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 “玉儿,去年暑假你没有回来,这回放寒假了,你又总是闷闷不乐。年前,你 还要与力民结婚呢!”丰子恺的母亲钟芸芳正坐在炭炉旁边织毛衣,见儿子接连好 几天总是独自发呆,就想问出个究竟。 丰家的祖上,自明末清初以来,一直居住在崇德县的石门湾,并开有一爿名曰 “丰同裕染坊”的老店。丰子恺的父亲叫丰鐄曾是前清补行庚子辛丑恩正并科第八 十七名举人。后因肺病,在丰子恺九岁时过早的去世了,享年只有四十二岁。丰鐄 是个读书人,生前并不过问染坊店里的事,在他去世那年,染坊店的生意已大大不 如从前。养育一家人的重担和维持店坊的任务均一齐压在了钟芸芳身上。好在钟芸 芳是个要强的女人,虽严父慈母集于一身,却也能从容不迫地对付了过来。在丰子 恺的眼里,母亲是一位贤明而伟大的女性。 丰子恺此次回乡,就是遵从母命与徐力民小姐完婚的。这桩婚事,委实有些特 别,它虽属传统式的父母媒合,但其间情节,倒也有些曲折。 原来,未婚妻的父亲即是当时县里的督学,名叫徐芮荪,是一位开明人士。早 在丰子恺上小学时,徐芮荪就听说崇德县第一小学堂里的丰仁学业成绩优异,还亲 自调来他的文章。徐芮荪细细检阅丰子恺的作文,但见每篇皆立意不凡,才气十足, 加上又是举人丰鐄的儿子,便屡借视察之机,专门来到丰子恺所在的学校来看望丰 子恺。在与丰子恺的谈话中,徐芮荪发现,这位能写一手好文章的小伙子,不仅语 言典雅,性格内向、腼腆,而且长得还英俊清秀,极具灵气,一眼就看出这是个有 出息的少年。徐芮荪爱才心切,主动央人到丰家说媒,愿以长女徐力民相许,两家 联姻。 至于在钟芸芳那里,这倒成了一桩犯愁的事情。徐芮荪的好意,她领了,但自 从丰子恺九岁上丧父后,家境大不如前,徐芮荪又是县里的世家,相比之下,钟芸 芳自感家力单薄,门户不对,深恐日后生出枝节来,所以一直没有答应。然而徐芮 荪却是一个道道地地的开明人士,仍屡次亲自登门,表示愿出丰厚的嫁妆和陪嫁品, 决不使钟氏为难。钟芸芳终于为徐芮荪的诚意感动,遂在丰子恺赴杭投考之前,定 下了这门亲事。 话说丰子恺这年寒假归来,本是为了完婚。可母亲见儿子总象有心思在身,却 不知究竟为了何事。丰子恺见母亲催问,便也道了出来: “妈,不瞒你说,我常对您说起的那位李先生,已在去年夏天出家了。”虽说 李叔同祝发入山已逾半年,但丰子恺对此总还是耿耿于怀,想从中悟出些道理来, 就连结婚这么重大的事情,也考虑得很少了。 “原来是这样,李先生已皈依佛门……?”母亲放下手中的活儿,眼里发出一 种深邃的目光,口角上却露出一丝慈爱般的微笑。 “玉儿,这有什么,值得你半年来大惑不解?”“妈妈,您怎么对此一点也不 在乎?”丰子恺对母亲的反映显得有些失望。 “不是妈不在乎,而是这种事本身就极其正常。你爷爷就信佛,他一辈子以居 士自称,蛮自得其乐的。何况李先生做了真和尚?”丰子恺发现母亲对此还挺有研 究的。他想,这不妨再让母亲进一步对李先生的出家谈谈看法。于是,他赶紧给母 亲倒了一杯热茶,自己也从前屋拿了一把椅子往母亲身旁一坐,对她说: “你以为象李先生这样一个从翩翩风流公子到一个引进西洋艺术于中土的大艺 术家,为何在他艺术成就盛极一时的当头突然皈依佛门了呢?”母亲瞥了儿子一眼, 清癯的脸上显出一种慈祥的神情。她并不太有把握地对儿子说: “我对李先生并不太了解。但我总以为人生可以分成三个阶段。”“三个阶段?” “是的。打个比方说……”母亲又打起毛线来: “第一阶段是物质生活,第二阶段是精神生活,第三阶段是灵魂生活。 倘若一个人在前两个阶段中是踏踏实实,稳步渐进并都得到了成功的话,那么 第三个阶段就往往会向他招手。”此时,母亲用毛线针挑了一下头发,又看看儿子 的反应,见丰子恺仍专心地倾听着,便又说: “当然,并不是每个人在经历了前两个阶段后都会走向第三个阶段,只有脚力 大者才能进入。”“那么您认为李先生出家是当然的啰?”丰子恺似有所悟。 “对!所以我看你大可不必为先生的出家而悲伤。相反,你应庆幸他的解脱。” “啊,妈!您可真有两下,从哪来的这般见解?”丰子恺虽觉得母亲的话并不能完 全自圆其说,但说什么也算得上是通达情理的新见解。 “这没啥,人到了这个年纪,自然会蹦出许多怪念头,这也算是尝够了人生的 滋味。”钟芸芳的一番话,使儿子长期的疑虑涣然冰释。只见丰子恺猛然站起来, 一把夺过母亲手中的毛线:“妈,我们到屋外晒晒太阳去,别老坐在这阴冷的老屋 里。”说完,母子俩都会心地笑了。 二 1919 年夏历2 月12 日,这是丰子恺与徐力民结婚的日子。 这天一大早,徐力民便在左邻右舍的众目睽睽之下头披着一块红绸巾上了花轿。 按照丰徐两家的事前约定,结婚仪式尽量从简。在原订的程式中,并没新娘坐花轿 这一项,可不坐花轿,又想不出用何物将新娘送至洞房。于是也就照例了。送亲的 路上,围观的人们听说轿中坐着的正是大名鼎鼎的县督学徐芮荪的大小姐,便纷纷 拥着这一路吹吹打打的送亲队伍。且说此时丰家也正忙得不亦乐乎。钟芸芳正前屋 后屋来回巡视迎亲的各项准备事项;丰子恺的姐姐梦忍也一遍又一遍地替弟弟收拾 洞房,生怕有哪里不合徐家之意。丰子恺却不以为然,只见他除了换上了一件全新 的棉衣外,其它什么也没打扮,反而还不时地对家人说: “我看别忙了,不就是结婚吗?”钟芸芳听后责怪着说:“看你,人家盛情地 把大小姐送上门来,总得好好接待,结婚大事,你以为是闹着玩的?”母亲说完, 便拉着儿子到大门口去了。说也巧,此时送亲的大队已经穿过了前巷,到达梅纱弄 前的石桥了。钟芸芳踮起小脚一看,了不得,芮荪兄怎么送来这么多的嫁妆,前后 足足七八车呢!她急忙把丰子恺叫到身旁: “快,快,准备迎亲!”“妈,我可没什么讲究呵!”钟芸芳见儿子还是如此 毫不在乎,正想说他几句。可事到此时,也没有功夫细说了: “好,好,不讲究,只要亲热就行!”“这倒不难做到。”丰子恺瞥眼朝母亲 一笑。 说话间,力民的花轿和送嫁的车队已来到了丰家的门前。钟芸芳一见到徐芮荪, 便亲切地上前互相道喜。本来,迎新娘进门,其间过程还有不少讲究,可好在两家 皆开明,并不在乎诸多的程式。丰子恺见花轿到了,内心却也激动起乘,“这力民 长得啥样子呢?”丰子恺正这么想着,徐芮荪已把女儿扶下了轿子。钟芸芳朝儿子 使了一个眼色,丰子恺这才走上前去小心谨慎地拉住了力民的手。这算是丰子恺第 一次触到力民的肉体,不免有些害羞。 可力民此时正蒙着脸,反而把丰子恺的手捏得很紧,虽是隆冬,但他俩的手心 不久就潮乎乎的了。 经过一阵热闹之后,丰子恺总算熬过那些尽管是从简了的仪式。他心里憋得慌, 只想快点瞧瞧这新娘子长得啥模样。这会儿是时候了。他把仍蒙着红头巾的力民从 椅子上扶起,拉着她从堂屋步入了贴有用大红闪金纸剪成喜字的洞房。来到门前, 丰子恺让过身子,与力民一起走了进去。此时钟芸芳赶紧跑了过来,又叮嘱了儿子 一句:“好好相处哩!”说完便替儿子关上了房门。 力民长得中等个头,今天她穿了一件桃红色的绸棉袄,厚厚的棉裤使她那副苗 条的身材没有能够显现出来。丰子恺让力民坐下,自己轻轻地揭开了她头上的红绸 巾,羞得力民把头直往下沉。她的眼睛很大,但并不妩媚,一副深沉而含蓄的神态。 此时她正低着头,眼睛上盖着微翘的睫毛,显得静幽幽的。一只挺直的鼻子下配了 略为上翻的嘴唇。丰子恺心里想,从审美的角度看,这力民属心秀型的,外表么, 虽不算漂亮,但还讨人喜欢。要说缺点,可能就是这上翻的嘴唇了。 丰子恺正端详着力民,力民也抬起头来,含情脉脉地瞧了丈夫一眼。不知是激 动还是羞涩,她的脸颊红朴朴的。见丰子恺正看着自己,立即又低下头去。她那样 温柔,有着象清水一般的性情……丰子恺心想。 三 办完了婚事,丰子恺不久就又回到了杭州。这个学期也真够热闹的,震惊中外 的“五四”运动席卷全国。浙一师也不例外,许多新思想,新思潮在学校内外都颇 有影响。尤其是夏丐尊先生,竭力主张学生们要戒空话务实事。 包括丰子恺在内的一些亲近夏先生的同学正合计着毕业后怎样施展才华,为国 为民切切实实的做几件有益的大事。 日子好象过得飞快。转眼间,丰子恺他们这届学生就要毕业了。根据学校的日 程,明天就要举行毕业典礼了。这天晚上,同学们大都跑到学校礼堂去参加告别晚 会。丰子恺并没有去参加,只见他穿着一件白汗衫,正扒在床沿上给力民写信:力 民: 六月廿日信悉。正是临近结业大考,毕业班事情又多,迟至今日才复。 这几天学校破例,允许毕业班寝室终日大门洞开。给你写信之时,同学们都去 开晚会了。唯我独在,也好安静给你回信。 关于毕业后之去向,我本意继续升学,唯念家里拮据,故决定放弃此念。 昨日梦非兄来谈,合计在上海创办专科师范。质平也参加,他自两年前辍学, 由弘一大师资助去了日本,半年前归来。教书虽贫寒,然方能养家糊口。再说所办 学校,属艺术专科,三人均有用武之处。此若实现,初秋即可接你赴沪团聚…… “再写一句‘我很想你!’哈哈……”吴梦非突然在丰子恺身后大笑起来。 “好一个梦非,偷看私信,该当何罪!”丰子恺发现吴梦非早已偷着进来躲在 背后看他写信,真是又好笑,又可气。 “别当真,我不过是提醒你别忘了写上这一句嘛!”“去,去!写写何用,这 要看你内心怎样。我就是不写!”“这就是说你内心非常想她啰!哈哈哈哈……” “好了,别说这个了,你从哪来?质平兄有消息来吗?”丰子恺收起信纸,关切地 问。 吴梦非此时往丰子恺的床上一坐,小声地说: “我刚从质平兄那里来。他去了上海一趟,情况很好。那里的教育厅认为专科 师范值得办,注册是没问题的。不过,子恺,你要是到时候成了一个刘海粟第二, 也闹起‘模特儿事件’那他们就饶不了你啰,哈哈……”吴梦非就爱笑,丰子恺对 这所谓的“模特儿事件”颇不以为然。他只关心学校能否办起来。听了吴梦非的话, 他放心多了,一边用毛巾擦了擦脖子上的汗,一边说: “这就好,免得我们白忙一气。”他看了看吴梦非的表情,继续说:“那么, 梦非兄,看来我们是继刘海粟之后,在上海创办的第二所有影响的艺术专科学校了?” “当然,不过我们还有音乐、手工艺专科。”“这是必需的,因为我们培养的是艺 术教师呀!应该多才多艺。”丰子恺与吴梦非正谈得起劲,这时从礼堂那边传来了 阵阵鼓乐声,其间还不时夹杂着同学们的欢笑。他俩不约而同的站起身来,走到门 口凭栏向礼堂方向望去。“晚会开始了,我们去看看吧!”对吴梦非的这一提议, 丰子恺开始犹豫了一下。 “唉呀,回来再写信不迟!”吴梦非象是摸到了丰子恺根底。 “那时寝室人就多了……”“你看你,‘老夫老妻’了,还怕难为情?”“去 你的,好吧,走就走!”丰子恺说罢,终于跟着吴梦非向着礼堂方向小跑而去。 四 经过积极的筹备,学校终于在1919 年秋办起来了。校名定为“上海专科师范 学校”。1920 年元旦后,校牌即挂在了上海小西门黄家阙路的一所旧房子的门上。 梦非担任了校长,丰子恺任教务主任。丰子恺与吴梦非、刘质平三人分别任教美术、 手工艺和音乐课。他们配合密切,相处十分融洽。丰子恺也果然把力民从家乡接了 过来,他俩就住在校内的简易宿舍里。虽说生活较清寒,但日子过得挺美满。 初春的一天,丰子恺上课回来,一进门就对力民说:“力民,你可以去城东女 学读书了,我也兼任那里的课。”“城东女学?”力民放下手头的针线,此时她正 准备着给未来的小宝宝置备小衣物呢。 “对,城东女学就在南市花衣街。你看,这是校长杨白民先生的信。”丰子恺 说完,将信递给了力民。力民接过信,一口气往下念: “子恺兄,蒙弘一大师介绍,欣悉你在美术上很有造诣。鄙校目下正缺美术教 员,你是否可以在贵校任课同时,兼任鄙校美术课呢?尊妻力民亦可来校就读进修, 不知可否?盼速回玉”…… “杨白民先生是李先生的好朋友,我看完全可以同意。”“子恺,此事好是好, 只是你身兼两职,身体能吃得消吗?”力民关切地征询丈夫的意见,仿佛在劝他三 思而行。 “可以,这有什么不行的,我这就给杨先生回信。”丰子恺似乎蛮有把握。力 民没有吱声,犹豫地将笔墨递了过来,她总是百事都依着子恺。 关于力民学习进修的事,丰子恺早有考虑。他总觉得,力民过去在乡间小学里 的成绩不错,应该继续学习提高。只是过去自己还无暇顾及,心里总是惦记着。此 次城东女学校长盛情相邀,委实是一个好机会,哪怕只读一年半载也行哩。他毫不 犹豫的决定了,他对力民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去吧,正好你也可以看看我怎样 教书,预测一下我这号人是否适合当教师,不是吗?”力民莞尔一笑,走开了。 一天下午,力民从女校下学归来,一进房门,见丰子恺正忙着准备第二天上课 的讲义。她轻轻地走到子恺身后,用一只温柔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子恺,你今天上午在女校的第一次课的感觉怎么样?”“还好,只是看见课 堂上这些年纪与我相仿的年轻女子,心里挺不是滋味。”丰子恺说话从不掩饰,有 时甚至让人觉得他真朴的可笑。此刻他的这句话,使得力民忍不住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丰子恺并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何可笑之处,仰着脸直望着力民。 “我笑今天同学们下课时议论你,她们说怎么这位新来的美术教师几乎是红着 脸讲完了一堂课。”“这些女子,她们课后总议论教师吗?”丰子恺越说越认真。 “谁说总议论?哪有象你这样红着脸上课的?”力民在子恺身边坐下,憋不住 想要笑出声来。 “不瞒你说,我在专科师范给男生上课也是如此。上台讲课总不是滋味,看来 我得改变授课方式,采取对话式教学。同学边作画,边提问,我来回辅导,这样或 许自然些。”力民看了看子恺那股认真劲,也颇赞同他的想法:“这倒可以试一试。” 其实力民在城东大学并没有进修多久,由于当时她已有了身孕,春末就辍学回乡待 产了。两三个月后,她产下了一个胖乎乎的女儿。丰子恺的岳父替外孙女取名为 “陈宝”,说是根据《史记》而来,希望小宝贝今后能成为一个漂亮的神女。 五 子恺又一个人留在上海了。对于授课,他的确做到了尽心竭力。他做事的认真 程度被梦非、质平他们传为美谈。这不,此刻质平正在梦非的房间与之谈论着子恺 的一些趣事。 “子恺怎么没来?”梦非记得子恺昨日说过要与质平一起来聚聚的。 “谁知道他又跑到哪里去了,说不准又去买他的宝贝了!”“子恺教授绘画也 真够热心的,单是为了那些写生静物标本,他不知跑了多少次了。”梦非对子恺的 工作热忱十分敬佩。 提到买静物写生标本,刘质平想起一件事来: “跑了多少次看来只有他自己知道。本来这些东西是让厨房师傅阿利代买的。 可那阿利总也转不过弯子来,每次买回来的蔬菜标本总不合子恺的心意。那回子恺 让他买几棵苍老、瘦长而色泽优美的白菜来,可那阿利硬是买了一捆肥胖而外叶枯 黄的黄芽菜,还说这菜再肥嫩没有了。弄得子恺哭笑不得,终于决定自己去买了… …”“哈哈哈哈……质平,你说的这件事还不够可笑,我知道一件更有趣的事情!” 吴梦非说着品了一口香茶,继续说: “那次子恺为了作静物写生,特地去陶瓷店买瓶子。店伙计见他选来选去,还 以为他对瓷瓶的质量不满意,于是就主动拿出一只金碧辉煌的细瓷花瓶,笑着对子 恺说:这只花瓶是最精致,最好看的了。”“子恺买了么?”刘质平笑嘻嘻地问。 “没有!子恺觉得它造型拙劣,花彩落俗,还是谢绝了。结果子恺后来在角落 里发现了一只瓷质粗糙,满是灰尘,但线条轮廓却自然美观的瓶子,便决定要买。 你猜店伙计怎么说?”还未等质平说话,吴梦非紧接着说:“这下可弄傻了店伙计, 他告诉子恺那是只江北的瓶子,还是漏的,买回去没用!可这子恺偏说:‘漏的不 要紧,我就买这只。’说完付了款子就走。弄得几个店伙计捧腹大笑,认为子恺准 是个神经病人!哈哈哈哈……”…… 子恺授课尽管认真,可他的知识毕竟有限。那些初通作画的学生们已开始向子 恺提出这样那样的问题了。起初,不管学生们问起什么,丰子恺总能够用一般性的 理论知识对付过去。可好刨根究底的学生们逐步触及了一些绘画的根本问题。一次 上美术课,一个学生带着一种疑惑的神情问:“先生,您上次说:绘画以忠实摹写 自然为第一要义,还说中国画的不忠于写实为其最大的缺点;您说自然中有无穷的 美,唯能忠实于自然摹写者,方能发见其美。要是这样,我们为什么不去拍照呢?” 丰子恺一听,愣了一下。他明知这位同学提问题的角度有偏颇,而李叔同先生当初 在教自己西洋画时,对这个问题也曾有过辩证的观点。可这时轮到丰子恺自己要在 课堂上当众把问题解答清楚,实在缺乏更深的理论修养。 丰子恺先是吱吱唔唔东拉西扯了一阵,后来想想如此搪塞学生也实在惭愧,最 后终于挺起勇气对这位学生说:“这个问题我一时难以阐述清楚,请允许我下次解 答可好?”学生是被暂时应付过去了,可自从这件事后,丰子恺一肚子说不出的懊 丧。他开始感到如此来做一位教师是十分愧心的。一天上静物写生课,丰子恺将无 意中买来的几只青皮桔子拿来做学生习画的标本。丰子恺简单地交代了一阵后,学 生们便一笔一划的用心描画起来。多少天来,丰子恺的心情一直烦躁不安,就连此 时上课,他还想着那天面对学生的提问,自己却无言以对的场面。他强忍着内心的 痛苦慢慢踱到了教室的最后排,面对着讲台边上放置着的那几个青皮桔子,顿时一 种奇怪的感觉袭上心头。他终于真正觉着,自己现在不正象这几只半生半熟的青皮 桔子吗?现在我带着青皮买来,又带着青皮卖出,给学生作写生的标本了…… 丰子恺对自己的一知半解和闭门造车式的教学实在忍受不下去了。下课以后, 他跑到书店买回了几本日本的美术杂志,从中了解到的最新世界绘画动态,使他更 加意识到自己的不足。所谓“忠实摹写”的理论,再也不能用来解释现代的绘画。 这天晚上,丰子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索性用枕头把身子垫得高高 的,静静凝望着初冬夜空中的稀疏寒星。他想起了当年日本画家河合新藏对他提示 过的一句话:“你想到日本去学画吗?”本来,他对于这样的问题,很少加以考虑, 而眼前,在他艺术上感到困顿之时,却也萌动了这样的念头。近几日来,刘质平也 常对他讲起日本艺术界的盛况,于是丰子恺动心了。 他想着想着,一个翻身从床上跃下,迅速穿起棉衣,不停的在屋内转来转去。 看得出来,此时他的心里颇为激动。当丰子恺走到一只用藤编织成的小茶几时,本 能的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美丽牌香烟。这香烟,原是丰子恺为招待客人而备的,自己 从来不抽,而此时,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抽上了平生以来第一根烟。他吸了一口, 凶辣的烟气直往鼻腔里钻,一连呛了好几下。 他想把香烟扔掉,可又舍不得,终于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一口气抽完了大半根。 “我为什么就没有想过到日本去?”丰子恺这样想着,他决定当夜就给母亲和 力民写信,并决定周末转程去杭州征求弘一法师的意见。 六丰子恺果真决定去日本了。他到杭州去见了弘一法师,得到了支持;他与梦 非、质平等商量,又得到了鼓励。唯独现在还未收到母亲与力民的回信。 他知道,母亲与力民是会理解并同意的。但说实话,出国资金问题他的心里仍 然没有底。一年多来的做教师所得的收入,赡养家庭还嫌紧张,又何况当时已有了 一个孩子。他想,东渡日本既然已是十分必要,哪怕借钱,我也得去哩!丰子恺在 给母亲和力民的信中已透露了此意,可为什么时间过去了半个多月还不见回信呢? 这天,丰子恺又躲在屋里抽闷烟了。香烟这东西也真奇怪,吸入口中明知胸闷 口辣,可怎么就老想着它呢?他正一口接一口吸着,整个屋内烟雾缭绕。突然门外 地板一阵吱吱的振动,一个人的脚步声便从走道的那端一直向这里传过来,还未到 门口,就听见有人招呼:“丰先生,这里有您一封信,石门来的。”这是校工阿潮 的声音。 “石门来的?”丰子恺一阵激动,赶忙扔掉烟头,跑去开门。他接过来信,连 忙道谢,还在门口,就把信封给拆了。这确实是家里的回信,前面是每亲写的,后 面一小段则是力民的补充。丰子恺靠在门框上,一字一句地念道: 玉儿:来信早已收悉。你要赴东洋求学,家人皆觉意外。吾家世代虽多学人, 然出洋还未有过。尽管放心不下,妈还是同意,力民亦然。尤其你岳父,思想颇开 通,准备约个会,定期给你汇钱。所以久未回信,是因家人忙于为你集资。印池姐 夫借你四百元,满姐卖去饰物相助。我亦卖出一宅租屋。 所得资金虽不多,尚能暂充路费和短期食宿费用。盼行前返乡一趟,可再详谈。 母亲下面是力民的短笺: 阿宝甚好,胖得可爱,善笑,盼回家看看。 力民丰子恺一口气念完信,感动得不知怎样才好。他靠在门框上一动不动,直 到阵阵西北风吹来,他才慢慢地把房门关上。他从未想到,自己这一时之念竟会得 到众多师友、亲人的一致支持。他暗自下定了决心:若不成学,决不回江东。 话说丰子恺教完了本学期的课程后,还未放寒假就提前返回了故乡。他先是与 家人们欢欢喜喜地过了一个年,随后又给弘一法师介绍的几位日本画家写去了几封 信函。这之前,他已托吴梦非在上海预订了船票。离乡的前几天,他还整整一天守 候在阿宝的摇床前。终于,东渡的日期临近了。他告别了母亲、姐姐和力民,并又 专程赴杭州看望了弘一法师。 1921 年早春,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晨,丰子恺搭上了山城丸号客轮去了日本… …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