。凤尾竹从墙内探出了半个身子,棕 榈树和二楼窗口平齐了,棕籽还只有米粒般大小,它的包叶刚刚伸开。 腊梅只露出了点树梢。夏日的太阳已经落到西边那些建筑的后面去了,只在树 梢、楼顶抹了一点惨淡的红色。他心潮起伏,这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家。他以为再也 见不到它了,可他回来了!回到了家,这是梦么?泪水顷刻滚了下来。他抬起双手 拍着门环,高声呼喊着:“家和——!家和——!开门!我回来了呀!”来开门的 不是家和。厨师全福惊喜地望着他,大声地叫了起来:“先生! 是你回来了!”“全福,你还在这里!”“是的!”全福从地上拎起他的箱子, 向楼上呼唤着英伦、刘麟:“小姐!少爷!你们快来呀!你们的阿爸回来了!”两 个孩子应声惊愣地出现在楼梯口上。 海粟飞一般跑上楼去,搂住两个孩子,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竟把姐弟俩 抱起来了,抱进了屋里,他放下他们,轻声地问:“阿妈呢?”两个孩子嘴一瓢, 委屈地扑进他的怀里,哭了起来。 海粟深感奇怪,他托起他们的头,望着他们的眼睛,问:“怎么啦?”“阿妈 到南京外婆家去了,她不带我们去,要我们在家。”英伦说着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他更为奇怪了,松开两个孩子,像是自问又像是问他人:“我到广州就给她打 了电话,她怎么还要走呢?”“先生,”全福忍禁不住,“太太就是因为你要回来 她才走的。”他吃惊地望着他早年从新亚酒店请来的厨师,问:“为什么?”全福 本不想干预主人家的事,但他为海粟抱屈,就婉转地说:“太太没去南京,她还在 上海。”海粟越听越糊涂了,拉住全福说:“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别怕,全都告诉 我!”“太太恐怕要离婚了!”这怎么会?他不相信,他抓住全福不放,“你怎么 知道的?”“我看出来的,半月前,她还请陈公博、周佛海、萧乃震一道来吃过饭, 她和萧先生同进同出。”这是海粟万万没有料及的,等待着他的竟是这样当头一棒, 这样的打击! 这样的耻辱!突然间,仿佛有无数把小刀乱戳在他心上,他的心窝阵阵锐痛。 他双手按住那里,坐倒在沙发上。好半天,脑子里一片空白,也许随着难民船 沉进海里的痛苦比这还要好得多! “先生!”全福把一碗热茶捧给他,“你别太难过,这时节,你能平安回来, 就是大幸,你喝口茶。”他无奈地摆了下头,手又不由自主地接过茶,说:“全福, 谢谢你。”他呷下一口茶,顿觉心里好受了许多。他向屋内掠了一眼,墙上的画都 没有了,只有“但丁和维吉尔”还在。博物架上那些古董也没有了,原来放电话机 的地方也空着。他问全福:“电话怎么也拆掉了?”“没拆,”全福说,“太太移 到她房里去了。”“美专还在办吗?”“王勃远、宋寿昌两先生还在办,大部分学 生都跟着谢海燕、倪贻德两先生到大后方去了,现时没多少学生。”“打电话请王 先生、宋先生来,我急着要见他们。”不一会儿,美专校长王勃远和教务主任宋寿 昌就急急赶来了。动后重逢,他们紧紧拥抱,泪眼相对。海粟急切地想了解学校情 况,王勃远告诉他:“我们美专坚持安贫守志,不领伪政府分文经费,现状你可以 想像。”他吸了一口烟,“‘八·一三’后,法国巡捕房强行占据大部分校舍,拘 押一千多退到租界的国民党军队。中国政府对这些人漠然不问,我们的课桌被他们 都当柴火烧掉了。后来,这批人走了,上海中学又挤进来,至今不走。我们的校舍 墙倒壁摧,教学用品大多损坏,又无钱修整,教师们领不到薪水,非常艰苦。”海 粟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他说:“你们的精神令海粟敬佩,困难也在我想像之中, 难为你们了!海粟非常感谢你们把美专办下来。”勃远接上说:“好在你回来了, 我这校长可以卸任了!”“不!”海粟连忙说,“你还继续担任下去,这只是名义 上的事,海粟虎口余生,我只想闭门画画,不想出头露面,被人利用做政治工具。 美专的困难,我会尽力帮助你去克服的。”勃远点点头,表示理解。 全福走进来,给海粟送上一张名片,说:“金熊白律师要见您。”勃远说: “肯定是谈你太太要离婚的事。刘校长,你还蒙在鼓里吧?成家和近来与汉奸周佛 海往来密切,同那个萧乃震同来同往,大上海议论纷纷。”他有些气愤填膺了, “不要理睬,你刚到家,板凳还没坐热呢,就这么迫不及待,你进去休息,我们代 你见他。”不一会儿,勃远、寿昌进卧室来了。勃远说:“果不出我所料!我说你 旅途劳顿,今天不适宜谈离婚的事,叫他改日再来。”寿昌一直没有说话,这时他 才开口:“刘校长,你是一个豁达的人,一切都看淡一点。”海粟点点头说:“谢 谢。”“学校的事,你不要过度忧虑,我们走了。”勃远站了起来,“你得好好休 息一会儿,我们改日再细说。”“好好,谢谢了!”海粟把他们送到楼梯口,他呆 呆地望着他们走下楼梯,从凤尾竹下出了门。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又在做梦?不会 的,他听到全福在关院门,又听到他上楼的声音,他脚步声停在了他的身后,听到 了他在说:“先生,我已做好了晚饭,是你喜欢吃的肉末土豆饼,还有粥。”他摆 了下头,走进屋里,牵起两个孩子,把他们送进餐厅,抱上椅子,说:“你们好好 吃,阿爸吃不下!”“先生!”全福已给他端来了一大碗稀饭,“你多少吃点,身 子要紧。”“谢谢!全福!”他又摆了下头,“实在没胃口,你照看孩子吃吧!吃 过饭,请给他们洗个脸和脚,送他们上床睡去。我想独自清静一会儿,谁来也别开 门。”全福怜惜地望他一眼说:“是。”海粟连脸都没抹一把就倒在床上。他还在 疑惑,这怎么可能?这不会是真的!倏地,家和的面影像特写镜头一般不断地推到 他眼前。 她往凳子上一跳,挥动着手臂,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把鬼子赶出东三 省!”她坐在半淞园鱼池边,深情地凝视着他…… 画室里,她回眸一笑,“您就是刘校长?”车厢里,她攥紧他的手,“誓与先 生共度人生!”…… 他嚯地坐了起来。滑下床,打开行李箱,取出他随身携带的照片。他拿起她那 张头像特写,她笑得那么美。不会,不会的,家和不会背叛我!都是谣言!她会回 来的! 忽然,他的耳畔又响起了她那激动的声音:“我是一个女人,我不能枉做一个 女人!我需要丈夫的陪伴,需要……”“你心里哪里有我?你只爱你的艺术,你的 事业!……”他的心不禁注入一股凉水,新加坡期颐园他们争吵的场景又回到了眼 前。 家和早变了!她早忘了与他共度人生的誓言了! 他突然想起了韵士的忠告。她到底比我更了解女人。果然被她言中了,我过去 不该那么对待她,…… 他紧紧握着成家和的照片,很想把它撕了,可他没舍得撕。家和的变,我也有 责任,我对她关心得太少了,我不该远离她和孩子独自漂泊。后来,我们失去了联 系,她收不到我的信,更盼不到我的汇款,报纸上又刊了我飞机失事的消息,她是 一个女人,失去了依侍,她一定有很多难言之隐,她也有委屈……“家和!”他心 如刀绞,抱任照片,泪流满面。“我不怪你,这是可恶的战争,可恶的日本人造成 的!我恨!恨透了日本军国主义,我不怨你……”他就那么抱着她的照片,流着伤 心的泪水,不知何时睡去“先生!”全福轻轻走进他的卧室,小声地唤着他说, “昨天来的那个金律师又来了,我叫他在楼下会客室里等着。”海粟已有了心理准 备,人间没有不散的筵席,人生就是聚聚散散。他对全福说:“请他到楼上客厅来, 他是律师,与他不相干,他不过受人之托罢了,不要失礼。”他穿上衬衣和长裤, “我洗过脸就出去见他。”金律师见他出现在客厅门口,就站了起来,说:“刘先 生,打扰了。”“别客气,”他向沙发上作了个请的示意,“请坐!”金律师开门 见山:“刘先生,我受成家和女士委托,来和您商谈她要求与您离婚的事。”他喝 了一口全福沏来的茶,“我知道,这会让您感到突然。 我作为一个早就敬慕您艺术大名的朋友,我希望您能接受您太太的要求,您是 一个明白的人,她等着和您办完离婚手续,就与萧乃震先生结婚。”“既然她和我 的爱情结束了,我自不会强求,我只希望萧乃震能对她好,不要始乱终弃!”海粟 无声地叹了口气,“至于离婚书的条文如何写,我不懂法律,家和认为如何写好, 就按她的要求,我不会为难她的。请你代为拟定吧!”“刘先生,您的大度胸怀, 令金某十分钦敬。”他站起来,“过两日,我带离婚书来请您过目。告辞了。”五 月廿九日,金律师来了。他拿出已办好的离婚书,放到海粟面前,说: “请您看看,是否同意,如果同意,就请在上面签字。”海粟请他坐下。 海粟的自尊心受了深深的伤害,那纸离婚书有似铅锤那么沉重。他几次死里逃 生,都是因为心里装着她和孩子,他没想到他已被她抛弃了,他刚一到家就要和他 离婚,他成了一个弃夫。但难过仅仅持续一瞬,理智很快就战胜了感情,事已如此, 还有什么可说的?她本该可以成为一个很不错的画家的,是他娶了她而送掉了她美 好艺术前途,这是报应!自作自受!这一切都只能怪自己。他匆匆看了一遍,就签 上了字。 “刘先生,”金律师把他签好字的两份离婚书,收取一份,“那一份由您保存。 昨天,我把您说的话转告了成女士,她受了深深触动,当着我的面,泪流满面。” “既然都走到了这一步,又何必难过呢?请您转告她,多想想我的不足之处和缺点, 她心里就会得到平衡的。”海粟站了起来,“我有封信请转交给她。”他走进里屋, 一会儿拿出一封信交给金律师,“还请转告她,她已不是当年的女学生了,她已是 个成熟的女人,对有些事自己得拿主意,大事大非不可感情用事,那她将来难以做 人!”“刘先生,我办过很多离婚案,从未见过您这样胸怀的,您处处为对方着想。” 他起身告辞,“我一定如实转告。”成家和从金律师手里接过离婚书问:“他说了 些什么吗?”金律师转达了海粟的意思。 家和低下了头:“我倒希望他骂我一顿,毕竟是我要求离开他的。”金律师从 公文包里拿出海粟的信:“这是刘先生要我带给你的信。”成家和急急撕开封口读 起来。 家和: 数年离乱,夫妇天涯,历劫重归,人去楼空,惟有抱两小儿仰天恸哭耳。 泪水从她眼里渗了出来,金律师起身告辞,她抬了抬身子,继续看下去。 金熊白律师来谈,所提条件,当照签。愿吾和与萧兄永久享受幸福美满之生活。 追怀夙昔,已为昨日之幻梦,残喘归魂,将为蓐食于蝼蚁,奋飞难再,断肠奈何, 斯亦绝世才智之士,拔山盖世之雄所凄楚哽咽者己!苟非知道,能不痛心?知来去 之无常,本纵浪于大仕,喜欢则乘缘而来,缘尽则绝尘而去;假以黄金铺地,终有 崩决之时,我住怀空,何恋何爱,三复李青莲浮生若梦之语,不胜感慨系之矣! 前有南洋携归油绘《椰林急湍》等廿余幅,务望检还。爰此种作品为余炎荒奔 程,攀山越岭,汗血交织而成。而今体力日衰,今后野外制作之机会愈少。此系纪 念作品,当能同情检还也。 海粟一九四三年五月廿九日家和读完信,已成了泪人,扑到沙发背上,呜咽着 大声自问:“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萧乃震正从外面进来,见状,快步来到 她跟前:“和,你怎么了?”“我对不起海粟先生!”家和大声哭诉着,“我不该 在这种时候扔下他和孩子!”“你后悔了?”她摇摇头:“覆水难收,他已签字了, 后悔也没用了!”“我会让你生活得快活的!你会享受到一个女人应该享受的一切!” 他把她搂进怀里,用嘴去吻她脸上的泪水。“好了,好了,这段情缘斩断了,你现 在是我的夫人了。我们马上举行婚宴,向亲友公开我们的结合!”萧乃震安抚过家 和,就赶到海粟家来了,见面就说:“刘大师,我首先向您声明,我没有引诱成家 和,是她对我发生了感情。发生了这样的事,我深感不安。”海粟冷笑一声说: “既然你没有做对不起朋友的事,又有什么不安的?”“如果您希望家和回心转意, 我去做她的工作,叫她回到您身边来。”“萧兄,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把她弄到了 手,又想不要她?”海粟把茶杯重重一放,“我警告你!你要对她承担起责任!我 已不是她的丈夫,但我是她的老师,我绝不允许她受到伤害!”他抬头看了萧乃震 一眼,“听说你就要到南京政府去做官了,有这事吗?”“没有,纯属谣传。” “没有就好!不然,家和怎么做人!家和是个有才华、值得爱的女人,我希望你好 好待她,祝你们白头到老。”“大师!”萧乃震如坐针毡,他打破了长长的沉默, “我和家和商定六月一日举行婚宴,请你一定光临。”海粟那受了深深创伤的心上, 仿佛撒上了一把辣椒粉,他痛得吼了起来: “你这不是有意要羞辱我吗?”“不不,你别误会!”“误会?”海粟终于发 作了,他怒不可遏地指着门口,“你给我出去!”萧乃震吓得连忙站起来往后退, 退到门口才急转过身,逃也似地奔下楼梯。 两个孩子听到阿爸的怒吼,跑了出来,见他脸色胀得紫红,一齐扑到他怀里, 仰起小脸,惊慌地望着他,好像在问:“阿爸,你怎么啦?”他搂住两个无知的孩 子,泪水禁不住地又流了下来。 全福闻声来了:“先生,不要信那个姓萧的,他们在这儿吃饭的时候,我听到 了他们的谈话,他答应去做什么‘荐官’,而且,把你从南洋押回来也是他们的主 意。他急着要太太和你离婚,请求周佛海找日本人把你押回来!”天哪!我刘海粟 何曾受过这样的辱?愤怒一下烧红了他的眼睛,点着了他的心!他想到了英雄一世 的楚霸王。我刘海粟也英雄一世,竟落魄到如此! 连一个妻子都保护不了,任人宰杀!他轻轻推开儿女,走进画室,铺纸挥毫。 不一会儿,宣纸上出现了霸王别姬的画面。他把它题作《英雄落魄图》,又在 诗圹上一气呵成地题上了长诗: 春水粼粼春先漾,沧海奔注如山浪。 游子忽生万里心,丈夫何惧江湖放。 饥凤还当择木栖,骐骥岂作负辕状。 懒向豪门作乞儿,闲来写福丹青贶。 素描写出家国悲,泼墨狂扫风云壮。 世人不识英雄面,窃窃私语笑相向。 富贵不淫贫不移,坦荡原来江海量。 将钵沽酒万虑轻,衔杯对月羁怀畅。 君不见弥天寇气仗雄才,遍地哀鸿苍生望。 风雪际遇如有时,会须直薄青云上。 写毕,他顿觉心里好受了许多。 十一闭门作画,谈何容易。 他的押解回沪和离婚,成了沪上的特大新闻。他寓所的院门,连日来,敲得山 响,他被新闻界包围了。询问他对时局的看法,问他有什么创作计划? 问……不管他们问他什么,他都只重复同样的几句话:“没有研究,无可奉告, 除了闭门读书,别无计划,连美专的校务也不过问。”可那些敌伪刊物不想放弃他。 他无可奉告,他们会“编”。有家伪办《太平洋周刊》记者,“编”了篇他的谈话, 拿来要他签名,被他义正辞严地拒绝了:“我没有和你们谈过什么话,我绝不签字。” 可这家刊物竟将他在旧画上的签名做上锌版,印到这篇作为头条的文章上。但在文 后他们还是不得不声明,“本文因时间匆促,未得刘先生同意,先行发表,甚为抱 歉。”如此强奸人意!海粟气得无可奈何。他也更坚定了他的信念:贫贱不移,富 贵不淫,威武不屈。 可汉奸们不甘心,一心要拉他下水,轮番向他进攻。 先是汪精卫的得力助手褚民谊,在华懋饭店设宴,派他的代表张超来请海粟。 海粟说:“近来胆病复发,只能以食稀粥度日,禁绝酒食,不能去。”张超再三说 :“褚先生请刘先生一定光临!”海粟也再三推辞说:“请向褚先生致意,实不能 去。”没有几天,一辆汽车在海庐门前戛然而止,门上响起了很响的敲门声。 全福打开门,见一日本人偕一翻译站在门外,翻译说:“日本工部局教育处处 长上野太忠先生要见刘先生。”并把上野的名片递给全福。不等全福去通报,就往 楼上去。 突然来了个日本人,全福很为主人的安全担心,快步抢在前头跑进画室,把名 片递给海粟说:“来了个日本人……”海粟望了名片一眼,他狐疑地站了起来,放 下画笔,带上门,走进客厅。 上野告诉翻译:“我受褚民谊先生之托,来接刘先生去华懋饭店,有位陈友仁 先生刚自香港回来,听说刘先生已回沪,很想见见您,正在褚先生处相候。”海粟 在巴黎结识陈友仁夫妇,陈先生是有名的学者,以收复武汉租界闻名的外交家,夫 人张荔英,是有才华的画家,那时他们经常相聚,一别十年,他很想见见他们,就 跟着他去到华懋饭店八楼。 上野把他送进褚民谊住处就不见了。褚民谊满脸是笑地迎上来说:“海兄,我 几次派人去请你,你都躲着不见,这样对待朋友,未免太寡情了吧! 不过,我不怪你,今天情你来有要事相商。”他把海粟拉到沙发上,“汪精卫 先生非常看重你,他派我做代表来请你去南京。”海粟说:“我只是一个艺术家, 除了画画,我什么也作不了,况且,我对政治没有任何兴趣。请转告汪先生,海粟 劫后余生,万念俱灰,除了读书,什么也不想,实难从命。”他向室内望望,“我 是来见陈先生的,他呢?”褚民谊见他态度坚决,只好说:“陈先生在他自己家中。” “他家在哪里?”“在国富门路××号。”海粟站了起来:“我看他去。”“还是 我用车送你去吧!等一会儿,我给他打个电话,看在不在家。”褚民谊从内室回来 说:“在家。我送你去。”“不劳你的驾了!”海粟往门口走去。 褚民谊追上去:“海兄,是我用车接你来的,哪有让你走回去之理。”海粟向 他摆摆手,飞也似地跑下了楼梯。 褚民谊不成,又换上了陈公博。陈先以上海中日文化协会名义设宴请海粟。海 粟又以身体有病为由回绝了。接着,海粟又收到他的一封短简,请他去赴他个人为 他设的洗尘宴。 海粟不由忆起了十一年前的一九三二年,他请他赴宴的另一封短简。那时陈公 博正在国民政府实业部部长任上。 海粟从保存的名人信函中把它抽了出来,海粟先生台鉴: 平日慕名,钦迟之互。昨晤树人先生谈及,尤愿一倾积愫,以献仰墓之忱。明 日席间,仅有香凝、右任、树人、汪英宾诸人,备祈贲临。久闻先生为艺术叛徒, 而弟则今日为政治叛徒。两叛徒相见,当能一雄谈也。专请大安。 弟陈公博谨启一月十八日他还记得,宴会设在上海四马路杏花楼。何香凝、于 右任均系国民党中央执委会常委,陈树人在国民政府担任要职,汪英宾乃《申报》 名记者。他去的时候,他们都已到了,除陈公博是初见,其他人都是很熟的朋友。 那天谈的都是艺术的话题,有趣而快乐。可如今,他的变色龙本质已昭然若揭。 当年他由中国共产党“一大”的代表摇身一变成了国民党的要员,加入反共行 列,并以他脱离中共与他艺术叛徒称谓妄加攀比,他是个艺术家,不关心政治,他 没在意,可在此国家民族危难之际,他又堕落成大汉奸,这就不一样了!他一向以 为,一个人可以参加这党那派,那是他的自由,但出卖国家民族利益,认敌为友, 就是卖国贼,那是大是大非。他现在帮助日本人来统治压迫自己的同胞,就是不共 戴天的仇敌。他怎么能去赴他的宴会呢!他“嘶啦”一声把短简和请柬撕了。 陈公博哪里肯放过他?他又给海粟写信,说他被选为“中日文化协会会长”, 说海粟被与会者推选为名誉理事。 海粟当即作覆:“绝对不能担任。”没几日,日本驻上海领事岩井英一找上门 来说:“使馆正在组织一个艺术考察团,我们想请刘先生为团长,去东京考察大东 亚战后日本艺术动向。”海粟说:“我的身体不好,不能远行,绝对不能参加!” 他坚决回绝了。 海粟把自己反锁在画室里,告诉全福:“不是信得过的老友来访,一律说我不 在家。”他作了中国画《临清湘老人梅花书屋》、《临明末爱国画家倪元璐十段锦 卷》,每段内都有形态不同的虬曲高古奇石,回荡着一种慷慨殉道的悲壮之气。以 此自励。 他悄悄去了趟美专,跟师生们作过一次不公开的讲话。他要求学生读书不忘爱 国,要求先生们做到五不:“不向伪教育部登记,不理会来文来表格,不受节制, 不参加集会,不领配给米。”他又告诉大家:“我用房契作抵押,已从华侨银行负 责人陈维龙先生手里贷到二十万元。这笔钱,我全部交给学校,一半维修校舍,一 半解决师生生活和日常教学开支。”海粟的闭门不出,使汉奸政权很不甘心,也不 放心。他们派了个特务来监视他。 那是八月里一大,一位很摩登的小姐求见,她说她姓李,毛遂自荐地说: “我是复旦中文系毕业生,精通日文、英文,我酷爱为名人写传记,已给梅兰 芳先生写了一本,刘大师经历丰富,是位具有强烈传奇色彩的人物。我要为大师写 本传记,我每天来和您谈两小时就行了。”起初,海粟并没有在意,特务罪恶的名 字似乎和这样漂亮的小姐难以联上。他每天接待她,和她谈他的经历。 一周后的一天,梅先生拿着他画的几张画来看海粟。海粟和他谈起此事,梅先 生放低声音告诉他:“这位神秘小姐可能是日本人派来的。她每天到我家,我对她 很冷淡,但不得罪她。后来,她就不来了。你也可以如法对待,绝不可信口开河。” 这位小姐没从海粟这里得到什么,两个月后就不再来了。 海粟接到谢海燕从重庆捎来的口信,说转移到那里的师生都记挂着他的安全, 要他设法去重庆。 他也很想念他们,更想挣脱不自由的枷锁到大后方去。他把两个孩子托付给全 福,乘天没亮,拎只小皮箱去到火车站,夹在纷乱的旅人中,买了张票上了去杭州 的火车。他准备从那里转经云贵去重庆。 十二个小时后,火车到了杭州站。他刚走出站,就被一个日本人拦住了,那人 拿着一张他的照片,告诉他:“刘先生,我们杭州领事馆接到了上海使馆电话,要 我们关照您,在此恭候先生。”他说着两脚一并,向他鞠了个躬,“车在那边,请 刘先生上车。”他伸手指着车子停的地方,“我送刘先生去西冷饭店。”海粟自知 他的行动受到了监视,逃脱已不可能了。只好装作是来杭州画画的。第二天,租了 条小船,画了几张小画,又去荒草横陈的一天园凭吊了他的老师康有为。 他伫立在遍地瓦砾和砖石的废墟间,一种悲凉之感久久弥漫了他。 海粟回到上海,除了常和吴湖帆、梅兰芳几位老友相聚,很少出门。这于一个 喜欢交游的人来说,是很不好受的,寂寞和孤独像两把小刀,常常在他心头游离。 在孤寂难耐时,他作了一幅中国画《孤雁》,并题: 天涯一孤雁,嘹唳叹离群。 苦问知心者,而今有几人? 又作了幅《孤笛图》,题曰: 颖川身逸心犹进,默默平生此意深。 昨夜江风起扬子,自吹孤笛自知音。 在这些无法排解的孤独日子里,他常常思念伊乔;她安然无恙么?她有了情侣 么?自从逃难到米斯脱,从别岛给她寄去一封信后,他就再也没有同她联系过。在 他寂寞难当的漫漫长夜,她那好看的面影常常浮现在他面前,她那爽朗的笑声,常 常漂浮到身畔,她那深情的目光,使他心旌不禁摇荡。 幸福是争取来的! 他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我应该给她写信,把我的遭遇告诉她,把我的孤独倾 诉给她,把我的思念传递给她…… 他坐到了灯下。 自从给夏伊乔的信寄出以后,他就在期待着。他几乎忘记了南洋和上海相隔着 千山万水和重洋,没能很快接到回信,他就胡思乱想了,伊乔一定属他人了,她不 会给我覆信了,她一定恨我了!那时就和她生活在同一块蓝天之下,竟不把地址告 诉她,如今,你遭人遗弃了,你失去了自由,感到孤独了才想到她,她还会理睬你? 我希望她来趟上海是不可能的了! 等待的日子漫长又难熬。两个月过去了,仍沓无黄鹤,他绝望了! 那是一个阳光发白的冬日,天上只有几缕如絮的云彩,衬着云彩的天空瓦蓝瓦 蓝。他刚送走一个古董商人,回到画室,电话铃就响了。 “喂,你找谁?”“找您!”一个非常熟悉,但又想不起是谁的好听声音。 “您是谁?”“您猜!”海粟愣住了,好半天,他突然惊喜地大叫起来,“你 是夏伊乔?你现在在哪里?”“我已经到了上海了,住在新亚饭店。”“我要立即 见到你,你等着。”海粟仿佛一棵被严冬抽干了浆汁的白杨树,突然感受到了春风 雨露爱抚一般,灰白的皮色忽地转青了,长出苞芽来了。他突感体内蠕动着某种活 力,使他感到年轻了许多。他走进盥洗间洗了个脸,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这才想起 很久没理发没剃须了。理发已来不及了,连忙拿起剃须刀,几下就把乱草一样的胡 须打扫干净了,怀着青年去会情人那种激动离开了海庐。 “夏小姐!”海粟紧紧握住她的手,“我没想到你会到上海来!”伊乔微笑着, 不敢去迎接他那滚烫的目光,她微敛着眼帘,说:“先生,不是你写信要我来的吗?” “是是!”他连声说,“可我没敢想像你会来的,我以为你早忘了我,而如今,我 是个落魄的人!”“先生,你不该说这种伤感的话!”伊乔把他拉到沙发上坐下, “这似乎不像先生你说的话呢!”她从他手里抽出手,倾着身子对他说,“先生, 你见的世面比我多,你的经历更比我丰富,我没有资格劝你,但我认为,你不应该 悲观!任何人都逃不出时代的命运,但可以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打起精神来,为 你的艺术理想奋斗!我协助你!”“真的?”他又拉住她的手。 她点点头。 “你愿意和我结婚吗?”他急不可待地求婚。 伊乔若略想了一下,说:“给我三天时间考虑。”“那好,现在上我家去认认 门。”他俩在新亚饭店门外坐上了一辆三轮车。 海粟说:“伊乔,真是你坐在我身边吗?我不敢相信呢!”“这还有假吗?” “我以为是在梦中呢?”“那是你太孤独的缘故。”“不,你的到来,使我非常快 乐。”“……”她和他并肩走上楼梯,走进客厅。他为她脱下大衣,挂到衣架上。 两个孩子探头望了她一眼就跑进里屋去了。 她没落座,跟在两个用生睩睩的目光看她的孩子后面,走进了里屋。她蹲在两 个孩子面前说:“我认识你们。你叫英伦,”她抚摸下女孩子的头,又摸了下男孩 子,“你叫刘麟,对吗?我从照片上见到过你们,那时,你们的阿爸常常把你们的 照片拿出来看。 两个孩子用睩睩转的眼睛打量着她,一言不发。 海粟对他们说:“这是夏阿姨,阿爸的朋友,你们喜欢吗?”“喜欢!”英伦 盯着她的眼睛看,“您好漂亮。”“哦!”伊乔不由笑了起来,“你们很可爱,阿 姨也喜欢你们。”伊乔爱怜地搂过失去母爱的两姐弟。他们乖觉地任她拥抱着。 “去楼下玩吧!”不一会儿,海粟对他们说。 两个孩子有些依依不舍地从伊乔的怀里站起来,向她扬起小手:“再见,阿姨!” 快活地向楼下跑去。 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伊乔起身打量着卧室说:“你这儿太乱了!”遂挽 起袖子,为他收拾房间。“中国有句古语:‘男无女不成家,女无男不成室’,一 个家庭不能没有一个主妇!”她说着向他微微一笑,“先生,不用三天,我已考虑 好了,同意与你结婚。”这又是海粟没有料及的。他惊愣了片刻,突然,他张开双 臂,拥抱住她,第一次用他那轮廓鲜明、富有刚劲的阔嘴吻住了她那富有弹性和无 穷魅力的樱唇。 人,是需要爱情的。这如植物需要阳光雨露一般。伊乔的爱,有如乳汁一般, 滋润着海粟的生命、海粟的艺术田园,使他在日寇铁蹄下的日子好过了许多。他们 相濡以沫,终于在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迎来了日本鬼子投降的胜利。 那天,他们打开院门,携手走出海庐,用长长的竹竿举着一挂点燃的长长鞭炮, 走上街头,庆祝八年抗战的胜利。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