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人生炼狱 一 海粟撕下一张日历,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随手扔进废纸篓,而是久久凝视着它, 他仿佛听到了时间车轮那隆隆辗过他人生历程的声响,又戛然一声把它送到了今天 的驿站——一九五七年夏天。 从日寇投降到今天,是一段漫长的时日。这期间,中国历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 变化,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推翻了国民党的统治。国民党逃到海外的台湾岛上去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了。他的艺术道路,他的人生历程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个人 的命运无法超越改朝换代的历史大变动,他的命运紧紧和时代的命运连成一体了! 在这段漫长的时日中,他面临多次人生抉择,他至今对于自己的人生选择无怨 无悔。如今,他又站在了选择的道口了。 去年,国务院下达了华东艺专迁往西安的决定,在广大师生中引起了强烈反响。 那些生在江南,长在江南,吃惯了江南水乡大米,喝惯了长江水,深悉江南民情风 俗,画惯了江南山水、人物的教授们,不愿离开他们熟悉的生活和艺术创作的土地, 无不有种灭顶之灾降临的惶恐。可他们不敢对政府的这一举措公开提出反对意见, 而是纷纷来找他这位校长。这个说:“华东这样的大区,不能没有一所高等艺术院 校。”那个说:“艺术家离开了他熟悉的生活土壤,就开不出花。”众说纷坛。表 面平静的校园,掩盖着汹涌的激流。 可他这个校长是不管校务的。在接受这个职务时,他就对华东文化部长彭柏山 说:“我近年身体不好,血压高,心脏扩大。而且,我不适宜做行政工作。校长还 是请有政治水平的艺术家来当为好。”彭部长却说:“我们再三考虑过了,中央也 来了电报,校长是应该请你担任。华东艺术专科学校是全国大行政区最早建立的高 等艺术学校,有带头作用。你不想管校务也可,除教学外,你可以自己去搞创作。” 学校的行政校务由党员副校长和教务长负责。学校对他很照顾,为他的旅游创作提 供了很多方便。上海美专和山东艺专,苏州艺专合并后的四年间,他去了北京、杭 州、无锡、镇江、黄山、南京、庐山、佛子岭、西安。创作了油画《北京北海》、 《八达岭长城》、《颐和园后湖》、《梅园》、《鼋头渚劲松》、《龙井流泉》、 《玉屏楼望天都峰彩云》、《黄山散花坞云海》、《黄山清凉台》、《黄山后海门 》、《黄山云海》、《黄山狮子峰》、《狮子峰望太平》、《黄山西海群峰》、《 黄山始信峰》、《莲花峰莲蕊晚霞》、《黄山漫泉》、《小桥渔舟》、《东山雨花 台》、《东山日出》、《佛子岭水库雪景》、《佛子岭初雪》、《佛子岭水库》、 《梅山水库》、《梅山水库俯瞰》、《梅山水库工地》、《梅山水库晨曦》、《梅 山水库夕照》、《皖北大别山》、《史河》、《太湖渔舟》、《太湖渔家》、《庐 山园林》、《庐山烟云》、《庐山牯岭小天地》、《庐山青玉峡》、《玉涧流泉》、 《庐林大桥》、《庐山玉门间》、《庐山五老峰》、《庐山御碑亭》、《镇江金山 寺》、《南京灵谷寺》、《庆祝社会主义改造胜利》、《上海苏州河》、《黄浦江 上运轮》、《太湖工人疗养院雪景》、《上海初雪》五十余幅。中国画: 《鹰击长空》、《云林锺秀图卷》、《无锡太湖》、《虎绝泉写生》、《莲花 峰天都峰》、《黄山后海图卷》、《黄山西海图卷》、《黄山清凉台》、《黄山人 字瀑》、《黄山东海门》、《黄山天平矼》、《太湖胜概图卷》、《芦雁图》、《 莫釐缥缈图卷》、《洞庭渔村图卷》、《震泽渔民》、《清奇古怪柏图卷》、《富 春江渔乐图》、《洞庭西山图卷》、《太湖广福寺》、《佛子岭水库》、《梅山水 库工地》、《太湖疗养院之雪》、《莫干山剑池》、《青绿山水》、《仿唐六如横 云松崖图》、《富春江严陵濑朝雾》、《庐山青玉峡》、《玉涧流泉》、《庐山含 鄱口泼墨图卷》、《庐山汉阳峰云烟》、《骊山图卷》、《芭蕉丛菊》、《仿董文 敏没骨青绿山水》、《遥峰奇树》、《雪江归掉》、《夕阳归帆》、《秋山图》、 《太湖帆影》…… 今年三月,又在上海举办了建国后他的第一次个人画展,展出油画一一九幅、 中国画六十九幅,在巴黎临摹的油画六幅。谢海燕在展览前言中介绍说:“刘海粟 先生在艺术上的主张是兼容并包,学习传统,学习生活。办学是这样,自己的创作 实践也是这样。”“从刘先生的油画上,可以明显地看出民族传统的因素。这些因 素,是随着年纪与功力的增长而不断增长和发展的。”“刘先生的中国画,则在自 己民族传统的基础上,吸收了西洋的技法和精华,创造了独特的新国画风格。”但 迁校是件大事,触动了他的中枢神经和脉搏。他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而他也 认为教授们的忧虑很有道理。偌大个华东区,怎么能没有一所高等艺术学校呢?为 了新中国艺术人才的培育和艺术的繁荣,他得阻止这个错误决定的实施。 他从上海赶到无锡,找主持校务的副校长说:“华东艺专迁往西安的决定是错 误的!就是从全国一盘棋来考虑,也欠慎重!请学校把师生们的意见报告国务院!” 副校长是从解放区来的老干部,党性很强。海粟的话使他吓了一跳。政府的决定就 是命令,怎么能不执行呢?他向来对海粟很客气,可此事不比一般,他不由严肃起 来,说:“刘校长,你是学校的领导,你应该带头执行国务院搬迁的决定,多作教 授们的思想工作,怎么你也不愿去西安?西安可……”他没法冷静了,打断了对方 的话,“这并非我刘海粟怕去西安的问题,也非教职员工们不愿去西安的问题。问 题是华东应该有所高等艺术学校!上海美专办了数十年,上海历来就是华东地区文 化艺术的中心,怎么能将它唯一的艺术学府连根拔除呢?我反对这样做!”“我们 党实行民主集中制的组织原则,下级服从上级,少数服从多数,”对方解释说, “我是党员,我不能反对上级的决定!刘校长,你可以保留你的看法,但我也希望 你以大局为重,……”“难道错误的决定也要执行吗?你这是不负责任的做法!你 知道什么是艺术吗?你懂什么是艺术的规律吗?”他火了,“这里的许多老教授, 他们生在这块土地上,长在这块土地上,创作在这块土地上。你让他们脱离这块土 地,他的创作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古人云:‘枳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 则为积。’艺术也是这样!我办上海美专几十年,我有这个体验,华东艺专的教学, 在某些方面还继承了上海美专的优秀传统,这一搬,不就完了!”泪水竟从他的眼 里渗了出来,他呜咽了,像一个不被理解的孩童,咽泣着转过身,绝望地喃喃自语 :“完了!完了!学校就要完了……”缓步走出办公室。 他回到学校分配给他的宿舍中。原上海美专的教授们跟着也进了他的房间。他 们都是不愿搬迁的,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谈话的结果。他们默默地陪着他坐着, 什么也不说,只用目光安抚他。不用语言,他也能感受到他们内心的焦虑,感受到 他们的失望,但仍然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他。沉默中,他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轮太 阳,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伟岸的影像:国字型的面庞,卧蚕一样的浓眉,充满智慧的 大眼,长长的人中,宽阔刚毅的嘴,他正微笑着伸出宽厚的大手,向他走来:“刘 先生,欢迎您!”他紧紧握住那双手:“周总理,您好!”那是一九五三年的夏天, 总理邀他去北京。他在北京画了不少画,会见了老朋友章士钊、叶恭绰、郭沫若。 章士钊在他带去的《群牛图》上题了两首七绝: 三百群中任意行,戴嵩名迹自平生。 虽无牛背阿婆笛,也见民间乐太平。 画师指事露禅心,涂得乌犍满碧阴。 怕见带牛成弊俗,故将生纸作桃林。 叶先生也题了两首: 二羊五鹤剧纷纷,多少丹青满路尘。 智过千师乃传法,可知星火出劳薪。 昔观晋国五牛图,蹄脚浑然不可摹。 今日几人能得笔,开滕形象任相呼。 他把《五牛图》留在北京,供全国国画展览会展出。 周总理请国务院交际处常俊处长照顾他和伊乔。一天,常俊陪他们游颐和园, 伊乔指着昆明湖上一望无际的荷叶说:“多好看啊!”常俊立即问:“您喜欢荷叶?” “喜欢,”伊乔说,“江南还用荷叶包粉蒸肉呢!吃起来清香扑鼻。”第二天餐桌 上就多了一盘荷叶包的粉蒸肉。 他很受感动,对常俊说:“您真是个有心人,照顾得这样仔细周到。”常俊说 :“这是总理给我的任务,照顾好你们。”几天后,总理派人把他接到他那里。 他认识周总理还是在二○年代的一次集会上。他被他非凡的气度深深吸引了。 他还到存天阁来看过他,他们谈得很投契。抗战胜利后,他们在上海又见过一面。 这是建国后他们第一次会见,都很高兴。总理说:“别人以为你的子女多在海外, 不会留下。可我相信,你会留下来继续办学的。因为你更爱的还是祖国!”他很激 动,攥紧了总理的手说:“谢谢总理,您这么理解我,相信我。 在那时,是有人劝我去台湾,也有人叫我去香港、法国的,说:‘你儿子还任 着国民党驻联合国的外交官,你女儿在英国,你侄儿也去了台湾,你留下来日子不 好过!’正在这时,我接到了您辗转托人带来的口信,要我留下来继续办学。是您 坚定了我留下来的决心!”周总理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到简朴的沙发上坐下,亲手 给他沏了茶,就坐在他的对面,谈起了去年进行的高等院校系院调整的事。总理说 :“您在这项工作中为许多私立学校作出了好的榜样,把您创办了几十年的上海美 专贡献给了祖国。我代表政府感谢您!”他的眼里蒸腾起一缕热雾。他说:“在政 府的统一领导下有计划地培养祖国需要的人才,正是我最大的愿望,也是我当初创 办上海美专的初衷,我如愿以偿,我很感谢政府!”他又说起了他对美术教育的构 想,“上海美专积几十年的教学经验,有很多东西还值得今天借鉴。比如旅行写生, 人体模特儿写生,都是锻炼学生如何用画笔来表现新中国建设和建设者精神面貌的 手段,让学生们走进火热的生活,走进自然,才能创作出体现时代精神的艺术。” 他又说了他的具体打算。 总理说:“你们的做法很好,象牙塔里培养不出人民的艺术家。”他又告诉他, “徐悲鸿先生领导的中央美术学院的教学也有很多创新的表现。”他详细地向他作 了介绍,“你们可以互相学习嘛!”他点点头说:“是的。我很欣赏徐先生在美术 教学上的‘洋为中用’和‘古为今用’方针,他在培养美术人才上,做出了卓越贡 献,我对他很钦佩。 他的西洋画根基厚,他的素描和色彩都有很深的基本功。早在二○年代,我就 看出他会成功。我多次向我的朋友们推荐他,说他运用中国画的水墨技术结合西洋 画的表现方法所创作的具有民族特点的作品应该给予支持。郭沫若先生把我的评价 对许多人都说了,但当时,有人还说他的功力不够,说我是‘谬奖’。我却坚信不 疑说:‘让时间来证明吧!他准成大器!’他中年以后创作的《九方皋》、《愚公 移山》气派很大。”总理脸上流溢出满意的神色,说:“曾有人对我说,您和徐先 生长期不在一起,有所隔膜。我当时就严肃他说:‘不要相信外间传闻。刘先生和 徐先生都是艺术家,过去又有一段缘分。外间凭猜想是猜不透的。我们还要依靠他 们两人团结合作,把新中国的美术教育抓起来。’团结就是力量,对吧?”总理亲 切地看着他。 “对对对!”他应着,“由于我和悲鸿的艺术道路和生活环境不同,又长期不 在一起,我们的关系疏远了,曾经有些误解。那时,我们都年少气盛,有些意气用 事,现在想来,很没意思。但那是对艺术的不同认识引起的,也早已成为过去了, 烟消云散了。我非常希望悲鸿能捐弃前嫌,我们团结起来,南呼北应,为发展繁荣 新中国的美术事业培养出更多更好的人才,发挥我们全部的力量,才不辜负您对我 们的希望。”“您的态度很好!”总理说,“我来做这个工作。”“我是从旧社会 过来的画家,有许多地方需要改造、学习。悲鸿对共产党的尊重和信任建国前就开 始了,他有很多地方值得我学习。”“你们互相学习嘛!”总理又鼓励他,“你们 对美术事业都做出了贡献,你们的团结,关系到新中国美术事业的发展,徐先生有 病,性情容易急躁,你要谅解他。你们的担子很重,国家需要你们,你们能健康长 寿,中国艺术事业的发展就有了可靠的条件。”他们从晚上八点钟谈到凌晨一点多 钟。 这次会见,留给了他深刻的记忆,给了他很大的激励。他还没有离开北京,就 听说总理召见了悲鸿。 那时悲鸿身体已不太好,又正忙于筹备第二次文代会工作。他向总理汇报了美 术界的准备情况。总理发现美术界的代表中没有刘海粟的名字,意识到徐、刘之间 的误解和隔膜仍然存在,但总理是有高超领导艺术的人,他没明说,而是把他对悲 鸿的称赞和肯定转述给了他。 悲鸿立即领会了总理的意思,他说:“总理,我知道您希望我们美术界团结, 这也是我的意愿。可是,团结不是一团和气,是有原则的。我认为,画家的品德非 常重要。”总理赞同地点点头说:“品德当然重要。”悲鸿继续说:“我更认为, 一个从事美术教育的人,在品德上也要能为人师表,不能因为有了画家的头衔而品 德就可以打折扣,尤其是在国土沦陷时期,画家的民族气节应当是首位!”一个身 体有病的人,有时容易感情偏激,甚至表现出一种病态的偏执。悲鸿说到这儿异常 激动,“总理,我认为,任命美术院校的领导,应该考虑德才兼备的人!”虽然他 没有明说中央教育部不该任命刘海粟为华东艺专校长,可总理心里已明白了他的所 指为谁了,他回答说:“徐先生,您的意见完全正确。我们在任命美术院校校长之 前,就已做过细致的调查研究工作。过去,因为画家们生活的地域、工作环境和各 自艺术观点的差异,彼此间的交流和接触不够,互相缺乏了解,产生一些隔膜和误 解是难免的。现在画家们有了自己的组织——中华全国美术工作者协会,我希望您 这个主席在促进画家间的了解和交流方面多做些工作,加强彼此的理解,便于团结 教育。对某些画家的经历,要做具体的调查研究,不能只凭道听途说而下结论,请 您相信组织。我希望你们美术界加强团结和合作,一切以有利于培养新中国的艺术 建设人才为重。团结就是力量嘛!”悲鸿是非常尊重总理的,徐、刘之间的关系, 关系到听不听党的话,他还是点了点头,转过话题,谈起了国画的继承、借鉴和发 展问题。他说:“素描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总理赞同地点点头,又说:“一 切艺术都应随着时代发展,停滞了就没生命了!”一月后的九月二十六日,他从电 讯中得知悲鸿在第二次文代会期间突然病逝的消息,他很悲痛。他去得太早了,这 是中国美术界一大损失。叶恭绰先生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他对悲鸿的哀悼大有吴季子 墓前挂剑的味道。后来,他又听到一些谣传,说悲鸿的逝世与他们间的关系有涉。 说某位中央领导在开会期间没有见到他而询及悲鸿,引起了悲鸿的激动,旧病突然 复发。又一说,某领导要他们握手,他把手伸向悲鸿,悲鸿拂袖而去,因而气冲病 灶。 这些谣传,使他感到深深的惶恐和不安。他非常怀念悲鸿,如果悲鸿在,他也 会支持他的不同意迁校的观点的。因为他们爱重的是祖国、事业。 海粟想到这儿,就走到画案前,对他的同仁们说:“你们都回去吧!我来给周 总理写信,他一向关怀美术事业的发展,尊重知识分子的意见,他会考虑的。”总 理接到他的信后,很快作出了反映,派人下来进行了调查研究,很快就下达了撤销 关于华东艺专西迁西安决定的文件。他捧着国务院的红头文件激动得像个得到了新 年礼物急于要把礼物亮给小朋友的孩子,急急忙忙把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去告诉教 职员工们。他从这个教授的宿舍,走到那个教授的宿舍说:“学校不迁西安了!” “学校不迁西安了!大家安心教书创作!”师生们也都奔走相告:“周总理接受了 刘校长的建议,学校不迁西安了!”“刘校长挽救了我们学校,为学校做了大好事!” 校园一片欢腾。 这使得某些主张迁校的领导很不高兴。并校初期,他们还常常听取他对教学的 意见,可渐渐地他们就不尊重艺术教育的特殊规律了,不重用不发挥那些中国画艺 术修养高、教学经验丰富的教授的作用了。有的还调离了教学岗位,派到图书馆去 管书,派到教务处去刻蜡纸,认为中国画是已死了的东西,不能反映现实生活,只 强调向苏联学习。 他为中国艺术的前途深深忧虑着。在五月十六日的上海宣传工作会议上,他怀 着对国家、对党、对美术事业的一腔虔诚,对当前美术教学上存在的问题阐述了他 的见解,提出了批评。他希望分管这方面的领导同志尊重艺术教学的规律,不要违 背规律。可是,学校某些领导,依然故我。他们不懂业务,也不学习业务,美术学 校成了搞中心工作的宣传队了,这样下去怎么办?岂不误人子弟!岂不有害中国美 术事业的前途? 可他的善意意见并没有得到理解,反认为他是要把华东艺专办成刘海粟的上海 美专,是出于个人野心。天理良心,正因为华东艺专的前身是上海美专,他才格外 钟爱它,希望它健康发展,为新中国的建设培养出优秀的美术人才,他才为此焦虑 啊! 他点燃一支烟,坐到沙发上,把头靠到沙发背上,又微微仰起头来,凝视着墙 上油画上的但丁和维吉尔。 暗蓝色的海水像巨龙那般仿佛在扭动,小舟在狂风恶浪中挣扎,善和恶在进行 着殊死的较量,…… 人生就是如此! 他把烟头捺熄在烟灰缸里,慨叹了一声。中国共产党不愧为中国人民的领导核 心,已意识到了近些年出现的偏差和存在的问题,向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发出了号召 :帮助党整风。这是一个多么伟大英明的决策和举动啊!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政 党,不怕自身有缺点,只要敢于正视,敢于去改,就能永葆青春,永远立于不败之 地!让我们帮助整风,倾听我们的意见,这是对我们的信任,视我们为同志和战友! 这更说明了中国共产党有决心克服前进路上的缺点,有力量把新中国建设得繁荣富 强,这是世界上其他党派不可比拟的气派和伟大胸怀。尽管有人误解他对教学提出 的看法有什么企图,但他坚信中国共产党对他是理解的、信任的!周总理接到他的 信,不是改正了国务院关于迁校的决定吗?让我们去鸣放,把党在工作中的错误指 出来,我还怕什么?我绝不能辜负党对我的信任。 他突然想到他的老友傅雷。他是个酷爱祖国、酷爱艺术的正直知识分子。 他离开美专后,就潜心从事文学艺术的研究工作,他到洛阳龙门石窟作了四个 月的考察研究,对中国古代雕刻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并把它与西方的古典雕刻作品 作了详细的对比,写出了详细的研究论文。他说:“只有真正了解自己民族的优良 传统和精神,才能彻底了解别个民族的优良传统,渗透他们的灵魂。中国艺术最大 的特色,从诗歌、绘画到戏剧,都讲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雍容有度,讲究典雅、 自然,反对装腔作势和过火逗趣,反对无目的地炫耀技巧,而这些也是世界一切高 级艺术共同的准则。”这年,傅雷和刘抗同登黄岳,回来对他说:“只有登了黄山, 才能达到萧然意远、怡静旷达、不滞于物、不碍于心的境界,中国画家向大自然寻 求灵感,获得成功,这种意境,西方画家很难梦想得到。”抗战胜利后,傅雷和友 人合编了一本刊物,只出了九期就被迫停刊了。 他对他说:“中国的魏晋六朝是文学艺术的一个高峰,那些杀人很多、极有权 术的人,在客厅里清谈起来,又是那样超脱,无怪日本人把《世说新语》一直当作 枕边秘籍,千年来传诵不衰。所以我把刊物命名为《新语》。”傅雷极重友情。在 巴黎时,他就和刘抗交好,赠过他苏子由名句,“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 缘。”刘抗结婚,他高兴得像个孩童,趁朋友们喝酒之机,他溜进去闹新房,把香 粉倒进烟缸,把衣服吊上天花板。他喜欢刘抗的画。他结婚那天,刘抗的夫人因病 未去赶婚宴,他怒火中烧,第二天就把刘抗送他的画送了回去。 张弦回浙江老家过暑假,患肠炎脱水病故,他和刘抗到处征集张弦作品,为他 举办了遗作展。 黄宾虹先生八十寿辰,他又为黄先生举办了首次个人画展。 他撰文高度评价说:“以我数十年看画的水平来说,近代名家除白石、宾虹二 公外,其余多欺世盗名,而白石嫌读书太少,接触传统不多(他只崇拜金冬心为止)。 宾虹则是广收博取,不宗一家一派,浸润唐宋,集历代名家之大成,而构成自己的 面目。尤可贵者,他对以前的大师都是传其神而不袭其貌,他能用一种全新的笔法 给你荆(浩)、关(仝)、董(源)、巨(然)、范宽的精神气概,或者子文、云 林,山樵的意境。他的写实本领(指旅行时勾稿)不用说是国画家中几百年来无人 可比,即赫赫有名的国内几位洋画家,也难与比肩。他的概括与综合智力极强,所 以他一身的面目也最多,而成功也最晚,六十岁的作品尚未成熟,直至七十、八十、 九十,方始登峰造极。 我认为综合方面,石涛以后,宾翁一人而已。”老共产党员楼适夷解放前来上 海做地下工作,常住傅家,傅雷总反复叮嘱孩子,不要问这位叔叔的事情。 傅雷坦诚、固执,认定的真理,绝不轻易改变,即或是为孩子的事。他们为了 傅聪,竟十年没有来往。 傅聪小的时假,他不让他上学,他亲自教儿子文化课,请上海乐团一位意大利 学派专家教他钢琴指法,请乐团指挥教他乐理。傅聪在楼上练钢琴,他在楼下译书, 听出了差错就上去打。有一次他用瓷盘子砸,把傅聪鼻子砸开了道口子,留下了一 道很深的疤。他劝他:“应该送傅聪去上学,过集体生活,让他全面发展。你不能 那样打了。”“我管自己的儿子,你也要管?”傅雷不服地反诘他。 “他还是个孩子,管教不能太过分!”傅雷大声反驳他:“我可不听你那一套!” “你这是虐待!你会后悔的!”“我绝不后悔!”他们十年不见,却又互相思念。 傅聪、傅敏常到他家来和他的孩子们玩。 有一天,他摸着傅聪鼻梁上的疤痕问他:“你爸爸后悔没后悔?”傅聪微微一 笑说:“他早后悔了!有天,他把我抱在怀里说:‘孩子,原谅阿爸吧!你刘伯伯 说得对,我不该这么打你,这近乎一种虐待啊!我永远也赎不了这个罪!’他流泪 了。我抱着他也哭了,我说:‘阿爸,您是为我好,才打我的,早不痛了,没事的! ’伯伯,我阿爸想您呢!”“你回去告诉你阿爸,伯伯也非常想念他!”第二天, 他就接到了他来的电话:“海粟,我要来看你!”“我全家欢迎你!”经过这次波 折,他们的友谊更加厚笃了。他对发展繁荣新中国的文艺,有他卓远的见解,他会 支持我的! 他拿起电话,拨了傅雷家的号码。“恕安吗?你接到政协的通知没有? 收到了,党号召我们帮助整风,在中苏友好大厦举办座谈会,大鸣大放,你去 吗?”“你去不去?”“当然去,”海粟果断地回答着,“近年的美术教育和创作 走进了千篇一律僵化的死胡同,我要去放一炮,提醒分管艺术部门的领导注意这个 问题。 艺术是个性的表现,没有个性,千篇一律的东西算得了艺术么?你对艺术的规 律作过很深的研究,你一定有很好的见解的。”“好,我去!”海粟高兴地放下了 电话筒,回身走进画室,跟伊乔说:“我去中苏友好大厦参加市政协举办的大鸣大 放座谈会。”伊乔不解地问:“啥子叫大鸣大放?”“就是叫我们提意见,帮助党 整风,改正缺点。”伊乔点点头。他转身下楼。 伊乔正在收拾画案,不知为什么,她心里突然感到了一种不安。她追到楼梯口 叫住他:“老先生哪,你提意见归提意见,可别激动呀!心平气和地慢慢说,对你 身体有好处啊!”她像哄孩子一般。 他报以一个微笑,“别担心,没事的,我们是响应号召去帮党整风,是政协请 我们去的。”伊乔望着他的背影。她的心却不由沉重起来。 二伊乔拂不去心头的沉重,这似乎又是一种预感。什么样的预感呢?她怔怔地 依着窗户,望着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腊梅树。 凭经验,她已知道每片叶腋都孕育了一朵花苞,到了雪花飞舞,叶落光了的时 候,它们就会开得如金似玉,满园幽香。可藏蕤的花木也不能释去她心头的重荷。 她转身上楼去找韵士。 她和海粟结婚不久,就提出要把韵士接回来住。海粟虑及两个女人住在一个屋 顶下,久了,就会生事,给大家带来不愉快。与其那样,不如维持现状。但伊乔总 觉得让韵士独住一处不合适。而她早在和海粟认识的初期,对她的被弃就深表同情。 海粟不同意把韵士接回来,她也不能强制那样去做,而且,韵士一个人生活惯了, 愿不愿意回家呢? 她第一次去看她,是叫刘豹带去的。韵士很受感动,留她吃了饭,跟她说过了 夭折的长子刘龙,就说刘虎,说刘豹,说他们都很努力进取,她已得到了很好的安 慰。还说了当初海粟没听她的劝告,被成家和弄得神魂颠倒,失去了理智和判断能 力,以致招米了沉重的打击和羞辱。她还对她说:“海粟是个以事业为生命的男人, 他需要一个为他放弃自己追求的女人来辅佐他,既然你肯舍弃富家,千里迢迢来嫁 他,这说明你是愿意为他做出牺牲的人。我为他能得到你的爱而高兴!我们早就没 有夫妻关系了,但我永远是他的朋友,以他的幸福为幸福,以他的不幸为痛苦。你 不会吃醋吧!”她感动得眼里滚动起泪花,紧紧握住她的手说:“老姐姐,先生放 弃了你,是放弃了无价的财富,是他人生一大错误!你跟我回家吧!我们共同来帮 助他。”韵士紧紧攥紧了她的手,说:“有你他就够了,我听豹儿说,你把家治理 得井井有条,他也每天作画,你医治了他心上的创伤,谢谢你!虎儿已成家,儿媳 是他的同学,英国人,他们已有了个儿子。豹儿学习也很好,我没有忧伤和不快乐。 而我早已习惯了安静的生活,你有空常来谈谈,我就很高兴了。”几年后,刘豹大 学毕业到天津工作去了,她又去接她一次。韵士说:“虎儿已来信,他要我去和他 们同住,我已答应了他。”不久,刘虎回来把他母亲接到纽约去了。可半年后,她 又回来了。她去机场接了她,两人相见,紧紧拥抱着。韵士流着泪说:“儿媳待我 不错,他们希望我长期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可语言障碍很大,我过不惯西方生活, 吃西餐和吃药没有两样,我再待下去就活不了了!他们只得送我回来。”“老姐姐, 你就回家吧!”伊乔再次发出邀请。 “不!”韵士说,“我已老了,帮不了你们,反而要增添你们的麻烦!”“你 说些啥子呀!”她松开了手臂,“我是诚心的!”韵士点点头说:“我知道。我喜 欢清静,还是让我一个人过吧!”她没办法、只好把她送回到她的公寓。周六、星 期天,就叫刘虬、女儿刘虹带些食品去看她。小女儿刘蟾过生日,她让刘虹给她送 去一块蛋糕。她回来跟她说:“韵妈妈病了,睡在床上起不来。”她的心不由发酸 了,连忙打电话把海粟找回来,要了车,把韵士送到医院。 她在医院伴了几天,直到退了烧,她才回家。她下了决心,一定要让她回家住。 她把三楼朝南的一间房子收拾出来,指挥阿姨打扫干净了,把韵士的床铺搬了回来, 把她的被子洗了,她用惯的一应家具也搬来放到她的房里。 出院那天,她亲自带了车去接她,对她说:“老姐姐,我接你回家。海粟也要 求你住在家里。”“不!不!”韵士连连摇头,“我老了,体弱多病,会讨你们厌 的。我还是一个人住好!”“那不成!”她也很固执,“谁人没有个老的时候?谁 又能保证不生病? 你怕讨我们的嫌?那好办,你不管家里事,一切由我来安排,会有什么矛盾呢? 我愿意照顾你!海粟也希望我代他来照顾你!让你孤苦伶仃一个人住,他内心也很 痛苦,很内疚,很不安呢!我这是代他来报答你的深情的,你怎么还要拒绝?”泪 水从韵士眼里潸然而下。她没再坚持了,她默默地点了下头。 韵士住回来以后,她们相处得很融洽。韵士遵循着百事不管,她却处处为她想 到。缺了什么就给她添什么,病了也都是她亲自照料,为她洗脸、梳头、换衣,像 待亲姐姐一般。她也处处为她这个当家人分忧,可以节省尽量省着。 伊乔无法排解心头莫名的不安,就上楼去了。”老姐姐,老先生今天到中苏友 好大厦参加大鸣大放去了,他说是去帮助党整风,不知为啥子,我老觉得这事不对 劲!”韵士没有立即说话。她对大鸣大放这个新名词还没有确切的理解。但她能从 伊乔忧虑的眼神里感受到了这可能对海粟不利。她不解地问:“这大鸣大放是不是 向共产党提意见?”伊乔点点头“哎呀呀,你怎么不拦住他?”她嗔怪着伊乔, “他这个人,容易激动,没有一点城府,心里有什么嘴上从来没有关栏的,要得罪 人的哟!”“是呀!”伊乔应着,“他说没事的。”“哼,但愿没事!”她又跟她 说起了他过去的经历,“人称他刘大胆,孙传芳他都敢得罪,可我老担心他要吃苦 头。他呀,老叫我们这些女人为他担惊受怕的!”中午,海粟精神昂扬地回来了。 伊乔连忙迎上去问:“你没发火吧?让我和老姐姐提心吊胆了半天。”他不由笑了 起来:“你们哪你们!这有什么担惊受怕的!”他放下公文包,往沙发上一坐, “今天我非常开心,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儿都说出来了! 发言都录了音,会放给有关领导听的。有了错不怕,只要改,事业就会前进。” 伊乔又问:“哪些人发了言?”“可多呢!都是上海学校界的巨擘,第一个发言的 是周谷城先生,第二个是苏步青,恕安第六,我第十二。我讲过,恕安又再次发言, 他支持了我的意见。”“你说了些什么?”海粟惊奇地看着伊乔:“今天你怎么啦? 对会议这么有兴趣?不用担心,我这人只会讲真话,不会胡说的!而我说,是为了 艺术事业!况且,是共产党号召我们提意见,帮助改正缺点!”一听到海粟说话的 声音,韵士就出来了。她没有下楼,站在楼梯口听他们谈话。一般情况下,她从不 这样做,更不主动去与海粟讲话。今天,她却忍禁不住了:“你像个孩子样天真, 你何时见过有哪个党哪个人要求来戳他的痛处?你上当了!”海粟仰起头,反驳她 :“你胡说些啥子呀?这就是中国共产党伟大之处! 懂不懂?”韵士不和他争了,她转身进房去了。 “老先生,”伊乔给他冲了杯咖啡,“老姐姐是怕你吃亏呢!”他微微一笑, “我知道。说真话有什么担忧,这是我做人的原则,你们真是杞人忧天。”他没有 把她们的担心放在心上,他仍然按自己的做人准则和为艺术标准工作、创作。 可他仍然得不到应有的承认。第三次全国文代会和第二次中国美术家代表大会 在京召开,并举办全国美展,他仍被排斥在外。不被承认又有什么了不得?作家凭 作品说话,表演艺术家凭表演艺术说话,画家就凭绘画艺术说话!古今中外不被当 代承认的作家、诗人、画家举不胜举,很多人的价值是在他死后才被认识的!他没 计较。当他得知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和中央文化部、中国美协为庆祝建军三十 周年联合举办美展征集作品时,他主动致函画展筹备处,并把油画《梅山水库晨曦 》、《佛子岭水库飞雪》和中国画青绿山水《梅山水库工地》、《佛子岭水库》送 去参展。其中油画《梅山水库晨曦》、国画《佛子岭水库》入选。他所著的《中国 绘画上的六法论》一书也于同月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重新出版。他一点也没预感 到噩运已经降临到他。 九月十六日晚,他从广播中得知齐白石这天在北京病逝。他和齐老接触不多, 但他喜欢他的写意画,心情很沉痛,打电话给傅雷,彼此在电话里倾诉了对齐老的 怀念之情。后来,傅雷问他:“看了近日报纸没有?”“我好些天都没翻报了,有 什么新闻吗?”“我也没看报,”傅雷说,“昨天有两位朋友来坐,说起那天的鸣 放会,他们说很为我们担心。我不以为然,说,‘我们只不过说了些真话,动机是 纯正的,而我们是响应党的号召鸣放的。’他们说,‘最近北京在批判罗隆基、章 乃器,说他们恶毒攻击共产党的领导,要把共产党赶下台。’这帽子可有点吓人哪! 他们还分析说,‘说不定要导致一场运动!’我不知道罗、章为何人,你知道吗?” “无名之辈,我没听说过。”这次谈话,他也没放到心上。他依然作他的画。他在 中国画《茂林石壁图》上题道:“南田仿梅花庵主《茂林石壁图》,信笔挥洒,极 泼辣恣肆之观。兹背临一过,未能仿佛万一,略存其大意已。”仍然游离政治运动 之外,仿似一个嗅觉不灵的人,还未闻到弥漫在中国空气中那浓重呛人的火药味。 三十月二十日,江苏省文联派人给他送来一份通知,说:“十月廿二日至廿六 日在南京召开五省文联委员(扩大)会议,中国美术家协会南京分会筹备委员会的 全体筹委参加会议。”这时,华东艺专已决定要从无锡迁往南京,归江苏省领导。 他有不少虚衔,江苏省政协委员、省文联委员、美协上海分会理事、美协南京筹委 副主任。他正想去南京,看看学校即将迁往的丁家桥校址。 他喊阿姨给客人沏茶,就要打电话叫人买车票。来人慌忙放下茶杯说: “车票已给您买好了,明早我来接您一道上车。”他高兴地说:“那就谢谢你 了。”一到旅馆,他就感到气氛不对,往日很趋奉他的人碰到他,也只冷淡地点个 头。很熟的人不是转身走往别处,就是转过头,或低下头装作没看见他,他十分纳 闷和气愤。你傲视我,我更傲视你!你的头昂得高,我的头比你昂得更高!他是个 天生不屈服的人,不愿屈尊去询问他人发生了什么事,他开始了品尝漫长孤独滋味 的路程了。 早餐时,他更感受到了被冷落、被歧视的孤立滋味。那些熟面孔见着他,仿佛 根本不认识一般,他也就装着不认识他们,不往他们的席上去,他径直去到一张没 人的餐桌上坐下。就餐的人陆续走进餐厅。可当他们认出了他,都绕过那张桌子往 别处去寻位子。仿佛他是个传染瘟疫的带菌者,怕与他接触。他这才意识到,祸已 降临到他。这个会是为他而开的!瞬间,他心里升腾一缕大无畏的豪迈之气。这股 气很快弥漫了他的全身。他突然想起了陈独秀在狱中书赠给他的那副联:“人无愧 怍心常但,身处艰难气若虹。”我无愧无怍,怕什么?他潇洒地站了起来,旁若无 人地拿起饭碗,走到饭桶边,盛了满满的一碗大米饭,又拿了两只馍,回到桌上。 他觉得胃口从未有过的好,似乎感到能吞下一头牛一般。 他从餐厅刚回到房间,到上海接他的那位文联的青年就来了:“刘校长,领导 让我送你去会场。”这是他到南京后,唯一不怕和他接触的人,便盯着他的眼睛问 :“这次大会的主要内容是什么?”那人躲开了他的目光,轻声地说:“你去了就 知道了。”还用明说么?证实了他的预感。 会场设在就近的一个剧场里。一出门,就远远地望到剧场的大门头上挂了一条 巨型标语,白纸黑字,非常醒目,“彻底揭发、批判老牌右派分子刘海粟!”他心 虽有准备,还是震惊了。约略愣了一下,就疾步向前走去,想看得更真切一些。那 行字突然间活了一般在上下跳跃。他的眼花了,怎么也看不真切。 “刘校长,你怎么啦?”那青年扶住了他。 “没什么。”他很快镇静下来,我在日本宪兵的刺刀下也没装过孬种,在自己 同志面前我装什么熊?和日本人讲不清理,和自己人难道也讲不清么?他不信。人 无愧怍心常坦,我无愧无怍,只不过为了美术事业,说了些真话,提了点意见,即 使被误会了,也说得清的! 自信又回到了心中。他昂首大步,走进会场。 嗡嗡响的会场,立时鸦雀无声了。几乎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他。气氛也随之肃 穆和紧张了。 他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向前排走去。既是挨批判,就当坐到醒目之处,让所有 的人都能看到他。他坐到前排正中的位置上,仰头向舞台上口看了一眼,他的心仍 然打了个格愣,似乎看到了一道鞭影向他抡来。虽然他的一生经历过很多人生沟壑, 遭际过风暴恶浪,但“揭发批判右派分子刘海粟罪行大会”一行字仍有一股寒意自 逼胸臆。罪行?我已犯了罪行了?我犯了什么罪?他使劲张开记忆之网,沉入到往 事的湖底去打捞着。 客厅里弥漫着呛人的烟气,空气沉重得像磨盘,压得大家都喘不过气来。 “海兄,”大头先生猛吸了一口烟,打破了窒息的沉默,“晓籁兄说得很有道 理,你虽然只是个艺术家,可每一个人都离不开他生存的环境。你在上海生活了数 十年,你的亲朋好友五颜六色,其中不乏在国民政府任着要职,他们大多变卖了家 产,纷纷离开了上海,有的去美国,有的去台湾、香港了,你的大公子还代表国民 政府在联合国外交官任上。你的大千金也在外国,三公子在香港,上海就要落入解 放军之手了,我们都要走了,希望你再慎重考虑一下,走还是不走?”他的思想在 激烈地斗争着。他一口接一口猛地吸烟,没作回答。 “海翁,你怎么啦?变得如此优柔寡断了!我们是朋友,是为你的前途计,才 苦口婆心地劝你跟我们走。”王晓籁站了起来,在他面前踱着圈子,“我不敢妄说 共产党会对你怎么样。但共产党了解你吗?你能得到他们的信任?会不会讲你是潜 伏下来的党国特务?”这句话震惊了他,他不高兴地反驳说:“我只是个艺术家, 连国民党都没参加过,谈不上!”“你知道莫须有吗?”“可你和国民党的许多大 官都有交往呀!像林森、于右任……蒋委员长还送过匾给你,你能说得清与他们没 关系?”钱新之接上说,“海兄,不要太天真哪!”“叔叔!”侄儿刘狮气喘如牛 般推门进来,“我决定后天和您侄媳一起飞走了,也给你们买好了飞机票。”他把 一摞机票拿出来,“您不能再犹豫了!”他抬眼瞪了刘狮一眼说:“我还没想好呢! 你怎么可以替我自作主张?”“叔叔,我知道您舍不得美专!”刘狮说,“您太书 生气了!什么叫共产党,宗旨就是共产,您的学校保得住?我是您一手培养教育出 来的,您于我恩重于山,胜似亲生父亲,我为您的命运担心哪!叔!”泪水从他眼 里滚了出来,他双膝跪到他面前,“我求您了,您再不决定就迟了!和我们一起走 吧!您到哪儿都会受到欢迎和尊重的!”他心乱如麻,痛苦万状,不知如何是好。 伊乔理解他的心情,走到刘狮面前,伸出双手说:“阿狮,你起来吧,别逼你 叔,让他想一想,自己作出决定。”陆费逵站了起来:“海兄,你是得想一想,我 就要走了,再见了!你若作出了决定,就给我在香港、新加坡或台湾的分店打个招 呼,我会给你安排好一切的!”王晓籁跟着站了起来:“海兄,我们曾经有过很深 的友情,我常常想起我俩悠游舞场、盘龙豪赌那段短短岁月。如今我们都不年轻了, 不知还有相聚的日子么?”他默默地跟着站了起来说:“谢谢朋友们!让我冷静地 再想一想。”他握住钱新之的手,“我永远记得您几次救了我的学校,解了我燃眉 之急!”他又向王晓籁和大头先生伸出手,“没有陆先生的资助,我去不了法国, 没有王先生的陪伴,我画不了《四行仓库》,我不会忘了这些的。”他把他们送出 院门,直到他们的汽车消逝在马路的尽头。整整一下午,他就躺在床上,眼睛望着 天花板,眼前交替着亲朋好友的面影,他们有的作了古,有的不知去向,有的在北 京,有的去了海外,还有的正在飞走。他心里不由浮起一缕风流云散的伤感。他们 都走了,我该怎么办?留还是走?他的耳边响起了各种声音,“你留下来有什么好 处?”“你能得到信任?”“……”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压倒了一切嗡嗡声响, “刘先生,我希望你不要走!留下来,新中国建立后,我们需要你负责造就新时代 的美术人才!”这声音像一派炽热的阳光突然照亮了心空,他的眼前浮现起一位翩 翩少年的影像。 那是一个黄昏,他还在存天阁的画室里,刚刚完成一幅画,正在题款,秘书进 来说:“有位周先生来看你。”他立时想到是他,连忙停笔说:“请他到这里来。” 他比他年轻三岁,浓眉大眼,英俊倜傥,向他伸出手,“刘先生,还记得我吗?我 是周恩来。”他没忘记那次集会,没忘他的演说。他是知道他的身分的。他把他引 到沙发上坐下,说:“真没想到,您会来!”“我就住附近的思南路,离您这里很 近的。”周恩来说,“我早就想来看看您,您是位爱国画家,所以外国人很尊敬您, 我想,中国的老百姓也一定敬重您。”他紧紧握住他的手,悟出了这话里的深意, 他说:“谢谢您,周先生。”他们谈了很久,他的心热热的。 “海粟,”伊乔悄悄进了卧室,她在床边坐下,握住他的手,“你想好了吗?” “我想,在共产党内,有像周恩来先生那样了解我的人,我不应该再有什么顾虑了!” 伊乔点点头。 “你知道,我深爱我的故土,我不愿离开她,周先生又辗转托人给我带来这个 口信,要我留下来办学,我应该留下。你说呢?”伊乔攥紧了他的手,“我听你的!” “好伊……? ”“揭发、批判反党反社会主义老牌右派分子刘海粟大会现在开始!” 江苏省文联副主席周屯对着麦克风大声宣布。 海粟打捞往事的网被利器一下割破了。他望着周屯的嘴在张合,他在宣布发言 顺序名单。名单刚念完,他就听到一个很熟的声音大声对主持大会的周屯说:“叫 刘海粟站起来,面对着我们!”海粟没等会议主持人下命令,就从座位上站起来了, 把脸转向会场。 周屯抬起手向他作了个坐下手势,说:“我们说理斗争,刘海粟,你坐下。” 上台揭发批判的人很踊跃,大多是平时很推崇他的人。他们言词激烈。 有人说:“刘海粟反对国务院一九五六年关于华东艺专迁往西安的决定,他乘 机大肆造谣点火,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说学校就这样完了!具有悠久历史的上海 美专完蛋了!他在学校里诬蔑说‘党不懂业务,不能领导,五六年来把学校领导垮 了。’他主张由一批懂业务的教授来领导,他仇恨党员干部,说‘这批山东人’怎 样怎样,‘这批文工团员’怎样怎样。说他们什么也不懂,是靠党吃饭的。还酝酿 了一个上海美专,或上海美术学院的人事行政机构组织纲领,从院长到系主任都拟 定了人,他是想把共产党赶下台,好让他来……”海粟的脑袋不由“嗡”地一声响, 这一棒太重了!我不同意华东艺专迁往西安,完全是出于对美术事业的考虑,怎么 能误解我要恢复刘家店呢?我热爱上海美专,因它是我十七岁时创办的,我为它的 成长耗费了毕生心血,它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像我钟爱的孩子。当党中央要进 行院系调整,我没半点犹豫,就把美专贡献给了祖国,我对找我谈话的华东文化部 彭部长说: “为祖国培养美术人才,是我创办上海美专的唯一愿望,我愿意无偿地把它贡 献给国家和人民。但上海美专是不朽的,它将在中国现代美术史上留下光辉的一笔。” 彭部长赞扬了我无私奉献的精神后,说:“你办美专几十年,培养了很多出色的艺 术人才,为中国现代美术事业做出了卓越的贡献,这是党和人民有目共睹的,希望 你把上海美专的好传统带进华东艺专。”一九五二年十一月五日,我高高兴兴到无 锡上任,十一日,我写信把美专调整为华东艺专的情况告诉印尼的华侨朋友刘应宜。 我在信中说: 上海美专是弟一手创办,四十年缔造艰难,先后承吾兄与家祺兄多方帮助,现 光荣调整为国立,当然要详细报告你们的,想二兄闻之当亦以为慰也。 以教学器材论,钢琴三十八架,石膏模型三百余具,图书三万册,均已由国营 运输公司运锡,其他校具分配给交通大学、复旦大学,原校舍给交通大学、师范大 学做教职员家属宿舍。据办事员说,估计全部资财在二百亿(旧币,新币为二百万 元)以上,我很欢欣贡献给祖国。学校在政府领导下,有计划地培养人才,正是我 最大的愿望。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只希望华东艺专比上海美专办得更好,它有条件办得更好。 当我发现教学走上了僵化的道路时,提了一点改进教学的意见,这是我义不容辞的 责任,难道这也成了向党进攻么?我是中央教育部任命的堂堂正正的校长,迁校的 事,难道我不能有自己的看法?况且我的意见没有错,周总理经过调查重新作了调 整,这又犯了什么法?这就是反党罪行?他一下坠入云雾之中。…… “打倒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刘海粟!”台下跟着树起了林立的手臂,有如 山呼海啸一般。 “刘海粟必须老实交待反党反人民罪行!”他在心里反抗着:“凭什么说我反 党?”又一个人跳上了台,对着麦克风说:“刘海粟对解放八年来我国美术事业的 成绩,采取一概否定的态度。他说解放几年来,画的都是假画,千篇一律,没有风 格,没有生命,没有感情。对连环画、年画等普及形式的美术作品,认为是花纸、 小人书,不能登大雅之堂,对国画、油画,他喜欢的那一套,才能算是提高,对反 映现实斗争生活的绘画,他评头品足,甚至不屑一顾,说是照相主义,干巴巴,公 式化概念化。他说,造成的原因都是因为领导强调思想性,强调内容的政治标准。 他认为这是在‘千篇一律’、‘抹杀个性’的教条主义的学校教育下的必然结果。 他说在党领导下的美术教育是‘误人子弟’。说在艺术上学习苏联是外行,而对资 产阶级颓废的反动的艺术却推崇备至。……”又一个人上去揭发说:“刘海粟反对 学习苏联,他在谩骂新的美术作品的同时,把所谓公式化、概念化、于巴巴、千篇 一律的责任归罪于学习苏联。 他说‘世界上最好的不是苏联,苏联在国际艺坛,是没有地位的。’他又说‘ 列宾在世界美术史上,只是二、三流角色。’他更恶毒地挑拨中苏关系。 去年有一次,塔斯社驻沪社长问他:‘你对苏联美术作品有什么看法?’他捏 造事实进行挑拨,‘我很想看到苏联的美术作品,可他们(指美协)不让我去看。 ’凡是政府派遣画家出国,他就吃醋,形之于色。他经常说,‘我的画政府不了解, 中国人看不懂,只有外国人才懂,才赏识。’他攻击政府接待外宾说,‘国际友人 来时,我们有一个格式的招待,吃菜,讲一套客气话,不让说真话。”他在政协座 谈会上向我们新中国的文艺方针猖狂进攻,他说,‘我们应该提倡说真活,画真画。 几年来,有些知识分子不仅喜欢说假话,而且连画也画假画。几年来的画千篇一律, 在北京、西南、南京、无锡的美术学校,画的都是一个样,没有生命、没有感情, 以庸俗为贵,我真为中国的美术前途担忧呀!’好一个忧国忧民的反党分子!”这 个人揭发的,若除去那些上纲上线的大帽子,倒基本属实。那些话,我都讲过,这 无不出自内心的真实感受。我不愿意人云亦云,说假话,假话只会毁了我们的事业。 我讲,完全出自善良的愿望,希望领导能听取这些意见,能改,能按艺术规律办事, 把艺术引向健康的前景。我绝没有反党意图。 这是陷害、是强奸民意!是别有用心!…… “刘海粟一贯认为我们党不识货,他的才华被淹没了,是党的领导和党员干部 没有文化,缺乏艺术修养的结果。他曾跟人说,‘我的绘画艺术大大地受到歧视, 华东艺专对我的作品不够重视,我感到艺术不发展,影响了我个人的前途。’”那 人继续揭发批判他,“谁都知道,解放后,他虽身为华东艺专校长,但他并没做什 么工作,他到处旅行写生,游山玩水,出版作品和开个人展览会,这不是党对他的 照顾么?可他对华东艺专党的领导却极端仇视,经常是‘党老爷’长,‘党老爷’ 短。他攻击党不懂业务,诬蔑学校几年来没重视过艺术,他的艺术不被重视,作品 只能在‘地下展览’,直到华东美术分院展出他的作品,才得以公开展出。又造谣 说他最近在学校讲《近代法国绘画》是他在自己学校第一次公开演讲。……”难道 这不是事实?怎么说是造谣?不是我不愿工作,是学校不安排我工作。学校里某些 党员领导不是高高在上当老爷么?他们不懂业务,又不学习,只凭他们主观意愿, 不按艺术规律指导教学,还不让人讲?讲出来就是仇视党?他在心里怒吼着,你们 还讲不讲理?还信不信仰唯物辩证法……? “刘海粟一贯抄袭,以临摹代替创作… …”“刘海粟企图拉拢反革命分子和坏分子……”“刘海粟一贯立场反动!……” “刘海粟企图为自己建立美术纪念馆……”“刘海粟拉拢、鼓动对党不满的人向党 进攻!……”“刘海粟一贯以流氓手段,窃取名利,解放后以他的名字在报刊上发 表的文章都是别人写的,并且利用别人的名字来吹嘘自己。一九五三年,把上海美 专校舍冒充私产,向政府骗取钜款五亿五千元(旧币),尽情挥霍……”“天哪!” 海粟无声地呼唤了一声。 他穿着汗衫和短裤,在画室参考无锡鼋头渚的写生稿作油画,电扇呼呼地响, 他汗流如注,汗衫湿透了,裤头也汗迹斑驳。正画得起劲,伊乔进来说:“上海停 办高校联合办事处的老高来了。”他只好放下画笔,把它浸到水里,接过伊乔递给 他的毛巾,揩了把汗,“把我的长裤拿来。”伊乔把长裤递给他,套上长裤,他去 到会客室,微笑着说:“我们好久不见了!”向来人伸出手,握了下,向藤沙发指 了下“请坐”! 老高坐下就说:“刘校长,我是给您送钱来的。”“什么钱?”“是这样,高 校停办办公室计算了上海美专的房舍和财产,约二百多亿。 上级领导说,新中国刚刚建立,百废待兴,政府拿不出这么多钱……”“停! 停!”他连忙阻止他说下去,“我办美专,并非营利,如今光荣并为国立,我很高 兴,我是无偿捐给国家的。”“刘校长,”老高解释说,“您听我说,这个您早就 这样表示过,不要钱的。但政府有政策,对捐献给国家的私产,给予奖励。”他连 连摇手:“不不,我知道,国家目前有困难,把它用到别处吧!”“刘校长,我是 停办处的办事员,我是奉命来执行这个任务的!”他坚持看:“美专虽是私立学校, 是我一手创办的,海内外许多朋友都给予过支持,为了中国的新兴艺术战斗了四十 年,现合并为华东艺专,它伟大的精神和灿烂的战绩会永远留在中国人民的记忆中 的。我还是华东艺专的校长,我怎么可以把自己的学校卖给自己。不管给多少钱, 这钱我不能要!”“刘校长,您叫我作难了!”老高面有难色,“这不是卖,按政 策给百分之四的奖励。是太少了一点,您若不嫌给得太少,”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 张存款单和一张收据,放到他面前,“请在收据上签个字。”他的脸蓦地涨红了, 仿佛受了侮辱一般,他不客气地反问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老高惊诧地望着 他,不知说什么好。 伊乔连忙走了进来,怪嗔着他,“老先生,你这是怎么啦?人家高同志一片好 意。”她转向老高,“高同志,他的脾气不好,请别介意。”伊乔的微笑,化开了 老高满脸的尴尬,他说:“刘太太,没什么。我完不成任务,回去要吃批评的。” 伊乔一笑,从茶几上拿起存款单看了一眼说:“这是政策给的奖励,体现了人民政 府的政策,怎么能拒绝?我收下了。字我来签。”转身拿来支笔,在收据上写了自 己的名字,后面加了个代字,说:“老高同志,谢谢您了。”…… 上海美专是我艰苦缔造的,当然是我的私产,怎么说是骗取?钱是人民政府给 的奖励,他为什要颠倒黑白? “刘海粟在抗日战争时期,和汪伪、日寇勾勾搭搭,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在 印度厄西亚,日本人用军用飞机把他送回上海,他的头猛地“嗡嗡”叫了起来,他 的心仿佛利刃在戮戳。这是他不堪回首的一段屈辱的经历,也是他引为骄傲的一页。 汉奸夺走了他的妻子,迫使他家破人散。他被押送回国,他顶住了汉奸们的软硬兼 施的诱惑,保全了民族气节,他的心是赤的,他的胆是赤的,这是他引以为慰的。 你们为何要颠倒是非,向我头上泼屎…… “刘海粟!”他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在叫他。他抬起头来。“同志们的揭发批判 你听到了没有?我们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要老实交代!”周屯说, “把麦克风拿到台下,让他面对池子。”他站到了工作人员指定的位置上,下意识 地向池子里看了一眼。全场的目光几乎全投向了他,像箭矢一般,他打了个寒颤。 他看着立在面前的麦克风,不由惶然了。说什么?坦白从宽,坦白不就是把心敞开 来说真话么?难道我说的都是假话?不,我不敢担保,我这一生从没做过违心的事、 没说过违心话,说真话是我做人的标准,我这人不设关防,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 么说,肝胆相照是我对党、对朋友一贯所遵循的。……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刘海粟只有老实交代自己的反党罪行才是唯一的 出路!”有人在压力下会变成一滩没骨头的烂泥,有人却相反,压力越大越坚强。 狂涛一般的口号声,震怒了刘海粟,他心中突然滋生了一股强大的反抗力,驱 散了他心头刚刚浮起的那缕颤栗。赫胥黎站在剑桥大学的论坛上大声为达尔文的《 物种起源》的价值在论战;米开朗基罗在保罗教皇面前为《最后的审判》瓣护;布 鲁诺绑在火刑柱上……他仿佛看到了一条奔腾汹涌的河流,载着他崇拜的伟人们。 我只不过说了一些捍卫艺术的真话,我没有错!我应该为真理而战!我不是软骨头, 我绝不瘫下去!喜欢说假话的人,说我的真话是假活,我绝不说假话来取悦于你们! 我要为我的真话辩护! 待口号声一停息,他就说:“大家的揭发、批判,我都仔细地听了。如果去掉 那些帽子,我认为,大多基本属实。比如:我不同意华东艺专迁往西安,我是从华 东地区需要这样一所学校来想的。而且这里的教师们在这块土壤上生活创作惯了, 一个艺术家离开自己熟悉的土壤就会失去创作的源泉,……”“打掉刘海粟的嚣张 气焰!”…… 周屯向场内扬了下手,口号声停了下来,“刘海粟,这是党给你的一次自省的 机会,不是作学术报告!要认识这一点,继续检查!”“我知道不是作学术报告。 有些事是理解上的分歧,我得解释!”“谁冤枉你了!”台下又有人大声斥责他。 周屯说:“同志们有意见,请写条子上来,现在让他交代。”又转对海粟, “继续检查!”“我对这几年的美术教育是有些想法。在座的大都是跟文艺有关涉 的,谁都知道艺术就是个性的表现,没有个性就没有艺术。综观各地美术院系的作 品,我认为失去了个性,上面叫画什么就画什么,这能画出感情?作品能有生命? 这些话,我的确讲过,不只在一处讲过,还到处讲过。我也讲过这些问题的出现, 是强调学习苏联的结果。我不是反对学习苏联,而是主张学习他人的东西,不要生 搬硬套,正如毛主席说的,‘取其精华,去除糟粕’,要把学习外国人的东西和中 国优良民族艺术结合起来,我们的艺术才有生命力,才不会干巴巴,我现在仍然没 有认识到这有什么错!……”“不准刘海粟继续放毒!”又有人违背了周屯的指示, 在台下大叫。 周屯也认为继续让他检查下去,影响不好,就制止着他:“刘海粟,下去!” 他拍拍麦克风,“同志们,老奸巨猾的右派分子刘海粟的表现十分恶劣,在事实面 前还妄想抵赖,把自己说成正确的代表,拒绝老实交代,引起了公愤!”他扬扬手 里的一叠条子,“委员们纷纷要求他彻底交代,低头认罪,才是他唯一的出路,企 图蒙混过关,是过不去的!我们希望华东艺专的同志们继续对他展开斗争,肃清他 的影响和流毒,净化文艺队伍!”四一九五八年二月,华东艺专从无锡迁到南京丁 家桥。三月一日正式上课。 刘海粟是揪出来的批斗对象,没有自由,当然不能像以往那样,悠游在上海家 里。他随校去到南京,住在学校,去食堂吃饭和上厕所都有人跟着。 没有人敢接近他,他也没权利携带家属。 四月的南京,细雨蒙蒙,空气仿佛都拧得出水。海粟除去参加批斗会,就在室 内写检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孤寂地度着难熬的岁月。 “刘校长,”有人轻轻地唤着他,“天都黑了,你怎么不开灯。”随着这个声 音,电灯开关“叭”地一声,室内亮起了昏黄的灯光。 他正歪在铺上,凝视着窗口那块迷朦的亮光,听着细雨在窗外广玉兰叶片上那 蚕吃桑叶般沙沙声响和檐口雨滴落在雨搭上的时有时无的浙沥之声,这天籁之声在 他那寂寞的心中化作了无名的乐章,让他暂时忘了身处的逆境。好久没人这样叫他 了,他已忘了他还是这所学校的校长。是谁这么不识时务?莫非我的问题得到了甄 别?他慌忙坐了起来。 一个四十来岁,戴顶线帽,系着条黑不溜秋长围裙的男人拎着两只篾壳热水瓶 站在灯下。 他认出他是水炉房的工友。 他未等海粟开口,就说:“校长,我没见你去打开水,给你送两瓶水来。 天很冷,晚上把脚烫一烫,年岁大了,睡觉脚不容易暖。”他的心一阵发热, 连忙站起来说:“谢谢你!”“不用谢,以后有什么事就跟我招呼一声,我叫陈世 良。”“啊,是陈师傅。”好久都没人跟他这样说话,那些看管他的人说话都凶得 很。他受了深深的感动,但他又怕连累了他,就说:“陈师傅,非常感谢你的关心, 可是,我的问题还没定案,这会影响你的,以后,别给我送水了。”陈师傅憨憨一 笑,“校长,我一个烧开水的,平民出身,怕个啥子呀! 我还是小孩子时候就在南京看过你的画展,好大的油画啊!有一面墙那么大, 叫什么舟?”“《但丁的小舟》。”“对,是那一张。”“那不是我的创作,是我 在巴黎罗浮宫临摹的。”谈到绘画,他蓦地把身外的一切都忘了,“那是浪漫主义 大师德拉克洛瓦的杰作,他画的是资产阶级文艺复兴的先驱者但丁和他的战友维吉 尔的故事,表达了善与恶的殊死搏斗,我画了两个多月呢!”“我还记得有张国画, 上面有好多人的题诗,我记得最牢的是郭老写的,头一句是‘艺术叛徒胆量大!” “那幅叫《九溪十八涧》,上海县长危道丰要封闭上海美专,我正带师生在杭州写 生,看到报上这个消息,心里愤然火起,画了这张画。”“我非常喜欢你的画,我 不相信你会反党反人民。好些工友都认为你是好人,还有俞剑华教授,有人动员他 揭发你,他说你没有做过对不起人民的事。我很尊敬他,他很同情你,说你是中国 新艺术的先驱,一代宗师,他对有些人翻脸不认人很不满……? ”海粟连忙抓住他 的手:“陈师傅,你声音小一点,隔墙有耳。”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我很感激 你,谢谢俞教授和工友们,可我请求你,这些话千万别说出去,那会毁了你们的。 你们能这样理解我,信任我,已给了我力量,我心里不知有多高兴,我相信共产党, 相信人民。我没做反党的事,心里很坦然,你放心。以后别给我送水了!今天我没 去打水,因为我的胶靴破了个口子。”“校长,你能想得开,我就放心了,不要把 那些昧着良心批判你的话放到心上,千万千万!中央既然让你当校长,就是相信你, 这是下面人搞的,上面总会知道的。你是六十出头的老人了,想开些,你过的桥比 他们走的路还多,什么没见过,挺一挺就过去了。”海粟眼里蒙起了热雾。 “你休息吧!”他把灯关了,带上门走了。 海粟和衣躺靠到床上,心情怎么也无法平静,他拉亮灯,洗了脸,又往水里兑 了些开水、端到床边,把双脚放了进去。一股让人感到舒畅的温热。 从脚底升了上来,他的心也顿时暖呼呼的了。谁说世上没有正义?当他被那些 曾经绝尽阿谀逢迎他的人揭发批判时,他对人生绝望过,他为道德的沦丧、人性失 落悲哀,他呼唤善美和道德,回答他的是世态炎凉。今天,他却从一个普通得像沙 子一样的工友身上,看到了光明,看到了希望。他虽然平凡、普通,他却能识别真 假善恶。 他激动非常。我们一些党的领导为什么就不能辨别这个呢?为什么要把我、傅 雷、周谷城、苏步青这些与共产党肝胆相照的老知识分子打入另册? 我们谁不是为了新中国的建设留下来的?我们不愿说假话,因为假话对我们多 灾多难的祖国有百害而无一利!为什么要怀疑我们的忠诚?知识分子最高的奖赏就 是信任,周恩来总理就信任我们。他们为什么就听不得真话?周总理知道这些吗? 他会知道的,假话蒙不了他犀利的眼睛。我不能灰心,不能气馁,我们这个民族绝 不会倒退的!我得耐住这眼前的寂寞和委屈,正义和真理会降临人间的!那些想致 我于死地的人总有一天会感到脸红的。 他感到全身都暖呼呼的了,擦干脚,上了床。这一夜,他睡得很安稳。 雨,还在下,吃早餐时,下得更大了。看管他的人在门外喊:“刘海粟,吃早 餐去!”他从门外拿起胶靴换上,打着伞挟着铝制饭盒出了门。 去食堂有很长一段路。他不敢蹚水,担心水从开裂处渗进来。昨天,他就因为 湿了脚冷得打抖。可这条路都浸在水中,他无法顾及到脚了。他从食堂吃饭回来, 脚却没有湿的感觉。他脱下胶鞋,看了看,怎么这靴子的裂口不见了!他把靴拿起 来,左看右看,也没找到那个一寸长的裂口。这太奇怪了!莫非它还会自己长起来 不成?哪有这般奇迹?倏然,他想到了陈世良,他只对他说过靴子破了,莫不是他 把他的破靴穿走了,留下了他的好靴? 他走到窗口,藉着光亮,察看着靴里。他发现了几粒煤屑。不错,肯定是陈师 傅的靴子。 他把那双沾了泥水的靴子抱在怀里,泪水潸然而下。人哪,春风得意时,有人 送他一双新靴,他绝不会如此珍爱感动,可当落魄时,一双旧靴,他会终生不忘! 海粟抱着那双沾了煤屑泥土的旧胶靴,心情无比激荡,它不仅仅是让他的脚免受水 浸之苦,也不仅是双防水的胶靴,它于他,是一轮光明的太阳,是激励他度过难关 的力量!他不由自主地哼起了《咱们工人有力量》那首歌的曲子。 下午,他被唤到专案组去谈话。专案组的负责人对他说:“刘海粟,你太令组 织失望了!你反对党的文艺方针政策,你宣传资产阶级腐朽的文艺思想,和党对抗, 铁证如山!组织上一再挽救你,你却拒绝认罪!”那人的脸拉得又长又僵,眼里射 出威严的光,“组织上决定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再不作深刻检查,悔过自新,那 就咎由自取了!”“我没有反对党的文艺方针,我反对的只是和党的文艺方针相悖 的僵化、死板、千篇一律和生搬硬套外国人的东……”“你不要再耍滑头了!”那 人把桌子一拍,站了起来,“你想滑是滑不过去的!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我 相信人民眼睛是雪亮的!”刘海粟说。 “我一开始就警告过你,这是最后的机会,你却藉此继续放毒!来人哪,把他 带回去!”看管他的人走了进来。 “刘海粟!”专案组的人又叫住了他,“你若有了认识,回去写出来,错了只 要认识了,我们还是欢迎的。顽固到底,死路一条!”他把一叠纸交给看管他的人, “叫他写!”海粟坐到桌前,面对着一叠十行纸,写什么呢?我没反党,就不能承 认反党!我没错,就不能说自己错。突然,他又想起了陈独秀赠他的联语,信笔写 在了纸上。他笔一扔,躺到铺上,竟不知何时睡着了。 “刘校长,”有人轻轻地推了他一下,他一惊坐了起来。“陈师傅,是你!谢 谢你把胶鞋换给我,我这脚才没湿。”他发现他手里拿着他写的陈独秀的联语, “快把它撕了吧!”“我想要,送给我吧?”“等我自由了,我给你写张大的。” “这个我也要,你写个名字吧!”“好。”他写上了刘海粟三字。 陈师傅把它折好,从内衣口袋摸出两个煮熟的鸡蛋递给他,“趁热吃了。”就 把字放进了内衣袋里,拎起空水瓶,转身走了。 天黑了的时候,陈师傅又拎着两瓶水来了,悄声地说:“校长,今天你早点睡, 养好精神,明天又要开全校师生员工大会了,你可能又要挨斗了。 我刚刚看到有人在贴通知呢!”“谢谢。”士可杀而不可侮,海粟最怕的就是 辱!中国人有个随他性,有人要打倒某个人,就有一群人跟着喊打倒,其实他们并 不知道那个人该不该打倒;有人指责某个人是偷儿,一群人就不分青红皂白跟着喊 打。海粟不怕讲理,就怕胡来。有人就利用这一点,对付害怕受辱的知识分子。所 以许多人受不了这心灵上的屈辱轻生了。每一次群众性的斗争大会,于他就是一次 经受地狱之火冶炼的痛苦。有人分明知道他说的没有错,出于某种原因,也落井下 石,想彻底消灭他这“艺术叛徒”;也有藉着反右运动,对他实行私仇公报,把他 彻底打倒,美坛就成了他们的一统天下了。明天,又要到地狱中去走一遭了!我刘 海粟就是消灭了,也算不了什么,我忧虑的是中国新兴艺术的生命! 他强迫自己躺在铺上,可他的心神怎么也宁静不了。他的心怦怦乱跳,他的中 枢神经绷得像绷紧了的琴弦,风声雨声仿佛下下都打在他心神的琴弦上。他辗转反 侧了一夜。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从会场上走回房间的。他没打伞,外衣都湿透了。他站在房 中央,地下顷间就是一滩水,他竟没觉察到这些,他只想逃脱那森林一般高高耸立 的拳头和那排山倒海的打倒之声。他的耳鼓仍然在经受轰然的口号声的震颤,还有 那个宣判也追逐着他:“现在宣布对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右派分子刘海粟的处 分:撤销其华东艺专校长职务,从一级教授降为四级教授,同时撤销其中国人民政 治协商会议江苏省委员会委员、江苏文联委员、南京美协筹委会副主任委员等等一 应职务,戴上右派帽子,接受群众监管。……”彻底被划入另册了!这是他期待了 很久的结论么?公正,那已成了昨日的梦幻,一切的一切,彻底破灭了!我不服! 我对新中国,我对共产党是一片赤诚!新中国需要有计划地培养艺术人才,我就献 出艰难缔造四十年的学校。上海解放前夕,我完全可以到国外去继续我的艺术追求, 周总理一个口信,我就留下了。当我看到美术教学走向了僵化、没个性的方向,我 奉献了一片虔诚之心,我呼吁按艺术规律引导教学;我提倡人们说真话,是因为我 希望我们的国家早日繁荣富强,成为世界上最强盛的国家,永远充满活力! 难道这就是对我奉献的报答么?真的让钱新之他们说中了! 他的心被委屈揉碎了,一股愤然之气从绞痛的心中蹿出,奔入血管,涌向四肢。 顿然间,他感到自己变成一只充胀了的气球,他的脑袋也随之鼓胀起来,嗡嗡地响, 眼前的事物也旋转起来,轰地一声,他感到脑袋炸裂了,失去了知觉,倒在地上。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陈师傅一直关注着海粟,见他失魂落魄般走回房间, 就拎起一瓶水紧跟着推开了他的门。见他倒在地上,双拳紧握,牙关紧闭,口眼㖞 斜,口角流涎,面红气粗,痰声噜噜。他惊慌了,连忙放下水瓶,蹲到他身边呼唤 着他:“刘校长!刘校长!”见没有反应,又轻摇了他一下,也不见醒。他大叫起 来,奔出门去,“来人哪!来人哪!刘校长昏过去了!”看管海粟的人连忙从旁边 门里走出来,呵斥着他:“大喊大叫干什么!”“他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了!”他 拉住那人,“他可是大名人啦!世界上都知道他呀!快快把他送医院吧!”他急得 要哭了。 那人走进房,看了一眼,他也感到责任重大,就转身往外走,对陈师傅说: “我去报告,你在这守着!”陈师傅从水瓶里倒了一点水,蹲下去想喂他。可他牙 关咬得铁紧,他无法把水喂进去,也没法让他的嘴张开来,他不停地喃喃:“这怎 地是好?这怎地是好……? ”急得团团转。 去报告的人很快回来了,对他说:“领导叫送医院!”陈师傅连忙起身往外跑, “我去拉车来!”不一会儿,陈师傅拉来一辆大板车,他把海粟的被子铺上去,就 抱起海粟,和那人一道把他抬上板车。 他拉起车,脚底生风般直奔就近的解放医院。 五海粟患的是中风。经抢救,缓解了症状,脱离了危险。但口眼仍然㖞斜,舌 头舒展困难不能说话,右下肢麻木,手臂无力,抬不起来。这是种很难治愈的病, 有人就是抢救过来了,也终生瘫痪在床。伊乔却有信心治好他。在她的要求下,经 学校同意,她把他接回上海家里养病。 这种病非常磨人,急不得。就是治疗得法,也好得慢,需要耐住性情,长期奋 斗。伊乔了解他的性情,更理解他的心。她相信爱的力量,坚信她的爱能医治好他 受伤的心灵,也能医好他肉体的病痛。她是有主见的坚强女性。 每天天不亮,她就起床,乘电车转公车,到郊外市场上去寻找活鱼活虾,日复 一日,月复一月。她像哄孩子一样哄他服药,哄他吃下有利康复的食品。 她认为活的鱼虾有利于恢复生命的青春,想设法让他吃到。 一九五八年的冬天特别寒冷,郊外的泥路,冻得铁硬,刺骨的寒风,肆无忌惮 地抽打着,她清秀美丽的脸庞冻红了,紫了,她全然不在乎。她拎着竹篮的手冻僵 了,肿了,她也没觉得。她一心只想觅到活鱼活虾。不管多少钱一斤,她都买下。 她已几次没买到鱼虾了,她很快明白了这是为什么,渔民们害怕割资本主义尾巴, 要抢在天亮以前回到家里。从此,她起得更早了。 那天,她起得太早了,公共汽车上只有她一个人。她从汽车上下来,伸手还不 见五指。她无法看清摆在地上的鱼虾是活的还是死的,只有用手去摸去感受。那天, 她买到了五条活蹦蹦的河鲫鱼,又买到了两斤鲜活的大江虾。转身马不停蹄地往家 赶。 一回到家,拣出一条,把其余的鱼放养到铁桶里。见它们个个张嘴吐气,摆动 起尾巴,她开心地叫了起来:“老先生,今天我买到了上等的河鲫鱼和虾呢!”拎 起养鱼桶就往楼上跑,把它放到海粟床前,“你看,条条都是活的,多爱人哪!” 她把海粟扶起来,靠到床头上,“你看看、玩玩,我去给你做鱼汤。”这些鱼,条 条有筷子长,青黑的脊背露在水面上,闪着油光。看着它们在水中轻摆尾鳍,快活 地游着,海粟那沉甸甸的心湖,仿佛流进了一股生命的活水,滋润着枯死的腋芽, 沉睡的美,在那里蠢蠢蠕动了,希望也随之萌生了,他仿佛又闻到了久违的春的气 息,看到了烂漫的春花。他张了张嘴,舌头突然间舒张开了,他使劲喊出了声: “伊乔——!”伊乔刚好煮好鱼汤,正往碗里盛。突然听到了他的声音,惊喜得手 足无措了,不知是丢下鱼汤跑向他,还是把鱼汤端了去。她还是端起鱼汤连声应着 :“呃——!呃!老先生,我来罗!”“伊乔——!”海粟又喊了她一声,“我这 个哑了七个多月的哑巴能讲话了!”“好好好!”伊乔激动得泪水滚滚,把鱼汤放 到床头柜上,抱住他的头,“先生,我说你会好的!你一定会完全好的!”她用袖 口揩了下泪,坐到床边,拿了条毛巾给他围到脖颈上,端起鱼汤,“先生,要好得 快,就得多吃鲜活的东西!你坐坐好,我喂你!”他像个听话的孩子,张开了嘴。 他的眼皮还不能完全抬起来,但他还是能看到她的脸消瘦了许多,往昔的红润已经 退到生活的风尘中去了,细密的皱纹布上了她的眼角、额头。他的心中不禁浮起了 她往日的风采:白衣白裙的她站在南国炽热的阳光下,微风漾起她的裙摆就像初开 的一树白玉兰花,鲜亮、高洁;她风情万种地站在落日的椰林中,光彩照人;他为 她脱下薄呢黑大衣,她像一个高贵的公主一般初次走进他的家……可眼前的她,一 身风霜,一脸憔悴和疲倦。他的喉头不禁发热发酸,便哽咽地说:“伊乔,苦了你 了!”“说些啥子呀!我们谁跟谁呀!”他使劲不让泪水滚下来,又说:“我感到 太对不起你,你毅然离开富家,万里迢迢来嫁我一个穷画家,我本想要让你过得舒 服一点,可是,……”“别说这些好不好?”伊乔把剔除了刺的鱼肉送进他嘴里。 “我要说,”他吞下了那块鱼肉,“你待英伦、刘麟、刘豹如己出,把他们送 到国外深造,为他们安排好前途;你又把身体不好的韵士接回来照顾,把本应我该 担的担子你一肩挑了,让我潜心艺术。你为我作了这么大的牺牲,我却总给你带来 麻烦。如今,我连吃饭都要喂,拉屎拉尿都要你侍候,……”泪水蓦地从他眼里滚 了下来。 “你今天怎么啦?”伊乔伸手揩去了海粟眼角的泪水,“我是你妻子,这是我 应该做的!”“这些话捂在心里很久了,可我的舌头伸不直,今天我能说了……” “快吃吧!”伊乔把碗沿凑到他嘴边,“喝下去,都喝了,你的病才好得快。”天 天喝鱼汤,闻到鱼汤,他就反胃。但鱼汤里倾注了伊乔的深爱,他就把它当药来喝。 喝着喝着,他突然想到要问问鱼价;“鲫鱼多少钱一斤?”“活的五十元一斤。” “啊!”他大吃一惊,“这么贵?”“还买不到呢!”“伊乔,我的工资降得只那 么一点,买不到几斤鱼,如今我又不能画画,就是画了也没人买,这么一大家要吃 饭,不要再买鱼了吧!”“我自有安排。”“不,”他很坚决,“就是全家不吃不 喝,你也养不了我呀!”伊乔微微一笑,“你别管,我有办法。”他不由一惊,问 :“你是不是把我的藏画拿出去卖了?这可不行!”“没有,你放心!”她走到他 身边,把嘴附到他耳边说,“老姐姐把她的几件首饰硬塞给我了,要我拿去卖了给 你养病。”他抬头望着她:“你收了?”伊乔点点头:“不收下她不依呀!”海粟 沉下了脸,半天不语。伊乔望着他,“你怎么啦?”“你不应该收下。韵士什么都 没有了,就那么点我给她的纪念品,我很对不起她,让她留着也是一种安慰。” “我没卖。”“没卖就好,你还给她去,就说是我让你这么做的。”“等会儿我就 去。”“伊乔,”海粟的思绪又回到原来的问题上来了,他又看着她问:“你哪来 的钱,还没对我说呢?”“先生,这是我仅存的一点秘密。”伊乔握住他的手, “我都对你说了吧,免得你胡思乱想。我要离开印尼到上海来找你,我的父母和兄 长知道我不会再回去的了,你别介意,说句不好听的真话,一个艺术家名气就是再 大,但在富商的眼里也只是个高级乞丐而已,他们无法阻止我,又心疼我,怕我受 穷吃苦,在我临行前,母亲给了我几十根条子。我没告诉你,是想留着最需要的时 候用。现在果然派上用场了。”她捧起他的额,轻轻亲了一下,“你不用为钱担心, 一心养病,有了人,就有了一切。”他抬起阔嘴,在她的腮边碰了一下,“伊乔, 谢谢你。”她笑了起来,爱嗔着他:“你这呆子!”“我觉得你比过去更美了!” 伊乔的脸上倏地泛起了桃红,突然泛起了一缕少女的羞涩,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先生!”“伊乔,我现在才开始真正领悟了人生的奥妙。这是一个人在一帆风顺 的时候无法领略得到的。过去的六十多年,我虽然也经受过风风雨雨,被攻击、被 误解,但从未经受过人格的侮辱和践踏,越遭攻击,我身边的朋友越多。从不像现 在,谁都怕接近我,真乃黑在闹市无人问,红在深山有远亲罗! 我很想说,感谢生活给了我这样的体验。可伊乔,我这样躺着,日子太难过了, 你给我想个办法,作一个架子,放到我面前,让我观摩观摩家里的藏画,也许我的 日子会好过得多。”“这个主意好!先生。”伊乔高兴地说,“我就去请人做架子。” 第二天,全福就取回一个既像画架又可作画板的架子。这是伊乔设计的,下面是个 半弧,架在被上不会倾斜。上面是张有点坡度的画板,用轻木和三胶板做的,架在 他面前的被上,一点不重,不但可以把画放在上面观摩,还可以作画呢。 全福把它架上去,他欢喜得不得了,当即就喊:“伊乔,给我拿画。”全福说 :“师母去买面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他听到关院门的声音,连忙又喊:“伊乔, 快来。”伊乔放下采购的物品,就应声上楼来了。“老先生,满意吗?”“太好了, 谢谢你。”伊乔又笑了起来,“你这呆子,就会讲那一句话。”“去给我拿画来。” 他抬了抬身,“钥匙系在我腰带上。”他什么都不瞒伊乔,也并非不信任她,但藏 画间的钥匙,他始终带在身上,好像这样才感到宽心。可见他爱这些民族文化的珍 贵遗产,爱到了何种程度,不亚于他自己的生命。 伊乔从他裤带上解下钥匙,问他:“先拿哪个的?”“关仝的。”这是一张丝 绢本,长一百九十公分,宽一百八十八公分的巨画。它历经了近千年的岁月,色泽 古旧,但画面仍然鲜亮,山色空濛,水影浮动,从山光水色中,仿佛流动着自然的 韵律和活勃勃的生命。他常常把它挂起来欣赏,可此时,他只能一段一段地看,每 看一次,他的爱又深了一分。买时,他并不知道是关仝的。 那还是首次东渡回来,在船上结识了画家徐朗西,成了朋友。有天,他去拜访 徐朗西,正好有人拿来两幅旧画要卖,一幅是有陈立中具名的青绿山水,这一幅没 有款,他一见就爱上了。朗西叫他买下。回家就挂上,有空就站到画前观摩品赏。 有一天,他发现画上的一块石头上有两个小字,他的眼睛顿然放射出灿烂之光, “关仝!”他以为自己眼睛出了毛病,就取下眼镜揩了又揩,擦了又擦,复又戴上。 确是“关仝”二字。他兴奋不已,关仝是五代梁朝人,一代山水巨匠,在中国 美术史上占着极重的地位。唐、五代画家有以不署名而为画者识为荣的习惯。他仍 不相信他这么轻而易举就得到了关仝的画。 他便去找美专教授收藏家唐吉生鉴定。 吉生不能确认,但他认为其艺术价值很高,建议送给吴昌硕、高邕之等几位老 画家看看。 那时,他和吴老还没有交往,便请吉主送去。没几天,吉生告诉他:“吴老认 为是无价之宝,还说你那么年轻,怎么弄到了这么好的画?”他便请吉生引荐,拜 访了吴老。 八十高龄的吴老见面就说:“你是美术学校校长,学洋画,画模特儿的,能对 古画这样钟爱,很难得。关仝的手迹凤毛麟角,我也是初次见到这样的宝画,应该 妥善珍藏。”他把想请老人题首诗的想法告诉了吉生,吉生就对老人说了。老人坚 决地摇摇头说:“我不够格!这张画有一千年历史了,非常名贵,题脏了愧对古人。” 他误以为吴老要润笔,又托吴老的外甥诸闻韵去说,表示愿意付高酬。 老人让吉生转告他:“不是我舍不得几个字,古画是历经磨难的稀世之宝,一 题就弄坏了,破坏了画面。你告诉他,千万别找人题字。”他这才知道,珍贵的古 画不能乱题乱盖章。从那时起,他成了山西路吉庆里吴宅的常客。他常把他的作品 拿去请吴老看。吴老建议他:“你的洋画有中国味道,可以下功夫攻攻国画。一个 中国画家,千万不要把国画的根基丢了!”他这才起步研习中国国画。老人看了他 国画习作《言子墓》,大加鼓励,要他一定坚持下来,说:“很多人画不好,是因 为他们太会画了!”他去请老人参加天马会,他也欣然同意了。他们成了忘年之交。 海粟浮想联翩,他那受了创伤的大脑细胞,开始生津活跃了。人生有很多契机, 若非关仝这张画,他就无缘认识吴缶老。若非吴老的引导,他也许仅仅只是个拿油 画笔的洋画家!若非吴老的鼓励,他在国画上就不一定会取得如今的成就!啊!人 生,他完全忘了病痛,荡漾在美的蜜湖中。 海粟有四十多件珍藏。他一日一画,每一幅画,都伴着一个旖旎的故事。 循环往复,百看百味。他就这样打发着漫长的、磨人的病塌岁月。 孤独是思念的温床。他思念远在异国的儿女们,担心他的右派身分波及刘豹。 他记挂着傅雷,早就听说他也打入了另册,在高压下,他也不弯腰。 他拒绝和任何人来往,闭门译书。我多想去看看他哟,都怪我!若非我邀他去 参加鸣放会,他就不会打成右派,是我害了他!他每回想起,就为这事难过。我多 么想去看他啊,我这腿!我这不能抬的手,我成了一个废人!你宽恕我吧,恕安! 他更思念学校。就像一个被父母误解赶出家门的赤子,思念着生他养他的母亲 一般。他多想在校园中走走啊!就是挨斗挨打也情愿啊! 又一个冬天来了,北风在窗外呼呼地叫,雪籽儿打在玻璃窗上沙沙地响。 伊乔给他灌了两只热水袋,一只放在麻木的脚边,一只放到他的怀里。拿出他 的手,为他按摩。她按医嘱,每天为他治疗。他们都没说话。 突然,全福推开了卧室的门,探进头来说:“先生,俞剑华先生来了。”俞先 生?他惊喜不已。自从回家养病,除了吴湖帆常乘夜色来陪他坐坐,极少有人来。 他能理解朋友们,谁能抗拒时代潮流呢?他也不愿连累影响朋友们,他不让伊乔把 他回沪养病的事告诉朋友们,以免他们为难。这么风雪交加的天,他怎么来了? “快请!请到这里来!”俞剑华一身雪籽儿。伊乔连忙拿来毛巾递给他:“快揩揩!” 又帮他脱下大衣。 “校长,我早就想来了,没机会到上海来呀!”“俞兄,你不该来!”海粟未 说这话之前喉头就哽咽了,“会影响你的!”俞剑华憨厚地笑了笑,“我不怕。” 海粟慨叹着,“唉!患难见真知啊!你冒着自己被打成右派的风险,拒绝揭发我, 给了我很大的力量,就像黑夜的灯光。”“我是人嘛!”俞剑华边擦头上的冰水边 说,“我怎么能为了保护自己去昧良心呢?那还叫是人啦?”“打我棍子最重的人, 也是过去跟我最紧的人。”海粟又想起了那些批斗会的场景,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过,他们不使劲打我,自己就要挨打,我理解这个,剑华,像你这……”俞剑 华已感到他的到来勾起了他的痛苦回忆,连忙打断他,转过话题,“海老,我们学 校改名叫南京艺术学院了。”“好,这名改得好,比叫华东艺专气派。更重要的还 是领导。”海粟的情绪又高了,“院长是谁?”“纵翰民。”这个位置本来应是他 的,如今已时过境迁了,他已不会再有什么野心了。 他牵挂的仍是艺术的前途,说:“艺术学院的领导,应该任命内行的人,才不 误人子弟。我这个观点,就是把我杀了,也不会变的。”“虽说你这主张受到了批 判,实质上上级领导还是考虑了你的意见,不然就不会任命陈之佛老先生为副院长 了。”海粟的情绪倏然好了起来,“只要党的领导能听取有益于发展艺术的建议, 漫说打我右派,就是送我去劳改,我也认为值得。但愿有关领导能渐渐意识到这个。” “陈老先生是个好好先生,他的作用能否得到真正发挥,还很难说。”“他人很正 派,古文化修养深厚。”俞剑华点点头。他突然想起了傅雷的嘱托,“傅先生让我 问你好。”“傅雷?”海粟好像听到的是个遥远的名字,又是他漫长的病榻生活中 经常念叨的名字。“他知道我在上海?”“不,他以为你在南京接受监督改造呢! 是我告诉他的。他很为你的健康担忧。他想来看你,又怕被左派认作右派串连,对 你养病不利。”他的眼睛湿了,“啊,他还像过去那样关心我,我想起他被打成右 派,是我造成的,我这心就不好过。我太幼稚了,我不知道这是钓鱼,带他也遭了 罪。”两颗老泪滚落下来,“我听人说,定他右派那天,他在会上激动地说,‘我 不反党反社会主义,我永远爱着我的祖国,问心无愧。既然你们视我为异类,从今 以后,我不参加任何会议,该有什么罪,该负什么责任,我听凭处理。善意的意见, 我感谢,那些夸大其辞的攻击,我反对,绝不接受!’他非常耿直,从不违心地接 受没有认识的观点。”“像傅先生这样坦诚正直的人不多,就因为这个我们的友谊 一直延续到今天。我始终敬重他!”“是呀!只有这样的朋友,对不会背叛你!哪 怕平时经常争得面红耳赤。”许多日子以来,海粟还没像今天这样高兴过。他慨叹 也特别多,“我总忘不了你初来校任教时,他的过火举动。不曾想到你们成了终生 的莫逆之交,你在这件事上令我感动,你是个大度君子。”“君子谈不上,但我以 为,一个想在事业上有所前进的人,就要不怕听逆耳的真言,只有真言,才能让人 前进。”“对对对,所以你有了今天的成就。”海粟的思绪又回到傅雷身上,“他 在家做些什么?”“他还在译书呀!他译,夫人帮他抄。”“啊!梅馥真是一个值 得尊敬的女性。”海粟又慨叹起来,“她把全部的爱都献给了丈夫。一切烦琐家务, 她一肩挑着,烧饭、带孩子、洗衣,整天忙忙碌碌不停地转,还要给博雷抄稿,查 字典、翻书、写信,有时还要忍受傅雷那没来由又极不近情理的愠怒。他打牌打球 输了,却要对她发一通火,怪她没当好参谋。但怒一过,他又去赔理道歉。梅馥从 不计较,一笑而已,处处都显示出她惊人的温柔。傅雷的成就与她是分不开的。不 知他现在在译什么?”“他手头正在译巴尔扎克的《赛查·皮罗多盛衰记》。” “他的情绪如何?”“看上去很不错。他说,他心里正冲撞着一种力,出现了从未 有过的高速度!”“唉,”他复又悲哀起来,“他把苦难化作了力量,在寂寞中奋 进,我却像一具死尸一样躺在床上!”“海老,你别急,”俞剑华连忙安慰他, “夫人说你每天都在观摩古画,这也是在奋进呀!积蓄力量,以待喷发呀!”“我 不想在苦难中沉落!我渴望紧紧扼住命运的咽喉!我想画画,我要画画!”他大声 呼喊着,“可上天不怜悯我,它是一个势利眼。它也帮着那些人落井下石,不让我 创造,不让我用创造来获得光明!剑华,有时我真受不了啊!”他使劲想抬起手, 刚刚抬起来,又无力地坠了下去,“我这手何时才能握笔啊!”他老泪纵横了。 “老先生,你又发急了!”伊乔端着两碗鸡蛋下面进来,“他常常这样大喊大 叫,我也让他去叫叫,那样他心里会好过一些。”她把面放到茶几上,“俞先生, 如今我也做不起人了,将就陪老先生吃一点吧!你也知道,现在有钱都买不到。” 俞剑华连忙站起来说:“不,不,我不饿。”“你这老实人,撒谎都不会。”海粟 像个孩子一样又破涕为笑了,“现在人人喊饿,你说不饿,分明是假话,在我这里 用不着客气,你放心,伊乔还没饿着我。”俞剑华端起面。伊乔坐到床边喂海粟。 “夫人不容易呀!”“是呀,”海粟应着,“一家两个病人,又加遇上所谓的 特大自然灾害。 这两年风调雨顺,到底是什么灾呢?我不懂!”“你只管吃吧,饿不着你就行。” 伊乔嗔着他,“你管得了那么多么?”俞剑华与他会心地一笑,他又忍不住了: “我看不是自然而是人祸造成的。”“乡下没人种田了,都去淘沙、砍树、砸锅炼 铁去了,到处都在饿死人。”“你们不说,我也猜得到。”海粟心头又笼上了沉重 的云翳,“唉!这都是人人说假话给老百姓带来的苦难啊!我苦难的人民!”“不 说这些好不好?”伊乔挟起一筷面送进他嘴里,“你不要忧这忧那,把病养好是你 最重要的事。”六伊乔一手执着点燃的艾条,一手揉着海粟的手指,让艾绒烟和热 力袅绕着他的指关节,每天早晚各一次。她相信坚持就会胜利。艾条烧到一半的时 候,海粟突然问:“伊乔,韵士的病怎么样了?”“怕是不行了呢!”“你怎么不 把她送到医院去?”“我几次要送她去,她不愿意去,还说,‘好妹妹,就让我死 在家里吧!’我安慰她,许多人都带病延年,去住医院,系统治疗,就会好起来的。 她哭起来了,说:‘你是想把我赶走吧?’我没办法,只得由着她。”伊乔说到这 儿,眼睛潮了,“我知道老姐姐的心思,她不愿增加我的负担。她住进医院,我要 两头跑,又要花很多钱,她是要我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到你身上,早日让你康复。我 给她梳头揩面时,她常常流泪,拉着我的手说,‘好妹妹,我拖累你了!’有时她 还说,“你不要来管我,你要想一切办法把海粟的病治好,艺术是他的生命,不能 画画,他会急得发疯的,我的命没价值,你别管我!’“你现在就去跟她说,我叫 她去住医院。”伊乔听话地把艾条放到烟缸上,就上楼去了。一会儿她就回来了, 说: “她又哭了,她说她知道自己好不了,也不会拖累我太长了,叫你别管她,多 管管你自己。”伊乔继续为他按摩治疗,可不安一点一点侵蚀着他。他想到了负心 那个词。我是个给她带来不幸和痛苦的负心男人,她为什么还要为我着想?愧疚像 一把铁爪在抓挠着他的心。她快走到人生的终点了,她还在为我的健康忧心,为了 省钱给我治病,宁可让病魔吞蚀自己的生命,也不上医院。她这一生得到了什么? 是丈夫的背叛!是孤独!是寂寞!她为什么不报复我?那样我心里还要好受些哟! 我的良知发现得太晚了!轰轰烈烈时,往往只会想到自己,只有当人生坠入了深谷, 才知道自省了!我太负她了!她若就这么死了,我连句道歉的话都没说过,我的良 心怎么会安?“伊乔,”他突然按住她的手,“我想去看看韵士!”伊乔惊诧地看 着他:“你不能走路呀?”“你去把全福叫来,你们把我架上去!”“你的腿还一 点使不上劲,你这一百多斤,我们怎么挪得动?”他突然感到手有了一点力量,抓 住了她,“自从韵士病倒,下不了床,我就没见过她了。她快不行了,我有些话要 跟她说,若再不说,我就要痛苦终生了!”伊乔是个善解人意又心地善良的人,她 立即理解了海粟,说:“我去把她背下来。”“不行!”海粟捺住她,“心脏病不 能挪动,我能上去,只要你们帮助我。况且,我也不能永远躺在床上,我要下地, 要去画画,我还要上黄山,你让我开始这第一步吧!”伊乔眼里滚动着晶亮的泪水, 她深深感动了,忙应着:“嗯,我们帮你。”一九六○年,是中国人民被饥饿的魔 鬼弄得死去活来的一年。伊乔的私蓄使海粟一家免遭挨饿的厄运。为了救这一家人, 伊乔怀里长年揣着个“运气袋”,每天都要去走街串巷,遇到可吃的东西,不管多 贵,都买回来。全福没挨着饿,虽说比海粟小不了几岁,可身体还很好,当伊乔告 诉他,“先生要上楼看老姐姐,你来帮我把他搀上去。”便对海粟脱口而出:“我 驮你上去。”海粟摇摇头说:“我要试着走上去!”伊乔明白他的意思,就帮他穿 好衣服,把他挪到床边坐着,穿好鞋,和全福一人拽着一只胳膊,扶他站起来了。 他颤颤抖抖被拉起来,两腿无力地打着哆嗦,没坚持两秒钟,复又顿坐下去了。 他不甘地大叫着给自己鼓励:“我要站起来,我一定要站起来!”跟着又往起站。 在他俩的扶掖下,他又站起来了。他的腿仍打着颤抖。他咬紧牙齿,心里数着一、 二、三、四、五,数到六,他又支持不住了,复又坐回到床沿上。 他休息了片刻,又说:“你们架着我,我能走了!”可当他们把他架起来时, 他的两腿根本不听他大脑的使唤,他叫:“迈!”它们却仍在原地。 他又叫:“你们把我往前挪呀!我用力,你们帮我用力!”“好!”伊乔应着, “来!”他们向前走了一步。几乎是把他向前拖了一步。 “再往前架!”“往前架!”伊乔指挥着,架到了楼梯边,他们三人都满头大 汗了。他累得不行,伊乔叫全福:“扶扶好!”她端来把椅子,让海粟坐下,“我 们都休息一会儿。”一会儿,他就说:“我觉得我的腿有点儿力了!伊乔,你拽我 一把,看我能不能站起来。”“好哦!”全福连忙伸手去拉他。 他摆了下头,“伊乔,你只用一点点力试试看,看我的腿能不能使劲。”“好 的。”伊乔抱住他的臂膀,轻轻往上提着。他屏息敛气,运足气力,使劲往上撑。 他的心怦怦跳,额上渗出了汗珠。他还在使劲撑。 伊乔的心碎了一般,不忍心见他这副模样,使劲把他往起拉。 他站起来了!他快活地叫了起来:“全福,来呀!搀我上楼!我行。”他们三 人同心协力,终于达到了目的。 他被扶到那张他久违了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直喘粗气,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 :“韵士,你怎么样了?”韵士已到了灯尽油竭的时候了。她十分衰竭,她想挣起 来,动不了;她想说话,气短心虚。张了张嘴,声音细若游丝:“谢……谢……你 ……来看…… 我……”伊乔小声对全福说:“快去炉子上盛一小碗鸡汤来,要清汤。”海粟 的泪水倏地流了下来。他无声地坐了片刻,镇定了下心绪说:“韵士,这一年多, 我躺在床上,总觉得对不起你,越想越感到内疚,我负了你。 我没给你幸福,却给你无尽的痛苦,无边的寂寞和孤独,唉——”他长叹一声, 歇了一拍,“一个人在落魄的时候才会懂得需要爱,才懂得爱的价值和爱的不可少。 这两年,若没有伊乔的牺牲,你的鼓励,我就不会支持到今天,因为有伊乔和你的 深爱,我在磨难面前才没有倒下,才没有丧失人生的信念。 你和伊乔都是了不起的女人!你一切为了我,我却背叛了你,你连责备的话都 没有一句,我想到这个就难过。因为有你们两个伟大女性的扶助,我在艺术上才取 得今天的成就。可我辜负了你们,总给你们添麻烦、添痛苦,让你们受苦、忧虑。” 他抬手臂,想揩泪,伊乔连忙用手帕替他揩了。他继续对韵士说:“你一定要鼓起 勇气,我们共同来战胜磨难,度过难关!你要勇敢地活下去!去医院治疗,你就会 慢慢好起来的。”伊乔从全福手里接过鸡汤,坐到韵士床边,舀了一匙,吹了又吹, 送到韵士嘴里边:“老姐姐,喝一点!”韵士的嘴唇无力地动了一下,就合上了。 泪,无声地从韵士的眼角淌了下来。 “老姐姐,喝口汤呀!”海粟哽咽地劝着:“韵士,你张嘴呀!”韵士的嘴蠕 动了一下又不动了,眼睛紧紧闭上了,泪也不再往外流了,泪迹在不觉中变干了。 她想再见海粟一面的心愿得到了满足,她可以幸福地离开人世了! 伊乔感到不好了,连忙放下碗,轻摇着她,突然,她悲怆地哭了起来,呼喊着 :“老姐姐!老姐姐!你不能就这样走呀!你不能哪!我为你熬的鸡汤你还一口没 喝呀!老先生会难过的呀! 刘虬、刘虹、刘蟾听到哭声,一齐奔上楼来。 海粟像老牛一般大恸起来,对儿女们说:“你们的老妈妈死了,你们快快跪下 给她送终啊!”泪水从三个孩子稚嫩的眼里滚了出来,他们一齐跪到床前,呜声一 片。 韵士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伊乔担心过分的自责和悲痛会加重海粟的病症,叫全 福把海粟背下去。他坚持要多坐一会儿,陪陪韵士,“我已有二十多年没有陪过她, 现在她死了,你让我多陪她一会儿吧!我太对不起她呀!”伊乔说:“老姐姐希望 你很快好起来,你不要太难过了。”她给他揩去泪水,找出韵士的衣服,叫刘虹打 来一盆热水,替韵士擦身、洗脸、梳头。 海粟垂泪陪着。 伊乔一手操办了韵士的丧事,又给刘虎、刘豹写了信。 海粟在悲哀中走进了六○年代第一个春天。 英人济慈曾经说过:“美的事物都是永远不绝的喜悦源泉。”春风吹溶了他心 头的块垒,古画给了他赏心悦目的感受。他觉得生命已复苏了,体内积攒了一股力 量。 那是一天上午,伊乔买菜未归,孩子们上学去了,他想独自下床试试步。 医生说过,养息和服药只是一方面,锻练很重要,而且是防治肌肉萎缩、回复 生机的重要方法。伊乔一天到晚忙里忙外,累得筋疲力竭。尽管她在他面前总装出 满心快乐和精力充沛的样子,但他知道她,这都是为了不往他心上增加负荷。他心 里非常明白,伊乔实在累了,累断了筋骨了!为了他早日康复,她用生命在做赌注。 一个女人为他去了,不能再让她也把命搭上了。他不能没有她。他想偷偷锻练,给 她一个突然的喜悦。他这样一想,顿觉浑身有了热力。 他试着自己穿棉衣。他先把手臂伸进衣袖里,顺利地穿上了一只袖子。 可另一只,他弄了半天,满头大汗,也没穿进去。累得气喘吁吁,手臂还是不 能伸到身后套上那只袖子,也披不上肩,套进去的那只袖无法固定。他想到小孩子 们穿的围兜式罩衫,他把两只手臂从前面伸进去。但他的手还是不能伸到背后去扣 扣子,仍然往下掉。他只得喊全福来帮他,把棉衣穿上,系好裤子坐到床上,待全 福走了,他试着独自下床。他要走到写字台边去,他想拿拿笔。衣服别人可以代穿, 饭别人可以代喂,可任何人也代不了自己画画。 他先把右腿挪下床,插进拖鞋里,又挪下左腿,顺利地套上了拖鞋。他两手撑 着床沿,调集了全身的气力,慢慢向上撑起身子。他凭着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了。 他兴奋得像个孩子,急不可待地想学步。 他刚抬起右腿,左腿就抖得慌,一脚还没迈出,腿一软,扑通一声,他摔倒在 楼板上。 伊乔刚刚到家,边把菜从兜里往外放,边吩咐全福如何摘洗。这“扑通”的一 声响,吓得她哭叫起来:“不好了!”扔下菜奔上楼来,“老先生,你这是怎么啦?” 她扑上前去,“你跌坏了没有?”“没啥子事!”他侧过头,对她笑了下,“我想 学学走路。”伊乔嗔着他:“你想学走路,没错。可你不能一个人这么蛮干哪!你 的病症刚刚有了点好转,万一跌坏了,那不就雪上加霜了!”全福也跟着奔上来了 :“老先生,没事吧?”“没事,别大惊小怪的!”伊乔、全福一齐来拉他起来。 他说:“你们让我自己试试看。”他们只好缩回手。 他使劲想抬起上身,试了几次,都没成。 全福想去抱他,伊乔摆了下手。 他伏在地上约略歇了一会儿,把身子往左边侧过去,慢慢抬起右手手臂,伸开 手掌,使尽全力,想借着左边身子力量的帮助撑起身子。可刚用力,右臂就无力地 弯了下去。 “还是我们拉你起来吧?”他摇摇头:“我一定要自己起来!我在床上躺了一 年多,再躺下去,就永远起不来了!”伊乔只好由着他。 他又一次侧过身子,试着撑起来,又一次失败了。 全福不忍看他趴在冰冷的地上挣扎的惨样,他蹲了下去说:“老先生,我抱你 起来吧!”“你别管我!去做你的事去吧,我会自己起来的!”全福含着泪,起身 往外走,忽又转身站住,对他说:“老先生,我给你做猪肉末土豆泥。”这是海粟 最爱吃的一个菜。若在平常年景,这是极容易做的一道菜,可现在食物紧张,什么 都定量分配,难以配齐,他很久未吃到了。 “谢谢!”他高兴地应了一声,又试着往起爬。 伊乔蹲在边上给他出力。 他的内衣湿透了,头上蒸腾着热气,额上的汗珠汇成了小溪。 伊乔周身也在冒汗,泪水和汗水在她脸上横流。 “伊乔,你哭什么?”他想宽慰她,对她笑了下,“我一定能自己站起来!你 把那只椅子转过来,把椅背朝着我,你坐上去,我攀着椅脚试试看。”伊乔按他的 要求,把椅子放到他面前伸手可以够到的地方,她面朝他反坐在椅子上。 他向前蠕动着身子,张开手,想抓住椅挡。 可他的手握不住拳,抓不住椅脚,几次三番失败了。 伊乔想帮他一把,“你把手伸给我,我抓住你的手,你就可以使劲了。”“不,” 他又摇了下头,“我一定要靠自己爬起来。”伊乔的泪水又流下来了,她看着他在 地上扭着挣扎,又往前蠕动了一步,他的手臂绕住了椅背的柱子,他觉得臂弯有了 力量,他使出全力,身子一屈,搂住椅背站起来了。他狂喜地搂住了伊乔,“我胜 利了!我胜利了!”伊乔应着:“胜利了!胜利了!”他得寸进尺:“你帮我学走 路吧!走到桌边,我想拿拿笔。”“上午你太累了,睡一觉,下午我帮你。”伊乔 搀着他。 “说得有理。”他不得不听她的。 海粟为了练习走路,跌得鼻青脸肿,遍体伤痛。他没气馁,他心里有团火,他 要画画,要走向自然,要去上黄山;他要创造,把心里那团火喷吐出来,把他的爱 表达出来。爱和火给了他力量,他终于胜了无力的腿脚,开始颤颤抖抖的移步了。 扶着家具、墙壁,自己可以在室内活动了。可他的手指仍然握不住笔!他没有灰心, 他坚信,只要不气馁,坚持锻练,画笔就能紧握手中。 他一天到晚练习握笔活动,掉下了,拣起来,又握;又掉,又拣起来,再握。 经过千万次的失败,最后他赢了! 那天,一九六○年三月二十四日,一个星期天,天没亮,伊乔就去郊外买鱼去 了。头天晚上,她就招呼刘虹:“明天起早一点,陪你爸去复兴公园,我要去买菜。” 早晨八点,阿虹就来侍候海粟穿衣服。自他能够哆嗦着挪步那天开始,伊乔每天扶 他下楼,伴他到附近的复兴公园逛一逛,走一走。这已成了他每天的日课。累了, 伊乔在石椅上垫上一块棉垫,让他歇一会儿,练练手指抓握活动,谈谈花,说说草。 他已非常熟稔了复兴公园的亭榭楼台和树木花草了。每天,他和花木会晤,都有新 的感受,每天都能发现它们微妙的变化。池子的水开始转绿了;法梧开始发芽了; 瓜叶菊打苞了;金盏开得像朵朵可爱的阳光;月季苞儿像簇簇朝天的箭矢,泛红、 泛黄、泛白,暖风一荡,它们慢慢舒开花瓣,散发出阵阵浓郁的芳香;竹笋悄悄从 绿竹丛中往上蹿。他从它们身边走过,它们无不投给他热烈的笑面,从不厌弃,歧 视他,总是尽其所有地把美展示给他。他从它们那里,获得了甘美的滋润,他的心 灵获得了轻柔的慰抚,它们让他淡忘了人世的冷漠和炎凉,把他的心灵引进了一片 宁静舒美的天宇,慢慢愈合了他心上的痕瘢,他的生命在它们美的圣水浇灌下,也 在康复。可是,手指的握力提高得很慢,他想画下它们的姿影,留下它们的笑靥, 可又力不从心。 刘虹把手杖递给他。他说:“把你妹妹也叫来一道去,带上我的画架、油画箱。 昨天,我看到桃花都胀红了苞,昨夜可能已开了,看看我今天能不能握得住笔。” 父女三人相扶着去探桃林,啊!海粟老远就欢叫起来:“孩子们,快看呀!多美啊!” 他们都伫了脚步,都被那粉红色的雾霭迷住了。海粟异常兴奋:“阿虹,把画架支 撑在那儿!阿蟾,把油画箱拎过去打开,放到那条石凳上。”他走到画架前,抬头 端详看满园初放的桃花,赞叹起来,“似花非花,似雾非雾,似霞非霞,与你们相 比,三千粉黛黯然无色,贵妃也要半掩蒲扇半遮面了呀!”他喃喃自语着,“美呀, 真美呀!只有自然的美,不作态,不矫饰,才是真美……”他下意识地拿起了调色 板,又下意识地挤出了桃红、纯白、石青、柠檬黄……不自觉间,拿起了油画笔。 他完全忘掉了身旁的两个女儿,忘了世间的一切,仿佛已脱尘而去,沉浸到那片如 花似雾、如云如锦的粉红色海洋里去了。 两个孩子一下惊呆了,她们想喊、想叫、想跳,“阿爸的手握住笔了! 阿爸的病好了!阿爸又能画画了!……”可她们不敢,她们害怕喜悦会把阿爸 手里的笔冲得掉到地上!她们抑制着小鹿般欢跳的心,屏息敛气,看着阿爸手里的 画笔在画布上飞舞!看着画布上开出了朵朵艳丽的桃花…… 伊乔买菜回来,已是上午十点多钟了,不见他们父女回家,她的心不由提拎起 来,莫非出了什么事?丢下菜篮就往复兴公园跑。 她沿着他们经常散步的小路找去,不见他们。她跑到玫瑰园,还是不在。 她发急了,就向游人们打听:“可见着两个姑娘扶着一个老人?”游人用摇头 回答了她。她吓出了一身冷汗,继续找。她突然想到他们昨天去过桃林,莫不是看 桃花去了。就从竹园插过去。 天哪!果然三人都在那里。她的心落了下来,喘了口气,慢慢向他们走去!她 很快看清了,他的手握着油画笔,他在画桃花!她不由狂喜起来,向他们跑去。 两个孩了发现了她,向她摆摆手,示意她不要惊了她们的阿爸。 伊乔放轻脚步,悄悄走到他身后。啊!她的眼睛蓦地射出了灿烂的光华! 莫非出了奇迹?他的手指灵活得和病前没有两样,丢了两年的画笔竟然还是那 么纯熟,簇簇桃花,怒放在画布上!发自心底的惊叹脱口而出:“奇迹! 奇迹!”海粟仿佛从沉梦中惊醒了一般。他回过头,对伊乔灿然一笑,“是你 创造的奇迹!”伊乔热泪盈眶,轻声地说:“先生,不是我,是自然!是美!艺术 家是属于自然的!”“伊乔,我是属于你的!”他停住画笔,深情地看着伊乔, “我想把这幅画题为《春风吹开朵朵红》,好不好?”伊乔连连点头,说:“好, 好,春风吹开朵朵红!好!”七久病初康的海粟,有如久旱得雨的旱苗,调动起来 了体内的积蓄的阳光,蓬勃起来。两年的病榻生涯,饱吸了古代民族文化深层的积 养,丰厚了他传统艺术的根基。就像一座火山,缄默得越久,它的喷吐力就越强。 海粟迎来了他艺术旅程中又一个旺盛阶段,他对艺术的探索又前进了一步。他的画 风有了崭新的面貌。这段时期,他创作了油画《水牛》、《最爱无花不是红》、《 黄山天门坎风雪》、《兔子花》、《花卉》、《斗鸡》、《灵隐》、《严子陵台观 富春江》、《七里泷》、《西湖南高峰》、《西湖叠翠》、《上海钓会》、《黄山 莲花峰》等数十幅。中国画有《斗鸡》、《牡丹》、《牧牛图》、《万古长春》、 《墨梅》、《江山渔乐图长卷》、《庐山青玉峡》、《临石涛松壑鸣泉图卷》、《 鳜鱼图》、《水墨荷花》,他还给马来亚弟子李样春寒如铁。春节刚过,有人来叩 门了。 “老先生,学校来人了。”伊乔推开画室的门对他说。 学校早已遗忘了他,怎么突然又想起还有他这么个人呢?莫非又有什么辫子被 抓住了,要写检查?丑媳妇总得见公婆面,既然来了,躲也躲不掉。 他放下笔,走进楼下的客室。 来人站起来了,喊他刘老,还向他伸出了手。他以为出现了幻觉,他是阶级敌 人、右派分子,怎么可能呢?他没去握那只伸向他的手。向他的椅子作了个请坐的 示意,自己就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问:“你有什么指示请说吧!”“刘老,我是 校党委组织部的,党委派我来告诉你,鉴于你在这期间表现不错,决定摘掉你的右 派分子帽子。”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打印的文件,起身递到他手上,“这是上级 的批文。”他哈哈一笑说:“我表现不错!好!谢谢了!”三月底,他收到了中国 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的通知,特邀他出席全国政协会议。并有附言,可请夫人陪伴。 随着春风而来的特大喜讯,消溶了他心头的积冰。他不再被视作异己分子、人 民的敌人,而是团结的对象,信任的朋友。共产党和人民政府请他去北京共商国事。 这于他不仅是一种政府待遇,更重要的是信任。信任于知识分子比千金还重。他有 九年未进京了,他非常想念在中国画院院长任上的前辈师友叶恭绰,还有沫若、香 凝……想到就要见到他们了,他异常激动。在收拾行李时,他把在西安作的中国画 《骊山图卷》和《临石涛松壑鸣泉图卷》装进了箱子,带去请他们题识。 他的愿望实现了,会议期间,他会见了何香凝、章士钊、黄炎培、郭沫若、张 伯驹等许多老朋友,叶恭绰在《骊山图卷》上题了长跋。曰: 样春寒如铁。春节刚过,有人来叩门了。 “老先生,学校来人了。”伊乔推开画室的门对他说。 学校早已遗忘了他,怎么突然又想起还有他这么个人呢?莫非又有什么辫子被 抓住了,要写检查?丑媳妇总得见公婆面,既然来了,躲也躲不掉。 他放下笔,走进楼下的客室。 来人站起来了,喊他刘老,还向他伸出了手。他以为出现了幻觉,他是阶级敌 人、右派分子,怎么可能呢?他没去握那只伸向他的手。向他的椅子作了个请坐的 示意,自己就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问:“你有什么指示请说吧!”“刘老,我是 校党委组织部的,党委派我来告诉你,鉴于你在这期间表现不错,决定摘掉你的右 派分子帽子。”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打印的文件,起身递到他手上,“这是上级 的批文。”他哈哈一笑说:“我表现不错!好!谢谢了!”三月底,他收到了中国 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的通知,特邀他出席全国政协会议。并有附言,可请夫人陪伴。 随着春风而来的特大喜讯,消溶了他心头的积冰。他不再被视作异己分子、人 民的敌人,而是团结的对象,信任的朋友。共产党和人民政府请他去北京共商国事。 这于他不仅是一种政府待遇,更重要的是信任。信任于知识分子比干金还重。他有 九年未进京了,他非常想念在中国画院院长任上的前辈师友叶恭绰,还有沫若、香 凝……想到就要见到他们了,他异常激动。在收拾行李时,他把在西安作的中国画 《骊山图卷》和《临石涛松壑鸣泉图卷》装进了箱子,带去请他们题识。 他的愿望实现了,会议期间,他会见了何香凝、章士钊、黄炎培、郭沫若、张 伯驹等许多老朋友,叶恭绰在《骊山图卷》上题了长跋。曰: 与海粟别数年,今春来京,以此卷见示,属为题识。且曰:吾意在以此卷为双 方友谊之证,非专为此卷也。余闻之,喟然曰:余将何言耶?下笔将罄纸不能尽, 则且徒留形迹,以彰故之过,非吾意也。继思徐(悲鸿)、刘(海粟)二君与吾之 关涉,深知者究不多,不自言之,将揣龠之谈纷然而出,诚不如吾言之为当。且吾 识二君时,年皆方少。余以奖厨后进之为怀,颇亦尽其引掖提挈之力。二君交通不 终,余方引为遗憾。徐君去世,余功刘君力表其坦白惋悼之意。刘悉为之,似有类 于挂剑,徐君地下当亦释然。二君门下亲属,似不应当成芥蒂。且徐之对刘,诚有 过举,然似为病态,无事殚述,且是非终有评定。刘君其努力艺术,前途期乎远大, 为吾国增其声誉,则一时之得失,及交谊之亲疏,皆可置之勿关念矣。因书此以归 之,世人论徐、刘交谊者,不妨以此为证也。 张伯驹题曰: 海粟为悲鸿师,后偶生嫌隙,亦颇似梨园程砚秋与梅兰芳之事。叶遐翁(恭绰) 劝之,海粟尽释然。余亦曾与悲鸿发生论战,悲鸿谓:京画家只能临摹,不能创作。 又谓其美专学生犹胜王石谷。余则谓:临摹为创作之母,王石谷画多法度,仍可为 后生借鉴。经友刘天华调解,乃复友如初。此两事为后之画家所不知,因重记之, 以在异日艺苑掌故。 叶恭绰对徐、刘交谊的评定,将成为后世美术史家研究中国现代美术史的重要 文献。 海粟又向朋友们出示了《临石涛松壑鸣泉图卷》,海粟在上面录了石涛原题及 何绍基原跋。又自题: 壬寅春分,刘海粟对临一过,与清淞血战。 朋友们见之,赞叹不已,张伯驹、黄君坦、李宝森等老先生都在拖尾处题了跋。 张伯驹题了阙《水调歌头》: 千籁荷松响,万壑汇泉鸣。耳边水激风荡,不是世间声。 从欲接天一握,回欲转帆九面,螺髻影青青。看到有无处,疑雨又疑晴。 挥大笔,争血战,气纵横。苦爪地下,应恨低首也心惊。行脚芳鞋踏遍,手拨 烟云直上,五岳昔尝登。未可小天下,起我卧游情。 李宝森在他题的《临江仙》中有句: 淋漓泼墨一交锋,清湘甘退避,四海仰宗风。 对海粟这个时期的艺术给予了极高的评识。 最使海粟开心的是,陈毅代表党和国家领导人在人民大会堂设宴招待文艺界的 政协委员和人大代表。海粟住在民族饭店。当他从车上走下来时. 郭沫若就从台阶 上迎下来,紧紧拉住他的手,把他引进宴会厅,大声连连向朋友们招呼:“叛徒来 了!叛徒来了!”陈毅迎上去高声朗诵郭沫若题海粟画的诗: 艺术叛徒胆量大,别开蹊径作奇画。 落笔如翻扬子江,兴来往往欺造化。 此图九溪十八涧,溪涧如何此峻险。 他紧紧握住海粟的手问:“背得对不对?”海粟十分激动,连声说:“对对, 完全对!”“我很喜欢你的画,和你画的气势!”他左手向空中划了个大弧,“大 气势!”海粟眼睛发热了,连声道着“谢谢,谢谢!”郭沫若睁大了眼睛,惊讶地 问:“陈老总,你怎么也会背这首诗?”陈毅哈哈大笑起来:“这有啥子奇怪的, 在老区也看新画读新诗,你的许多诗我都能背。”“啊!”大家一齐哈哈笑了起来。 会见了许多文艺界朋友,海粟兴奋不已。 晚上,周谷城、陈鹤琴来到海粟夫妇下榻的房间,他们是他那个组的会议召集 人,告诉海粟:“周总理、陈老总和习仲勋同志约你夫妇明早九时在北京饭店见面。 八时半他们派车来接你们,让我们先通知你们。”总理要会见他们,这是海粟没有 料想到的。他非常激动,送走他们后,仍然亢奋不已。伊乔说:“老先生,我们早 点睡吧,养好精神,明天好去拜会总理。”他虽然被伊乔逼上了床,关掉了灯,可 他躺在床上,还是没法入睡。恩来先生的形象更迭地在他眼前浮现。一会儿,他一 身雪白西服年轻英俊,潇洒地向他伸出了手;一会儿,他一身钢灰色制服,流溢出 阳刚之美,从思南路走到存天阁,充满希望地对他说:“你年轻时是翩翩佳公子, 现在到了壮年,却壮健得似一头雄狮,希望你在艺术界成为亚洲的真正雄狮!”他 的耳畔回荡着他那洪亮的声音,“新中国需要大量的美术建设人才,希望你能留下 来。”“别人以为你心爱的子女们在海外,不会留下来,我知道,你更心爱自己的 祖国。”“团结就是力量。……”伊乔也睡不着。她轻轻碰了下海粟:“老先生, 在想什么呢?”“我在想周先生。”“啊!”不问她也知道他此刻的心情。但她还 是对他说:“睡吧,休息好了,明天好和总理说话呢!”“恩来先生日理万机,有 多操劳,他还特地抽出时间约见我们,我怎能不激动?伊乔,就凭这,一切委屈又 算得了什么呢?”“是呀,”伊乔应着,“过去了的事,就当没有过,睡吧。” “嗯。”他应着慢慢合上了眼睛。 他们很早就起来了,洗了头,洗了澡,刮了面。伊乔为他挑了套藏青华达呢中 山装,一红黑相间羊毛围巾,皮鞋擦得灿亮,眼镜也擦了又擦。他为伊乔挑了件紫 红绒线织的二五大衣,系了条大格方围巾。吃过早饭,他俩就回到房里等着。 来接他们的车八点半准时到了,他的心里像有一群兔子在蹦。不一会儿,小车 就停在北京饭店大堂门前。总理派来接他们的工作人员已等在那里了。 他把他们引进了一间会客厅,说:“请坐片刻,我去告知总理你们来了。”他 们刚刚坐下,服务员就端进来两杯沏好的花茶。这时,总理、陈老总和习仲勋就进 来了。 海粟夫妇连忙站起来。他们紧紧握手,互相问好。“请坐。”总理向沙发示意, “我们有九年没见了吧?”“总理的记性真好。”海粟答道,“这些年,我运交华 盖,给我戴了三顶大帽子,九年没来北京。在党中央和您的关怀下,才得以摘掉压 在头上的重荷呀。”“我们的工作出了点偏差,让你受委屈了!”总理诚恳地说, “我们现在改正了,希望你不要灰心,鼓足干劲,还要为社会主义艺术事业多作贡 献。”海粟连忙表示:“我这个人有个特点,无论政治上多么失意,我也不气馁, 更不会放弃我的艺术追求。几年中,门前冷落车马稀了,我有了大块时间,观摩了 大量的占代绘画珍品,作了大量的探索,使我的艺技又有了一点长进。”“照我看, 艺术家少一些社会应酬,让更多的时间来从事艺术创作和研究,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总理鼓励着说,“希望你更豁达一些,更加朝气蓬勃一些!目前有这样一个可以悉 心进修的机会,应当珍惜它。”海粟不住地点头,说:“只是,我的社会关系复杂, 我的经历更复杂,我心总有余悸,害怕日后又要引起麻烦。”“别怕,”总理继续 鼓励他,“你的过去,我们了解。”泪水倏地从海粟眼里涌了出来,他说:“总理, 有您这句话,压在我心上的一块石头就掀掉了。我可以轻装上阵了。您放心,我绝 不辜负您的希望。”总理转向默默坐在那里微笑着听他们说话的伊乔,亲切地说: “听说刘老五八年一度中风还很厉害,能够恢复到现在这样,很不容易,这有你一 分功劳啊!”一向落落大方的伊乔,听到总理的褒奖,竟有些羞涩之感。 她说:“我也没做什么,给他弄点吃的,管管家务,帮他锻练锻练。”总理又 鼓励她:“这就很好哇!今后还要好好照顾他的身体,这个工作很重要!”伊乔的 眼睛发热发潮了,一种强大的快乐像炽热的阳光一般顷间洒满她的心头。她只是一 个微不足道的家庭主妇,她做的只不过是一个妻子应尽的职责和义务,总理不仅接 见了她,还给了她如此的鼓励,这说明了党和国家爱重她的丈夫。她连连点头应着 :“是,总理!我一定照顾好他。”一股强劲的春风在海粟心头浩荡,他的心帆鼓 胀起来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