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 1925 年初,新创建的学校成立了。同仁们根据《论语》中“己欲立而立人, 己欲达而达人”之意,取校名为“立达学园”,不久又改称“立达中学”。 经过几番周折,校址最终设立在江湾自建的校舍内。 子恺把一家人也迁了过来,住在江湾的永义里。学校的同仁队伍日益壮大,除 了匡互生外,朱光潜、夏丐尊、刘薰宇、方光焘、陶元庆、夏衍、陈望道、许杰、 黄涵秋、裘梦痕、陶载良等纷纷陆续加入。至于不久后成立的“立达学会”,更是 名流荟萃,象茅盾、叶圣陶、郑振铎、胡愈之、刘大白、朱自清等皆辗转介绍参加。 此时的朱自清已去了北平,应聘于清华大学,可他仍继续与子恺等旧友保持着密切 的联系。 为了创办立达中学,子恺真是忙坏了,此时学校逐步走上了正轨,他又钻进了 自己的那个艺术天地中去了。自从在白马湖那个轻风送爽的夏夜,他在酒后散步中 得到了为朱自清而作的那幅《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的灵感后,他就经常注意 在日常生活中发掘那些有人生意味的题材,一旦想到了,他就非画不可,否则会觉 得有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要是画成功了,他又似乎能得到与母产子后所感到的 同样的欢喜。他的作画十分勤奋,包皮纸、旧讲义、香烟盒的反面都成了他的画纸, 凡有毛笔的地方又都成了他的“画室”了。他的画,屡屡被当时正主编《文学周报 》的郑振铎通过胡愈之索去,陆续刊载在刊物上。郑振铎还在子恺的画上冠以“漫 画”的题头,统称“子恺漫画”,从此,中国也就有了“漫画”一词,一个崭新的 画种开始在中国深入人心,风靡一时。 子恺对于漫画,也有精彩的见解。他认为漫画并非一律都具有讽刺意味,而那 些抒情的、描写的,都是漫画的属性。既然称其为“漫”画,那么就应该随意些, 只要不为无聊的笔墨游戏,而含有人生的意味,都有存在的价值。 对于表形方式,他又觉得漫画好比文学中的绝句,字数少而精,含意深而长。 所以人们在读他的漫画时,总能在这随意挥洒之中悟出深沉的生活哲理和幽默 的情趣来。 一个星期日的早晨,子恺正在江湾永义里的寓所里作画,他正描绘得入神,突 然力民走了进来。 “子恺,外面有三位先生找你。”力民的话音刚落,胡愈之就领了二个人闯了 进来。 “愈之兄,快请,请!”子恺搁下毛笔站了起来。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叶圣陶先生,这位就是郑振铎君。”胡愈之重重地拍 了拍这长着瘦长个头的郑振铎,仿佛觉得他们早该认识似的。 圣陶和振铎对子恺来说是早就仰慕的,且不说他俩在文学上的成就,仅是他们 真朴的为人,子恺也早有所闻。子恺忙上前握手,表示欢迎,又唤力民为客人们倒 茶。四人依着小茶几坐了下来。也许是因为郑振铎的个子太高,坐在那儿也象是佝 偻着背似的。他对子恺说明了来意: “社会上对你的画反响很大,都认为你的画在中国画坛开了一个新生面。我意 由文学周报社出一个集子。今天把圣陶兄一起叫来,就是想征求你的意见,并挑选 一下。”子恺一听要出画集,不免有些犹豫,他说:“这好象不是正式的绘画。 至于这种画价值如何,我自己实在想不出来。”他停了停又带有一种诚恳的语 调说:“我仿佛具有一种癖瘾,情不自禁地要作这种画。这就象是聋人也唱胡笳曲, 好恶高低自不闻。”子恺说罢,大家都笑了。圣陶风趣地说:“既然聋人不闻好恶 高低,那就让别人去闻好了。”屋里又是一阵笑声…… 子恺终于同意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大叠画稿:“都在这里了……把它们都钉 起来吧,诸位可以随便挑。”子恺说着就把画稿一一用图钉钉在了板壁上,一幅挨 一幅,布满了三面的墙壁。一时屋内就象办起了漫画展览会。 郑振铎和叶圣陶、胡愈之来回欣赏了好一会儿,觉得张张皆有趣味,实在没什 么可弃的。郑振铎用眼光征求圣陶和愈之的意见,他俩点点头,似乎也是这个意思。 “子恺,把画都给我吧,行吗?”郑振铎说话时好象还平静,其实他的内心早 已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子恺的允诺。 “要是喜欢,就都拿去吧!”子恺说话总是不多,可句句不会使你感到模棱两 可的味道。 他们一起收起了画稿,又一起谈了些家常,郑振铎便提出要告辞。圣陶、愈之 明白他的心理,也就不反对。子恺一直把他们送上了返回市区的火车,这才高兴地 回家。 再说坐在火车上的郑振铎,手中抱着一大包叠得整整齐齐的画稿,心里就象感 觉到了一种新鲜的如占领了一块新地般的愉悦,脸上总是显出兴奋和满足的神气。 圣陶也颇有感慨,他对身旁的愈之说: “今天的欢愉是永远值得怀念的。子恺的画开辟了一个新的境界,给了我一种 不曾有过的乐趣。”愈之颇有同感:“这种乐趣简直超越了形似和神似的鉴赏,而 使人心顿然产生相与会心的感受,真是绝了!” …… 1925 年12 月,丰子恺的第一部画集《子恺漫画》由文学周报社结集出版了。 画集的出版,得到了朋友们的热烈欢迎和支持,一时竟有郑振铎、夏丐尊、丁衍庸、 朱自清、方光焘、刘薰宇、俞平伯等七人为之作了序或跋。 其中的赞语和感叹表达出了他们发自内心的无限喜悦: “……对于生活,有这样的咀嚼玩味的能力,和我相较,不能不羡子恺是幸福 者!……”——夏丐尊 “……一幅幅的漫画,就如一首首的小诗——带核儿的小诗。你将诗的世界东 一鳞西一爪地揭露出来,我们这就象吃橄榄似的,老觉着那味儿。……”——朱自 清 “……您是学西洋画的,然而画格旁通于诗。所谓‘漫画’,在中国实是一创 格;既有中国画风的萧疏淡远,又不失西洋画法的活泼酣恣。虽是一时兴到之笔, 而其妙正在随意挥洒。譬如青天行白云,卷舒自如,不求工巧,而工巧殆无以过之 ……以诗题作画料,自古有之;然而借西洋画的笔调写中国诗境的,以我所知尚未 曾有。有之,自足下始……只告诉您,我爱这一派画——是真爱。”——俞平伯 就在《子恺漫画》出版的同时,俞平伯出版了儿童诗集《忆》,他又请子恺作 了十八幅插图,整册诗集宛如一颗闪烁着悦目光彩的诗与画的彩珠。 周作人见后亦大为惊异,他写了一篇《〈忆〉的装订》,写道: “……里边有丰子恺君的插画十八幅,这种插画在中国也是不常见的。 我当初看见平伯所持画稿,觉得很有点竹久梦二的气味……德法的罗忒勒克 (Lautrec )与海纳(Heine )自然也有他们的精彩,但我总是觉得这些人的挥洒 更中我的意。中国有没有这种漫画,我们外行人不能乱说,在我却未曾见到过,因 此对于丰君的画不能不感到多大的兴趣了。”………… 丰子恺的漫画,就象是万斛琼浆浇灌成的奇葩,终于在中国的艺术园地里绽蕾 开放了。 ………… 二 就在子恺以他那自树一帜的漫画在中国的艺坛崭露头角的同时,他还在音乐、 翻译、艺术理论等领域取得了可观的成绩。在1925 年至1927 年上半年这短短的 两年多时间里,他又出版了不少著译。 《苦闷的象征》(〔日〕厨川白村),1925 年3 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音 乐的常识》,1925 年12 月由亚东图书馆出版;《音乐入门》,1926 年10 月 由开明书店出版;1926 年1 月,子恺又出版了第二部画集《子恺画集》(开明书 店)。 子恺还善于写随笔小品,字里行间流露着他对仁爱社会的美好向往。他在《东 京某晚的事》一文中,通过一位老太婆请求路人援助而未被理睬的亲身经历,由衷 地写下了这样的话: “假如真能象这老太婆所希望,有这样的一个世界:天下如一家,人们如家族, 互相亲爱,互相帮助,共乐其生活,那么陌路就变成家庭,这老太婆就并不悖事, 并不唐突了。这是多么可憧憬的世界!”然而,子恺所处的世界,并非象夏目漱石 《旅宿》中描绘的那样,是一个鸟语花香,山青水秀,见不着人间烟火的世外桃源。 近几年国内势态的发展也太不尽人意了。1927 年春末的一个傍晚,子恺独自坐在 书桌前抽着闷烟。他久久地凝望着窗外殷红色的余辉,觉得它象血一样渗透在沉云 中,不禁叹了一口大气。“真是糟透了!先是‘五卅’惨案,‘三一八’惨案,又 是什么中山舰事件,现在又来了一个,‘四一八’,到处是血腥味,这算是啥个玩 意儿?”子恺向痰盂里扔了一个烟头,紧接着又点燃了一支烟。他在屋子里来回走 着,破旧的地板不时发生吱吱嘎嘎的声响,象是冬日残雪中的野鸭、大雁在不停地 呻吟。他想起了母亲曾说过的那个人生三阶段,不由自主的在心头生出这样一个念 头:“象我这号人,还真希望登上二层楼顶窥探一下三层楼上的风光呢!”打从那 天以后,子恺把一直放在楼下小客堂里的一尊释迦牟尼像搬入了自己二楼的卧房, 端端正正地安置在供桌上。他还在释迦牟尼像旁燃上了两支香,使整个屋内终日香 气扑鼻,轻烟袅袅。每当他沉浸在这清香的雾气中时,他就会联想起弘一法师来。 去年的秋后,法师云游上海时,就下榻在这间屋子里。当时子恺正与友人裘梦痕合 编一册《中文名歌五十曲》,拟选入法师在俗时以西洋名曲创作的歌曲十三首,诸 如《朝阳》、《忆儿时》、《月》、《送别》、《天风》、《春游》、《西湖》、 《梦》、《落花》、《晚钟》等等皆在其中。法师那回来,自然少不了与他谈及歌 集的编选问题,顾不上更多的请教佛学上的事。不过有一件事,则是令子恺难忘的。 那天傍晚,子恺在屋里与法师长谈。交谈中,子恺欲请法师为自己的房舍取一个室 名。法师就让他在小方纸片上写了许多自己喜欢而又能够互相搭配的字,团成小纸 球,撒在释迦牟尼像前的供桌上,让子恺抓阅。结果子恺连续抓了两次,拆开来都 是“缘”字,于是就定其堂名曰“缘缘堂”。其实子恺的寓所是很简陋的,也没有 什么象样的厅堂。 所谓“缘缘堂”,这不过是一个象征性的名称。但是这“缘缘”二字倒也经常 让子恺想到些什么。与何有缘?为何缘上加缘……? 再过一年多,就是弘一法师的 五十岁生日了。子恺上回就同法师约好,要与法师合作一套《护生画集》作为纪念。 并且相约在今年9 月间,再度来此下榻面唔商谈。 且说弘一法师自1926 年秋后来上海以前,去了一趟庐山,在牯岭大林寺及五 老峰后青莲寺小住数月,写经数种。冬初即下山回到了杭州。今年春上,法师自知 夏末将要再度赴沪,便趁早安排了诸事,于7 月间移居灵隐寺小憩,9 月便如约来 到了丰家。 说到弘一法师对子恺的感情,称其为“父爱”加“友情”恐怕再合适不过了。 而子恺呢?早在浙一师读书时,他就把李叔同视为一个圣人,他的品格,他的才华, 他的仪表,简直无一不使他醉心的。如今,先生虽是个出家人,但其明镜般的胸怀, 坦荡淡泊的气质和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操更使子恺对他的仰慕、崇拜到了无以复加的 程度,就连弘一法师那低而缓的语调,子恺也学来了。法师的这两次来沪,为上海 的文人们留下了一句流行话,那就是: “丰子恺变成了弘一法师的影子”。 《护生画集》既是为纪念法师五十岁生日而作,自然具有浓重的佛教色彩,然 它的主旨是爱惜生灵,戒除杀机,使人向善。酝酿这些画,不能不对生活在一片污 浊气的社会里的丰子恺有切身的感触。加上法师日夜言传身教般的熏陶,使子恺那 日积月累的生活经历的交感一天天地活跃起来。一种扑朔迷离,一时难以确认的念 头在子恺的灵魂深处萌发了。 ………… 一天,法师因事外出。子恺心里颇感怅然。他走到桌边,画了一个小女孩愁眉 苦脸地躺在椅榻上,作着痛苦的表情,题目取了个《无聊》。他刚放下笔,门口走 进一个人来。他正是夏丐尊。这几个月来,丐尊的心情也不愉快,家里闷得慌,想 找个朋友散散心,这就不期而然地走到了子恺家。 子恺见丐尊进来,也无必要说些客套。他请丐尊坐下,又递上一支美丽牌香烟, 两人相视片刻,彼此都无言以对。丐尊看了看桌上的那幅《无聊》,心中便也明白 子恺的心境。 “丐师,您说法师现在的心境不会象我们这般无聊吧?”“你羡慕你的弘一和 尚了?”“有点!”子恺的回答有气无力,但却是正经八百的。 丐尊见子恺如此神气,心里有点紧张起来。这不就象李叔同当年出家前的那副 状态吗?顿时,丐尊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了当年他与李叔同在出家一事上的幕幕 情景:是我,首先介绍李君看了一篇断食的文章——他果然去实行断食实验了,是 我,常与李君谈起佛教的事来——他果然在室中供佛像了;是我,说了一句“这样 做居士究竟不彻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他果然祝发入山了。可我呢? 佛学对我虽有兴味,可是信仰的根基迄今远没有建筑成就;我平日对于说理的经典, 有时感到融会贯通之乐,但至于实行修持,却不能一一遵行。这世界虽说丑陋,但 剃度化佛,对于艺术家来说毕竟可惜。己所不为,勿施于人。当年在李叔同入山一 事,自己已经过了火候,目下这子恺,我可再不忍他走李君的老路…… 丐尊太爱子恺了,尽管自己也陷入极度的苦闷之中,可对子恺,那怕是苦口婆 心也不能让他陷入宗教的罗网而不能自拔。他想等待着子恺说些什么,然后对症下 药,设法对他进行开导。可此时子恺双掌合抱,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颇象和尚 入定式的专心诵经。丐尊觉得苗头不对,赶紧述说了一大堆自以为是的道道来: “我也相信只有贤达的内心才是一块净土,可是对于西方的种种客观的庄严却 不能深信;我也相信佛学中的因果报应是有的,但是那些修道者所说的隔世的奇异 般的因果报应,还觉得是近于迷信……”子恺眨了眨眼睛,身体虽然一动不动,可 丐尊知道,他却专心地听着。 “马一浮先生是你最尊敬的,他以居士自称,也懂得佛理,可他没有做和尚, 仍在专心著述。世上有许多人都这样。我以为,要是能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 亦是一途!而这出世的精神并不一定要做和尚才能得到。”子恺终于挪动了一下身 体。丐尊抓住时机,补充一句:“况且你钟爱你的艺术,挚爱你那极富真朴、天真 之元气的孩子!”子恺听见这“孩子”二字,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中闪出一 丝希望之光。他的确太爱孩子了,有了他们,胸中的积郁便能消减一半。丐尊的开 导使他觉得象是在紧闭的房屋上开了一扇小天窗,尽管屋内仍是灰黑的,但至少还 能看到这通天的光亮。他感谢丐尊这良苦的用心,知道自己不会再走到李先生的那 一步去。然而,子恺这颗曾被李叔同润泽过的心,受其老师的影响也实在太深了, 尤其是在这污浊的社会里,更不堪在这世俗的汪洋中沉浮。他对丐尊说:“我不会 去做和尚,可我欲皈依佛教,丐师以为如何?”听了这话,丐尊放心了,在他看来, 皈依与否不过是个形式而已,有人认真些,有人随便些。他想,我至今没有皈依, 但说不准哪天亦会皈依的呢。 丐尊向子恺说了这个意思,两人不约而同的会心地笑了。 ………… 三 一转眼,弘一法师已在子恺家里住了近二个月。他们已基本拟定好了绘作《护 生画集》的总体计划:在法师五十岁生日时绘作五十幅;六十岁时绘六十幅……一 百岁时绘一百幅。11 月初的一天,子恺估算了一下,自知法师很快就要离开了。 他对法师说: “法师,有一件事一直压在心头,不知该不该说?”“说吧!”弘一法师一身 粗麻灰袍,正默默的诵经。 “这些日子过得太不寻常了,佛的灵光照耀着我,法师的慈晖薰染着我,您能 为我授皈依吗?”“你要皈依?”弘一法师又惊又喜,欣然地一笑,口角边现出了 一对小涡。 “很好,很好,子恺!”这一声允诺,就如造物主送下的福音,使子恺的整个 身心都为之畅然了…… 1927 年11 月9 日,也就是丰子恺二十九周岁的那天,一个庄严的仪式在子 恺的家里举行了。 这天中午,事先备好的果品香烛摆上了一楼钢琴旁的案桌。子恺净身更衣,在 法师的身边对着释迦牟尼像跪下。青香开始缭绕,飘飘渺渺弥漫着。 子恺与法师人手一册《地藏经》,由法师引声,先唱了一段佛曲:“炉香乍, 法界蒙薰……”而后子恺随着法师念道: “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继而忏悔自己的业障,发四弘四愿: “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纵身语意自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 …… “自皈依佛,当愿众生,体愿大道,发无上心。 自皈依法,当愿众生,深入经藏,智慧如海。 自皈依僧,当愿众生,统理大众,一切无碍。”子恺念完那最后的《三皈依》, 恭恭敬敬地对着释迦牟尼像礼佛三拜,然后又转向皈依师弘一法师深深地礼拜一次。 仪式进入到了一个高潮,只见弘一法师把《说皈依文》缓缓地展开,面向子恺 庄重地念道: “今有信士丰子恺,于丁卯9 月26 日正午,发菩提心,尽形寿,皈依三宝, 永志不渝。祈诸佛菩萨慈悯纳受……。”皈依文念完,法师说了如下话: “从今天起,你是一个正式的佛门弟子了。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明日种种犹 如今日生,你要持道修心,戒妄去邪,以一颗悲悯之心去包容世间的罪恶……”子 恺听了法师的话,自是心悦诚服。从感情上说,子恺此时显得格外脆弱,只见他眼 眶湿润,感慨万状。法师亦悲欣交集,子恺过去是他最得意的学生,如今又是他佛 道弟子,加上他俩一直保持的深缘厚谊,此情此景,任何语言也难以形容了。 至于子恺那“婴行”的法名,法师亦用了一番心意。他自己曾在当年试行断食 后不久,也曾改名为“李婴”,“婴”这个字,今天又用到子恺身上,却也有一番 深意的。 自从子恺皈依佛门之后,社会上传说纷纭。有的说他的生活整个儿变了样;有 的说他飘然得终日供香诵经。更有甚者,放风说子恺不久也要入山了。 至于后者,丐尊当然不会相信,可对于前者,他却也有疑虑。于是他经常跑到 子恺家去,想探个明白。可一段时日下来,在丐尊的眼里,子恺还是那个子恺,除 了言行更为庄重,遇事更能三思外,别的无甚变化。他照旧把酒喝得脸通红,照旧 吟诗、作画、写文,还出版了一部译著《孩子们的音乐》。 至于子恺那悲天悯人的心眼和对人间万物的同情之心,这在他来说本来就已具 备,不过如今更为突出罢了。丐尊放心了。其实,这也是他所期望的。 四 1928 年,刚刚接编《小说月报》的叶圣陶颇有用心的在十九卷第十号上拟了 一个《儿女》的标题,同时刊载了两篇散文,其作者都是圣陶的好友,即朱自清和 丰子恺。说来也极有趣味,当时子恺与朱自清都是三十岁,各自也都已有五个孩子。 这两位情趣相投的同龄人,在他们的散文里真切地写出了自己对于儿女的感受。且 不说他俩同时写到了父辈对儿女培养教育的义务和责任,在对待儿女方面也有不同 特点。 朱自清对儿女也有疼爱、依恋之心,但他在文章中却写了许多由于五个孩子的 烦扰而给他精神上所带来的苦恼。他这样写道: “我曾给圣陶写信,说孩子们的磨折,实在无法奈何;有时竟觉着还是自杀的 好,这虽是气愤的话,但这样的心情,确实也有过的。”然而子恺的《儿女》则是 别样的情味,他在文中竭力赞颂儿童: “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 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近来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 间的艺术与儿童,这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是人间与我因缘最深的儿童,他们在我 心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子恺一贯爱孩子,这是朋友们都知道 的。可这一时期,他画了许多儿童漫画,写了不少关于儿童的散文。真是不惜笔墨 来赞颂儿童生活,大有要钻进儿童世界里去的架式。丐尊说对了,他热爱艺术,离 不开孩子,所以这才把人间的艺术和儿童与天上的神明和星辰放到了同等的地位。 1928 年,立达中学西洋画科由于经费不足,决定停办。子恺决定把教师们及 部分学生介绍给正在杭州西湖艺术专科学校任校长的林风眠,自己却留下,一则想 独自安静一个时期。二则是想回故乡看看那五个日夜思念的孩子,他们已由力民带 着离开好一阵子了。 这是一个炎热夏日,他回到了石门。第二天的傍晚,他在小院中的槐树下看着 四个坐在地上吃西瓜的孩子。太阳的余晖已经消失,凉夜的微风吹拂着孩子们细丝 一般的头发和那消尽了汗气的衣领。从孩子们那畅快、喜悦的表情中,可以猜度他 们那满足的心怀。那三岁的阿韦,笑嘻嘻摇摆着身子,以一种音乐的节奏学起了小 花猫的叫声。 突然,五岁的瞻瞻摇头晃脑地发表了他的诗作: “瞻瞻吃西瓜,宝姐吃西瓜,软软吃西瓜,阿韦吃西瓜。”这诗的发表,又立 即引起了七岁的软软,九岁的阿宝那散文的、数学的兴味,她俩异口同声地作了归 纳,报告其结果:“四个人吃四块西瓜。”见此情景,子恺满身欢喜,一种非父子 不能体味的悯爱、幸福、喜悦之感充满了他的全身。子恺忘形地蹦到了四个孩子跟 前: “好,好!阿韦的音乐的表现最好。瞻瞻的诗歌第二。阿宝和软软的也不错! 你们比爸爸写的文章还要好!”四个孩子听到爸爸这般赞扬,一溜烟似地都跑进屋, 向妈妈报功去了。 子恺望着这象小燕子一般的可爱的孩子,心想: “他们的作品尽管浅显,然而看他们的态度,全部精神没入在吃西瓜的事上, 其明慧的心眼,比大人们所见的完全得多。看来,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 们的所有物,世间的真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我比起他们来, 真的心眼已经被世智尘劳所蒙蔽,所斫丧,是一个可怜的残废者了……”可惜的是, 这具有“音乐”天才的阿韦,不多久便因病而去了。好生让力民痛哭了一场…… 主观上的接近,客观上的促合,使子恺与孩子们的距离越靠越近,有时,简直 分不清你我了。 一天晚上,子恺正欣喜地观赏自己那只心爱的烟嘴,因为他刚请了一位乡里善 刻小字的朋友在烟嘴上刻了一首八指头陀黄渎山的小诗。诗是这样的: 吾爱童子身,莲花不染尘。 骂之唯解笑,打亦不生嗔。 对境心常定,逢人语自新。 可慨年既长,物欲蔽天真。 “是啊!写得多好,我们这些成年人,还真不如孩子呢!”正在此时,大女儿 阿宝兴冲冲地跑了过来,一把挪过子恺身边的一只凳子。只见她脚上没有鞋,光穿 了一双袜子,手里拿着两双新鞋子,动作很快的就将四只鞋子往四只凳脚上套。套 完后,得意的叫:“爸爸,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子恺颇惊异,如此的想象, 是他花上几天几夜也不可能得到的。子恺没有出声,但从他的眼神里,就可知道, 他对于女儿的创造,已羡慕得五体投地。 力民见此状,连忙跑过来: “龌龊了袜子!龌龊了袜子!”说完就一把将阿宝擒到藤榻上,接着就动手除 下了四只鞋子。阿宝蹲在榻上一动不动,先是恋恋不舍地注视着妈妈毁坏自己的杰 作,继而眨巴着大眼睛观察爸爸的表情。子悄笑了,笑得那样天真,但却又是那般 深逸…… “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曲他说出来,使 你们晓得。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意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 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我在世间,永没有逢到象你们样出肺肝相示的人。 世间的人群结合,永没有象你们样的彻底地真实而纯洁占”“口想过去四个月的悠 闲宁静的独居生活,在我也颇觉得可恋,又可感谢。然而一旦回到故乡的平屋里, 被围在一群儿女的中间的时候,我又不禁山伤了。因为我那种生活,或枯坐,默想, 或钻研,搜求,或敷衍,应酬,比较起他们的天真、健全、活跃的生活来,明明是 变态的,病的,残废的,”这些,都是子信在这个时期留下的心灵写实。初尝世味 的子俏,目睹够了尘俗里的虚伪骄矜之状,觉得成人大都已失去本性,唯有儿童天 真烂漫,人格完整。于是在他的随笔中,漫画中,处处颂扬儿童,以此从反面沮咒 成人社会的恶劣。刚刚皈依不久的子他,就从这里,开始了他的后士生活! 五 1928 年至1929 年间,子恺仍挂名在立达中学,并每周兼任几节江苏省松江 女子中学的图画及艺术理论课。教书并不是他热衷的职业,然而生活所迫,却也不 得已。1929 年,应朋友的邀请,他任了开明书店的兼职编辑,主要从事书籍的装 帧、插图工作。不过,子恺的生活圈子并不十分广大,他仍以主要精力在“神明、 星辰,艺术、儿童”之中打转转。他出版了不少著作,计有《艺术教育ABC 》、《 构图法ABc 》、《谷诃生活》;翻译出版了《艺术概论》、《现代艺术十二讲》、 《生活与音乐》等。更使他欣慰的是,1929年2 月,由他作画,弘一法师作谒语的 《护生画集》在开明书店出版发行了。 在别人看上去,子恺的心境倒也不坏,不过对于他本人来讲,他的真实情怀却 不折不扣地体现在他的散文随笔里。 ………… 《秋》 1929 年立秋刚过不几天的一个阴沉沉的下午,子恺在书桌上的稿纸上沉重地 写下了这个标题。 “我的年岁上冠用了‘三十’二字,至今已两年了。不解达观的我,从这两个 字上受到不少的暗示与影响。虽然明明觉得自己的体格与精力比二十九岁时全然没 有什么差异,但‘三十’这一观念笼在头上,犹之张了一顶阳伞,使我的全身蒙了 一个暗淡色的阴影,又仿佛在日历上撕过了立秋的一页以后,虽然太阳的炎威依然 没有减却,寒暑表上的热度依然没有降低,然而只当得余威与残暑,或霜降木落的 先驱,大地的节候已从今移交于秋了。 “自从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两年来的心境完全转了一个方向,也变成秋天 了。……我现在对于春非常厌恶。每当万象回春的时候,看到群花的斗艳,蜂蝶的 扰攘,以及草木昆虫等到处争先恐后地滋生繁殖的状态,我觉得天地间的凡庸,贪 婪,无耻,与愚痴,无过于此了!…… ………… “……古来无数的诗人千遍一律地为伤春惜花费词,这种效颦也觉可厌。假如 要我对于世间的生荣死灭费一点词,我觉得生荣不足道,而宁愿欢喜赞叹一切的死 灭。…… “夏目漱石三十岁的时候,曾经这样说:‘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 而知有明之处必有暗;至于三十的今日,更知明多之处暗亦多,欢浓之时愁亦重。 ’我现在对于这话深抱同感;……直到现在,仗了秋的慈光的鉴照,死的灵气钟育, 才知道生的甘苦悲欢,是天地间反复过亿万次的老调,又何足珍惜?我但求此生的 平安的度送与脱出而已。……”子恺写到这里,忽然窗外的空中黑云弥漫,天际闪 过几道电光,继而发出阵阵隐隐的雷声——这已是秋天的雷声了。一阵倾盆秋雨夹 带着细碎的冰雹洒将下来…… 老天爷的旨意就是那样的随心所欲,那怕对这位虔诚的皈依了三宝的子恺。无 独有偶,就在子恺内心极度苦闷,只能在艺术与儿童的世界里寻找安慰的时刻,一 个人间情感最难以忍受的灾难降临到了子恺的身上——1930 年正月初五,饱经患 难,以一身兼任严父慈母之职把他抚育成人的母亲钟芸芳病逝了。 母亲的逝去,使子恺那冷得似冰雪一般的心又加上了一层厚厚的霜。 办完丧事后,子恺找人留守故乡旧居,将全家迁到了嘉兴杨柳湾的金明寺弄居 住。他开始蓄须,以作对母亲的永念。生活刚转入安定,不料伤寒症使他一病不起, 足足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 初冬的一天,子恺正靠在床头上反省这几年来的所作所为,心里好似缠着千头 万绪的乱麻,理也理不清。 这时,丐尊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只见他右手拎着一坛绍兴老酒,左手携着一 坛绍兴霉豆腐,刚跨进门就笑眯眯地说: “找你真是一点不难,可谓故乡石门湾,工作在江湾,卜居杨柳湾。你真是与 ‘湾’有缘了。”子恺知道丐尊并不是逗自己,他是想放松自己的情绪,可这一来, 反使子恺伤心起来。 “丐师,打老远的来看我,真难为你了。”“昨天刚有朋友送来家乡的这酒和 霉豆腐,我们何不再过上几日白马湖的生活?”“真是太好了,可惜我胃口可能不 允许……”子恺说话好一副颓丧的神气,丐尊自知他是个多情善感的人,母亲逝世 的阴影此刻仍笼罩着他。 “子恺,人生非金石,焉能长寿考,还望节哀!”丐尊停了片刻,又说: “我劝你病好后,去杭州走走,再拜访一下马一浮,想必你会轻松些。”丐尊 提起的这马一浮,正是当年指点李叔同改道从佛,满腹经伦,博学多识,见解独到 的大学者。他八岁时随父母在原籍绍兴定居,九岁时因从母命作过一首极漂亮的菊 花诗:“我爱陶元亮,东篱采菊花。枝枝傲霜雪,瓣瓣生云霞。本是仙人种,移来 高士家。晨餐秋更洁,不必羡胡麻。”一时被人称为神童。李叔同曾对子恺说过: “假定有一个人,生出来就读书;而且每天读两本,而且读了就会背诵,读到马先 生的年纪,所读的还不及马先生之多。”这位马先生,子恺曾经由李叔同带着见过 他一面,留下的印象极其深刻。丐尊这一提,子恺觉得也真该去见他一次或许能在 他那里领悟到些什么来,使自己走出苦海,勇猛精进。 ………… 1931 年清明的那天,子恺带上了两块弘一法师曾托他转交的印石和自己刚刚 出版的散文集《缘缘堂随笔》,只身来到了杭州宝极观巷。这陋巷照旧是他所想象 的颜子的居处,那老屋也照旧古色苍然。还未进屋,子恺就发出了一阵感慨:“这 十六七年之间,我东奔西走地糊口于四方,多了妻室和一群儿女,少了一位母亲; 可马先生则十余年如一日,长是孑然一身地隐居在这幽静的陋巷里,真让人羡慕不 已!”马一浮的音容与十余年前一样,炯炯发光的黑瞳,和那响亮而豁达的言谈, 这一切依旧是过去的马先生。这次与马先生交谈,在子恺看来顺当多了。 他在白马湖呆过,绍兴方言已不成障碍,他已皈依佛门,对佛学多少有了研究, 于是乎马一浮谈吐中不时流露的佛学哲理,子恺亦能理解了。 子恺原本要向马一浮倾吐自己胸中的块垒,让马先生替自己理一下那“剪不断, 理还乱”的丝。可马一浮对子恺的心情早有领悟。他知道子恺抱着风木之悲,便开 导说: “无常就是常。无常容易把握,常却不容易把握。无常是自然界的常规,因此 它本身就是一种常道。”马一浮喝了一口茶又说:“况且你如此年轻,出十本这样 的散文集,在你也不是困难的事。事业是本,只要有了这本,生出什么样的枝亦无 须计较。 人贵在从小我中走出来,塑造一个大我,要把自己的悬念推及到整个众生……” 短短的一席话,却把子恺从无常的火宅中救了出来,使他感觉到无限的清凉。其实, 子恺一走进马一浮的屋子,不须多听他说话,只要望着他的颜色,他的达观而又驾 驭人生的气度,子恺就已觉得羞愧得无地自容了。在马一浮的面前,子恺感到了一 种做人所应有的气量和勇气,敬畏和效仿之心油然而生。于是他带着有如清池出浴 般的轻松告别了马一浮。刚出巷口,迎面来了一辆黄包车。子恺不问价钱,跨上就 走。 “先生,去哪里?”“西湖边……”古诗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 断魂。”可今日的西湖,却是晴空高照,岸边玉兰夹道,长长的苏堤,一路新柳。 湖中荡着轻舟,寺庙楼阁点缀在青色的群山之中。子恺的心被这西湖的春色所占据 了。 ………… -------- 泉石书库