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看明湖一碧,六桥锁烟水。 塔影参差,有画船自来去。 垂杨柳两行,绿染长堤。 飏晴风,又笛韵悠扬起。 看青山四周,高峰南北齐。 山色自空濛,有竹木媚幽姿。 探古洞烟霞,翠扑须眉。 霅暮雨,又钟声林外起。 大好湖山如此,独擅天然美。 明湖碧无际,又青山绿作堆。 漾晴光潋滟,带雨色幽奇。 靓妆比西子,尽浓淡总相宜。1915 年暮春的一个下午,从浙一师二进楼的音 乐教室里,传出了这首典雅的三部合唱曲,其中一个唱男高音的,那就是丰子恺。 自杨伯豪离去,二个多月过去了。对丰子恺来讲,这些日子似乎过得平淡极了。就 在他对自己的人生志向和学校生活进行反复自省之时,有一件事在他内心深处激起 了不小的震动,那就是从这学期起,他们这个年级的音乐、图画课由李叔同先生来 教授了。 以往,同学们对音乐、图画课兴趣不大,将它们视为可有可无的课程,即使大 家和着风琴哼哼呀呀的大唱一气,或在画板上瞎描一阵,只不过为了消遣而已。如 今李叔同先生教这两门课,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李先生的出现,就象给人们带来了 一股温馨的春风,吹开了同学们青春的心扉。 此时,李先生正全神贯注地弹奏着钢琴,讲台下四十多个学生分成三组练习合 唱,气氛热烈而融洽。丰子恺一面唱一面注视着这位新来的先生李叔同,但见他高 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着整洁的黑布马褂,露出在钢琴上,宽广得似乎可以走马的前 额,细长的凤眼,隆正的鼻梁,作成威严的表情。每当李先生弹奏到抒情乐段时, 他那扁平而阔的嘴唇两端常有深涡,显示出和爱的表情。丰子恺看着看着,内心自 忖:这副相貌,用“温而厉”三个字来形容,大概差不多了吧! 下课时,丰子恺在离教室不远的小花坛前找到一贯喜爱音乐且比他高两级的刘 质平。丰子恺带有几分惊异的神情问他:“质平兄,你以前的音乐课也是李叔同先 生教的,你是否感觉到,这位李先生很有魅力不是?”“那当然,先生是大艺术家!” 刘质平颇有老大哥的气派:“你不知道吗?李先生从小喜读诗词,爱好金石书画。 早年曾在上海加入城南文社,所作诗赋名噪一时哩!”刘质平显然对自己比丰子恺 更早了解李叔同而感到自豪,说话时,不断流露出自得的样子。 “你知道吗?李先生曾留学日本,还是中国第一个音乐杂志《音乐小杂志》的 创办人,同时又是第一个话剧团体‘春柳社’的发起人之一呢!这些你都不知道吧!” 刘质平越说越得意,那胖乎乎的脑袋晃了几晃,似乎还想对丰子恺介绍什么。本来, 丰子恺是抱着虚心的态度来向刘质平请教的,不料发觉他如此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这反倒使丰子恺当仁不让了: “你别以为我一点都不了解李先生!我早在上小学时,就唱过李先生作的《祖 国歌》了!我们还在老师的带领下,拿着小旗上街游行劝用国货呢! 你不信,我现在还能背诵出歌词:‘上下数千年,一脉延,文明莫与肩。纵横 数万里,膏腴地,独享天然利。国是世界最古国,民是亚洲大国民……’”这一来, 可把刘质平给弄懵了。他决未料到,向来不与别人争执的丰子恺,今天居然为了谁 先了解李先生而与自己争执起来。当然,刘质平并不愿意轻易服输,他还想把自己 如何如何知道李叔同先生过去怎样与柳亚子先生一起创办“文美会”,主编《文美 杂志》,怎样加入南社,怎样办《太平洋报》副刊等情况再在丰子恺面前吹一吹, 以压倒丰子恺的气势。可惜还未待刘质平开口,上课的铃声响了。 音乐课通常是两节连在一起上的。这节是理论课,此时,对音乐课散漫惯了的 同学们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地走进了教室。然而大家定睛一看,都吃了一惊,嘈杂 打闹之声立即平息,一个个乖乖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原来,李叔同先生早已坐在 了讲台前,一块写好上课内容的小黑板醒目地挂在教室的前壁上。此时,李叔同恭 敬地站起身来,向学生们一鞠躬,随即便开始授课了。 在李叔同来上音乐课之始,那些对音乐课一直抱以无所谓态度的学生总也难改 开小差的习惯。那位常在饭厅里争肉吃的夏福祥就是其中的一个。有一次上课时, 李叔同正为同学们讲授乐理,夏福祥只顾低头偷看一册小说,还不时地向地板上吐 痰。这一切李叔同都看在眼里,但当时并未训斥他。到了下课后,同学们陆续散去, 李叔同站在教室门口把夏福祥叫住了。只见他轻声地带有几分严肃的口气,和蔼地 对夏福祥说:“下次上课不要看别的书。”又说:“下次痰不要吐在地板上。”说 罢,李叔同对夏福祥一鞠躬,送他出了门,自己轻轻地关上了教室的大门。 最不容易让人忘却的是在一次上弹琴课的时候,李叔同正在作示范演奏时,有 一个学生放了一个屁。这屁没有声响,却是很臭。钢琴前的李叔同及四周十几位同 学全部沉浸在亚莫尼亚气体之中。此时学生大都掩鼻或发出讨伐放屁者的责难声。 但李叔同只是把眉头一皱,自管自弹琴。一直到亚莫尼亚气散光了,他的眉头方才 舒展。下课时,李叔同照例向学生们一鞠躬,表示大家可以散去。同学们还未出门, 李叔同又补充道: “大家等一等去,还有一句话。”同学们都肃立聆听,只见李叔同又用很轻而 严肃的声音和气地说: “以后放屁到门外去,不要放在室内。”接着,李叔同又恭敬地朝学生们一鞠 躬,表示这回真的可以出去了。同学们都忍不住笑声。还未出教室门,人群便已发 出吱吱格格的声响,一出大门,大家快步跑到远处,一个个前俯后仰的大笑一顿… … 李叔同先生就是用这样的态度来上课的。同学们对于他的才识和为人也都感到 新奇和可敬。这种说服、感化和以人格作为背景的教育方式,远远胜过了呵斥,训 话。再调皮的学生也能被他的这种精神感化了。在日后的音乐课上,再也找不到开 小差或不文明的现象。丰子恺从心底里敬佩李叔同先生,他暗自想,要是伯豪还在, 一定也会对李先生的教育心悦诚服,而不再生出退学的念头了吧!丰子恺渐渐地把 兴趣转到了李叔同先生身上,无形中疏远了其它课程,独在音乐、图画两课上注入 了大量的精力。 二 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晨,正是早自习的时间。几个用功的同学已静静地在自习教 室里温课了。丰子恺匆匆走进教室,迅速取上了放在桌内的曲谱,又匆匆地离去,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一头扎进了细雨之中,快步向琴房走去。 这天轮到丰子恺还琴,这也是丰子恺最害怕的一件事。他没有吃饱饭,想利用 还琴之前的十几分钟去抱一抱佛脚。当他推开琴房的门时,不禁一怔,但见李叔同 先生早已静静地端坐在琴边。大风琴上的谱表与音栓都已安排妥贴,露出一排雪白 的键板,犹如一件怪物,张着阔大的口,露着一口雪白的牙齿而蹲踞在那里。 丰子恺连忙向李先生鞠了一躬。 “你来了!”李叔同用右手指着谱表说:“来,来,子恺,弹给我听听。”丰 子恺顺从地走近风琴,不安地坐了下来。而李叔同并不逼近他,也不正面督视他的 手指,只是斜立在离他数步的桌旁。 琴声响了,节奏紊乱的曲调显然说明丰子恺内心十分紧张。他不敢抬头看先生, 只顾低头注视着自己的手指,从双眼的余光中,他仿佛窥见李先生的眼睛不时地流 露出不满的神气。 “键板按错了一个!重来……”“手指用错了一个!重来……”丰子恺越弹越 急,心头就象是压了一块大石头,一首中速的乐曲,竟弹奏成了一首“跑马曲”。 “坏了,今天要砸锅了!”丰子恺已经意识到今天必定失败。还不待他细想,只听 见李叔同先生用平缓而又严肃的语调低声说: “去吧,下次再还!”丰子恺只好默默地站起身来,深深地向先生鞠了一躬, 随即便闷闷不乐地离开了琴房。他知道,这会儿得再回去加上刻苦练习的功夫了。 下午,天色阴沉得厉害,不到六点,天就暗了下来。在从食堂到自习教室的路 上,丰子恺仍在为早晨还琴的事懊丧。他低着头,缓缓地行走,右手的拇指和食指 不停地摸弄黑色制服的第三颗钮扣。“真是倒了大霉!第一次还琴就未通过,李先 生准要把我看成一个没有音乐细胞的傻瓜了。”丰子恺这么想着,一种从未有过的 失落感占据着他的全个身心。 “子恺、子恺!”丰子恺正走着、走着,突然有人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叫他。他 漫不经心地回头一看,原来是刘质平一边喊着,一边朝他奔来。 且说丰子恺在那次与刘质平为了谁先了解李叔同而发生争执以后,他俩反而更 加亲近了。加上刘质平比丰子恺高两级,又有音乐的才气,很受李叔同的赏识,他 平时的为人也不错,丰子恺倒也愿意与他交往。此时,刘质平正叫喊着追赶他,丰 子恺也就停住了脚步。他举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又做了一次深呼吸,想以此来 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刘质平气喘嘘嘘地跑到丰子恺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子……子恺……!你让我找……找得好苦!”“有事吗?”丰子恺淡然地问,一 只脚顺势踢飞了一块碎石子。 “当然有事!你猜猜看!”丰子恺真有点不耐烦了:“谁猜,我没有心事!” “唉,子恺,别这样。来来来,我们坐下。”刘质平一把将丰子恺拉到路边的一块 青石板上,两人坐了下来。 “究竟啥事体?你就说吧!”“好,好,我说。可我说了,你可要请我去吃花 生米哟!”“去,去,去!老让我请你吃东西。”丰子恺更耐不住了,正要起身离 开,刘质平这才把实情说了出来。 原来,刘质平在下午去接受李叔同的个别辅导——尽管刘质平这一级已不开音 乐课,但由于刘质平的音乐成绩十分优异,李叔同希望他继续进修音乐,并拟介绍 他留学日本,所以这样的个别辅导已成了惯例。这天下午的个别辅导课,李叔同照 例对刘质平那娴熟的钢琴技巧表示了肯定,但在这同时,李叔同却意外地对他谈起 了丰子恺。李叔同说:“我现在教的班级中有位叫丰子恺的同学,他的学习态度十 分认真,这对做事业是头等重要的。他的图画成绩很不错,你们今后是否可以多交 往?今天早晨子恺来还琴,尽管没有通过,不过这是由于初次还琴,过分紧张罢了。 我倒很愿意收下他……”刘质平边摆弄着手势边比划地一口气把李先生的话告诉了 丰子恺。丰子恺听了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与他一天的苦恼太不相容了。 “我说质平兄,你这话当真?”“当然!骗你小狗!”刘质平瞪大一双眼睛, 一本正经起来,那憨头憨脑的样子,使丰子恺再也没有理由怀疑他说话的真实性。 “啊!太好了!我还以为李先生从此会看不上我了呢!”丰子恺仿佛从苦海里 挣脱了出来,正轻松地躺在松软的沙滩上一样。整整一天的烦恼、惆怅,被这突如 其来的消息吹得烟消云散。 “你高兴了,那么花生米呢?”刘质平还没有忘记那花生米。 “花生米?好!别说花生米,再加上些五香豆腐干也行!星期天我请客!”说 完,两位少年伙伴飞也似地向自修教室跑去…… 三 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在城南清河坊的一条石板路边上,一家小茶铺里的店掌 柜正热情而忙碌地招待来客。这是一座不大的铺子,板房木凳,是专做下层平民主 意的。这里除了卖茶斟酒外,还专门出售一种有名的地方点心叫酥油饺子。在紧靠 壁板的一张小方桌前,此时正面对面坐着两个穿学生制服的少年,他们似乎谈得起 劲。他俩正是刘质平与丰子恺。 “子恺,你还算守信用,这酥油饺子又松又脆,看来比花生米好吃多了。”刘 质平边说边大口大口地将一只酥油饺往嘴里塞。丰子恺却吃得极文气,他用竹筷先 把酥油饺断成几块,然后一块一块慢慢地送入口中。 “你若喜欢吃,我这只给你,我吃两只够了。我还是爱吃豆腐干和花生米。” 他又告诉刘质平: “小时候,父亲常吃豆腐干。不过我们石门湾的豆腐干可比这里的好吃多了。 父亲去世后,母亲仍买给我吃。”提起父亲这个词,刘质平不禁伤心起来:“我们 真是同病相怜。我父亲去世更早,可怜的母亲一手把我拉扯大,日子过得好不艰难!” 刘质平说这话时,显然对他俩的身世多少有点伤感。不过他又看到了他俩另一个共 同点,即是双方的母亲都非常盼望儿子能有出息。想到这里,刘质平放下筷子,若 有所悟地说:“子恺,我们必须学有专长才是。”他看看丰子恺的反映,发现他正 一动不动地倾听着。于是刘质平把头向丰子恺凑近了一点继续说:“子恺,我有一 个想法,不知你以为如何?”“说吧!”丰子恺还是一动也不动。 “子恺,我快毕业了,我可不想管那毕业大考,想趁还在李先生身边的有限时 间,把一切精力都放到音乐学习上去。再说李先生欲介绍我去日本,单为这个,我 看我也应如此!”紧接着,刘质平似乎把嗓音放得更低,略带神秘的口吻继续说: “我看你也应该如此,别象我临到毕业才醒悟,你不想当个音乐家吗?”刘质 平说的,其实正是丰子恺此阶段一直在想的。只不过丰子恺在绘画上更有热情些。 “好啊!质平,我也在这么想,不过我更想当画家,当然,在艺术上两者是可以互 相影响的。”“太好了,咱俩想到一块了!”刘质平兴奋地蹦了起来。这一蹦,引 得临桌的茶客们一齐将头朝向他俩来了,丰子恺看了看茶客们好奇的神色,连忙将 刘质平按到了座位上。“不过,我还不知李先生对此是怎么想的,他会不会也和其 他先生一样,要求我们学好每一门功课呢?”丰子恺心里总有点担心。 “这倒也是,不过据我与李先生的交往,先生与其他先生不一样。你没有注意 到吗?自从李先生辞去南京的教职专门在咱们学校任教后,学校里的艺术课教学设 施大为改观了吗?”事实的确如此。丰子恺注意到最近半年多来,在夏丐尊先生的 积极筹备下,学校置备了大小五六十架风琴,还有两架钢琴。同时还专门划出了两 个大教室来供音乐、图画课专用。每天下午课外活动时,悠扬的琴声传遍校园的每 一个角隅;图画教室里也总有不少同学在专心致志地练习绘画。浙一师宛若成了一 所艺术专科学校了。 然而,一贯持重的丰子恺仍不放心自己的选择是否会得到李先生的支持。他终 于还是对刘质平说:“我看我们的设想暂时不必对先生道明,只要我们暗地里努力, 在音乐、绘画上做出点成绩,李先生最后准会认可的,说不定啊,他还会永远收我 们为徒呢!”丰子恺说毕,用征询的神色注视着刘质平,等待着他的回答。 刘质平这才稍稍冷静下来:“对!还是你老兄想得周全。那么我们就偷偷地干, 对谁也别说,特别不能让经校长知道,否则说不准还会处分我们呢!”一对艺术伙 伴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这简朴的小店铺里设计着自己的将来。谁也说不准,在 这一天,在这爿不为人注目的小店铺里究竟会孕育出两个什么样的人物来。 太阳渐渐西斜,店里的客人一个个离去。他俩面前那两只小碟子里的酥油饺也 早已吃得一干二净,就连一点残粒也没留下。店掌柜见他俩还不想离去,便慢慢地 走过来说:“二位小先生,还要点什么?”这时,他俩才意识到已在这儿整整坐了 一个下午。于是连忙告别了店掌柜,拍拍屁股又说又笑地出了这难忘的小店铺,径 直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 四 且说丰子恺与刘质平那天在城南清河坊的小店铺里对各自的未来作了一番美妙 的设计之后,他俩果真那样去实行了。与刘质平相比,丰子恺更多的把时间放在了 图画课上,其它的课程得过且过。未过多久,丰子恺便成了浙一师里绘画成绩数一 数二的学生了。 图画教室设在学校的西侧。这是经李叔同先生亲自设计后改建的。它宽敞明亮, 教室内同时可放置二三十个画架,还有一个很大的天窗。 这天下午,一连上了两节图画课。李叔同教绘画与过去的先生不同,他教图画 不用范本,而是让学生们对着石膏模型写生。这是包括丰子恺在内的所有同学第一 次对着实物写生。丰子恺自童年起就喜爱绘画,曾在父亲的箱子里偷得一册《芥子 园画谐》,自鸣得意地为画谱上的人物着色。他还在小学老师的指使下为班上用格 子放大法绘过一帧孔子像而获得“小画家”的美名。然而,只有在这时,他才在李 叔同先生教授的图画课上懂得,那真正的图画训练原来是要对着实物写生的。 第一次练写生,丰子恺自然不通晓其中的窍门。同学当中也没有一人能用此法 作画。但丰子恺由于有了与童年时代绘图方法的比较,所以对写生的兴趣格外浓厚。 李叔同见学生们一时还不能掌握写生的基本技法,便亲自作了范画挂在黑板上,供 同学们参考练习。这样一来,许多同学都去按范画依样画葫芦了,只有丰子恺等少 数几个人硬着头皮按模型写生。他正画得来劲,不料下课的铃声响了。丰子恺扫兴 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见同学们一个个如释重负般地放下铅笔,伸懒腰的伸懒腰, 叹长气的叹长气,陆陆续续离开教室。李叔同巡视了一遍学生们那些画得歪七扭八 的习作,正准备收拾教具,突然发现丰子恺还默默地站在画架前。 “先生,能让我留下再画一会儿吗?石膏模型,我过一会儿替您送来。”丰子 恺看到李先生已发现了自己,连忙这样恳切地说。 李叔同显得十分欣慰,尽管丰子恺今天的画并不十分理想,但对他这种知难而 进的苦学精神却很为赞赏。他眯着眼睛观察了一番丰子恺的作业,以一种肯定的口 气说:“好,你再画吧!这张画的形不是很准确,比如这一侧应该再画过来点!不 过你的基本方法对头,就这样练下去吧!”李叔同说完,朝丰子恺微微一笑,那一 对细长的凤眼显出慈爱的神情,接着就轻轻地走出了教室。丰子恺目送先生的身影 离去,心头升起了一种从未体味过的幸福感,先生的那微微一笑,其孕含着的意味, 使丰子恺回味无穷。 经过近一年的基础训练,大多数同学的绘画水平大有长进。 热衷于美术的学生也越来越多了。李叔同因势利导,在学校里成立起了一个业 余绘画研习组织,取名为“桐阴画会”。所以要取这个名字,是因为那天李叔同领 着一批美术爱好者讨论成立研习小组事宜时,是在梧桐树下进行的。画会的成立, 给许多要求进一步提高画技的同学创造了一个互相切磋的良好环境。由于丰子恺的 绘画成绩优异,还被选为负责人之一。有一次,李叔同在结束素描辅导后对同学们 说: “诸位同学,经过一年来的图画课和近期画会的强化练习,诸位已初步掌握了 素描写生的基本技能。从下周起,我们开始学画人物写生。”李叔同见大家静静地 听着,又缓慢地,略带停顿地说: “就是对着真人写生作画,望诸君有个准备……”李叔同似乎还想往下说,但 终于就此结束了。 “要画人物了,噢!子恺,我从小就爱画人像!”去食堂吃饭的路上,画友潘 天寿激动地对丰子恺说。 “阿寿,现在画人物可不比过去,你没听李先生说吗?我们现在画画,需要科 学的方法,尤其是人物形态复杂,不讲究方法,是难以掌握的!”“那当然!”潘 天寿表示同意丰子恺的话。接着他又好奇地问: “子恺,你知道谁会来这教室坐一个下午供我们画呢?”“不知道!李先生总 会安排的。先生从不说无把握的话。”丰子恺仿佛已经摸透了李叔同的脾性:说过 的,一定要办到,决定的,也一定会去实行。 这或许就是李叔同的认真吧!正是深秋季节,大片大片金黄色的梧桐树叶落满 了校园的大道。风刮得不算厉害,但空气中的寒意则预示着:冬天快要来了。 这天,画会的同学们要进行第一次人物写生练习了。大家的心里都没有底,有 的同学甚至还担心将如何落笔。在赴绘画教室的路上,丰子恺的内心也很不安宁, 毕竟是第一次,而且是对着真人,作画时会有何种感觉呢?他正这样想着,转眼已 来到了图画教室眼前。只见教室的每扇窗子都用蓝色的帘布遮住了。大家感到奇怪, 一个个加快脚步拥进了教室的大门。 “诸位同学,进教室后赶快坐到自己的画架旁去!”李叔同照例来的最早,此 时他站在离一盆正烧着的炭炉不远的地方招呼大家。这炭炉的旁边有一只木制台阶, 台阶的侧前方的几扇气窗没有用帘子挡上,一束阳光正好投射到木台阶上,整个教 室充满着神秘的色彩。 同学们陆续都到了。李叔同走到丰子恺面前,郑重地说: “子恺,从今天起,凡上人物写生课,都要点一下名。”丰子恺立即环顾了教 室一周:“先生,都到齐了!”“很好,很好!”李叔同朝前走了两步,以一种十 万分认真的神气对同学们说: “诸位一定会为今天教室里的布置而感到惊奇。当然,这不怪你们。在我们的 国家里,这样来布置绘画教室还刚刚开始哩!”李叔同停顿了片刻继续说:“我现 在郑重地告诉诸位,为了正规、科学地练习绘画基本功,更准确地掌握人体结构, 今天我们在这个教室里进行裸体写生教学!”李叔同原以为,在他宣布这一消息后 会引起同学们的喧哗。 但是此时整个绘画教室却鸦雀无声,一片寂静。与其说同学们对此感到惊奇, 倒不如说是简直不可思议,一个个都惊呆了。 似乎过了很久,教室里开始骚动起来。议论声逐渐由小变大,仿佛刚从梦中惊 醒。李叔同抓住这个机会,从容地向大家解释: “在西洋,即使在东洋,人体写生早已作为绘画训练的不可缺少的重要手段。 我国在这方面已经落后,至今没有提倡。今天我们的这种尝试——这是具有历史意 义的。所以我刚才特意请子恺君点一下名,结果大家都已到齐,我很高兴!”李叔 同说完,慢慢地走出教室,从隔壁房间领进来一位年近四十的男子。 只见他身披一床薄棉被,面带羞容地走上了木台阶。同学们此时一个个屏住呼 吸,竭力控制自己的心跳。但见模特望了望李叔同,犹豫地揭开了被褥,顿时一个 赤身露体,肌肉发达的身躯裸露在同学们的面前。 阳光正好通过洞开的气窗射在模特儿的身上,仿佛一尊雕塑竖立在教室的中央。 有的同学难为情地低下了头;有的想笑而又不敢笑。只有丰子恺和潘天寿,他俩互 相交换了一下眼色,随后勇敢地在画纸上横竖打起了轮廓线来,唰、唰、唰,铅笔 与纸张的接触声划破了教室中的寂静。李叔同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极不易被人觉察的 微笑…… 这天的人体写生课,给每一位画会同学都留下了难忘的印象。晚上熄灯前的半 小时,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了,似乎想把下午在教室里不敢议论的话题 全部倾倒出来。 “我刚见到那模特儿露出光溜溜的身子时,连腿都软了。”一位同学边说边一 头钻进了被褥里。 “这人胆子也真大,竟愿意一丝不挂地让我们画,不可思议!”王聚安带者佩 服的口气说。 “这是为了艺术嘛!”潘天寿接过王聚安的话,仿佛特意要纠正他的话似的。 “我说子恺,干嘛要画裸体呢?李先生说这是西洋画的训练方法之一,可我将 来要画的是国画。要是我也来描一幅裸体人物的国画,这又成何体统?”从未开口 的汪家祺突然提了这样一个问题。 “中西画法不一样,画理则不相违背。曾学西洋画,再画国画,也有帮助。如 能融汇贯通,更是画艺的一种进步!”丰子恺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又说: “李先生曾告诉我,学画的练习阶段,无论是中国画,西洋画,在基本原理上 应该是相通的,都须经过写形的基本阶段。西洋画的基本方法,比起中国画来更为 方便而科学。中国画的所谓‘丈山尺树,寸马豆人’不及西洋画的讲究透视,毫厘 可计。中国画的‘石分三面,墨分五彩’也不及西洋画的阴阳、明暗、调子等科学 解释。西洋画很可以补充中国画的不足。正如一个写文章的人,无论是中国词汇, 外国词汇,掌握得多了,写作起来,运用的范围更宽了,艺术天地不是也更广了吗?” “对嘛!家祺兄,谁让你画裸体国画啦!哈哈哈哈……”潘天寿一个反问,弄得汪 家祺左右不是,他想申诉,可一时又找不到恰当的词儿。还是丰子恺出面解了汪家 祺的围。他忙接过潘天寿的话补充说: “绘画到了高级阶段也须经过求形似,再达到不求形似!又加上艺术总在不断 发展,新的事物层出不穷,多吸收些养料来充实自己的艺术生命十分重要。我们现 在有幸跟着李先生这样的大艺术家学习,实在是一个好机会。”“真不愧是李先生 的得意门生,子恺把先生的话都领会了!”王聚安恭维了丰子恺一句,丰子恺好不 自在,用被头蒙上脸,把身子翻了回去,管自己睡去了。此时正好十点整,寝室的 灯熄灭了,同学们一个个带着难忘的印象,纷纷进入了梦里……时间也过得真快, 转眼,丰子恺在浙一师读完了三个年头。 自从跟李叔同先生学习音乐、绘画后,丰子恺的学习兴趣明显发生了变化。以 往,丰子恺是一位各门功课都优秀的模范生,可现在,他除了坚持认真学习国文、 外语课外,把绝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艺术学科上,其它功课得过且过,有些科目在 考试时甚至还得过倒数第一名。诚然,对于一个要在艺术上干一番事业的人来说, 这样做未必不可思议。但在当时的情况下,丰子恺能如此果断地抉择自己的奋斗方 向,是需要勇气的。这种勇气,首先来自李叔同的艺术魅力,当然也少不了当初杨 伯豪对他的影响。 还是老师最理解自己的学生。丰子恺在艺术上的每一个进步,都引起了李叔同 的注意。一个初夏的晚上,白天被烈日沐浴过的路面还在蒸发着余热,闷得人们喘 不过气来,丰子恺整理了一下作业,趁离就寝还有大约一小时的光景,为画会活动 的事去向李叔同汇报。当他汇报完毕正要退出时,李叔同突然叫住了他。只见李叔 同用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丰子恺的肩膀,和蔼地对他说:“你的绘画进步很快,我 在南京和杭州两处教课,没有见过象你这样进步迅速的了。你以后可以……”李叔 同没有再说下去,目的是想看看丰子恺的反映如何?聪明的丰子恺明白了老师的意 图,而且也正是他长期亟盼的。 “谢谢!谢谢先生!我一定不辜负先生的期望!”“李先生当晚的这几句话, 便确定了我的一生。可惜我不记得年、月、日、时。又不相信算命,如果记得而又 迷信算命的话,这一晚一定是我一生的关口,因为从这晚起我便打定主意,专心学 画,把一生奉献给艺术,永不变志!”这是丰子恺于1943 年所写《为青年说弘一 法师》中的一段话,他把自己从事艺术的启蒙归功于李叔同了! 五 自从李叔同收定了丰子恺这位聪颖、勤奋的学生以后,在他的脑子里经常考虑 的,就是怎样使丰子恺开阔艺术视野,提高艺术修养。 这天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还未结束,李叔同先生照例要到绘画教室转一转。路 上,李叔同想:现在丰子恺虽读过几年英语,但眼下国内却很少见到有关绘画的英 文原著,许多西洋画的理论多从日本介绍进来,是否有必要让丰子恺学习日语呢? 就象当初对现已留学日本的刘质平一样…… 李叔同想着想着,不觉已到了绘画教室的门口。这时,其他同学都已离去,丰 子恺也正收拾画具准备离开。 “子恺,你还没走?”“先生,这么迟了,您还来?”丰子恺原以为李先生今 天不会来了呢! 李叔同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微微地笑了笑。他走到丰子恺的跟前: “子恺,近来你的绘画又有进步,这得力于你的勤奋!”“全靠先生栽培,否 则我可能至今还入不了门呢!”丰子恺说这话时,态度十分诚恳。 “不、不、不!你个人的努力还是主要的嘛!”李叔同说完停顿了一下,顺势 眯起眼睛观察了一下画板上的画和教室前方的静物模型,接着对丰子恺说: “子恺,我觉得你还应该在绘画理论上下点功夫。”“理论上?”“是的。” 李叔同示意丰子恺坐下,同时他自己也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丰子恺的面前。 “最近日本的画坛非常热闹。他们很注意兼收并取,从而创造出极有本民族特 色的崭新风格。这种经验值得我们借鉴。你今后应该多读一些日本的艺术理论书籍, 最好读原文。我想从现在起,教你学日本语,你看如何?”“先生以为可以,学生 定当遵嘱。只是这样势必占用您过多的时间。”丰子恺总是先替别人考虑。 “没关系,没关系。其实我现在并不太忙。除了作几首歌曲,很少与外界联系。 我只想尽可能多地教给你一些东西。”李叔同说到这里,双眼微微一合,沉默了片 刻。这少有的举动,丰子恺颇感奇怪,还没待他细想,李叔同又接着说了: “至于你的日语嘛,我至少能辅导你一年。一年以后,即使我不在了,我也会 妥善安排的。”李叔同无意之中说出的“我不在了”几个字越加使丰子恺觉着不大 对劲,好象其中有着一种别样的滋味。 “怎么,先生要离开?”“噢!不不!没什么,随便说说。”李叔同这才意识 到话说过了头,连忙搪塞了过去。 自从丰子恺在李叔同先生那里吃了“小灶”,每周接受两次个别日语辅导之后, 师生接触的机会越来越多,感情日益弥笃。丰子恺似乎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学艺术的 学生,对别的课程更加懈怠起来,甚至开始逃学了。 不出一年,丰子恺的日语水平大有长进,已能够初步用日语对话了。说也奇怪。 从1917 年下半年开始,李叔同似乎对学校里的事情越来越不关心了,他经常跟一 位住在宝极观巷的叫马一浮的先生往来,有一次竟也把丰子恺带去与这位马先生相 见了。而李叔同与马一浮之间的谈话,竟是些难以理解的所谓“楞严”、“圆觉” 一类的佛教名词。在这段时间里,李叔同作了一首《送别》歌,这给年轻的丰子恺 留下了难忘的印象。歌中唱道: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这首歌一经 创作,很快就成了一首有名的学堂乐歌,在社会上广泛流传。 然而,它越是为人们传唱,丰子恺越是感到悲凉。他意识到,此时在李先生的 内心,一定隐藏着某种压抑感。 1918 年,又是一个春暖花香的季节。杭州的青山显得分外明丽,这是丰子恺 在浙一师的第四个春天。一个星期天,丰子恺正独自在钢琴室里一面弹奏着李叔同 新近创作的《春游》歌,一面陶醉般地和唱着: “春风吹面薄于纱,春人妆束淡于画,游春人在画中行,万花飞舞春人下。 梨花淡白菜花黄,柳花委地芥花香,莺啼陌上人归去,花外疏钟送夕阳。”丰 子恺弹唱了一遍,默默地坐在钢琴前,不无感慨地想:先生作的歌所以能传诵流布, 因为它们都有那样优美的旋律;而先生有深大的心灵,又兼备文才、画才与乐才, 在当今中国象先生这样的艺术家能有几人呢?丰子恺越想越感奋,不由地抬起双手 又弹唱了一遍。可这回当他唱到最后一句“花外疏钟送夕阳”时,却又长长地叹了 一口大气,一想到先生近来的情绪,颇令人有些担心,真不知道他要去干一件什么 样的事情,让人摸不着头脑。丰子恺正想着,夏丐尊先生走了进来。 “子恺,我们现在一起上李先生那里去,他有事找你。”丰子恺赶紧盖好琴盖, 整理了一下衣服,便匆匆地跟着夏先生走出了琴房。当他跟着夏先生走进李叔同的 房间时,只见屋里坐着四位穿日本和服的中年男子。丰子恺先是一惊,可很快便又 发现这熟悉的屋子大大地改变了模样。以往,李叔同屋内的四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 的艺术品,有从日本带回的草编工艺,有西洋名画,更多的则是他自己的画作,那 张油画裸女则是先生非常得意的。过去,李先生的写字台上,总放着一张他的日姬 照片,可这时这一切不知道到何处去了。整个屋内除了一张床,一张几乎是空空的 桌子和一大堆捆扎好了的艺术书籍外,什么也没有。李叔同见丰子恺进来,仍坐在 床上未动一动,只是以一种极其淡然而庄严的口吻说: “是子恺吗?请进来吧!”丰子恺挪动着沉重的步子走入屋内,心里有些紧张。 “子恺,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三宅克已先生;这位是河合新藏先生;这位是 黑田清辉先生,那位是大野隆德先生。四位都是我留日时的好友,也都是有名的日 本画家。”丰子恺连忙逐个向四位中年人鞠躬行礼,四位日本画家也恭敬地点头还 礼。 “诸位,这就是我刚才向你们介绍的子恺君。今后几天,由他陪大家去西湖写 生,请多多关照!”“多多关照!”四位画家不约而同地对丰子恺又鞠了一躬。这 一突如其来的情景,使丰子恺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脸刷的一下红到了耳根。李叔同 见此,对丰子恺说: “四位都是义者,且在绘画上成就很高。你已初通日语,我想你陪先生们是最 合适的了。”说完,李叔同打量了一番四位友人的神情,见他们一个个露出满意的 微笑,这才继续说: “我已与夏先生说好,让你请三天假。丐尊兄是不?”丰子恺望望夏先生,复 先生微笑地点点头。 “是,学生尽力!”丰子恺说不出内心是高兴,是激动,还是不安。平生第一 次与外国人打交道,当他转过头去想用日语与诸位说几句话时,却紧张得连一句完 整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说:“多关照……多关照!”四位日本画家也不禁 哈哈大笑起来。“子恺君,好说。一回生,二回熟嘛,记得这是中国的一句俗语, 是不?”大野隆德捋了一下八字胡,又哈哈地笑起来。这一来,丰子恺反觉平静多 了,忍不住和着众人一起笑了。此时李叔同虽也微微作笑,但他始终保持着平静的 情绪,端正地坐在座位上。 六 春日的阳光格外和煦,照在人们身上暖烘烘的。西湖四周的树木都换上了绿色 的新装,这正是桃红柳绿,莺歌燕舞的时节。时间已近黄昏,在玉皇山半山腰的一 块小草地上,大野隆德慢慢收起了画架,打了一个呵欠,随即又伸了一个懒腰,对 身旁仍专心描画的丰子恺说: “子恺君,饿了吧!来,尝尝我们日本的小酥饼。”“大野先生,您吃吧!” “嘿!岂有此理,有福共享嘛!”丰子恺抬头看了大野一眼,伸手接过几块小酥饼, 微笑地点了一下头,表示谢意。 “真好啊,杭州,美极了!”大野一手往嘴里塞酥饼,一手叉腰,眺望着黄昏 中的西湖景色: “子恺君,看来你很会选择写生地点,很有些艺术眼光哩!”“若果真如此, 这得益于当年与同学杨伯豪君常在西湖周围瞎闯乱窜。 我们总爱选择没人到过,或很少到过的地方,无意中发现了不少好景点。”大 野会心地笑了笑,在丰子恺身旁坐了下来。大野人长得很高,但并不粗犷,行动起 来仍很敏捷。他的最动人之处就是那清癯的脸上的细长鼻子和鼻尖下的黑色八字胡。 “我说子恺君,你在绘画上会很有前途。象你这样年轻,就能画出这样的水平, 这在日本也很少见!”这时三宅克已也走了过来。他细细观赏了一番丰子恺的画, 然后说: “是啊,看得出来,李君的画风在你的画上得到了绝好的体现。黑田君! 你看这树干的笔触象不象李君的那幅《晚霞中的森林》?”“象极了,哈哈… …不愧是李君的高足哩!”黑田清辉的性格比谁都豪放,笑起来喜欢把头仰到天上。 这可把丰子恺弄得不好意思了,他正想说些什么,只见河合新藏跨着大步走到 丰子恺的跟前,拍着他的肩膀问: “子恺君,你想到日本去学画吗?我们可以替你介绍一流的美术学校!”“到 日本去?”丰子恺一怔,接着就毫不犹豫地说:“李先生不就是一流的美术教育家 吗?”“当然是!很可惜,李君不久就要出家了!”心直口快的黑田接过丰子恺的 话,连他自己也未意识到已失口将李叔同将要出家的秘密透露了出来。 “什么?出家?黑田先生,您说李先生要出家?”丰子恺吃惊地失声一叫。其 他三位不约而同地用责备的目光扫了黑田一眼,似乎在怪他不该如此直截了当的把 李叔同出家的事情说出来。黑田颇不自在,知道自己干了一件傻事。还是三宅克已 走过来解释: “子恺君,本不想立即把此事告诉你,现在黑田君既已脱口,我们也不瞒你了。” 三宅见丰子恺逐渐冷静下来,便又说:“李君已决定祝发入山,专心研佛。至于其 中原因,你现在尚年轻,待今后总会慢慢理解。我们开始亦颇不解,但平心想想, 这是李君性格的必然发展,也就是说这是他本人生活道路的必经之途。”只有在此 时,丰子恺方才真正领悟到李叔同先生为何近来总是独往独来,难怪他自己不来陪 日本客人,原来这里面自有他的道理。然而,自己毕竟是李先生一手扶持起来的, 难道他今后要撇开自己,独自入山念佛去了吗? 丰子恺越想越不可思议。四位日本画家纷纷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对他进行 劝慰。丰子恺怎么也没有料到,三天的写生活动,最后竟带着如此深重的疑惑而告 终。 夕阳下,杭城三面的群山呈现出青紫色,只有在近处,山间的林木还沐浴着残 阳的余辉。逆光中,五个手携画架,身背画板的黑色人影,渐渐地消失在山林石坡 的小道尽头。 七 三个月后,李叔同终于决定正式出家了。临行前的一个晚上,李叔同把丰子恺 招到了自己的屋内。丰子恺默默地坐着,准备聆听先生离俗时的最后教诲。此时, 李叔同双腿盘坐在床上,神情庄重而安详。屋内没有点灯,一根蜡烛的微光在昏暗 的屋子里一闪一闪。 “子恺,我要走了。这一堆书是送给你的,你若有兴趣,可以经常翻翻。”李 叔同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桌上一大堆捆扎好的各种艺术书籍,然后又说: “除了这些书外,我还要忠告你一句。”“先生只管说,学生定当遵嘱。”丰 子恺恭敬地坐在一把竹椅上,身子一动也不动。 “你在艺术技艺上已大有长进,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我最后所要告诉你 的,是一个比艺术技巧更为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一颗艺术家必须拥有的艺术心灵!” “艺术心灵?”“是的,唐朝裴行俭说过:‘士先器识而后文艺’。有艺术的心而 没有技术的人,虽然未尝描画吟诗,但其人必有芬芳悱恻之怀,光明磊落之心,而 为可敬可爱之人。若反之,有技术而没有艺术之心,则其人不啻一架无情的机械了。” 李叔同凝视了一会儿窗外闪烁的群星,又慈爱地注视了一会儿丰子恺那宽阔的额头 和那双可爱的大眼睛: “要用博爱、深广、同情的心灵去看天地间一切的物类。艺术家所见的世界可 说是一视同仁的世界,平等的世界。”丰子恺聆听着先生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一 幕幕往事顿时袭上心头。是这位李先生,在劝用国货的宣传运动时,他身体力行, 他脱去洋装,改穿一身布衣,甚至连外国产的宽紧带也不用;是他,一位以人格作 背景的教师,处处以人格感化的方式来教育那些尚不通人世,甚至是调皮捣蛋的学 生。丰子恺确信,李先生是一位实行人格感化的大教育家,自有学校以来,未有盛 于李先生的了。想到此,丰子恺再也忍不住内心的依恋之情,眼眶里已涌满了泪水。 “先生,您放心,学生记住了,你安心地去吧!”“你的日文,我已托给夏先 生。外文这东西,切不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必须持之以恒。夏先生还是你的国文 教师,在这方面,你也要好好地向他请教!”丰子恺的泪水夺眶而出,再也说不出 话来了…… 1918 年7 月13 日,这是丰子恺终生难忘的日子。李叔同终于辞别了浙江省 立第一师范学校。行前,他劝住了许多要求送行的同事挚友,只是同意让亲近的三 位学生丰子恺、叶天底、李增庸三位送至虎跑定慧寺。一路上,师生四人相对无言, 谁都明白谁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可谁也不愿多说一句话。 当他们来到寺庙前时,夕阳已照耀在树梢上,正渐渐地下沉。李叔同这才以和 淡的语调说了声:“多谢诸君护送,现在回去吧!”说完就接过三人手中携着的几 件包袱,从容地向寺中走去。丰子恺忍不住脱口叫了一声“李先生!”李叔同听见 学生的呼唤,开始并未回头,但向前走了几步后,终于缓缓地转过头米,他转过身 子,双手合掌,口中庄重地念道,“阿弥陀佛……”李叔同念罢,径直从容地向前 走去。此时,晚钟回响,青山寂静……他从此成了弘一法师。 丰子恺默默望着先生的背影,他知道,今后的人生之路,将要自己去走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