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铁骨红梅 一 一九六六年,中国历史被导向了一条深谷,一场史无前例的特大政治风暴经过 几年的酝酿,这年在中国的首都北京生成了。它像飓风一样,顷间席卷了神州大地。 红卫兵被狂热的个人崇拜鼓胀得如癫如狂。他们举着“革命造反”的旗帜,喊叫着 “砸烂旧世界”、“创造非常革命化的新世界”的口号,像洪水一般,冲向历史, 冲向文化,冲向艺术,冲向一切上层建筑、意识形态,和与之有关的人们。笔杆、 鎯头、锤子、皮带、刑具同时抡起,历时十年之久的文化浩劫开始了。 八月甘三日,天没亮,海粟就被一阵激昂的锣鼓声吵醒了。自从周总理晤见他 以后,压在心上的沉重包袱就卸下来了,他一心扑在艺术创造上,用新名词说,他 轻装上阵了,从北京回来后,他就投身到火热的生活中去了。 冒着酷暑,去到杭州、建德、桐庐、富阳、绍兴等地,常常是晨光曦微就出门 写生,在超过体温的高温下一画就是数小时。天阴下雨他也不愿放下笔,连晚上的 时间也利用上了,新安江水电站夜景就是夜里画的。 可命运总是和他作对,中风的病魔又一次来纠缠了他。他以顽强意志又一次战 胜了它,再次夺回了画笔,他也格外珍爱这夺回来的艺术实践机运。 在女儿和伊乔的帮助下,他不停地去和自然会晤,不停地创作,他一心要报答 党和周总理对他的信任,决心要为人民、为祖国创造更多的艺术财富。病后,他创 作了油画《九溪秋色》、《大丽花》、《葵花》、《上海大厦俯瞰黄浦江》、《上 海大厦瞰视》、《苏州河夜景》、《雁来江》、《无限风光在险峰》。还作了数十 幅中国画。就在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他仍在满怀信念,挥毫不止。就在上月, 他还在刚完成的中国画《秋山红树图》上题诗曰: 天公用意白颜色,写出江山锦绣章。 只恐秋光多冷淡,故教红树映斜阳。 昨天,他完成经营了数日的《云山图长卷》很是自得,题道: 米襄阳居京口,建海岳庵,凝对北固诸山,烟云变灭,纵横泼墨,写出奇观, 千载以来,遂成米氏云山之格。仿佛写此,雨气淋漓水犹湿。 又一阵震天锣鼓由远而近,又由近页远,伴之令大魂惊魄散的口号声,远远近 近,此起彼伏。他仿佛又听到了曾经让他发抖的批斗会上的可怕口号声,不由打了 个寒噤。“伊乔,听到没有?”他下意识推了下身边的妻子,“这么早就锣鼓喧天 的!”伊乔也被锣鼓声吵醒了,她不像海粟不太出门,她每天都要上街买菜,对空 气中越来越浓的火药味儿感知较早,半个多月前,就听说北京的红卫兵到上海串连 点火来了。两月前,她就听人说,他们的朋友丰子恺和一些文化名人都被挂上了 “反动权威”黑牌子游街,她无时不在提心吊胆,害怕厄运又要降临到海粟头上。 但她不敢把这些听来的事告诉他,担心他害怕。她说: “你睡你的觉,管它锣鼓不锣鼓!”海粟不响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了: “伊乔,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伊乔安慰着他:“别胡思乱 想,总理都讲了,叫你别怕,还会有什么麻烦的!要出事也等不到现在呢!”“是 呀!我也这样想过。可是,一听到那些让人失魂丧魄的口号,心里就发惧!”“没 事的!天还早,你再睡一会儿。”伊乔坐起来,“我去买菜。”伊乔来到两个女儿 的房里。刘虹已是大学生了,刘蟾就要高中毕业。见她俩还睡着,就叫她们起来, “你们今天不到学啊?”她们应声坐了起来。刘虹说:“学校上不成课了,许多教 授都揪出来,天天开批斗会。”“你可不要去斗教授,他们哪一个不是有学问的人!” “我是逍遥派。”“这就好。”刘蟾嘟起嘴说:“我想参加红工兵;他们不让,说 我走白专道路,还说……”她低下了头。 伊乔傍依着她坐了下去,轻声地问:“说什么?”“说我是老右派、反动权威 的狗崽子……”她捂着脸哭了起来。 伊乔连忙把她搂到怀里,“别说了!不要让你阿爸听到了,他人老了,受不了 刺激。上不了课,就不去学校,在家看看书,你跟阿爸学画画,你阿爸还指望你做 他的传人呢!”伊乔拎着一只篮子,乘车到了五原路菜场。家庭主妇们无不在惊惊 张张谈论正在发生的事,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一群人围着一位退休教师模样的阿 妈,听她在说:“南京路满街都是红卫兵哪!抬着毛主席的大画像,举着‘我们是 旧世界的批判者’、‘我们是新世界的创造者’大横幅和标语牌,到处演讲,散发 传单、贴大字报。”伊乔也傍过去,竖起耳朵。 “许多商店的职工都高呼口号支持小将们的行动呢!带头砸了店里的招牌,说 那是封资修的东西!”又一个人说:“淮海路今朝也热闹了呢!有人拿了剪子在剪 小裤腿!”“刚才我从车上看到一个穿得很摩登的女的的白泡泡纱连衣裙被剪了!” 一个阿婆说。 “啊?”听众们不由打量起自己来。有个穿裙子的中年妇女说:“不得了,我 得赶紧回去!”抬步就跑。 伊乔的心像打鼓一般,这还从未听说过。庆幸的是今天她没穿裙子上街。 她突发奇想,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她决定去南京路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南京路人山人海,聚集了成千上万手臂上套着红袖章、腰间系着皮带的红卫兵。 他们稚嫩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砸招牌的,烧广告的,撕商标的,呼口号的, 演讲的……。 她好容易挤到了永安公司门前。只见一个女红卫兵站在一张叠起来的台子上, 手执扩音器,慷慨激烈地大声说:“今天,我们在这里彻底闹革命,用我们的铁扫 帚,彻底扫除资产阶级的‘香风’、‘臭气’!”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何谓‘ 永安’?它是旧社会的大老板、大资本家企图安安稳稳剥削劳动人民而定的名。有 资产阶级的‘永安’,就没有我们无产阶级的铁打江山!我们绝不允许‘永安’这 个臭招牌继续挂下去!”顷刻间,在商店职工和红卫兵的共同努力下,永安公司的 大招牌揭下来了,无数双脚踩上去,成了碎片片。橱窗糊上了五颜六色的大字报, 南京路上店铺的阔窗被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封起来了,仿佛一个美艳的少女,抹了一 脸锅底灰,披了一身乞丐服,脏兮兮的了。 一种恐惧直往伊乔心里弥漫。她抽身注回走,在大世界的门前,她突然听到有 重物坠地“哐啷”一声巨晌,震得她下意识站住了,不禁“啊哎”了一声,有五十 多年历史的“大世界游乐场”的数公尺高的招牌,已躺在了地上,一群人站在上面 又蹦又跳又笑。围在边上的人群高声欢呼:“砸烂旧世界!”大世界门口也糊满了 大字报。她飞也似地向电车站走去,赶上了开来的一辆车。没行几步,道路就被堵 塞了。一阵锣声传来,她向窗外一望,好呀! 一群红卫乓!手执皮带驱赶着一队头戴纸扎高帽,胸前挂着写了“牛鬼蛇神”、 “反动学术权威”木牌的人吆喝着走来。走在前头的手执铜锣,边走边敲,嘴还在 喊着什么,缓慢地从东边走过。市声喧嚣,她没听清。 突然,她看到一个变了形的熟悉面孔,海粟的朋友,上海师大的江教授。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她想到了海粟,担心家里会出什么事,她急得心里都点得 着火,可车子像爬一般。好容易下了车,她小跑着往家赶。 院门口没有什么异样。她掏出钥匙开了院门,静悄悄的,没有异常迹象,返身 把门锁好,丢下篮子,就往楼上跑。 海粟安然地坐在画案后的藤椅上看书。她那颗提拎起的心方落了下来,无力地 靠在门上。 “你怎么啦?”海粟惊讶地望着她问。 “没,没什么。”她有些气喘地回答。“高音喇叭吼个不停,在做啥?”她本 想不告诉他,但她又一想,如果一点消息都不透露给他,万一出了什么事,他一点 思想准备都没有,岂不更接受不了?她拉了把椅子,坐到他面前,轻声地说:“红 卫兵造反了!”海粟惊得睁大了眼睛。 “你不要出门,我把院门锁上,不是熟人不开。”但她还是没把看到江教授的 事告诉他。她怕他受不了。 海粟愣神想了一会儿说:“这是怎么回事?我真搞不懂。”他们谁也没说话, 默默坐了一会儿。伊乔起身下楼去了。他又捧起书,可怎么也看不下去。脑海里突 地翻涌着云雾,出现了似曾相识的黄山图景,他在书案上铺上一张六尺大宣,喊道 :“阿蟾,来磨墨。”刘蟾应声来了。墨在砚台中转着、旋着,化作了墨浆。墨浆 越积越浓,缭绕在心头的云雾时浮时沉,时浓时淡,如梦似幻……。 “阿爸,好了!”“啊!”他惊醒了一般站了起来,随意拿起一支笔。也许冥 冥之中有神助吧,他的笔仿佛能呼云唤雨,垒山叠翠。不多一会儿,一幅《黄山图 》成了。 一直睁大眼睛看着的刘蟾拍手惊叫起未:“阿爸,神笔呀!”他笑了起来,换 了另一枝笔,在左下侧题道: 黄山千峰万峰,千霄直上,不赘不附,如矢如林,瑰诡耸拔,奇幻百出。 虽善绘,妙处不传也。昔人题曰:‘到此方知。’又曰:‘岂有此理。’又曰 :‘不可思议。’得此十二字,千万篇游记可炬也。偶触余怀,用积墨法写此图。 然黄山一松一石,无不耐人思。思无穷,画亦无穷,安有尽乎? 他不安的心在艺术的创作中复又宁静下来。一家人像约好了一般,不谈国事了。 傍黑的时候,院门被拍得砰砰响。一家人的心都紧张起来。全福起身去开门, 伊乔拦住了他,自己去了。她站在门里问:“哪位?”“师母,是我?”“您是谁?” “我是沈之瑜呀!您听不出我的声音了?”“啊,是沈馆长呀!”伊乔拉开门, “对不起,外面乱哄哄的,不敢随便开门。”她把他让进门来。 沈之瑜解放前毕业于上海美专,现任上海博物馆馆长。海粟因而有条件观摩到 许多历代藏画。“刘老在家吧?”“在,在画室里。”伊乔插上门,就走在头里。 “先生,沈馆长来了!”“之瑜来了,好!好久不见了!”海粟高兴地拍拍身边的 沙发,“这里坐!”伊乔沏了茶,放到他面前说:“喝茶。”之瑜客气地说:“师 母别忙,坐一会儿,我有话跟您俩说。”他端了茶,呷了一口,“昨天,市委召开 了个保护文物会议。我们已对馆藏珍品采取了保护措施。今天下午,红卫兵抄了好 几个收藏家的家,把许多文物都堆到人民广场烧了,太令人惋惜了!我想到您家的 藏画,就赶来了。”他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的期间,帮海粟整理过藏画的目录,知 道他的家底。 “谢谢你来告诉我们这个消息。我也在担心呢!”伊乔连忙说。“我昨天看到 他们砸店铺的招牌,好吓人的,难保红卫兵不来找我们的麻烦。怎么办?藏画是老 先生的命哪!”“之瑜,这可怎么办?”海粟着急了,“它们是我们民族艺术的宝 贵遗产哪,去了就不复来啊!”“别急!”之瑜又喝了一口茶,“我就是来帮您想 办法的。你们若愿意,可以把它们交给博物馆保存。博物馆是国家的,我想,红卫 兵还没那么大胆会烧博物馆。”交给博物馆,肯定比放在家里安全。但将来还不还 给他呢?它们和他朝夕相处了数十年,和他血肉与共了。倘若以后他们不还给他, 或者国家没收了……他沉默了,他还在幻想侥幸,还想等等,看看形势发展。但之 瑜是一片好心,他怎能不领他的情?他思索了片刻,说:“那好,那好!我还没整 理,待整理好了,就给你送去。”“最好要抓紧一点,风云突变哪!”“谢谢!谢 谢!”晚上,海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只要一合上眼,那些宝贝就 在面前交替出现,八大山人的《孔雀图》、他临的石涛的《黄山图》、《临黄石斋 松石图卷》、仇英的《秋园猎骑图》、倪云林的《树石图》、唐寅的《岁寒三友图 》、巨然的《茂林叠峰图》、李甲的《回部会盟图》…… 仿佛一条瑰丽的艺术长河,翻滚着从他心头流过。他能背出它们的构图,它们 的色彩,它们的笔墨,它们的题跋,它们伴他度过了人生最孤寂的一段时光,是它 们温润了他枯萎了的心,催开了几近枯死的艺术苞芽,它们和他的血液、生命已凝 结在一起了。我不能失去它们!我不能失去它们!它们代表了我们伟大民族艺术的 辉煌! 他嘤嘤地哭了起来。他不是不信任之瑜,但他信不过这变幻莫测的时势! “先生,睡吧!”伊乔伸手替他抹去了泪水,“一切都是身外之物,有了人就 会什么都有了!现在睡一觉,天明了再想这事吧! 他长叹一声,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他刚刚迷迷糊糊睡去,宣传车就轰轰地从街 上开过,高音喇叭震天价响地演奏着“革命造反”的歌曲,令人胆颤心惊。海粟睁 开了浮肿的眼睛,自语般说:“湖帆好几天不来了,不知可出事了?叫阿虹去望望。” “嗯。”伊乔应着。 “给傅雷打个电话吧,看看他那里可安全?”“嗯。”伊乔应着,“傅先生夜 里工作,他要十点后才起来呢!”“嗯。”他们又合上了眼睛,进入了一个似睡非 睡的意境。 “铃……”画室里的电话铃声突然大作起来。伊乔滑下床,去接电话。 “谁这么早打电话来?”海粟躺在床上问。 “是傅先生!”“傅雷?”海粟连忙坐起来,趿着拖鞋跟过去,伸手从伊乔手 里拿过活筒,激动地说:“恕安,你好吗?听说已点名批判你了,没事吧?”“我 没事,这里很安全!学生还没来过,你不要为我操心,你自己一定要保重!”傅雷 在电话另一头说,“我一早就把你吵醒是告诉你一些事。”“我早醒了,你说吧!” “昨晚,徐先生派他的大儿子来告诉我,说昨天红卫兵到万国公墓造了反,把那些 雕刻有艺术图案的墓碑统统砸烂了,还捣毁了宋庆龄先生父母的墓穴。”“连宋先 生父母的坟都挖了?”海粟惊诧地说,“宋先生可是有功之臣哪!真是胡闹!” “是在胡闹呀!外滩那些大厦门前的铜狮子都搬掉了!学生在摧毁文物,不知如何 了之啊!”“是呀!”海粟应着。 “什么都叫我们这代人摊上了,好多熟人都隔离起来了,关进了牛棚,我刚接 到艺校一位朋友电话,阎慧珠用一根她演《天女散花》的彩绸带,在自家的卫生间 里吊死了!”“阎慧珠?”“嗯。”“她可是个全才的演员哪!梅先生的得意弟子 呢!她演的《牡丹亭》,那真是韵味无穷!”“一个多么烈性的女子! “她也太想不开了!”“心气太高,受不了侮辱啊!”“是呀,士可杀而不可 辱。”“海老,你中风刚好,可要当心身体啊!”“你也不要太累了!”“我现在 夜里不开夜车了,我译好手里的东西,就着手准备给你写传,你的传,只有我来写, 才能写出你的精神。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呀!”“五年完成!”“我想那将不逊于罗曼·罗兰笔下 的《三巨人传》!”海粟激动地说,“问梅馥好!”放下电话,海粟就对伊乔说: “我已想通了,我们还是把藏画送到之瑜那里去吧!只要它们能保存下来,即使永 远不属于我,给了国家,我也没什么后悔的。倘若被抄走了,毁掉了,不仅愧对了 古人,我也会终生不安呢!”“我去收拾一下,装进两只箱子里。”“嗯。”不一 会儿,伊乔站到楼梯上说:“三轮车也被当作封资修取缔了,没人敢坐,也没人敢 拉,怎么运走呢?”“你给之瑜打电话,请他派人来拉去。你写个清单,叫来人签 个字。”“好的。”伊乔去到画室,回来告诉他,“电话打通了,之瑜说他自己带 人来啦!”“让他把《但丁与维吉尔》也拉去。”“嗯。”就在这天下午,一群红 卫兵翻墙跳进复兴中路五一二号的院中。 海粟正躺在画室的藤椅上休息。他突然惊觉地喊起来:“伊乔!伊乔! 好像有很多人上楼来了!”话音刚落,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就响到了门前。他扶 着椅背坐了起来,伊乔也从内室走出来,就被红卫兵紧紧围住了。为首的是个女学 生,她一把抓住海粟的圆领衫的领口,柳眉倒竖,怒目圆睁,大声吼道:“你是老 右派、反动权威刘海粟吧?”海粟抬头看了她一眼,那是一张多么稚嫩秀美的脸啊! 却被扭曲得变了形状。他想不通,这么美丽的女孩子,为何要把自己搞得这样丑陋 可怕。 “你是不是?说!”她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想蒙混过去是不可能的!”她 使劲地把他从椅上拉了起来。 她的追随者们这时高喊起口号:“打倒老右派刘海粟!”“打倒反动权威刘海 粟!”“砸烂旧世界!”“……”。 顿时,艺海堂地动山摇。打倒之声甚嚣而上。红卫兵们像着了魔的虎狼一般, 把一块写了罪名的木牌挂到了他的脖颈里。本牌上的铁丝深深陷进了他的脖颈里, 不由分说,就把他向楼下推搡。 伊乔拽住推他人的手说:“他年纪大了,患中风刚能站起来,你们不要这样推 他!”她抓住陷进他脖子里的铁丝往上提,“我代他!”一个红卫兵用力把她往边 上一搡,吼道:“老实一点!”“把他们统统押到下面院子里去!”为首的那个女 红卫兵命令着他的部下,“你,你,还有你,看着他们,要他们老老实实!你,你, 你们几个留下来,和我一同抄搜封、资、修!”海粟和伊乔被推搡得跌跌撞撞,赶 下了楼梯。她们命令他们:“老老实实站着!”楼上传来阵阵瓷器炸裂之声,和 “扑通、扑通”物体倒在地板上的声音。 海粟的心随着那些碎裂之声也在碎裂,这都是他搜集来的文物哟!他焦心如焚, 不由自主抬起了头,向楼上望去。 一皮带猛地落到了他光秃秃的头上,顷间那里出现了条皮带宽的红痕。 他“哎哟”了一声。 伊乔连忙去护他,说:“你们不能打人!”拿皮带的孩子“哈哈”大笑起来说 :“不打人?牛鬼蛇神不打不老实! 对你们就要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伊乔知道跟这些无知孩子无理可讲,为了不 让海粟再挨打,她也没有再抗议,任凭皮带抽打在她身上。 海粟不忍伊乔挨打,他怒不可遏地大声反抗说:“为什么打她?她又不是老右 派、反动权威,要打打我!”“不能打!”伊乔像母狮一般护着他,她灵机一动, “他可是周总理接见过的人哪!周总理还说要我照顾好他的身体,说这很重要!” 这一着还真灵了,无知的红卫兵抡起的皮带放了下来,他们睁着困惑的眼睛就那样 看着他们。 伊乔见这话镇住了他们,就拿条凳子和海粟坐了。 这时,抄家的红卫兵下楼来了。他们把抄出的画册、画稿、报纸,所谓封、资、 修的东西,扔到地上,用火柴点着了,罚海粟跪在火堆前接受批判。 海粟虽也运途坎坷,可他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任由一些无知孩子作践! 他不肯跪。他越反抗,他们就越把他往下按。他毕竟是七十一岁的老人了,又 刚大病初愈,怎能抗得过癫狂了的青年们!他只得跪下,流着屈辱的泪水,默默地 看着从欧洲携回来的大师们的画册,和他跋山涉水记下的大自然的山山水水和名胜 在化为灰烬。他只有在心里悼念着它们。 发了狂的无知孩子们扬长而去了。伊乔扶起了满面泪痕的海粟。两人抱头痛哭 起来。“伊乔,士可杀而不可侮呀!”嚎陶大哭起来。 伊乔显得特别温柔,她轻抚着他颤抖的背,安慰着他:“你不要太难过,要豁 达一些,看淡一些。我们的许多老朋友早都遭难了,江教授被戴上高帽拉到街上游 街了,丰先生早进了牛棚,傅先生也挨批了好些日子了,你这算不了什么,大家都 在遭难,你把心放宽些,你不是常跟孩子们说,要忍常人不能忍受的苦难,才算坚 强吗?咬咬牙吧!”她关上门,就搀着他上楼。 满室狼藉。他的作品撕了,遍地纸屑,宣纸踏上了层层叠叠肮脏的脚印,笔也 折了,笔洗砸了,瓶瓶罐罐的文物砸了。海粟对这些都没在意,他心系的是另一批 无价文物,“不知三楼的门砸开没有?快上去看看。”伊乔就扶他攀着楼梯扶手往 上爬。 “伊乔!上天怜我也!他们没发现这个贮藏间!”他突然兴奋得挣脱了伊乔的 手,仿佛一下恢复了年轻时的气力,疾步走到贮藏室前,从裤带上取下钥匙,打开 门。 他一下就扑到藏有蔡元培、康有为、陈独秀、徐志摩、郁达夫诸多名家所赠对 联和信札以及鸡血石图章,与一些珍贵文物的箱子前。他紧紧抱着它们,像搂着就 要远离的爱子一般,喃喃地说:“这是国宝啊!国宝啊!伊乔,怎么办?放到哪里 能保下来呀?”伊乔叹了口气说;“家里是没有一块安全之地了!既已来了一回, 就不愁二回、三回。这次没被发现,下次就难保了。我也想不出放到那里能够保下 来!”“这怎地是好!”他顿坐到楼板上,仰天长啸起来,“艺海堂啊,你就要完 了啊!你不再是艺术的港湾啊!天哪!”他就那么抚爱着它们,久久坐在地上,直 到室内没有一点亮光。 “阿爸,阿牟来了。”海粟突然有了那种落海人发现了救生船桅杆的感觉,他 立即爬了起来,坐到一只矮几上,“请他到这儿来,拿个电筒,不要开灯。”阿牟 轻叫了一声:“老师。”就坐到另一只马扎上。 这间屋是从不对外人开放的。就是伊乔和孩子们,也不能轻易进来,钥匙他总 带在身上。 他说:“近来很少有人来看我,你这时冒着风险来,使我很高兴,我让你看看 我藏的一些宝贝吧!恐怕过了此刻,也许就永远见不到了呢!”说着打开箱子,把 他视为珍宝的名家墨迹一件件展示给阿牟看。 阿牟是他的得意学生,他懂得这些文物价值连城,就说:“老师,你若信得过 我,就把它们交给我,我给您代为保管,不会有失的。”“我正想把它们托付给你 呢?又怕连累了你。”“我不会让人知道。有我在,它们就在!”海粟一把攥住他 的手,激动地说:“阿牟,谢谢你!我把它们交给你,我相信你会把它们保管好的。 因为你懂得它们是无价的。”泪水滴到阿牟的手上。 阿牟的眼睛也湿了:“老师,您放心。”“交给你我当然放心。”海粟说, “箱子太惹眼,不能用箱子装,你去叫师母找床旧被单,或草席子来裹出门。”他 们先用纸把它们捆好,再用一条草席把它们裹了。他挟在腋下,就像草席卷了一只 枕头,如果路上遇到熟人,说是到外滩乘凉,绝不会生疑的。 伊乔先开了院门,探头向两边张望了一下,才让阿牟出去。 海粟还收藏有一些古代珍贵文物,都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原都陈列在会客室的 博物架上,红卫兵运动兴起后,他作过一次筛选,把年代远久的精品也收到贮藏间 来了。这也都是失之就不可复得的宝贝。他又在为它们的命运担忧了。往哪儿藏呢? 这么整整齐齐集中在一起,儿鎯头就可毁掉它们!可这个家已无安全之处,但他怀 着一种侥幸心理,叫来两个女儿,用破布、旧报纸把它们一件件包好,分散注水池、 墙拐,不易一眼发现的地方藏。有一些碑帖,他就夹进印有毛主席像的报纸中,上 面压着厚厚的报纸。 那天中午,全福就被里弄“革命造反队”叫去开会了,八点多钟才回来。 一回来就先上了楼,见伊乔在收拾被红卫兵“革命”遗下的“战场”,不由惊 诧地说:“怎么?来抄家了?”“在劫难逃啊!”伊乔应着,“他们又是逼你揭发 我们划清界线吧!”“嗯,”全福回应着,“我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们就批评我, 说我是天生的奴才,心甘情愿受资产阶级剥削,骂我是牛鬼蛇神的,狗腿子!还说, 要开我的批斗会呢!”“谢谢你,全福!是我们连累了你。”伊乔边把从地上拣起 来的破纸整整平,叠在一起,边说,“你就回家吧!看来这只是个开头,我们不愿 把你也牵进去!”“师母,我不会出卖你们的。我跟先生几十年了,我不能在你们 受难的时候离开你们,那还叫人?”“全福,你今晚就回去吧!”“不,”他坚决 地说,“我做饭去了。”第二天,艺海堂又遭洗劫,又抄走了一批“封、资、修黑 货”。院门口糊上了打倒刘海粟的标语和大字报,在墙上钉了块黑牌子,此乃黑帮 住宅的标记。这块黑牌子给海粟带来了无尽的灾难。路过的红卫兵都可以随时进来 破“四旧”,对他采取“革命”行动。 海粟自身难保,他还记挂着朋友们。“湖帆怎么样了?阿蟾,你偷着去望一望。” “阿爸,吴伯伯藏的字画都让街道造反派抄走了。”“你去徐先生家门外望望,看 看可有他的大字报?”“他一个金石家,还会有什么麻烦?”“不,他这人和他玩 的金石一样硬,太硬了的人,总会碰得遍体鳞伤的!”“阿爸,被你说中了!大字 报上写着:‘打倒牛鬼蛇神徐璞生’呢!”“我最忧心的还是你傅雷叔叔。他们会 把傅聪出国未归和他联系起来,把责任加到他头上。他可是真正没有奴颜媚骨的人。 六一年,上海市委要给他摘右派帽子,他单位领导到他家去,他关门不理。还是你 梅馥阿姨出来接待了人家。后来、市委领导知道我们是几十年的好友,就要我去跟 他说,让梅馥阿姨代他写几句表示检讨和感谢的话。我本知道他没有错,没有什么 可检讨的。我也本不应该去做这样的说客。可是,我还是去了!我是想让他早点从 那沉重的帽子下解放出来,而他戴上这顶帽子,我一直怀着愧疚,我就违心地劝他, 要他去认本没有错的错。我们劫后余生相见,泪眼唏嘘。当我说出来意,他一句话 没说,径直走进书房,不理睬我。我立即意识到我错了,我们有数十年的友谊,我 不应该劝他去作委屈心灵的事,这举动亵渎了我们的友谊,我让他失望了!伤心了! 我立即向他道歉。他突然哈哈笑了起来。 我知道这笑声不发自内心,他是为了安慰我。我的心不由一阵发酸,肩背不住 地抖颤,泪水涌了出来。他连忙扶着我说:‘算了!’我了解他的性格,担心他受 不了无知孩子们的作践呀!”“我去打打电话看看。”“好。”“阿爸,电话不通。” “再拨。”“阿爸,怕是剪了。”“剪了?那是监视起来了啊!你去我们两家合请 的花师傅阿李师傅家看看,问问他这两天可去了傅叔叔家。”“好,我就去。” “阿爸,阿李师傅不在家,他老婆在。我对她说,李师傅回来了,说我来找过他。 他会来的。”海粟一夜没睡,他牵挂着傅雷。 第二天中午,也就是九月三日,阿李师傅来了,他泪流满面对他们说: “前天我还到傅先生家去了,他怕我受连累,叫我不要再去了,叫夫人送了我 两瓶酒和一包点心。我一个工人怕什么?昨晚上我又去了,我不放心他们,他太刚 了。果然出事了!给他们做饭的姆妈对我说,昨天上午××带红卫兵去抄了傅先主 的家,把他罚跪在地上,又是踢,又是打,又给涂了一脸墨汁,把他当命根子的书 一齐烧了,把他折磨了一天。我探头向书房望了一眼,见他在灯下写东西,就回来 了。今天上午我去时,门就已经封起来了!”他说到这儿大哭起来,“先生和夫人 双双吊死了!”这个消息像一个炸雷,突然炸裂在海粟头上。同时,仿佛有无数根 钢针扎进了他的心上。他放声哀叫起来:“恕安!怒安!你不该死呀!”双手捂脸, 像伤心过度的老牛,呜呜地吼了起来。 伊乔也哭了,刘虹、刘蟾、全福都禁不住流下了泪水。 艺海堂哀咽一片。 二海粟家被抄了二十四次,所藏书画文物,洗劫一空。踢、打、罚跪、罚站砖 头和板凳、批斗,皆为常事,几乎每日要挂着沉重的木牌,戴着牛鬼蛇神标记的白 袖章站到里弄门口示众、请罪。工资取消了,只发一点生活费。 他那握惯画笔的手,要他改握竹枝扫帚去清扫街道,打扫公厕。 一九六六年的冬天,寒凝大地。他在寒风中肆淋着鼻涕泪水,受尽人间屈辱和 折磨,这还不算,又被扫地出门。 在一次一次的抄家和批斗中,全福不愿批斗主人,也多次受到羞辱,骂他是 “保皇狗”,死心塌地的“狗奴才”。伊乔多次请求他:“全福师傅,请你回家吧! 我们不忍看到你受连累。”全福就是不肯离开他们。 伊乔又说:“全福,先生不发工资了,没法请你了,你回家去吧!”“师母,” 全福坚决地说,“我不要工资。先生那么大岁数,你们又都是女人,万一有什么事, 没个出力的人在,怎么行?我知道先生那点生计维持不了家里的生活,我可以回家 吃饭。”伊乔被深深感动了,难得如此义气,就依着他。现在“勒令”已贴在院门 上了,限定他们在二十四小时内搬到瑞金路一条深巷的一间地下室去,伊乔又一次 对他说:“全福师傅,如今这种形势,谁都害怕沾了我们,你宁可自己受牵连,也 不愿离开我们,我们是前世修来你这样一位忠实的朋友,我们很感激你。可是,刚 才我们去看过那间屋子,半截在地下,半截在地上,潮湿阴暗,蟑螂老鼠乱窜,那 不是人住的地方啊!你也见了,只放得下两张小床,你是万万不能跟过去的,我们 会永远记得你的。”全福眼里漾起了泪花,“这真是造孽啊!”他哽咽起来,“师 母,让我给你们搬好家吧!让我给你们做最后一顿吃的吧!”说着就泪如雨下,捂 着脸,跑进了厨房。 这间地下室的门正对着巷子,关上门,就好似黑咕隆咯的地狱,他们怎能整日 生活在黑暗里?开开门,他们的一行一动,又都在众目睽睽之中。画画、写字都是 罪恶;枯坐于黑暗中,无疑等于慢性自杀,在腐蚀生命。这样下去,不要多久,海 粟就要彻底垮了!伊乔深知海粟,离开了艺术,等于把他送上了绞架,他必死无疑 了,她得想法让他活下去,让他的生命漾起绿色。 她自己动手,用旧的画布隔出一块地方,可以挡住行人的视线,用两只箱子搭 成一个写字台。把她整理出来的破碎宣纸拿出来,放到写字台上,又找出抄家时被 扔掉的毛笔,买来了墨汁,放到他面前,对他说:“先生,你是艺术家,艺术家在 任何时候都不应该放弃艺术,真正的艺术是砸不烂、抄不走的!对吧?”海粟那枯 木般的心,仿佛受到电钻猛然一击,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是个活人,还有思想,他 何曾遭受过这样的磨难?他的心能不枯?能不灰?伊乔却在他死水一般的心湖中掷 下一块巨石!他似乎听到了一个遥远的声音在说:“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 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腹脚, 兵法修列……”他的心应和着,难道我刘海粟是个懦夫?被这“厄”就厄死了?厄 没了? 我往昔在“厄”面前的豪气又到哪里去了?古人有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也许这“厄”,正是我艺术的生呢!磨难对于坚强者来说,应是一笔财富!伊乔说 得对,艺术家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放弃艺术!真正的艺术是砸不掉的!他眼里渗出 了晶亮的东西,“伊乔,你说得对!我不能沉沦!”他伸出激动得有些哆嗦的手, 攥住了伊乔的手,说:“谢谢你!”伊乔用温柔如水般的微笑看着他说:“先生, 这就对了!”伊乔拿条矮凳坐在门外给他望风。发现可疑的人,就给他发出信号: “老头子,头痛好些吗?”海粟立即将笔墨纸砚藏起来,出来应付找麻烦的人。 当听到伊乔喊:“老头子,你躺一躺吧!”他又摆出那秃了的笔,撕破了又踏 上了脚印的纸,用一只饭碗作笔洗,在幽暗的光线中,他练书练画。有天,一位女 青年路经这条巷子,认出了伊乔,吃惊地上来招呼:“师母,你怎么坐在这里?” 伊乔认出她是油画家陈钧德的爱人,不由凄苦地一笑:“我们被扫地出门了。”带 她进屋见海粟。 海粟正借着半截露在地上窗子的昏暗光线在写字,她受了深深的感动。 第二天,她从旧货店买了盏台灯送来了。海粟激动地说:“小罗呀,你这是雪 中送炭啊!”海粟有了这盏旧台灯,他就有了一片光亮。这灯光,虽然比不上阳光, 但给了他战胜黑暗的力量。 伊乔尽一切力量保持他昔日的作息时间,她代他去扫街,代他去受批判。 全福走了,一应家务完全落到她的身上。她也年过半百了,一切都得从头学起, 买菜、烧饭、洗衣,还要照顾海粟,还要像哄孩子一样抚慰他失衡的内心,慰藉他 的寂寞。一切值钱的东西都抄走了,她还得学会如何合理使用海粟那点生活费,保 证海粟的健康。 有一天,她在菜场看到有人出售吊兰,虽然手头拮据,但她想带给海粟一缕绿, 一缕美,就买了一小盆带回去,用细绳把吊兰系上,吊在那唯一的半截子窗口。 海粟顿感室内有了生气,心里仿佛漾起了生命之帆,闲来就凝望着它,看它在 微风中荡漾,看它的嫩枝儿抽条,感受着生命的顽强和活泼泼的生机。 他常常看着看着,就联想起他读过的欧·亨利笔下的“最后的绿叶”,老画家 用自己生命画了“最后的绿叶”,他为之献出了生命,而他的伊乔,也是在用她的 生命在为他画这片“最后的绿叶”。在这片生命之绿的浸润下,他才没有枯死!我 得对得起她! 破纸画完了,他就望着微风摇动的吊兰,在心里画,在心里背那些名家藏画, 背他跋涉过的山山水水。他们就这样在那间地下室度过了最寒冷的冬天。 一九六七年三月,他们接到搬回原处的通知。一幢三层的住宅,已成了大杂院, 一、二、三层都被他人强占住了,叫他们一家住到四楼阁楼上。阁楼虽说低矮,但 毕竟还是自己的家。里面堆满了抄家留下的撕毁了的书籍、字画、画报、报纸、废 旧纸张,还有一张台子,光线也比地下室好得多。这堆废纸也成了他心醉的乐园。 有天,他在纸堆中发现了一本破碎的《群玉堂帖》,竟是米帝写的《学书》一 章。他又拾起几条撕破的纸,用破笔临写了几遍,遂成了《临米帝学书自述草书长 卷》,自觉别有风味,遂题跋曰: 锺王不能变乎蔡邕,蔡邕不能变乎籀古。今古虽殊,其理则一。锺王变新奇而 不失古意,庆、谢、萧、阮宗法而法在。 欧、虞、褚、薛取法而法分,降而为苏、黄、米、蔡诸公之放荡,犹持法外之 意。愚于离乱中草草临米公此帖,怪诞百出,则慢法矣。 海粟的生活刚刚安宁了几天,更大的灾难又降临到他。已是家徒四壁的家,还 要一次一次遭洗劫。一九七一年,造反派在破纸堆中搜出刊有蓝平(江青)三○年 代在上海私生活文章的报纸。他被指控私藏无产阶级司令部黑材料,恶毒攻击革命 旗手,以图变天,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 那是一九七一年的冬天,又是一个奇冷的早晨,海粟刚刚吃过泡饭,一群手执 红白棍的专政队队员,就涌进了他家,气势汹汹,把一块大木牌挂到他脖子上。他 的名字打着大红××,他的罪名又多了一个。不由分说,就把他往楼下推拽,推到 院外。院门外停了一辆卡车,车的两边,糊了巨幅标语: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刘海粟!”院墙上也赫然写着:“把现行反革命分子刘 海粟揪出来示众!”他们把海粟往上架。伊乔拉着海粟不放,对专政队说:“让我 替他。他年岁大,又有病,求你们啦!”“滚!滚!”他们对她吼着,“滚到一边 去!”伊乔就是不放手,他们把海粟往上拖,伊乔趁势爬上了车。“你干什么!” 他们要把她往下掀,她拉住海粟不放,“我自愿去陪斗!”其中有个专政队员大概 是良心发现了,向推操伊乔的同伙摆了下头,示意让伊乔跟去。 汽车开到红都电影院门前停了下来。海粟被人架了下去,押进了剧场。 舞台上贴了用报纸写的横幅:“揪斗现行反革命分子刘海粟大会”,海粟在震 天价响的打倒之声中被押上舞台。伊乔甘愿陪斗跟在身边。 海粟刚抬起头想看一眼会场,就被站在身后的专政队员按了下去,接受“愤怒 的声讨”、“群情激愤的批斗”。上海市公检法军管会当场宣布他为“现行反革命 分子”,交群众监督。 海粟突感脑袋胀痛,两眼发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伊乔站在他边上,她没在意那些声讨、指控,她的心神、目光全在海粟身上。 她看到他眼睛突然一合,晃动了一下,就向后倒去。这时,她那薄薄的身子,不知 哪来的力量。她一把抱住他,用身体支撑着他,连声呼喊:“老头子!老头子!你 坚强些:坚强些!”她叫了一辆大板车,把海粟拉了回来。 海粟双眼紧闭,躺在床上,悲怆地说:“死容易,活下来太难啊!叶恭绰先生 去了!湖帆也去了!我恐怕也要跟去了啊!”伊乔坐在床边,一手轻轻抚着他的额 头,一手攥着他的手,她的声音是那么充溢着柔情。她细声软语安慰他:“先生, 你要想开些,一定要挺住,活下来。这是一场劫难,活下来的就是强者。你在哀悼 湖帆和叶先生时不是这样说过吗?”“是呀,我想活,这批斗、这扫街、这推来搡 去,何时是个尽头啊?”海粟的泪水滚落下来,“我老了,这罪名太大了,它会要 了我的命啊!”伊乔用手把他的泪抹了,“那你更应该活下来!绝不可失去生的信 念。 你不是常跟孩子们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么?你怎么忘了?”“说说容 易,可我这身心的承受能力怕是已到了极限哪!要活是太难了啊!”“人生还有不 难的?那还叫人生?”伊乔说着从床垫下抽出一本《古文观止》说,“先生,我给 你念念《报任安书》吧!”说着就轻轻地念了起来。 伊乔的声音时而柔情如水,时而萧萧雨雪,时而战马嘶鸣。 不觉间,有股热流注入了海粟心中,鼓起了他失血的心扉,又缓缓向身体四肢 涌去。一种无形的力量,在他体内萌生、回荡了!仿佛中,他又听到了蔡元培先生 的声音:“何谓丈夫?在别人活不下去的环境中活着,又不失高尚气节,能忍人所 不能忍,方能为人所不能为……”他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和刚才几乎判若两人。 他大声地说:“拿纸笔来!我要给英伦回信!”伊乔连忙在台子上铺好毡子,摆上 纸笔墨砚。 他说:“给我找张大点纸,把你藏起来的几支国画颜料也给我拿来。”伊乔不 解地问:“你不是要写信么?”刚问出口,她就明悟了,这种时候,信中又能表达 什么呢!但他可以把他的心情寄托于丹青之中呀!她顿感兴奋不已。她的先生又一 次走出了深渊,她连声说:“好!好!好!我还留了几张稍大些的纸呢!”他的心 中已浮现了一幅美景:一枝红梅,横空出世一般傲立在寒风中,灿然欢笑着,那枝 桠硬得如铁铸的一样。这瞬间,他顿感身心在回荡起一股豪气。他站在画台前凝伫 如山,悬腕举毫,有如神助一般,忽篆忽隶,龙蜒蛇蜿,矫恣无忌,时如锥划沙, 硬若石刻,时细若游丝,轻柔如水,霎间,铁骨上缀满了簇簇梅花,仿如拥拥挤挤 少女的笑靥,那艳、那丽、那瑰、那绚,如云如雾,如霞似锦,满纸流辉…… 伊乔惊了、呆了,痴了!狂了!她大声欢叫起来:“美!太美了!”海粟回头 对她一笑。 伊乔发现他突然年轻了。她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攀上他的脖子,像年轻时候一 样,在他脸上响响地吻了一下,说:“先生,春天来了!你战胜了寒冬,你是强者!” 海粟也情不由己嘟起他那刚毅阔唇,在她额上亲了一下,说:“寒不改容嘛!” “这才是真丈夫呢!”海粟放下笔,坐到椅子上。 伊乔知道他要构思题跋,给他端来了一碗茶。又给他点了一支飞马牌香烟,对 他灿然一笑,就出门去了。 海粟微微仰起头,凝望着袅绕眼前腾起的热气和烟霭,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 了过去的岁月。他似乎看到了自己行走在风霜雨雪之中,他奋笔疾书,与孙传芳论 战;他挺立在上海县的法庭上,怒斥危道丰之流;他在日寇的刺刀下走上飞机;他 在会上大鸣大放;他头上戴着纸帽——老右派,反动权威,现行反革命;红都电影 院,他昏倒在伊乔身上;遥远的天际出现了一线曙光突然,他心里回荡起一缕高亢、 雄膛、豪放的越曲商调旋律——《水龙吟》。 他的胸臆豁然开阔,随着这水龙吟的豪迈曲调,一阙新词高山流水般从他的心 里,从笔端流泻到这幅题为《铁骨红梅》的画面上。 直教身历冰霜,看来凡骨经全换。冻蛟危立,珊瑚冷挂,绛雪烘暖。劲足神完, 英雄内蕴,风光流转。爱瑯琊石鼓,毫端郁勃,敛元气,奔吾腕。 迅见山花齐绽,醉琼卮,襟怀舒坦。乾坤纵览,朱颜共庆,异香同泛。 三五添筹,腾天照海,六洲红灿。正芳枝并倚,阳和转播,称平生愿。 海粟吟咏的是梅花,实为在吟咏自己,他写的是梅,写的又是他自己。 他吟他一生的抱负、一生的战斗、一生坎坷、一生冰霜。直教身历冰雪的梅花, 冰雾杀灭不了它,风雪奈何它不得,它的枝干反而为钢为铁,它的花朵更加灿然烂 漫。梅既已放,春已不远,春阳将灿灿,春花将红烂,即将还来一派大好春天。 这是何等的卓然天地的气概! 海外的亲朋非常关注他的遭遇,每每来信探问。他是受监督的“四类分子”, 没有自由,不能真言相告,惟恐引来新的灾难。他就常以丹青代信,回覆英伦、刘 虎、和马来亚弟子李家耀,新加坡弟子刘抗、陈人浩、黄葆芳及友人周颖南、张振 通的探问。一日接到李家耀的信,他给他画了一张《葡萄》,题了徐渭的诗: 笔底明珠无卖处,闲抛闲掷野藤中。 又跋曰: 是日大风,奇寒,手僵墨冻。点染狼藉,乃甚于三尺之童。徐增光谓: 此中真气流衍,古朴如拓碑然。家耀以为然否? 家耀读画,能不悟出他的艰难处境么? 自红都电影院揪斗时宣布给他戴上“现行反革命分子”帽子,已无人敢登他家 门了。海粟除了扫街、写检查、写反省汇报、接受批斗、训话,还有很多时间。他 每日画画,练书。在数年的苦苦追求中,他创作了数百幅中国画,数十幅油画,书 法作品无以数之。他常画葡萄、牡丹、荷花、梅花。还常凭藉他观摩古代名画的记 忆,表现他的心性,他的追求。他常作中国画《拟沈石田青绿山水》、《拟董香光 没骨山水》、《临韩滉五牛图长卷》、《临沈石田大山图卷》、《临倪元璐山水长 卷》、《拟石涛松壑鸣泉长卷》。董香光没骨山水启示,丰富了他大泼彩的技法。 他在这种特殊环境下的艺术实践,使他的“绘画乃表现而非再现”的艺术观得到了 至善至美的体现。 他的中国画越发苍茫华滋,纵横泼洒,达到了完美的境界。他的油画,也更为 雄肆豪放,称丽沉厚,既蕴有深沉的民族艺术的光华,又融进了塞尚、高更、梵高、 莫奈、蓬那诸多西方近代大师强烈色彩和简练线条。他的书法艺术达到了一个崇高 的境界。他练书从篆入手,碑、帖交差练习。他讲究博采,尚厚重,又爱拙而生秀, 不偏狭。临《散石盘》、《石门铭》、《石门颂》的同时,又临黄庭坚、苏轼、米 芾。临《毛公鼎》时,又临张旭、怀素,行、草、楷同练。颜真卿对他的影响深远。 他像工蜂一样,采众花之蜜,酿自我之香。他的书法给以绘画笔法,常以狂草直接 入画。他的绘画又滋养着他的书法。他的艺术观在书法中也体现得潇洒自然,达到 了气韵生动的完美意境,创造了雄浑、阔博的风格。他的书法代表作《临米芾学书 自述》、《散石盘铭》,他的《归去来辞》、他的《秋兴》、他诸多题画诗、跋, 无不有他独有的性灵,达到了采众美而集大成。古人云:悲愤出诗人。海粟的题画 诗、词,无不是真性灵、真情感的表露,豪放、雄浑,撼人心魄。他的诗、书、画 无不极富浪漫主义精神。 他没有死于忧患,他在“厄”中新生了!在直历三九冰雾的“厄”中,又创造 了一次艺术的辉煌。 三春天悄悄来了。 海粟最先在窗台上发现了春。那盆伊乔从菜场买来,润泽过他枯寂心田,又遭 专政队践踏,伊乔剪下一段未伤的枝条,插到一只火钵的吊兰枝生出了嫩芽,泛起 了一丛生命的新绿。他对这顽强的弱小生命顿生敬意,恭恭敬敬向它鞠了个躬,就 呼喊妻子:“伊乔!吊兰活了呀!”伊乔走过来。“啊!”她惊喜地赞叹起来, “活了,是活了,生命不灭!”他们又颂赞了一会儿生命的顽强。伊乔就推开窗, 复兴中路上的法梧已泛出了一派淡绿色的晨霭。这生命的新绿在她心里漾起了一缕 和暖,她欣喜他说:“先生,春天来了!”随着春的脚步而来的,有亲情,有友谊。 在门庭冷落的日子,只有远在异国的儿女、孙辈,远在南洋的友人、弟子,不怕他 头上那吓人的帽子,他们先是用一封封深情的信慰藉他,和他谈书论画。当中国的 外交政策开始宽松的时候,他们陆续来探望他了。刘虎一家和周颖南是最早来的。 李家耀接连来了三次。刘抗、陈人浩、黄葆芳来了。他们带来了一身身热风,催溶 了他的一身冰雪,驱去了寒冷。上海市公检法军管会摘去了他的“现行反革命分子” 的帽子。 一九七六年初夏的一天,海粟和伊乔傍依在窗前,欣赏复兴中路上法梧的霭霭 葱绿。突然,两只喜鹊飞到窗下的棕榈树上,对着他们“叽叽喳喳”叫着跳着。伊 乔拍拍海粟的手臂:“先生,要来客人了。”海粟的心倏然一跃:“会是谁呢?” “虎儿吧!”虎儿?海粟思念儿子。刘虎是他最爱重的儿子,他在联合国秘书长助 理位上工作了二十来年了。中国在联合国刚一恢复席位,他就率全家回国探望他。 他第一次回来时,他还戴着反革命帽子,相别二十多年的父子,紧紧相抱,泪水滂 沱。 “阿爸,你受苦了!”“虎儿,我这不好好的吗?”“阿爸,我是不孝子,连 累了你!”“非你阿爸一人之难,许多建国元勋,不也在劫难逃?与你不相干,你 不要这样想。”“阿爸,你和阿妈跟我走吧!到美国去和我们一家生活在一起。” “虎儿,谢谢你,美国我将来是要去的。可我现时不能去!反对中国的势力会因之 大作文章。我不希望成为他们攻击我祖国的枪弹。”“阿爸,你们实在太苦了,我 不放心哪!”“虎儿,苦算得了什么?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 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呢!这些年,你阿爸对人 生已有新的理解了。你阿爸一生,有过轰轰烈烈的日子,耗费在艺术以外的精力太 多,难得有这样一个宁静自悟的日月,这是上天的恩典,是历史的重托,我没有辜 负上天的恩予。这些年,我在艺术上有了新的顿悟,取得了从未有过的收获。这苦, 吃得很值得呢!虎儿,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呀! 但一个意志坚强的人会把不幸和磨难视为财富。逆境能教你如何去认识人生。” “阿爸,我为你自豪!”“儿子,我也为你自豪!”“阿妈,我感谢您对我阿爸的 深爱和照顾!”他们狭窄的阁楼回荡着天伦之乐的欢笑。 他以重彩作了中国画《寒岩积雪》赠儿子,用工笔重彩写中国画《锦鸡山茶图 》送儿媳妇,和儿、孙合作了中国画《江山一览》,又和伊乔、孙女儿合作了图画 《岁寒三友图》,并为初次试笔的孙儿作的中国画《江山如此多娇》题字: 一九七二年大暑,虎儿全家回国观光,畅叙天伦之乐。 八月三日,吾最钟爱之孙儿刘璞在存天阁初次试笔作中国画,成此图,浑厚天 成,气概不凡;为之狂喜。因记。虎儿去年再度携全家回来探亲。他已恢复了人身 自由。虎儿那次回去,心情比第一次别离时好得多了。虎儿刚走,刘抗率新加坡访 华美术考察团就到了上海。相别三十七年的师生,紧紧相抱,互诉思念之情。他们 要到家里来看望他,他婉谢了,他不想让他们看到他生活的窘困,在他们心上抹上 一笔阴影。可他们不用他人引领,数十年前就是艺海堂的常客,竟自悄悄来了。他 们谁也没有道破他的境遇,谁也没有表示出同情和怜悯,他们深深理解,那会伤了 他的自尊。他们大声谈笑,大笔着彩作画。他给他们每人一张新作。新加坡又一次 刮起了刘海粟的艺术热风,南洋刮起了收藏刘海粟作品的热潮。 “你在想孙子吧?”伊乔看出他又坠入了往事的岁月,想引开他的思翼,“刘 璞、刘英实在可爱,你一定很想吧?”“怎地不想,可远隔重洋呀!”他凝视着那 对忽上忽下欢叫着的鹊雀,心里倏地构造出了一幅图画。“伊乔,给我拿纸来。” 鹊雀果然是给他传送喜讯的。新加坡总理李光耀率领的友好访问团抵达了上海。李 先生一到上海就提出要会见他。这无疑给接待他们的上海市革委会官员出了个难题。 他们说:“联系看看,他常出去云游写生,可能不在上海。”实则是个托辞。他是 专政对象,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敌对分子,怎能让一个外国总理会见他? 李光耀却坚持要会见他,他诚恳他说:“刘海粟大师是我们新加坡人民的老朋 友,抗战时期,到过新加坡宣传抗日,举办过筹赈义展。我国当今画坛巨孽都是刘 大师的门徒。我拜读过他的不少杰作,新近在新加坡出版的《海粟大师山水小景》, 简直美不胜收。我们仰慕大师已久,想会晤他也是我久有的心愿。否则,我会感到 十分遗憾。”他们不得不通知海粟。同时,告诫他说:“你虽已摘去了反革命帽子, 但你并非没有问题。和外宾谈话,只谈友谊,当说的说,不当说的不说。”海粟是 个明白人,他怎地不知道这个?他的帽子摘了,但仍拿在张春桥之流的手里,他头 上的阴影永远存在,对人生得失,他常以陈眉公辑联“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 ;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自慰。他问:“可以送两张画作礼物吗?”“友谊 嘛,当然可以。”他们回覆李光耀说:“已找到刘海粟先生了,他非常乐意前来拜 会阁下。”李光耀却说:“我去拜会他,他年岁大。”“这不可以,您是我们的国 宾,我们珍贵的客人,当然他来拜会您。”他们当然不能说刘海粟的宅子还被人民 群众占着,他只住在鸽子笼样的阁楼间,不能待客呢!“明天上午我们用车把他接 来。”伟人李光耀虽然不能具体揣摩海粟的处境,但他立刻明白他去看他有诸多不 便,回答说:“明早我们在此恭迎。”李光耀要会见海粟,使他难以平静。新加坡 曾是他人生的一个驿站,三十七年过去,他的心湖里珍藏的友谊记忆,不住地向上 浮泛起来。他仿佛又回到了期颐园,见到了达夫、刘抗、陈人浩、黄葆芳、紫梦兰、 胡载坤、赐道、赐彰……又听到了他们对日寇的愤怒声讨,对故园的思念的吟唱。 阿,还有那轰然的炮声,新华义勇军殷红的血……往事像流水一般从心头淌过。 李光耀,伟人李光耀,新加坡在他的治理下逐渐富强起来了,一国的总理,新 加坡人民杰出的领袖、代表,他想到要见一个曾在那儿留下足迹、洒下汗水的艺术 家,一个被江青、张春桥之流划入异册、刺了金字的贱民! 想到这,他激动非常,嚯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伊乔,我要给客人作两幅画。” 伊乔也披衣坐起来了,“家里还有新作,题两幅下也一样。”“不,我心里有了更 好的!李先生是新加坡人民的代表,他要见我,是代表新加坡人民的,我要送给他 最好的作品。”伊乔受了感动,就拉开灯,照顾他穿上衣服,端来热水,让他洗脸 洗手,又在画案上铺好纸。 海粟精神焕发。他先用水墨作了幅《五松图》,又用朱砂写了一幅《朱砂峰》, 这才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早,他就起来了,他让伊乔给他找套不失国格的衣服。这些年,他很 少有钱添置衣服,糊口而已,伊乔找出他在北京饭店会见周总理时穿的那套衣服。 但她怕勾起他对周总理的怀念,没提及此事,就帮他往身上穿。 他一眼就认出了,顿感鼻眼发酸,潸然泪下,肩背不由颤抖起来。 他手捧一份匿名寄给他的手抄传单:《毛主席和周总理的谈话。》周:“人体 模特儿是美术教育不可缺少的训练。当年刘海粟为此和军阀孙传芳进行了坚决的斗 争。他和徐悲鸿对中国新美术事业是有贡献的。”毛:“基础训练课是必要的,人 体模特儿不管男女老少都需要画。”泪水从眼里无声地流下来了,他悄声对伊乔说 :“我以为恩来先生忘了他说过的话,他没忘,他在暗暗保护我哪!”“我们被扫 地出门,很快就让搬回来了,当时我就觉得奇怪,我想,与这个谈话有关。”他叹 了口气,放低声音:“传说他也自身难保呢!这轰轰烈烈的‘批林批孔’‘批周公 ’,这周公不是暗指他么?”“这斗来斗去何时是个头啊?”后又听说他患了重病, 他们无时不为他担忧。当从广播中听到他逝世的消息,他突感失去了依恃一般,悲 痛已极,四天没吃下东西,周总理老在他眼前浮起。 伊乔非常着急,怕他积郁成疾,劝他说:“你写呀!你画呀!把你的悲痛写出 来,画出来吧!”她又在画案上铺上一整张纸。 他心里充胀着哀伤,挥笔就画。纸上出现了一棵虬劲的古松,一只雄鹰蹲伏在 上面,俯瞰着大地。悲痛的闸门拔开了,洪水汹涌而下: 空谷古松起怒涛,苍鹰突出霜崖高。 四顾九霄动矫翅,八荒六月生寒飙。 时而眈眈作俯瞰,两眸炯炯察秋毫。 时而掉头踵欲下,奋然振翮风萧萧。 落笔虽惨淡,肃杀气不灭。 戴角森森爪如铁,迥若愁胡眦欲裂! 朔风吹沙秋草黄,安得驱骑臂尔走。 长埒万里,骁腾搏鹫桀,长空洒尽妖禽血! “先生,”伊乔用手帕为他揩去了泪水,“时间不早了,穿衣吧!”“唉——” 他长叹一声,“我一直想要为周总理好好画一张,送给他,今生无望哟!”他们刚 刚准备好,楼下汽车喇叭就响了。 李光耀下榻在锦江饭店。车停下,等候在那里的李光耀就迎上来搀扶他,热情 他说:“光耀久仰大师大名,今日得见,深感荣幸。”“早听我的弟子们说,新加 坡在您的领导下,已走上了繁荣富强之路,对您,我表示由衷的敬意!”他们在总 统套间的会客室坐下来,服务员就送上了茶点。 “您老桃李满天下,我们新加坡的画坛领袖无不是您的高足呢!”“这用得上 中国一句古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海粟快活他说,“刘抗、陈人浩、黄葆 芳他们学生时代就是出类拔萃的,又都到欧洲进行了深造,加上他们不懈地追求, 都创造了自己的艺术风貌,我兴叹后生可畏呀!”“哈哈……”他们哈哈地笑了起 来。谈到新加坡,他们有很多共同的话语,艺术、朋友,谈得很投契。 他拿出送他们的作品。李光耀一再致谢,说:“新加坡已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欢迎您再访新加坡。”海栗知道,政府是不会批准他出国访问的。就婉言谢绝: “我是非常向往新加坡这个美丽的国家的,那里有我的许多朋友。我会去的。不过, 不久前我又患了次中风,身体尚未复原,还不能远行。将来我一定要去贵国看望朋 友,交流艺术。”他虽然不了解海粟的真实处境,但从外电一些报道中,也略知一 二。他点点头说:“新加坡随时欢迎大师光临。”春风终于吹暖了神州大地。 一九七六年十月六日,中共中央一举粉碎了“四人帮”,把十年浩劫的祸首王 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抓起来了,举国欢海粟从电波中听到这个消息,顿时 喜泪盈眶,连唤妻子:“伊乔,伊乔,他们落网了!”她不明白他说什么,’“谁 落网了?”“‘四人帮’啊!”“真的吗?”“中央电台正在报导呢,你听!”他 把耳机塞到伊乔耳里。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是作恶多端的人应得的下场!”伊乔拔出耳塞,街 上就响起了爆竹锣鼓。 海粟的心兴奋得不能平衡,他激动得在斗室里走来走去。突然,他对伊乔说: “我想喝酒了,你去给我买瓶酒来吧!”“好!”自从中风以来,伊乔就不让他喝 酒,今天特别,她应声去了。 回来说:“哎呀,每家酒店前都排了长队,酒都卖空了,满街都是炸裂的炮仗 皮,绯红遍地呢!炮仗也紧张呢,一个熟人让给我一挂。有人昨天夜里就听到广播 了,我们这是迟来的消息!”放下酒,就把炮仗挂在竹竿上,点了起来。 鞭炮“哔哔剥剥”炸响了。 “哈哈……”大家欢笑起来。 海粟多年没有这样放声笑过。“炒两个菜吧,我们庆祝一下。”海粟自感回复 了生命的青春,觉得年轻了十岁。他放下酒杯,已是满脸红光了。他说:“我心里 已有一幅画!”就走到画案前,铺一张大纸,在纸上画了个风流万种的着红袍的钟 馗。忽又想起昔日他给一个朋友画的《钟进士醉酒》的题诗,遂题: 看惯千年鬼魁,依然嫉恶如仇。 乌纱抛却更风流,换起香醪一斗。 世上鬼多人恨,环球无鬼君愁。 存弓忍把兔狐留,怎敢皆填海口?“妙!妙极了!”伊乔叫起好来。 “像我么?”海粟耸声大笑起来,“哈……”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