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这是1914 年的9 月,节令已至初秋,杭州的空气仍是闷热得出奇,暑意丝毫 没有消逝的迹象。上午8 时过后,灼热的阳光就毫不客气地洒在人们的头顶上,叫 人透不过气来。梧桐树上的知了“知知唧唧”地叫个不停,仿佛在向老天爷发泄它 们自己的愤懑。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一进楼前的树荫下,整齐地排放着几张教 师开会用的长桌。几位穿着长衫的教师正忙着接待前来报到注册的新学生。在他们 之中,有一位大个头,胖脑袋,蓄着一绺八字胡的先生。也许因为他胖,更是怕热 得要命,顺着额头流下来的汗珠恼得他不时嘀咕:“这天气,热死人了。”“下一 个……”他叫夏丐尊,学校的舍监兼国文教员。 “先生,我叫叶天底,上虞来的!”“我叫王聚安,金华人……”“你呢?” “黄宗晖,就住本地……”“先生,我叫杨伯豪!”“杨伯豪?余姚来的是不?” 夏丐尊似乎对他印象深刻。 “是的,先生。”“好,你们都分在甲班,这位单先生是你们的班任,过一会 儿人齐了,他会领你们去教室。”夏丐尊一面指着坐在他身旁的单不厂先生,一面 不时地打量眼前这些个灵气十足的学生,打心眼里欢喜。就在这时候,夏丐尊忽然 发现站在一群学生后面的一位少年似乎还没有办理注册。他没有争先恐后地抢着报 到,却是老老实实地在后头站着。他圆圆的脸蛋,宽阔的额头,端正的五官显得英 俊灵秀。尤其是他那看上去充满灵气的眉宇和那对毫不掩饰的大眼睛十分讨人喜欢。 他穿着一条半新半旧却洗得干干净净的灰布裤,下配一双崭新的黑布鞋。虽然天气 很热,他上身的那件白布衫的扣子一颗颗仍扣得整整齐齐。 “这位同学请过来!”夏丐尊赶紧招呼他。 少年这才慢慢地走上前来,恭敬地向夏先生行了个礼。 “你叫什么?”“丰仁!”“噢!你就是丰仁同学!”坐在一旁的单不厂先生 兴奋地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位朴朴实实的学生,继续说: “我看过你的报考材料,你同时报考了三所学校,甲种商校还以第一名的成绩 录取了你,是吗?”“是的,先生。”丰仁不好意思起来,双颊顿时绯红的一片, 他开始感到脸上热乎乎的。 “三所学校!”“第一名!”站在一旁的新同学们一个个惊异地望着丰仁。 “好嘛!三所学校都录取你,这很好,很好嘛!”夏丐尊的话,使丰仁的情绪 稍稍稳定了下来。 “那么,丰仁同学,你又为何选中了我们学校呢?”夏丐尊象是要有意考考他 似的。 “嗯……我看师范学校规模大……在这么大的学校里,一定能够学到好多好多 知识!”“哈哈哈哈……”“好家伙,丰仁同学,哈哈……”如此天真稚朴的回答, 逗得教师们仰头大笑,周围的同学们也哄笑了起来。这使丰仁刚刚开始平静下来的 心情,一下子又不自在起来。他知道自己方才的回答显得过于肤浅,但他当时选择 学校时,毕竟是真这么想的哩。 “先生,我是这么想的!”丰仁硬着头皮又这样补充了一句。 “哈哈哈哈……”周围又是一阵笑声。 “好!丰仁同学,你想多学知识,这个动机蛮好!我们欢迎你!”夏丐尊站起 身来,轻轻地拍了拍丰仁的肩膀,眯起一双很有味道的细眼,笑着凝视了丰仁一会 儿,接着说: “你也是甲班的学生,单先生是你的班任,这些都是你的同学,来,大家认识 认识!”同学们一齐拥了过来,彼此行礼,互相介绍。欢声、笑声,教师们可亲可 爱的言行,使丰仁从入学的第一天起就沉浸在温馨的氛围里。 二 浙江省立第一师范是一所很有名气的学校。在当时,除了湖南的第一师范外, 国内还很少有能与之相媲美的同类学校。它的前身,是两级师范学堂。 沈钧儒、张宗祥、沈尹默、鲁迅、马叙伦等杰出人物都曾在这里任教过。校长 经亨颐又是颇负声望的教育家。学校里的规章制度很严格。早晨六时必须起床,上 课后,寝室的大门就要上锁,白天谁也不得进入,只有到了晚自习后的九时半,学 生方得就寝。白天,同学们必须在教室里用功。 正规的学习生活开始了。丰仁在学习上的确非常刻苦。他对任何课程都很专心。 他的天资不错,所以学习起来也很顺手。不用说,每次作业的评分,大多能拿到五 分。无论是考查、测验,丰仁的各科成绩皆列前茅。教师们对成绩优异的学生总是 偏爱的,所以丰仁在先生们那里得到的表扬和赞誉颇多,这在他当时来说,心里总 不免是乐滋滋的。 初冬的一个下午,天气有些阴冷。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以后,丰仁正独自一人 在自习教室里温课。他把手塞进棉袄的袖子里,低头默诵着单不厂先生在上午国文 课上给大家讲授的一篇明代散文。他读得正专心,连从外面走进来特意看他的单先 生也没有注意到。 “丰仁,还在温课?”“是,先生。”丰仁连忙站起身来,慌忙从棉袄袖子里 抽出来的双手一时不知放在何处。 “快坐下,你喜欢这篇文章吗?”单先生招呼丰仁坐下后,自己也移过一张凳 子坐在了他的身旁。 “我对这篇散文很感兴趣,其情感真挚,文字亦质朴流畅。”“明代的散文, 尤其是晚明的小品文,许多都是这样,象袁氏兄弟的小品,扬弃了传统的框套,注 重抒发心灵实感,因此读来颇感亲切。”“先生说得极是!”这时,单先生忽然将 话题一转: “丰仁,我刚从省教育会回来。在那里,我遇上了你家乡石门湾小学的先生吴 苍明。他向我介绍了不少关于你的情况。”“吴先生!我可想他了,我来杭州投考, 还是他送来的呢,他已经回去了吗?”从丰仁的话中听得出来,他对吴先生很有些 依恋之情。 “吴先生本想来看你的,但他时间很紧,来不了,他特意让我问候你呢!”单 先生搓了搓手背继续说: “听吴先生说,你的国文成绩一向很好,更不简单的是,你早在入学前就在《 少年杂志》上发表过作品,是吧!”“先生,我写不好。”丰仁谦逊地答道。脸颊 两边又微微地发烫。 “这就很不错了嘛!”单先生略微凑近丰仁:“你国文基础好,几个月的学习 证明你又有很大的进步,我很喜欢你。”“先生,我也尊敬您。你对学生好,从不 训人,不象那位上体育课的张先生……”“哈哈哈哈……你也别往心里去,体育教 师常有急脾气,他的人还不错。 对了,丰仁,我今天来还有两件事。”丰仁赶紧把头一抬,两眼望着单先生。 “一是想告诉你,我已决定离开这里回家乡去。那里有位先生邀我去办学,我 也想替故乡做点事。”单先生这突然要走,使丰仁感到很是吃惊,他刚想说什么, 可单先生却已抢先一句: “丰仁,别说了,我知道这消息会使你失望。不过人生总是这样的,经历亦是 多种多样的。这在你以后会渐渐明白。”丰仁低下头去,知道单先生的走是不能挽 回的了。 “第二件事,这也是我考虑许久的了。因为我喜欢你,为了留个纪念,我很想 替你这个单名取一个号,你看好否?”“取一个号?太好了!”丰仁似乎未加思索 就答应了。因为他也早有取个号或把自己的名字换成双名的念头。他出生时叫慈玉, 这是因为父亲把他视为掌上之玉而取的。后来他有过正式的名字叫丰润。上小学时, 正是辛亥革命成功不久,家乡盛行选举风。小学老师曾考虑他将来的应选,怕润字 太难写而对选举不利,便将润改为仁。可丰仁自己对这些名字都不甚满意,如今单 先生要替自己取一个号,且又是临别的留念,丰仁哪有不从之理! 师生间的促膝交谈越来越投机。对单不厂先生来说,他对这位聪明颖悟的学生, 显然很有点感情了。而在丰仁看来,他却觉着在单先生身上,着实体味到了一种已 失去很久的父爱。 单不厂先生对丰仁赞同他的提议,感到非常高兴。只见他略为思考了片刻: “从你的习性上看,象是一个文气的孩子,我想根据你的‘仁’字,取为‘子 恺’好吗?”“子恺?”“是的,恺字有和乐之意,又很雅致,你喜欢吗?”“喜 欢,单先生,我看也别叫什么号了,我就叫子恺吧!”丰仁对单先生的改名,显然 极为满意,他又迫不及待地说: “单先生,趁你还没有离开学校,赶快替我到教导处更改一下名字好吗?” “当然可以,哈哈……”单先生说完,高兴地拍了一下学生的肩膀: “好了,今天你也该放松放松了,食堂也快开晚饭了。”…… 三 学生食堂设在学校的西北角。从自修教室门口远远望去,厨房的烟囱还冒着袅 袅的炊烟。时值初冬,饭厅里的热气从不密封的窗缝里钻出来,象是弥漫着只有在 清晨才能见着的朦朦白雾。 丰仁从教室里走出来,脑子里仍想着刚才单不厂先生与自己谈的一席话,心里 美得很;然一想到先生很快就要离开学校,心头不免又是一阵惆怅。 他走进食堂的时候,同学们早已入座,一个个伸着脖子东张西望,等待着值日 同学把菜盘子端上桌来。 “丰仁,你总是最晚来用餐。小菜数量本来不多,而你每次吃菜又最少,不会 是你已在哪里吃过小灶了吧!”黄宗晖调皮地故意逗他。 “别这样馋嘴馋舌的欺负老实人,当心我揍你!”每次遇到这种场合,杨伯豪 总要出面替丰仁说话。 “开个玩笑嘛,何必当真。”黄宗晖伸伸舌头,朝着杨伯豪作了一个傻头傻脑 的怪相。 丰仁淡然一笑,慢悠悠地入坐。其实真正嘴馋的不是黄宗晖,同桌的一位叫夏 福祥的同学才是一个吃菜大王。别看他长得一副憨厚样,可挟起菜来,比谁都敏捷。 每当五六只菜碗端上桌时,七八个毛头小伙还没反映过来时,夏福祥早已用眼睛以 最快的速度扫视了一遍小菜的品种,并在别人准备拿筷子索菜前,已经将菜碗里几 块仅有的肉块塞进了嘴里。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每当同学们意识到后,立即当食不 让,一只菜碗里往往同时插入了五六双筷子,大有“老虎扑蝴蝶”之势。当肉块被 捡完之后,另外几个菜碗亦随即一抢而空,这以后,大家才心安理得地吃起白饭来。 丰仁在这种场合里,总是羞涩腼腆,他又拙于筷技,有时挟不到菜,只好蘸了一些 残汤送白饭下肚。 幸亏他从小受了父亲的影响,不喜肉食,客观上无须加入争肉的进攻战行列之 中。 夏福祥挟菜动作灵敏,吃饭亦善狼吞虎咽。所以他每顿饭总是第一个离席。临 走时,他习惯于对同学们说:“我就吃这些,剩下的让给你们享受了。”同学们对 他早有反感。这次杨伯豪终于忍不住了:“你这该死的杭州佬,下次再敢抢肉,我 可要揍你了!”“哎,同学们,伯豪怎么老是想揍人?你不怕我去报告夏先生!” “你去报告吧,夏先生才不会替你这馋猫说话呢!”“对!我们下次开除他!”同 学们都激动起来。 “算了,算了!就算是我的那份让给他了,别开除他,否则别桌的同学也要吃 清汤了。”丰仁站起来打圆场。 “丰仁,别迁就他,否则他的恶习不改!”伯豪还是不肯相让。夏福祥见情况 不妙,只好一溜烟地跑出饭厅去了。 杨伯豪比丰仁大一岁。别看他平时少言寡语,却有一副冷静的头脑。他善于帮 助别人,又好主持正义。他与丰仁被分在同一个自修室,入学不久,他俩就成了好 朋友。这回若不是丰仁站出来劝解,或许他还真的要对夏福祥以拳相见了。 寒假就要来临了。大考以后,学校照例要公布各班级的考试成绩。张榜那天, 校园中心的公布栏前围满了查看成绩的新老学生。在一年级的成绩栏上,丰子恺的 名字列在了第一位。几个乙班的学生蜷缩着身子一边看一边议论:“听说甲班的丰 子恺原先叫丰仁,由于单不厂先生特别喜欢他,特意在离开学校前替他改成了现在 这个名字。”另一个说:“对了,我听级长说,下星期的全校大会上,经校长还要 宣布他为模范生呢!”“丰子恺早在十六岁就写作品啦!他的四篇短文还发表在《 少年杂志》上呢!据说古文功底厚实,还有伊索寓言的味道!”杨伯豪轻轻走到丰 子恺的眼前:“子恺,祝贺你,得了第一!”丰子恺笑笑,没有说话。 “子恺,我想跟你谈一件事。”“什么事?”“现在说不清楚,明天星期日, 我们还是上宝石山吧。” 四 正值大寒,冷风卷着雪花整整刮了一夜,直至凌晨,它才渐渐平息下来,天明 的时候,大地已变成一片银白色的世界。湖边的梧桐树叶早已落尽,粗细交错的枝 丫上躺着稀疏的白雪。苏堤上披着白衣的枯柳一条条,一枝枝地俯视着冰冷的湖面。 几只野鸭飞过,不时发出“呀呀”的叫声。 “子恺,你听,这野鸭的叫声多凄惨。”伯豪轻轻地叹了一口长气。 丰子恺似乎从伯豪的神情与言谈中,觉出一些不祥之兆。此时他俩正并肩坐在 宝石山上一块巨大的岩石边上,这里既可以避风,又能眺望整个湖面与远方青灰色 的群山。 “你冷吗?”丰子恺轻声地问伯豪。 “有点。”伯豪边答边朝丰子恺微微一笑,这笑里显然隐伏着某种淡淡的哀愁。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将一直只属于他自己的秘密道了出来。 “子恺兄,我们过几天就要分别了!”“为什么?”丰子恺惊异地问。 “是的,我已决定退学。现在这样的教育制度太禁锢人了。我感到透不过气来!” 丰子恺怎么也没有想到,与自己一直情同手足的挚友,竟会生出退学的念头。他知 道伯豪平日对某些问题的看法很特别,往往做出一般同学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但 自动退学这样重大的决定,在丰子恺看来实在太突然了。 “本来早就想告诉你。但我看你前一阵子全心全意地准备大考,也就没有对你 说。我是理解你的,也希望你能理解我!”伯豪说此话时,着实动了感情。 丰子恺凝视着伯豪,看到他那认真恳挚的态度,终于不得不相信这将是真的了。 “你准备去干啥?”丰子恺关切地问。 “准备去当小学教师。我要以我的一套让小学生从小就养成具有创造性的学习 习惯,不至于象我们现在这样死读书!”伯豪说完此话,顺手狠狠地折断了一根身 旁的枯树枝,用力地投下山崖。 “我们现在是在死读书?”一直把伯豪看成是兄长的丰子恺不解地反问道。 “是的!子恺,也许你现在还不能觉察到,但慢馒地,你会体味出来。”伯豪 看了看丰子恺那张仍是大惑不解的脸孔继续说:“不过我不希望你跟我学。别的不 说,仅是你母亲就会反对的。我就不一样了,从小父母双亡,我没有后顾之忧,完 全可以随心所欲。”伯豪慢慢地站起身来,双手朝天伸了一个懒腰: “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游西湖了,但愿能够留下美好的记忆。”丰子恺静 静地听着,不知不觉从口中吐出了这样一句话: “那么你是解脱了?”“解脱?嘿!子恺,这个词用得太妙了!我是解脱了! 所以我一直不把退学看作耻辱的事。相反,我倒觉得轻松些。”两位同学挚友就这 么你一言我一语,在宝石山上整整坐了一个上午,直到两个人都饥肠辘辘的时分… … 新学年开始了,杨伯豪真的不来读书了。浙一师的校园里不复再有他的踪影, 先生们少了一个累赘,同学们少了一个笑柄,学校似乎比以前安静些了。然而,对 丰子恺来说,伯豪的退学,象是在他的耳畔敲击了一声巨响的警钟。每至夜深人静 的时分,他凝望窗外的一弯新月,或是假日他独自郊游,丰子恺都会想起伯豪。尽 管丰子恺仍然象以往一样,战战兢兢地度送日月,然而一种对于学校的疑虑,对死 气沉沉学生生活的厌倦,渐渐在他胸中堆积起来。 一个早春的星期日,黄昏早已来临,寒意依旧甚浓。丰子恺平生第一次违反校 规,没有准时返校。他独自一人靠在白堤的石椅上,双目微合,一幕幕关于与私淑 同学杨伯豪的往事走马灯似地掠过眼前,他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仿佛有另一个“我” 离开躯壳,走进了回忆的画面中——记得刚考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时,我颇有人地 生疏、举目无亲之感。活动的领域仅限于被指定的座位。学校实施了一种意在联络 同学感情,切磋学问的办法,特意将自修室混合安排,每室二十四个学生,各个年 级的学生都有。然而多数先进山门的老生不是在自修室里大笑、纵谈,吃饼饵,就 是用略带讥讽嘲笑的神情议论着枯坐在一旁的我。整个自修室里,只有伯豪是同班 同学。我们的友情,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开始建立的…… 自修室的楼上,便是我的寝室。我和伯豪的眠床隔着一堵一尺厚的墙壁分在两 个房里。按照寝室的规定,每晚九点半开放寝室的总大门。十点钟就熄灯。第二天 六点钟,寝室总长就用警笛把同学们吹出门外,随即锁闭总门。 这样,只有每晚睡前的半小时,才是我与伯豪叙事静谈的时光。我们常常走到 房门外面的长廊中,在月辉星光之下靠在窗檐上谈心。有时一直谈到熄灯以后。周 围的沉默衬着我们的谈话声,每当这时,伯豪会低声唱着:“众人皆睡,而我们独 醒”的自编小调…… 有一次伯豪问我为何曾一次投考三所学校?我说:“因为我胆小呀!恐怕不取, 回家不是倒霉?幸好都考取了,商校还取我第一名呢!”伯豪听后笑了,笑得那么 淡然。我感到奇怪,后来他才略带轻蔑的神气说:“这何必呢!你自己应该抱定宗 旨!那么你的来此,也不是诚意的?不是自己有志向于师范而来的?”我没有回答, 可实际上当时我心中唯有母命,要考取学校,全不曾梦到什么自己的宗旨,诚意, 志向。伯豪的话刺激过我,同时我对他的成熟,十分敬畏…… 伯豪是一个敢想敢说而又敢干的人。他对于学校所制定的宿舍规则,常抱不平 之念。他说过:“我们不是人,我们是一群鸡或鸭。早晨放出去,夜里关进笼。” 有一次,晚上九点半,许多同学挤在寝室门口等候寝室总长来开门的时候,他高声 说道:“放犯人了!”为了这话,他还挨了学校的训斥…… 一次我生病,身上发冷,但当时寝室的大门紧闭着。我连去寝室里取衣服的念 头都不敢有过,可伯豪知道后,埋怨我:“为什么不去取衣服,要这般可怜得蜷伏 在座位上?”我答道:“寝室门总关着!”他却说:“岂有此理!这里又不果真是 牢狱!”他就代我去请寝室总长开门,替我取出衣服、棉被,把我送进了调养室去 睡上了舒舒服服的一大觉…… 有一次上课,先生点名叫杨伯豪,可教室里并没有你的踪影。为此先生怒气冲 冲地说:“他又要无故缺课了!”说毕便狠狠地在点名册子上画了一个大圆圈。而 伯豪当时却躲在自修室里独自翻阅《昭明文选》。有同学事后对你说:“你何不借 生病请假?”你却说:“我并不生病,哪里可以说谎……”那是一个闷热的夜晚, 天上没有一颗星星。我们又在长廊中的窗檐上说话了。我劝你还是去上课,别在点 名册上留下太多的大圆圈。可你说:“那先生的课,我实在不要上,其实你们也都 是怕点名册子上的圈饵和学业分数、操行评定才勉强去上课的,我不会干这种事。” 我说你是怪人,全校找不出第二个。而你却淡然一笑,低头抚摸刚刚借到手的《史 记》、《汉书》…… 我们常一起在星期日去西湖上玩耍。你的游兴总是很浓,而且办法也特别。你 说:“我们游西湖,应该无目的地漫游,不必指定地点,疲倦了就休息。”你还说 过:“游西湖一定要到无名的地方,众人所不到的地方。”你总爱拉着我去那保俶 塔边上的山巅,雷峰塔后面的荒野。我们坐在无人迹的地方,一面看云,一面嚼面 包。临行前,你拿出两个铜板放在一块大岩石上,说下次再取回。过了三个星期, 我们重游旧地,铜板果然还在原地,只是铜板上略微带上了青色。我当时何等喜欢 赞叹!你说:“这里是我们的钱库,我们以天地为室庐……”在与你的交游中,我 开始慢慢地觉察到自己仍是一个庸愚无知的小学生,自己没有一点创见,你那卓拔 不群的举止、言语逐渐对我有了吸引力,使我不觉中把你视为兄长来追随你。然而 命运已不肯再延长我们的交游了…… 丰子恺越想越多。伯豪这一走,促使他对以往的学习生活作了一番仔细、认真 的反省,开始对自己一度抱定宗旨做一个绝对服从的学生的作法产生了怀疑。他凝 望着早已暗淡下来的夜空: 一轮清月挂在中天,湖面泛着一片青烟似的薄雾。远远看去,灰色的山影朦朦 胧胧,依稀可辨。一只晚归的小划子吱吱呀呀地缓缓摇过。丰子恺长长地叹了一口 大气:“明天带给我的,会是一个阳光灿然的春晨吗?”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