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整整两天两夜的航行,紧接着又换上了火车,丰子恺已经疲惫得快支撑不住了。 他的目的地是东京,在那颠簸不定的夜车上,丰子恺昏昏入睡了。 又是一个潮湿而略带寒意的凌晨,刚有点蒙蒙亮的天空上稀疏的散布着几颗星 星,车窗外面的田地呈现着蓝灰色。列车渐渐地放慢了行速。一个老年人用胳臂肘 子轻轻碰了蜷缩着身体熟睡的丰子恺:“喂,小伙子,东京快到了!”老年人一连 叫了几声,丰子恺才懵懵懂懂地醒来。 “这就是东京?”丰子恺急忙转过身来,他头朝着车窗外面。露水把车窗打得 湿漉漉的,他用手心在窗上擦了擦,把脸紧紧地贴在冰冷的车窗的玻璃上。他向往 的东京,此时还是朦朦胧胧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晰。 “这是郊区,到站还有半个钟头。”丰子恺对老人点了点头,算是表示谢意。 但从此时起,他的头就没有离开过车窗的玻璃。 天越来越亮了。时值早春,樱花还没有满园满坡的盛开,但在隅田川那约一公 里长的樱树中,却仍有不少一簇簇的粉白色的小花苞在那里争妍了。 刚接近东京,丰子恺就领略了这清雅、素洁的异国宠物。 列车到了东京站,天已大亮。站台上顿时热闹起来。下车的旅客们一个个拿出 了自己独有的携物本领,驮的、背的、扛的、拎的,更有一些人似乎不约而同地发 出各自的怨声。 “这该死的长虫,爬得也太慢了!”“可不!象蜗牛似的!”丰子恺好不容易 挤出了出口处,他眺望了一下这站前的一派陌生景象,心想:“我该怎么先去找大 野他们呢?”丰子恺正犹疑着,突然看见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他长得胖墩墩的, 是个中年人,身穿一套黑色西装,他不留小胡子,但鬓角却留得挺长,此时正东张 西望在寻找什么人似的。“这不是河合君么?”丰子恺想叫出声来,可又怕认错人 了。他正准备上前辨个清楚,此时中年人也回过头来看到了丰子恺。 “你!”“河合君……”“嘿!你不就是子恺君吗?”这人叫河合新藏,正是 当时丰子恺在杭州陪同过的四位日本画家之一。 旧友相逢,两人好不亲热。只见河合新藏一个快步向前紧紧抓住丰子恺的两只 胳臂:“可把你给等到了,我们都要失望了。”“怎么?你们在等我?”子恺想: 我并没有告诉他们何时到东京呀!怎么就来接我了呢? “当然!自从你来信告诉船期,我们就预测着你搭乘哪天的火车来。这不,大 野前天来接,黑田与三宅昨天来,结果都未接到。你看还是我接到了是不?”丰子 恺听到此,感激万分。虽说他从不善于说那些感激别人的套话,可今天,他怎么也 想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他想说什么,可立即被河合挡住了。 “不,不,你别说了,咱们快回家,我的肚子可饿了,我想你也不致于饱得反 胃吧。”河合说完,一阵大笑,随即就拎起丰子恺的行李包。 “不,河合君,我自己来。”“瞧你这骨架子,还没有我的一半呢!”河合边 说边拍拍自己厚实的胸膛。 丰子恺拧不过河合,只好携着一只小包和夜车里御寒的薄大衣,跟着他雇了一 辆马车驶离了车站…… 河合新藏的家住在郊外,听他说,那里空气十分清新。一路上,一排排抽着绿 叶,结着花苞的樱树从马车旁掠过。 “这么多樱树?”丰子恺不时地把头伸向窗外。 “喜欢吗?”“是的,我喜欢她的清雅、素洁。”丰子恺笑了笑。 “‘欲问大和魂,朝阳底下看山樱’,这是日本诗人本居宜长的诗句,他把山 樱当成了我们民族之魂了。”河合见丰子恺颇有兴致的听着,又说: “我也很爱樱花,过不了多久,这里漫山遍野都将开满嫩妍的樱花了!”“太 美了!”丰子恺又一次把头伸了出去。 马车很快到了目的地。这是一个中等规模的郊区小镇。一座座平屋朴实的带有 农舍气。 他们下了马车,弯过了两条小巷,又登上了几级石阶,眼前就是河合的家了。 “百蕙子,客人来了!”河合把丰子恺的行李往地上一放,并示意子恺赶快过来。 糊着白纸的门拉开了,露出一位穿和服的妇人,她长得小巧,皮肤极为白皙。妇人 见丈夫身后站着一位青年,连忙把手摊在双膝上,一面鞠躬,一面轻声地说了一声 :“请多关照!”“这是内人,多关照!快进来吧。”丰子恺也向百蕙子鞠了一躬, 随后便跟着河合进了屋内。河合吩咐百蕙子先替子恺做个便饭。不一会儿,热气腾 腾的饭菜就端上了小桌。河合与丰子恺盘腿相对而坐,边吃边谈。百蕙子独自跪坐 在离他俩约二三米的茶具旁,听着丈夫和丰子恺的谈话。 “嘿,我说黑田他们不要跟我争,这不,最后还是被我接着的。当初不就是我 先提议你来日本的吗?”河合说这话时显示出颇为自得的样子。 “真是难为你们了,很不好意思。”“嗯?子恺兄,你说这话可就不够意思了, 我们不是哥儿吗?哈哈哈哈……”“说什么,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快别说这 个了,谈谈正事吧。你打算来日本进修些什么科目?”河合把筷子往桌上一放,两 手撑在大腿上,准备听丰子恺的回答。丰子恺毫不迟疑的答道: “主要想进修洋画、音乐,并进一步提高日文和英文。”“是这样…… 那么这看来得要几年时间哩?”“不,我准备在日本呆十个月的时间。”“你 开玩笑吧!子恺兄,十个月还不够你进修一个项目呀!”河合被丰子恺的“十个月” 给弄糊涂了。丰子恺慢慢的低下头去,也把筷子放在了小桌上,沉默了片刻后,他 如实的把情况告诉了河合: “家父早逝,家中一直拮据,我又有了妻室、孩子,一时财力实在不足。 此次赴日,全靠亲友全力相助,所得也不过二千余。这费用,最多只够维持十 个月,我也是量力而行。”“是这样……”河合流露出同情的神色:“是这样…… 是这样……”河合考虑了一下,抬头对子恺说: “子恺君,我河合虽是个穷画匠,在钱财上帮不了大忙,但在介绍学校方面还 是颇有门道的。这样吧,我们明天就去川端洋画学校,那里的人我熟,附近旅店也 便宜,怎么样?”“那就太感谢了!”丰子恺恭敬地向河合鞠躬致谢。 “哪来的话,李先生的高足,哪有不助一臂之力的。”河合给丰子恺斟了一杯 酒,丰子恺忙致歉,说明自己不会喝,可河合硬是不让。 “不行,不行,我会醉的。”丰子恺急了。 “一杯,就一杯,来,来,喝!”河合说完便将一杯酒一饮而下。丰子恺见大 势所趋,看来这杯酒是非喝不可了。只见他硬着头皮,皱着眉头,一闭眼,猛的一 口将酒喝了下去。这一连串的动作,逗得坐在一旁的百蕙子也失声笑了起来。 “这就对了,哪有画画不喝酒的,这不,心里蛮痛快不是?”丰子恺无可奈何 的抬起沉重的脑袋来看了看河合,真是哭笑不得。 “好了,现在该为你洗洗尘了,镇上有一家澡堂,我陪你去舒舒服服洗个澡, 下午你再睡一大觉,明天我们就去学校。”“洗澡?该不是男女混堂吧?李先生说 他在日本洗澡时,两性是同池的。”丰子恺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小伙子还怕难为情?哈哈……那是十几年前的事,现在隔开了,哈哈哈哈… …”河合仰天大笑起来,丰子恺本能地回头看了看百蕙子,只见她也用手捂住了嘴, 生怕笑出声来。 这是小镇上唯一的一所浴池,就在距离河合家约二百米的地方。丰子恺跟着河 合走进了更衣室,他们很快脱去了衣服,随后就走进了水气濛濛,人声嘈杂的浴池。 刚一进去,丰子恺还是愣了一下,但见大浴池的中央的水面上设置了一块壁板,用 作男女之分。池上的空气和视线虽被隔断,池内的水仍是共通的。而且板壁的下端 距水面尚远,男女两方的洗浴者仍可从这隙处互相窥见其下体。一个轻薄的男子正 用脚趾越界挑拨隔壁的女浴者,对面也不时发出嗲声嗲气的尖叫声。丰子恺本能的 往后退了几步,他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河合。 “慢慢就习惯了,洗澡不就象洗脸一样吗?不必回避!”说完便一把将丰子恺 拉入了浴池。 丰子恺把后脑勺对着壁板,连头也不敢转动一下,一个劲地擦洗身上的污垢, 只想尽快结束这尴尬的场面。 “别这么慌里慌张的,你的先生不也同女人们共浴一个池子吗?再过些日子, 你还要描画那些裸女呢!”“河合先生,这不一样,那是艺术!”“是啊!那是艺 术。可我们日本,有一个奇怪的现象,让人难以理解。”河合叹了口长气,感慨地 这样说。 “什么现象?”丰子恺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水珠,等待着河合继续往下说。河 合也把双腿伸了一下,试图放松一下身体。 “你在我们这里,会看到许多日常生活中的女人,她们裙子里面不穿裤衩,光 天化日之下暴露自己的下身也不觉羞耻;她们夏天在屋里裸浴,连门也不会上锁。 可就是这样一个女性身体解放的国家,我们画家们要是画张裸体女人在展览会上展 出,当局就会视为淫乱、猥亵,他们要把你的画移入‘特别室’,甚至用纸设法遮 住画中人的下体,闹出不少大笑话来。”丰子恺静静地听着河合继续往下说。 “不过事情往往会发生奇妙的变化。当局虽然迂腐,把眼睛盯着画界而寸光不 移,但适得其反,日本画界仍是热闹非凡,流派繁多。我们是在探索,抗争中一步 步走过来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贵国画界就远不如鄙邦啰,是不?”丰子恺听了河 合的一番话,似乎颇有领悟,他想,中国画界所以死水一潭,这或许与当局乃至民 众漠不关心有关;而日本就不同了,当局虽然屡次干涉,但其中至少说明政府还关 心美术界的发展。至于往哪儿发展,最终怎样,那是画家们努力的事了。他把这个 想法说给河合听,河合亦以为然。 “以我之见,子恺君此次来日本,应更多的了解日本画坛的各种风格、流派, 在进修洋画基本功的同时,研究一下自己的绘画出路是必须的。”丰子恺若有所思 地点点头,正想再说些什么,突然身旁的一个男子一边与壁板那边的一个女人拉起 家常,一边把手伸过界去替那女人擦洗身子,丰子恺无意中回头一看,那女人肥胖 的屁股似乎已经撅到“界限”这边来了。 这一罕有的场面,使丰子恺惊奇的失笑起来,河合也笑了,一种异国的风情顿 时在丰子恺的心里激起别样的感觉。水雾仍弥漫在澡堂的空间,嘀嘀嘟嘟的木屐声 不断的在浴池周围回响。子恺心想,这异国的人情呀,看来我得慢慢去品尝了…… …… 二 丰子恺到日本求学,原是想从过去狭小的艺术圈子里走出来,借用日本这个比 中国开放得多的国家,了解西洋绘画的全貌,当然也梦想做个美术家而回国。然而 由于资金所限,他不得不做只在日本进修十个月的打算。他想,这十个月称为留学 嫌太短,称其为旅游又嫌长,成了一个三不象的东西。他知道,要在这不到一年的 时间里深研某一学科是绝对不可能的了。再说这时候的丰子恺已觉悟了各种学问的 深广,既然不可能钻研一项,还不如走马看花,呼吸一些东京艺术界的空气而回国 吧。好在日本学校并不象国内,它允许学生同时在几所学校上课,倘若不想得到该 校的文凭,经常不去上课也无人过问。丰子恺异想天开的为自己选定了“走马观花” 的策略,决定什么都摸一下,用以充实自己的艺术视野。 他在河合新藏的协助下,顺利进入了川端洋画学校,在那里主攻木炭素描和油 画。同时,丰子恺又伙同其他中国学生向一所叫做东亚预备学校报名,继续学习日 文。可几个星期下来,他发现预备学校教授的日语程度太低,那些一般性的日常用 语他早在李叔同、夏丐尊先生那里学会了。于是他又向一所英语学校的初级班报名, 每日去听课两小时,目的是要听日本先生怎样用日语来解释他已懂得的初级英语, 从中获取日语会话的诀窍。他还花了四十五块钱买了一架小提琴,再费三块钱向 “独立音乐研究所”买了一张入学证,同时开始了小提琴训练,晚上又去一所英语 补习学校学英文。他所住的那神保町旅店简直就象他每日东奔西走的中转站,一种 异乎寻常的“走马观花”学习法就这样全方位的展开了。 …… “我们这位丰老弟简直在玩命了。”黑田清辉把一杯酒送下肚,煞有感慨地说。 “怎么啦?又不吃饭?”河合新藏瞪起又圆又大的眼睛看着黑田。 此时,他正与几位画友聚在黑田家里喝酒。这种聚会,在他们来讲,几乎每星 期必有一次。 黑田用还沾着几滴酒的手摸了一下络腮胡子,然后象讲故事似的述说丰子恺 “玩命”的经过。他的个头很高,即使坐着,也比其他人长出一大截,他用双手撑 着放酒具小菜的方桌,宛若一个大八字。 “昨天我见到了川端学校的太郎,他告诉我,丰老弟近来画木炭画就象着魔。 一次画石膏,他连续干了十二个小时,香烟屁股扔了一地,还被清洁工白眼了几句。 又一次画人体,他竟让女模特一口气站了四个小时。事后那女人去向太郎辞职,说 是吃不消了。太郎好说歹说把她给留下,丰老弟也保证以后最多画两小时。结果呢, 下一次竟用了六小时……”“哈哈哈哈……那女人没有晕倒吗?”河合听了仰头大 笑。 “没有,没有,那女人结实得很!”黑田幽默地把眉毛往上一撇,向大家作了 个怪相,逗得几个画友皆捧腹大笑。 “这也难怪哩,他只有十个月的时间。”还是河合开了口。顿时屋内的气氛也 渐渐严肃起来。 “我们有半个月没有见到子恺了吧?”河合问黑田。黑田正想说什么,坐在他 左侧的一位叫松下登的画友提议道:“我说你们二位能不能带我们去见见这位玩命 的小伙子,听你们说,觉得挺可爱的。”“唉……上哪儿去找他!这老弟行踪不定, 什么画室、音乐研究会、剧场、图书馆、展览会,对了,还有旧书摊,简直是无处 不去,除非大家不睡觉,守候在旅馆直至半夜十二点。”“不过他从不在别处过夜, 这点尽管放心!”黑田刚说完,河合又急忙补充了一句,说得大伙儿又哈哈大笑起 来。 这天的聚会,大家把话题几乎整个儿放到了丰子恺的身上。他们从下午三点一 直喝到晚上九点。松下登酒量不如别人,此刻他已飘飘然有些醉了,要不是河合意 识到他还有很长的一段路才能赶回家里的话,黑田还要让他干上几杯的。河合扶想 松下,用征询的眼神示意大家是不是可以向黑田告辞了。 几位画友道了谢。松下请大家下周聚会去他家,说话时一阵阵浓重的酒味直往 外喷。黑田送大家走出了屋子,松下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回过头,晃着脑袋,翻着 白眼对黑田说: “黑……黑田,记住下次把你的那位丰老兄从旧书摊上给捉回来,一…… 一起上我家喝……喝酒。”“没问题!还是你自己路上多留点神,要是被小姐 儿勾了去,我可招架不住你老婆来上门哭闹……”“哈哈哈哈……啊哈哈哈……” 几个汉子就在这狂笑声中晃悠悠的消失在这夜幕之中…… 三 初夏的东京,天气分外清爽。在东京最热闹的春日町的街道旁,醒目的竖立着 一块指路牌。牌子上用蓝色油漆写着:“林氏私人音乐室”。牌子上的箭头径直指 向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小弄。这正是丰子恺今天要去的地方。丰子恺到东京后,见缝 插针似的在“独立音乐研究会”练了三个月的小提琴,几度指尖皮破肉绽拉完了三 册《霍曼》。他觉得,自己并非专门研习音乐,不如换个地方,点品学些小提琴独 奏的短曲,尤其是他当时酷嗜的小夜曲,也许将来更为受用些。他带着这样的目的, 走进了这幽深的小弄。 这位开私人音乐室的林先先,叫林光。是个单姓,所以用了“林氏”这样的称 呼。他家的表面,只有一扇开着的门,门内设有一部扶梯,从扶梯下面就能听见二 楼上头传来的隐约的琴声。 “对不起!”丰子恺一面蹬上扶梯,一面这样说着日本人常用的客套话。 他跨完扶梯,吃了一惊。那扶梯所导入的长方形房间中,四周有许多人围着一 张长方形矮桌,在靠墙脚的席地上正襟危坐。矮桌上放着一只形似香炉的香烟灰缸, 除了这些人和矮桌、烟缸外,此处别无它物。丰子恺诧异地望着这些人,觉得他们 好似谁从庙里搬来的许多罗汉像来,用香炉供养在家里。 丰子恺定了定神,又开口说:“请给我一份章程。”一时无人应接,丰子恺又 这样重复了一遍。坐在最外面的一个人这才向矮桌子底下摸出一张纸,用一种很低 沉的语调说:“拿去!”丰子恺接过章程、发现谁也无心理会他,只顾静静地倾听 套间内传出的悠扬抒情的琴声。丰子恺只好慢慢走下扶梯,那婉转似回流溪水般的 乐曲一直护送他到门外那铺着不规则形状的石板路上。 丰子恺回到旅馆,他疲乏地躺在床,把索回来的林氏私人音乐室章程又细细地 看了一遍。林先生教的是洋琴、小提琴和大提琴三科,学费贵了点,每月需交六元, 但课程安排的不紧,每星期三次就行,这倒很合丰子恺的心愿。第二天,他果真去 林先生那里去报名了。丰子恺今天去报名,正好林先生不授课,便亲自出来接待。 他是一位头发蓬松,穿一件和服的男子,年纪大约在五十岁上下。 “小伙子,过去有过音乐基础么?”“早年在中国学过钢琴,前数月刚在独立 音乐研究会拉完了三册《霍曼》。”丰子恺如实地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林先生。 “这么说,你已经有了基本练习的经验,当然可以入学。”“多谢了,请多关 照。”丰子恺恭敬的向林先生鞠了一躬。 “那么你想学些什么呢?”“我想学些提琴小曲,可以吗?”“当然可以,你 可去买一册轻歌剧曲调来,我一曲一曲地教你。”丰子恺与林先生谈妥了后,高兴 地去了。第二天下午三时,他带上了新书和小提琴到课,所见情形与第一次来此时 完全相同。此时他方才知道,那些静坐在席地上的人都是等候顺次受教的学生,而 林先生那间塾中,除了他一人外,只有一名学生在里面受教。于是丰子恺也依来到 的先后,挨次坐着静候轮番。他静静地坐着,心里不禁暗笑,他想,那天把这些人 比作从庙里搬来的罗汉像,而今天自己也成了十八罗汉之一了。他刚坐下不久,便 听见里屋传来了铃声,随后出来一名学生,另一名坐在最前面的人立即站起来携着 提琴和乐谱进去。这样轮番了几次,每次间隔时间大约一刻钟。起初,丰子恺想, 照这样轮下去,挨到自己时要到什么光景了?可坐着坐着,他非但不觉心焦,反而 被这里的气氛陶醉了。因为到这里来学习的人,大都有了音乐的基础,所教奏的乐 曲也不是浅近枯燥的基本练习,都是富有抒情趣味的名曲。有时学生拉起提琴,林 先生还用洋琴伴奏来助他学习。这时他才省悟,难怪这些静候的学生一个个象罗汉 像一般的正襟危坐,绝无喧扰,原来是在进行绝佳的音乐享受哩。 经过几次受教,丰子恺逐步习惯了林先生的教授法。他发现,若是自己预先把 将要学的乐曲自习几遍,林先生在教授时就会格外有兴致。一天,丰子恺把一首《 山樱小夜曲》拉得烂熟后去见林先生。果然他兴味蓬勃,不但用洋琴替丰子恺伴奏, 而伴奏时经常手舞足蹈。 美妙的乐曲不断的在丰子恺的提琴上飞出,他越拉越来劲,偷闲看了林先生一 眼,只见林先生那毛发蓬松的颜面随着曲趣而现出种种奇妙的表情来,好象要以此 助长音乐的气势。每每遇到演奏的难点,林先生并不用嘴说,而是用表情、眼色来 当作记号,预先通知难关的来到,缺陷的校正和演奏上的注意点。 曲子终于拉完了,一堂课上,师生几乎没有说上几句话,可丰子恺自感收益极 大。他照例退了出来,但却不忍离去,仍静坐在外间倾听别人的演奏。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夏天的晚霞从窗外把整个房间映得绯红。学生们陆续回家 了,丰子恺见时间不早,正要动身离开。 “你为什么到现在才回家?”林先生伸了一个懒腰,松了松衣带,正从里屋走 出来。 “噢,对不起!林先生,我想听听您的伴奏。”丰子恺以实话相告。 “听伴奏?好,你既已留下了,那么我们再谈谈吧。”林先生在丰子恺的对面 坐了下来,中间就隔着那张长方形的矮桌。 “先生,您就一个人住吗?”“是的,我就一个人,早年在鄙邦的一所音乐学 校毕业,后又去了德国。 回来后就在这小弄里开设私人教授,一晃十年啦……”林先生说话间,动手卷 起纸烟来。丰子恺无意中看见他的手,大吃一惊,他手指尖上的皮厚得可怕,好似 粘着十张螺钿。通过这只细长的手,顺势又见到他那筋肉强硬的臂。 由于长年的提琴担负,他的肩膀左高右低。他贪婪地吸着纸烟,从他那不事修 饰的衣服和那张毛发蓬松的颜面,几乎不能相信教课时那种美妙的音乐。 “我除了音乐外,没有别的嗜好,音乐就是我的生活。噢,对了,你是从中国 来的,我很喜欢中国古典音乐,可惜都失传了……”林先生在最后那“失传了”三 个字上有意地说得很重。他把眼皮抬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丰子恺一眼。丰子恺的 心情也很沉重,可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对答。 “看你的样子,不象是专门研习音乐的。”“是的,先生,我只能在日本住上 十个月,想各方面了解日本文化的概况。”丰子恺说话从不拐弯抹角,接着又把自 己这几个月来的活动情况告诉了林先生。 林先生长长地叹了一口大气: “是啊,经济所迫,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不过子恺君,你可以做个有心人,注 意发见一些日本艺术有别于中国的独特之处,若能从中悟出些道道来,这对你今后 走自己的路是会有益处的……”林先生说完把纸烟往烟灰缸里一按,煞有感慨地说 :“日本文化原本是源于中国的呀!”丰子恺怎么也没想到,这位不拘修饰,终日 足不出户的林先生,竟能说出如此启迪人心的话来。他顿然眼前一亮,觉得他更可 敬可爱了。 从此以后,丰子恺每次来受教,屡屡最后退出,而林先生也心照不宣,课毕时 就把门推开,探出头来看看,若是发现子恺还在,照例笑着点点头,拿着一支点着 的烟,出来和他闲谈。久而久之,他们的感情日益深厚,林先生似乎也不满足于坐 着清谈,经常拿出酒来与子恺就着花生米畅饮个痛快。 有一天,丰子恺觉得老喝先生的酒颇过意不去,于是特意到商店里买了一瓶中 国黄酒。待学生们一离去,丰子恺就从布兜里取出酒瓶,主动替林先生斟上。 “呵,黄酒,好,这酒我过去喝过,酒力不大,但颇能醉人,哈哈哈哈……” “这些日子,我跟着先生连酒也学会了,待冬天归国,家人要唤我酒鬼了。”“想 家了?子恺……”“有点!”“好吧,抓紧时间在日本多看着,对了,最近英文、 日文都继续在学吗?”林先生已对丰子恺的学习情况了如指掌。 “是的,《不如归》、《金色夜叉》都会读了,现在正读着斯蒂文森和夏目漱 石的作品。”“感觉怎样?”林先生听得颇有兴致。 “我特别喜爱夏目漱石的《旅宿》,太美了,终有一天,我要把它翻译成中文。” 丰子恺一提到夏目漱石,说起话来格外起劲,两只大眼睛睁得溜圆。 “好,有抱负,我就等着在案头上放着你的中文本啰……但愿那时候我还没下 九泉。”“先生这是说到哪儿了,照先生这样终日润泽在音乐之中,百岁没有问题。” 丰子恺又为林先生斟上了酒。林先生并没有喝,他打量着这位异国的年轻人,随即 低下头去,颇有一此伤感的情绪: “我这辈子,充其量不过是一个音乐匠,我的身体好比一架音乐演奏机器,且 污旧不堪,发条、齿轮、螺旋都生锈了……我倒真诚的希望你不要学我,要有志气 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真正的艺术家?”“是的,你应该清楚这‘匠’和‘ 家’之间有着质的区别。”林先生说此话时,非常动情,似乎在哀叹自己这半辈子 来所走过的道路。 屋里的气氛沉默了。傍晚的气温似乎比白天更高,窗外的树叶也一动不动。 “先生,您说什么也是一位好老师,您是我到日本后遇到的一位最好的老师!” 林先生听了丰子恺的这句话,这才意识到自己伤感的情绪在这初出茅庐的小伙子面 前似乎过了火候。他毕竟是饱经沧桑的老艺人,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朝着 子恺微微一笑,然后站起身来说:“对了,你不是还在画画吗?在东京图书馆右边 的小弄前,有一爿旧书摊,那里出售的古旧书籍,大多是画册,我想你应该去看看, 要是你不嫌它们又破又脏的话。”“当然不嫌,太好了,东京图书馆我常去,可怎 么就没有发现呢?”“那是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依我看,那里定会有不少引起你 兴趣的画。”他们之间的话匣子又重新打开了,不知不觉谈到了天黑。暗淡的灯光 下,一老一少,他们尽情的喝,尽兴的谈。这是多么有诗趣的夜啊。 四 又是一个大热天,真是不折不扣的晴空万里,太阳把地面烤得滚烫滚烫,即使 偶尔刮来一阵南风,它也要从地上卷起一股逼人的热浪,让人感到窒息。 这天上午,丰子恺在川端洋画学校里画了三小时油画,心里感到闷得慌。他想 起了林先生说起过的那个旧书摊,心想还不如上那儿去呆一会儿。于是他胡乱吃了 几块素馅饼,冒着正午酷烈的太阳向东京图书馆走去。 空气太沉闷了,阳光象锅炉一样灼热烫人,偶尔踩上几片落叶,脚底下便发出 嚓嚓的清脆声。丰子恺尽可能地靠着屋檐下行走,以期躲避太阳的热力。他走了约 摸半个多小时,衬衣几乎被汗渗透了,这才到了东京图书馆的跟前。丰子恺依照林 先生指点的方向,问了一位卖茶的老妪,终于拐进了那个设置着一爿旧书摊的小弄。 旧书摊离弄口并不远,所以丰子恺很顺利地来到了它的跟前。 这旧书摊很象中国的小茶铺。前面用几根竹杆撑着一张大篷布,篷布下放着几 张大小不等的小木桌,许多穿着随便的日本人,个个象寻宝贝似的坐在那里快速浏 览手头的书籍。里头是一排专供陈列旧书的大书架,上面放着五花八门的古旧书籍, 正象林先生说的那样,其中十之八九都是开本不一的旧画册,由于常被人们索取浏 览,许多书的书角卷缺得面目全非,不过仍有不少人在书架前挑选。丰子恺见此情 景,心中大喜,却又不免有些懊悔,心想我怎么就没有早发现它呢?子恺顾不上别 的,一个箭步跑上去就要取书。 “别动,小伙子,交两块钱押金!”掌柜的老头有气无力地招呼道。 还要交押金?这在丰子恺全然没有想到。也许是这里的规矩,或者是此处的书 籍特别稀有,要么就是这老头太小气。但不管怎样,押金总还得去交。 丰子恺摸摸口袋,身边总共只有三块钱。他小心地掏出两块钱,往老头面前一 放。 “可以去了。把押金牌带上,可别丢了!”老头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押金牌交给 子恺,随即把手一挥,示意他现在可以去挑书了。丰子恺此时头也不回,一摸到老 头递过来的牌子,迅速往衣兜里一塞,就往书架前的人堆里挤去。且说子恺此时亦 颇懊丧,由于限于资金,手头极“孤寒”。不过他想,要是今天能够觅得一册好书, 哪怕三块钱都花了,也是值得的。他正专心的浏览,有一位男青年挤在他的身旁, 大有你推我挪之势。子恺正想甩出一只胳臂肘自卫,可手还未甩出去,顿时又来了 同情心,想必这老兄也是觅书似渴,况且顶着这大热天挤在此处确也不易。子恺正 这么想着,顺势侧目一瞥,但见此人手中拿着一册题为《梦二画集·春》的画册, 那别致的封面小画,颇有点他在国内见着过的清末民初北方画家陈师曾的简笔小画 的味道。那青年嘴里正叽哩咕嘟不知道说些什么话,一面又来回三番五次地翻阅画 册,显然他也对这些画颇感兴趣。青年人正看的来劲,急忙又翻了一下版权页,这 可让他直摇头,显然是那上头标着二元钱的价格使他力不从心。他正想把书放回原 处,大约是注意到子恺正在他旁边流露出馋涎欲滴的神态,就死捧着《梦二画集· 春》不放。他跑到看守老头那里摇头晃脑说了几句,只见那老头眯着眼睛、挥着大 扇直摇头,这才使青年人遗憾的欲将画册放回原处。子恺见此情景,抓住时机,看 准方向,刚等青年把书放下,他便侧着身子,一把将画册牢牢地抓在了自己的手中。 其动作之敏捷、突然,着实让那青年人吓了一跳。 这画册《梦二画集·春》,是当时日本画家竹久梦二的代表作,不知什么原因, 它却被送进旧书摊上来了。子恺拿到画册后,急忙走到桌子跟前。 他想找一个座位细心观赏,可位子早已被人坐满。于是他依在一根支撑篷布的 竹杆旁,尽情地翻阅起来。子恺起初就对这封面小画极动情,此时观赏里面那一幅 幅笔法简练,人情味、哲理性俱全的小画,心里一个劲地叫好。梦二的画,其题材 大多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但作者却能用毛笔作简洁的勾勒后,表现出深沉而严肃 的人生滋味,不乏浓郁的诗趣。丰子恺越看越有兴致,他对着画册反复研究,发现 梦二先生在绘画处理上极有独特之处,那构图是西洋的,而画趣是东洋的;其形体 是西洋的,其笔法又是东洋的。这综合东西洋之画法的本领,似乎还没人能如梦二 生先做得那样调和的。丰子恺简直折服了,他觉得在读了梦二的画后,简直就象这 苦热中喝了一杯冷咖啡,令人胸襟好不畅快!他越想越庆幸自己今天的好运气。突 然,在他的身后只听得“咔嚓”一声,接着大篷布整个儿往他这边倾斜过来。子恺 定睛一看,坏了,竹杆子被他靠断了,幸好大篷没有塌下来,但坐在篷下读书的人 都吓了一跳。 “你这小子,大白天跑到我这儿来惹祸!”老头气急败坏的把扇子往桌上一扔, 摇着八字步恼羞成怒地跑了过来,其形象很象中国戏剧当中的丑角。 “对不起,老先生,我被这本书给迷住了。”子恺急忙道歉。 “还说什么书不书的,你怎么不先想想我这竹杆?”“对不起!对不起……我 赔钱!”子恺的态度十分诚恳。 “赔钱?你知道我这竹杆值多少钱吗?”“不知道!”子恺哪能知道这竹杆子 值多少钱呢?其实要是他老练世故一点,倒也清楚这竹杆最多只能够上几毛钱。可 他确实不知道。 老头见子恺象个书呆子,倒也打起他的主意来:“要赔我?可以!那押金你就 别拿回去了。”“老先生,押金作赔这本来没什么,可我今天一共只带了三元钱, 你瞧这书还要二元呢。”丰子恺还一心想着那《梦二画集·春》。 本来,那些在篷布下读书的人对子恺造成的这场虚惊抱以怨气,可这老头的竹 杠也敲得太过份了。于是大家议论纷纷:“这老家伙,又想占便宜了……”“可不, 这些旧书上的标价有的甚至比原价还高……”老头见大家开始把话题冲着自己来了, 想想事情也不能做得太绝。于是他带着怜悯的口气对子恺说:“那好吧,你要不要 这本书?”“要!当然要!”提起这书,子恺格外来情绪。 “那就算你碰见我这好人啦,把你口袋里的一元钱交出来,然后拿着书走吧!” “谢谢!谢谢先生!”丰子恺心想这也划得来,只要能得到书,再就是平安地放他 回去,别说是一元钱了,即便再扣下身上的衬衫也行哩。子恺毫不迟疑地掏出口袋 里仅有的一元钱,递到老头的手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老头目送着子恺的背影,口角上露山一丝得意的微笑,他向子恺招呼道: “路上好走,欢迎下回再来!”子恺头也不回,只顾欣赏着手中的画册,快步 向旅馆走去。………… 子恺回到旅馆,连冲个凉水澡也没顾上。他把衬衫一脱,湿漉漉地搭在了椅背 上,光着膀子仔细地研究起梦二的漫画来。在这以前,他也了解不少日本的漫画。 象藤原时代的鸟羽僧正、德川时代就已盛行的“浮世绘”乃至“大津绘”,一直到 公认的“准浮世绘漫画家”葛饰北斋等等,丰子恺都对他们有过较深入的了解。但 这些漫画之所以没有在子恺心上引起强烈的振动,是因为他觉得其绘画的主题基本 上全是诙谐、滑稽、讽刺、游戏一类的东西,实质与西方漫画传统相差无几。而今 天这偶尔在旧书摊中觅得的《梦二画集·春》,简直令人耳目一新,这些在西画技 巧中溶进东方人的情趣、风格的世相风俗漫画,使他读了以后对人生得到真挚的感 受并发出一连串的遐想,真可谓是无声之诗了。 丰子恺兴致正浓地一遍又一遍欣赏着梦二的画册,欢喜的爱不释手。不知什么 时候,门外走进一个人来。 “嘿!今天的地球倒转了,大白天在旅店里找到你好象还是头一次吧!”他叫 关良,长得中等个头,瘦长的脸,也是留学生。不过他早在1917年就来到了东京, 先在川端洋画学校学过画,后又转入“太平洋画会”。由于他也兴趣广泛、还学拉 小提琴,丰子恺与他相识后,感情颇合,意气相投。 此刻关良正路过这里,想来碰碰运气,结果居然破天荒的在旅店里遇上了子恺。 “关良兄……好久不见,来,快进来。”丰子恺把椅背上的脏衬衫往脸盆里一 扔,急忙拉过椅子请关良坐下。 “我记得你是从来不乱扔乱放衣服的,今天怎么……”关良对丰子恺日常生活 习惯似乎了如指掌。 “今天顾不上这个了,看,我找到了一册千载难逢的好画!”“《梦二画集· 春》?似乎并不出名!”“管他出不出名呢!你瞧瞧里面的画,太妙了!”子恺兴 奋地将书展开在关良面前,继续说:“看,这一幅幅寥寥数笔的小画,不仅造形别 致,还有感人的诗味呢!”“这画倒新奇,拿来我看看。”关良从子恺手中取过画 册,仿佛也一见钟情了。 子恺仍恋恋不舍的一手扶住画册,一面指指点点地说:“你看这幅《冷酷的第 三者》,这顽固相的老头,跌坐席上,专心阅读着一封长信。这显然是一封情书。 而妙就妙在那画屏后面露出的一副愁容满面的少女之颜。”“还有这幅,描写一个 异常瘦损而憔悴的中年男子和一位异常丰肥而壮实的少妇携手并行,题目取《我看 见如此的夫妇,感到难言的悲哀》。你发现没有?梦二的画,不仅表现方法简练, 笔致坚劲流利,立意新奇富有诗趣,而且还有这笔划雅秀的题字,标题又有画龙点 睛的作用。”“不错,这种画的画题非常重要,画的效果大半因为这题目而产生。” 关良不无感触地又说:“我看作者一定具有深厚的文学功底和作为一个诗人而应具 备的气质。”“是啊!从这层意义上说,漫画是所有画种中最接近文学的一种了。” 子恺补充说。两位画友看画的兴味极浓,几乎每翻一页,都要评点分析一遍。 当关良翻完最后一页时,这才想起来这册画的来历。他合上画集问:“你这画 集在哪买的?”“旧书摊。”“旧书摊?”“怎么……?”“噢……管它旧书摊、 新书店的,只要画好就行!是不?”说毕,两人都会心地笑了。 自从子恺得到了这册《梦二画集·春》后,在他的脑子里不由的生出了模仿梦 二画风的念头。他经常出入东京的书店、书摊,不久就把《梦二画集》的春、秋、 夏、冬四卷都收齐了。打从这以后,子恺除了晚上继续学习英语、日语外,白天经 常把自己关在旅馆的房中研究甚至模仿梦二画风,练习描绘一些毛笔小画。他觉得 画这样的画既有兴味又简便,不用打开笨重的油画箱,或架起画板,而是只需一支 毛笔一张纸,随手即得,挥之即就。这种日子持续了三个月,秋去冬来,他的经费 已经不允许他再在日本呆下去了。 ………… 回国前夕,丰子恺把余下来为数不多的钱,全买了书。其中最多的是绘画、音 乐、艺术理论的书籍,还有不少文学作品。临行那天,是一个仲冬的清晨。河合新 藏来了,黑田、大野、三宅来了;林先生也来了,还有那些在东京相识的众多中国 留学生也都来了。他们依依不舍,尽情话别。子恺忘不了这些给予他诸多教益,热 情帮助的师友,忘不了在日本这终日奔忙而又充实的日日夜夜,他和他的老师李叔 同一样,以“入宝山誓不空返”的决心,实现了初愿,带着美好的憧憬,告别了这 美丽而富有情味的国度……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